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明朝那些事兒4

七 徐階的覺醒 文 / 當年明月

    徐階

    粗略計算下,徐階應該算是一個死過三次的人。當然,沒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階誕生在浙江宣平,由於他的父親是松江華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後代史書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階有著一個幸福的家庭,他的父親是當地縣丞(八品),雖說官小,但畢竟是經濟發達地區,混口飯吃也不是太難。總體而言,他家還算比較富裕,比照成分大致相當於小型地主。

    雖然家境寬裕,不用上街賣報紙,滾煤球,也不用怕餓死凍死,但徐階卻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經歷是在週歲那一年,家人抱著徐階在枯井邊乘涼,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沒怎麼著,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一琢磨感覺不對,手裡似乎少了點什麼東西,回頭一看,徐階已經掉進井裡了。

    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體的徐階雖然沒有跌進水裡,卻也和井底硬地來了次親密接觸。

    我一直認為,投井自盡算是個比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遠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產市場,想死都找不到個寬敞的地方,還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慮落地面積,末了還能欣賞無敵江景,想看哪裡就看哪,誰也擋不住。

    枯井雖然摔不死人,但應該能摔殘,小徐階掉下井後,全家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撈出來(沒有工程機械),等重見天日時,徐階兄卻既不哭也不鬧——暈過去了。

    他這一暈可大了去了,無論如何搶救,掐人中灌湯灌藥就是不醒,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訴他們:快準備棺材。

    第四天,徐階醒了。

    徐階,繼續成長吧,下一次你會離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階隨父親外出趕路,父親在前面走,他在後面緊跟著,在經過一座高山的時候,徐階一不小心,又出了點意外,當然,他並沒有掉進枯井,相對而言,他這次掉的地點比較特別——懸崖。

    等老爹聽見響聲回過頭來時,徐階已經跌落山崖。

    這位父親大人即刻放聲大哭,枯井多少還有個盼頭,懸崖底下就是閻王的地盤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個准。

    痛快哭完了,還得去下面收屍,父親帶了幾個幫手繞到了懸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卻始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總不能飛了吧,父親抬起頭,看見了掛在樹上的兒子。

    從此以後,徐階的經歷就成了街知巷聞的奇談,所有的人都認為如此大難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後福。

    這話似乎沒錯,從此徐階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驗仍在前方等待著他,只有經受住這次比死亡更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長為忍辱負重、獨撐危局的中流砥柱。

    這之後的日子是平淡無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階的父親辭去了公職,回到了華亭縣老家,在這裡,徐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聰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後,他一舉考中了秀才,進入縣學成為生員。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歲的徐階前往南京參加鄉試,結果落榜,只得打道回府,繼續備考。

    但這對他而言未必是件壞事,因為就在第二年,一個人來到了他的家鄉,並徹底改變了徐階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進士成為了華亭的知縣,他的名字叫聶豹。

    應該說聶豹是一個稱職的知縣,而在公務之外,他還有一個愛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後,他都會跑到縣學,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討經史子集。

    正是在那裡,他遇到了徐階。

    當聶豹第一次和徐階交談時,這個年輕人高超的悟性和機智的言辭就讓他大吃一驚,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於是,當談話結束,眾人紛紛散去的時候,聶豹私下找到了徐階,問了他一個問題:是否願意跟隨自己學習。

    徐階不傻,他清楚這意味著什麼,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作了肯定的答覆。

    自此之後,徐階拜聶豹為師,向他求學。

    但徐階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極為尋常的縣官,卻並非一個普通人,他即將展示給徐階的,是一個神秘新奇的世界。

    不久之後,徐階便驚奇地發現,聶豹教給他的,並不是平日談論的經史文章、更不是考試用的八股,而是一門他聞所未聞的學問。

    在徐階看來,這是一種極其深邃神秘的學識,世間萬物無所不包,而更為奇怪的是,連經世致用、為人處世的原理也與他之前學過的那些聖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並沒有猶豫,在之後的兩年裡,他一直在刻苦認真地學習鑽研著,日夜不輟。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與眾不同的老師正在教授給他一種特別的智慧,並將最終成為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財富。

    嘉靖元年(1522),應天府即將舉行鄉試,這一年徐階二十歲。

    他對聶豹的欽佩和崇拜已經達到了頂點,在這兩年之中,他曾無數次發問,無數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聶豹所傳的精髓,瞭解了這套獨特的體系,但兩年來,仍然有一個讓他十分好奇的疑問,沒有得到答案。

    於是在他離家赴考的那天,他向為自己送行的聶豹提出了這個最後的問題:

    「你怎麼會懂得這麼多呢?」

    聶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個人教我的。」

    「幾年前,我在江西求學之時(聶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聽其所講極為怪異,甚是不以為然,當時我年少氣盛,與他反覆爭辯幾日,終於心服口服。」

    聶豹抬起頭,走出了他的回憶,看著這個即將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輕人,說出了最終的答案:

    「當日我雖未曾拜師,卻蒙他傾囊以授,我所教給你的一切,都是當年他傳授於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領悟此學,必有大用。」

    「此學即所謂「致良知」之心學,傳我此學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驗

    徐階牢牢地記住了王守仁這個名字,他拜別聶豹,就此翻開了自己傳奇人生的第一頁。

    南京的鄉試十分順利,徐階如行雲流水般答完考題,提前交卷離開了考場,他很有信心,認定自己必可一舉中第。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時候,他的卷子卻已經被丟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裡。

    他的運氣實在不好,當時的應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卻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順手就往地上一扔:這寫得是什麼玩意兒!

    就在徐階先生即將成為復讀生的時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時,主考官恰好走了進來,看見了這一幕,他撿起了卷子,仔細看了很久,然後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當為解元」

    所謂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應過來,卻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落榜。

    解元和落榜實在反差太大,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終於達成妥協,錄取徐階,不點解元。

    當時的徐階對這一切絲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裡,不過無所謂,他已經獲得了更進一步的資格,一年之後,他將見識真正的大場面,去面對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們。

    嘉靖二年(1523),徐階前往北京,參加了會試,看來京城的考官水平確實不錯,他的文章沒有再受到非難,雖然沒有拿到會元,卻也十分順利地進入了殿試。

    徐階的心理素質還行,見了大老闆也不怎麼慌張,鎮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題。殿試後,內閣大臣審讀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極為驚訝,讚歎不已,認為此科狀元非他莫屬。

    就在此刻,另一個人走入審卷室,和鄉試時如出一轍,他也找到了徐階的試卷。

    這個人叫林俊,時任刑部尚書,沒事遛彎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他拿起卷子認真地看了一會,評語脫口而出:

    「好文章!當評第一名!」

    這回麻煩了。

    應該說這位尚書大人給了個不錯的評價,可是問題在於,這話實在不該由他來說。

    說來慚愧,這位仁兄雖說愛才,也是高級干§部,卻有一個缺點——人緣不好,當時的內閣大臣費宏等人和他有著很深的矛盾,平時就看他很不順眼,現在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論——此文作者與他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

    托林大人的這一聲吆喝,本來眾望所歸的狀元徐階就變成了探花徐階。

    頭等獎變成了三等獎,但也算湊合了,冤就冤點吧,不過領§導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階金榜題名,去朝廷見考官、拜碼頭的時候,他的才能終於得到了肯定。

    在那裡,徐階見到了朝中第一號人物——楊廷和。

    當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出現在這位官場絕頂高手面前的時候,楊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斷:

    「此少年將來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報私仇的費宏也挨了領§導的批評:

    「你是怎麼做事的,為何沒把他評為第一呢?!」

    佩服、佩服,楊廷和先生這麼多年還真沒白混。

    發達了,探花徐階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強光燈還亮,領§導賞識他,作為高考全國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開大門,一條大道展開在他的腳下,庶吉士——陞官——入閣,榮華富貴正等待著他。

    懷著極度的喜悅,徐階衣錦還鄉,他的父親激動萬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個正八品縣辦公室主任(縣丞),兒子竟然這麼有出息,這輩子算是賺大發了。母親顧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們忙著興奮流淚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卻已悄然來到了門口。

    這個人就是聶豹,不久之前他剛剛得知,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此地,去福建擔任巡案御史,在這即將離別的時刻,他找到了徐階。

    在過去的日子裡,如同當年的那個人一樣,他無私地將平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了這個叫徐階的年輕人,但他十分清楚,這位學生雖然極為聰明,卻仍未能領會那最為精要關鍵的一點。

    當他進入大堂,看到那個因過度喜悅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時,他立即意識到,揭示那個秘訣的時候到了。

    「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階臉上的笑顏變成了錯愕,他張大了嘴,似乎想說點什麼。

    聶豹卻笑著搖搖手:

    「你日後之前程無可限量,我沒有什麼禮物可以送你,就為你上最後一課吧。」

    「心學之要領你已盡知,但其中精要之處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會貫通,自可修身齊家,安邦定國。」

    聶豹頓了一下,看著屏氣傾聽的徐階,繼續說道:

    「你天資聰敏,將來必成大器,但官場險惡,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艱難之時,牢記此四字真言,用心領悟,必可轉危為安。」

    「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切記!」

    徐階肅立一旁,莊重地向老師作揖行禮,沉聲答道:

    「學生明白了。」

    然而聶豹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並不明白」,聶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現在沒有。」

    嘉靖三年(1524),懷著滿心的喜悅和一絲疑惑,徐階拜別聶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為帝國的優秀人才,他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七品編修,這裡雖然沒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風和油水,卻是萬眾矚目的中心,因為一旦進入這裡,半隻腳就已經踏入了內閣。

    此時的徐階少年得志,前途看漲,還剛剛辦完了婚事,娶了個漂亮老婆,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好事都讓他一人趕上了,可是到達人生頂點的徐階萬萬沒有想到,他剛摸到幸福大門的把手,就即將滑入痛苦的深淵。

    嘉靖三年(1524)八月,剛進翰林院的徐階板凳還沒坐熱,就接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的父親去世了。

    徐階是個孝順的兒子,他極為悲痛,報了父喪,二話不說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剛到單位上班,領§導沒混熟,同事關係也沒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階並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熱身運動,一場致命的劫難即將向他襲來。

    嘉靖六年(1527),徐階回到了北京,官復原職,開始在翰林院當文員,整日抄抄寫寫,研究**文件。

    平淡的日子過了三年,麻煩來了,從他看到張璁的那封奏折開始。

    之後的事情我們已經說過了,張璁要整孔老二,徐階反對,於是張璁要整徐階,最後徐階滾蛋。

    好像很簡單,事實上不簡單。

    當徐階鼓起勇氣駁倒張璁的時候,他並不怎麼在意,大不了就是罷官嘛,你能把老子怎麼樣?還能殺了我?

    沒錯,就是殺了你。

    由於徐階罵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幾個御史也湊了熱鬧,跟著罵了一把,又惹火了張璁,這下徐階慘了,張先生缺少海一樣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陰溝那麼寬,他當即表示要把帶頭的徐階幹掉。

    天真的徐階萬沒想到,發表個人意見、頂撞領§導竟然要掉腦袋,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當孬種!

    他毫不畏懼,直接放話出來:要殺就殺,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階沒有想到,還有更為悲慘的命運在前方等待著他,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死亡從來就不是最狠毒的懲罰。

    就在他靜坐等待處罰的時候,另一個噩耗傳來,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孩子。

    徐階悲痛萬分,他成婚僅僅六年,妻子就永別而去,但更讓他痛苦不已的是,他連辦理妻子後事的能力都沒有,因為他得罪了張大人,不能四處走動,必須呆在原地等候處理。

    事實上,在當時很多人的眼裡,徐階已然是必死無疑,因為根據路邊社報道,都察院已經放出風來,都御史汪鋐受張璁指使,給徐階定了死罪。

    徐階終於沒有能夠逃脫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實殺頭也沒什麼,眼一閉,心一橫,根據傳統說法,就當是多個碗大的疤(雖然治不好)。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把你關起來先不殺你,吊著你玩,讓你感覺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天。

    徐階所承受的就是這樣的痛苦,每日籠罩在死亡陰影下,隨時都可能有人闖進來宣佈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懼外,他還有更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裡的情形還真是應了那句老台詞——上有七十歲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謂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為了遠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現在前程盡毀、家破人亡,卻只用了十幾天。

    有時候,天堂到地獄只有一步之遙。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足以讓人發瘋,相信只要是人類,就會難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於,明明已經無法忍受,卻還要忍受下去。

    當都察院內定的死罪傳到徐階耳朵裡時,重壓之下的他終於忍無可忍了,於是他抖擻精神,決定,從頭再忍。

    不忍又能怎樣呢?

    徐階開始準備後事了,他叫來了自己的好友沈愷,交給他一些銀兩,只委託他兩件事情:

    「請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帶回華亭老家,交給我的母親。」

    沈愷認真地點點頭,接受了他的委託。

    得到承諾的徐階放心了,他大聲地說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無牽掛!請你替我轉告張學士(即張璁,時任謹身殿大學士),此事我一人所為,絕無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階偏偏還就死不了,都察院的處決意見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幾個司局級干§部是徐階的老鄉兼好友,就把這事給壓了下去,還四處幫他活動,最後終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當然了,張璁是不會罷休的,既然殺不掉你,就毀掉你的前途,此後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別想什麼尚書、內閣,老老實實地去福建吧。

    更為可惡的是,這位張學士還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狀,搞得嘉靖也是激動異常,竟然讓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個大字——徐階小人,永不敘用,看樣子是害怕自己記性不好,把這事給忘了(事後證明他記性確實不好)。

    好了,有了這八字評語,徐階的前程就算到此為止了。

    但他沒有多說什麼,收拾行李便準備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還要回一趟華亭,去拜別在家的母親。

    徐階連殺頭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罷官,但對辛勤養育自己的母親,他始終懷著歉疚,榮華富貴已付之流水,何以見母?何以報歸?

    但當他見到母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母親顧氏聽他講完所有的經過後,卻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於直言而被貶官,這是我的榮耀啊!」

    然後她站起身,去為一臉驚訝的兒子準備遠行的行李。

    畢竟我並非孤身一人啊!徐階笑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出發,去福建!普天之下,豈有絕人之路!

    徐階是幸運的,因為綜合前人經驗,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會有好處給你,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樣,老天爺早已準備好了一份珍貴的禮物,等待著徐階去領取。

    當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階折騰個七葷八素是不會罷休的,因為老天爺他老人家的習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先收貨、再付款。

    秘訣、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個好位置嗎?

    答案是不,延平位於閩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區,在那裡當知府連轎子都沒法多坐,經常要騎馬,而推官更是夠嗆,因為它專管司法以及各類刑事案件。

    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這個條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頻發,而且其司法系統的下屬官員大都由本地人擔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難搞。如此看來,當年張璁發配他的時候還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於是,當個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階出現在當地屬下面前的時候,當慣了地頭蛇的人們幾乎同時確定:這人很快就會滾蛋的。

    總體上看,這句話的語法和真實性是沒錯的,但主語的指向並非徐階,而是他們自己。

    徐階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處理積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這幾年的司法成績十分突出,案件推積如山,卻總不處理,監獄已經成為了延平最適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沒處理,新犯人又關進來。聲勢日益壯大。

    當年也沒有什麼羈押期限,說關你就關你,說多久就多久,完全就沒個譜。拖個三五年,判個一兩年,審完後掐指頭一算,當庭釋放也算是常事。

    於是徐階對下屬們說,從明天開始,加班加點審查案件。

    下屬們反應十分熱烈,紛紛表示一定要協助領§導搞好工作。徐階非常之高興。

    第二天,所有官員都按時報到,然而徐階驚奇地發現,這幫人雖然坐在了辦公室裡,卻只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徐階終於明白了,眼前的這群看似親切的部下,整日笑臉相迎,呼前擁後,背地裡卻搞非暴力不合作,推三阻四,其實只為一個目的——把自己趕走。

    徐階憤怒了,他言辭訓斥了幾個怠工的官員,卻沒有想到,這些人的脾氣比他還大,當場就頂了他幾句,之後索性不來了。

    爛攤子丟給你,看你一個人怎麼辦!

    徐階握緊了拳頭,他知道指望不上這些人了,但問題擺在眼前,一個人怎麼辦呢?

    其實很多事一個人也是可以辦的,只要你有足夠的決心。

    徐階打開了塵封的卷宗,開始逐件審查整理案件,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沒有助手、沒有朋友,在孤燈下艱難地工作,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他最終完成了這件看似無法完成的任務。

    該判的判了,該放的放了,什麼千古奇冤、罪大惡極的也都處理了。這個世界第一次徹底清靜了。

    地頭蛇們跌破了眼鏡,他們想不到,這個看上去白白淨淨的外地人竟然如此驃悍,可他們更想不到的是,這並不是事情的終結。

    在不久之後,徐階突然下令逮捕了幾個法司衙門的官員——那幾位非暴力不合作行動的領§導人,罪名是貪污受賄,以他們的那些爛底,這類證據實在並不難找。於是分流的分流,下崗的下崗。

    從此沒有人再敢和徐階作對,因為他們已經認識到,在這個文弱書生的身體裡,蘊藏著極為可怕的力量。

    在很多記載中,這個故事常常被引用,以說明徐階的良好的工作態度,並體現了其全心全意為百姓服務的思想境界等等等等。

    其實事情並非那麼簡單。

    在這層光環的下面,隱藏著徐階性格的另一面——先隱而後發,俗語又叫秋後算賬,或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而二十年後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明確地告訴了我們,在這位斯文讀書人的心中,始終銘刻著這樣一個人生信條——有仇必報。

    不久之後,徐階的名聲就隨著這件事情傳遍了延平,喜歡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幾位被他下崗分流的人還找來了當地的黑社會,揚言要給他放點血。

    於是有人找到他,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已經不是京官了,在這小地方撈點外快,混日子就行,何必那麼認真呢?

    徐階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雖官小,卻有職責在身,一日不敢懈怠。此地雖偏,亦可勵精圖治!」

    說得好,說得好,可是勵精圖治的徐階先生,你很快就會遇到一個真正的麻煩,而這個麻煩,是你無法解決的。

    事情是這樣的,延平一帶雖然窮,卻還有個天然優勢——產礦。這礦出產的東西也比較特別——銀。

    當年那個時候,銀礦的地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印鈔廠,只要能挖出來,就能用出去,還不用擔心通貨膨脹問題。

    延平是個民風驃悍的地方,所謂民風驃悍,通俗點講就是不讀書、敢鬧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於是各地未經生產安全部門批准的小銀窯紛紛開張,四處刨坑挖洞,還勾結地方黑社會,稱霸一方,魚肉百姓。

    剛剛斷完冤案的徐階意氣風發,他準備再顯身手,徹底解決這幫為害百姓的人渣。但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雖然三令五申,反覆清查,情況卻絲毫沒有好轉。官員們依然喝茶聊天,惡霸們依然盜挖銀兩。

    徐階並不是個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官員們之所以採取這樣的態度,是因為在那些被盜掘的銀子中,必定有屬於他們的一份。

    官匪勾結,蛇鼠一窩,沒有人肯執行他的命令。這一次,徐階真的無計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審,但是要他手提鋼刀、深入虎穴剿匪,這玩笑就開得太大了。

    最初,在徐階看來,這只是一件他必須解決的治安案件,但他沒有想到,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將成為他一生的轉折點。

    時間一天天過去,事情卻毫無進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階開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張璁惡整,皇帝訓斥的時候,徐階也從未畏懼過,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是站得住腳的,但是現在他似乎有點心虛了。

    二十多年以來,雖然飽經風雨,但徐階始終是一個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學到的四書五經,相信自己聽到的聖賢之言,那些歷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們的不朽功績一直都是他學習的榜樣。徐階曾經堅定地認為,只要信守聖人的教誨,遵循禮儀廉恥,必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可是現在出問題了,徐階驚奇地發現,雷厲風行、剛正不阿,在現實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現在這件事情上,一點作用也沒有。

    而他的屬下們並沒有相同的道德覺悟,也不打算培養類似的品德,他們並不理會徐階的苦心,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等待著徐階的離去,然後繼續獲取他們的利益。

    徐階想不通,他忿忿不平了,他出離憤怒了,這個世界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它不是書中所記載的那個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這是一個醜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為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謂捨身取義,所謂心懷天下,在他那些貪婪的下屬心中,統統歸結為兩個字——放屁。

    絕望的情緒瀰漫在徐階的心中,他突然發現,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聖人之道、處事原則原來竟然毫無用處,連福建延平府的幾個奸吏惡霸都解決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話!

    徐階終於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機——信仰的危機,多年所學已然無用,世上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相信?可以堅持!?

    然而他最終沒有放棄,因為他還有第二個選擇——良知之學,知行合一。

    我的一位哲學系畢業的好朋友曾經這樣對我說:大學裡不應該開設哲學本科專業,因為學生不懂。

    這是一句至理名言,作為這個世界上最為高深的智慧,哲學是無數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結晶,他們吃過許多虧,受過許多苦,才最終將其濃縮為書本上的短短數言。

    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人是不會懂得這些的,他們太天真,太幼稚,他們或許能夠在考試中得到一百分,卻不可能真正瞭解其中的含義。所以他們雖然手握真理,卻無法使用,滿懷熱情地踏入社會,卻被撞得頭破血流。

    徐階大致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也不懂,雖然他瞭解心學的所有內容,卻並不知道該怎樣去做。至於六年前聶豹告訴他的那四個字,則更是不得要領。

    什麼是知行合一?答:就是知與行的合一。評:廢話。

    徐階反覆思考著這四個字,卻始終摸不著頭腦,聶豹說話時那鄭重肅穆的表情依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肯定這位先生不是在拿他開涮。

    但問題是他怎麼都看不出這四個字有什麼作用,難道像唸咒一樣把它念出來,礦霸們就能落荒而逃,官員們就會老實辦事?所謂良知之學,所謂光明之學,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又有何用處?

    於茫茫黑暗之中,光明何處去尋?!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階沉默了,在官員們的冷眼旁觀和冷嘲熱諷中,他開始了漫長的思考。

    在痛苦的思索中,他終於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根本的錯誤,他堅守二十餘年的信念和原則是存在很大問題的。這套傳統道德體系或許是對的,卻並無用處。真正決定大多數人行為的,是另一樣東西。

    只要找到這樣東西,就能解決所有的難題。於是徐階決定,否定自己所有的過往,把一切推倒重來,去找到那樣東西。

    說教沒有用,禮儀廉恥沒有用,忠孝節義也沒有用,這玩意除了讓人昏昏欲睡外,並沒有任何作用。

    在剝除這個醜惡世界的所有偽裝之後,徐階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利益。

    胸懷天下、捨生取義的絕對道德確實是存在的,可惜的是這玩意太高級,付出的代價太高,從古自今,除了個別先進分子外,大多數人都不願消費。

    利益,只有充足的利益,才有驅動人們的魔力,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極其的殘酷,卻異常的真實。

    在這個殘酷的現實面前,徐階終於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無論有多麼偉大正直的理想,要實現它,還必須懂得兩個字——變通。只有變通,只有切合實際的行動,才能適應這個變化萬千的世界。

    於是在醒悟的那一天,徐階丟棄了他曾信奉幾十年的文字和理念,面對那些肆無忌憚的礦霸貪官,作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

    不久之後,徐階的隨從們驚奇地發現,幾乎在一夜之間,那些霸佔銀礦的地方黑社會突然退隱江湖,老老實實地回了家。

    在納悶和興奮的情緒交織中,他們向徐階通報了這個好消息,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徐階並沒有絲毫的驚訝和喜悅,似乎這早在他預料之中。

    而事實確實如此。

    幾天前,徐階帶領著幾個親信,來到了銀礦的所在地,他沒有去那裡的官衙,而是找到了另一群人——當地的里長。

    當然,這些所謂的里長並不是什麼善類,盜礦的好處自然也有他們的一份,就在他們不知這位大人來意、惶恐不安的時候,徐階亮出了底牌:剷除那些礦霸,我將給你們更大的利益。

    於是一切都解決了,這些以往雷打不動的人突然煥發了生機,他們立刻動員起來,發動各村各戶,連夜把參與盜礦的人抓了起來,刻不容緩。

    在徐階的政策影響下,各地各村紛紛效仿,興起了打擊礦盜的**,對這種特殊的群眾運動,當地官員個個目瞪口呆,束手無策。礦盜幹不下去,只好走人,危害當地十餘年的禍患就此解除。

    徐階終於成功了,他沒有死守所謂的絕對道德,用利益打倒了利益。但當他將所有內情坦誠相告的時候,一位隨從卻十分不以為然,憤然而起,指責徐階的處理方式是耍滑頭,搞妥協。

    「是的,這是妥協」,徐階平靜地回答道,「但我贏了。」

    經歷了艱辛的歷練,徐階終於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也徹底領悟了心學的含義和聶豹留給他的那個秘訣。

    「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徐階注視著當年他來時的方向,作出了這個自信的回答。

    嘉靖十三年(1534),徐階終於熬出了頭,他因政績優秀,被提任為湖廣黃州(今湖北黃岡)同知,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還沒來得及赴任,就又得到消息——他再次被提升,改任浙江學政。

    在浙江干了三年教育工作後,徐階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轉機,這一次他的職位是江西按察副使。

    作為江西的高級官員,徐階再也不用每天爬山溝、深夜翻檔案了,

    但是麻煩還是找到了他的門上。

    一天,他家的門衛突然前來通報,說有一個人想見他,徐階還以為有何冤情,便同意了。

    可是這位仁兄進來之後,即不哭也不鬧,卻直截了當地向徐階表示,自己積極肯幹,要求進步,通俗點說,就是陞官。

    徐階笑了,他從未見過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你說陞官就陞官?憑什麼?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這位找上門來的人說出了他如此自信的理由:

    我是夏首輔的親戚。

    這實在是個很合理的理由,也十分正常,提拔夏言的親戚,夏言自然也會提拔自己,公平交易,符合市場規律。而已經學會變通的徐階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然而他拒絕了,留下一句話後,他把這個人趕出了家門。

    「我到此為官,是來管束你們(爾曹屬我誨),不是濫用職權,謀求晉陞的!」

    這位仁兄灰頭土臉地走了,自然不肯干休,馬上給夏言寫信痛罵徐階,還四處揚言,要給徐階好看。

    徐階聽到了風聲,卻一點都不以為意,不理不睬,只當是沒聽見。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事件,經歷磨難,懂得變通的徐階已然成為了一個熟悉官場規則的人,他很清楚,討好夏言能給自己帶來什麼,但他卻堅定地回絕了。

    在很早以前,徐階曾決心做一個正直的人,匡扶社稷,為國盡忠,許多年過去了,他受到過無數打擊、經歷了很多痛苦,卻從未背叛過自己的初衷。

    事實證明,他始終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嘉靖十八年(1539),堅持原則的徐階遇上了堅持原則的夏言,於是他又一次得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在外歷練八年之後,他即將踏上回京的道路。

    一般來說,大興土木搞工程是當官拿回扣發財的不二法門,所以凡有修理河道、建築糧倉之類的項目,各級官員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而徐階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但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卻也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個類似的要求——修建一個祠堂。

    祠堂一般都是用來紀念某人的,可讓經辦官員驚訝的是,徐階所要紀念的這個人,既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親屬,事實上,他根本沒有見過這個人。

    「此人是我的老師。」徐階這樣回答旁人的疑問。

    於是在王守仁祠堂建成的那天,徐階親自到訪,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他整肅衣冠,向這位偉大的先輩跪拜行禮:

    「我曾隨文蔚(聶豹字文蔚)公習閣下之道,磨礪十年方有所悟,雖未能相見,實為再傳弟子,師恩無以為報,唯牢記良知之學,報國濟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拜別了這位素未謀面的導師,徐階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礪與歷練,那個不諳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變成了一個工於心計,老謀深算的官場老手。

    但這並不是徐階的唯一收穫,更重要的是,他終於領悟了所謂光明之學的真意。

    領教了黑暗中的掙扎、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階終於回到了真實的世界——一個醜惡現實的社會,但耐人尋味的是,那門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學正是誕生於在這黑暗的世界中,倔強地閃耀著自己的光芒。而創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飽經風雨坎坷,卻懷著一顆光明之心死去。

    因為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縱使執著、縱使頑強,卻依然是軟弱的。他們並不明白,在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卻必須接受。

    只有真正瞭解這個世界的醜陋與污濁,被現實打擊,被痛苦折磨,遍體鱗傷、無所遁形,卻從未放棄對光明的追尋,依然微笑著,堅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經歷黑暗的人,是無法懂得光明的。

    背負著黑暗活下去吧,徐階,堅持下去,你會找到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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