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羞恥感 文 / 威廉·斯泰龍
「有時我想,這世界上的一切惡事壞事都是為我父親而生的。在華沙的那年冬天,我對父親以及他寫的東西沒有絲毫犯罪感,卻經常產生可怕的羞恥感。羞恥和內疚不一樣,是一種骯髒的情感,比內疚更令人難以忍受。一想到我父親的夢想就要在我面前變成現實,我就覺得簡直無法再活下去。我還知道了許多別的事,因為我和汪娜住在一起,或者說住得很近。她知道許多即將發生的事情,我也知道納粹是如何把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轉移到特裡布林卡和奧斯威辛的。開始人們以為只是送他們到那兒勞動,然而抵抗組織對此事很清楚,不久我們也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毒氣和焚屍爐。這正是我父親想要的——這使我非常難受。
「我步行或乘公車去工廠上班,每次都要經過猶太人居住區。德國人還沒有把那兒完全掃平,但正在他們的計劃之中。我經常看見一隊隊猶太人高舉著雙手,憂鬱而無助地站在納粹的槍口下。我非常痛苦,有一次不得不中途下車來嘔吐。所有這些恐怖似乎都是我父親……認可的,不僅認可而且還在理論上製造。我不能再把這些事藏在心底,我知道我必須得告訴什麼人。在華沙,沒有人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因為我用我丈夫的姓。我決定把這些……把這件邪惡的事告訴汪娜。
「但是……但是,你知道,斯汀戈,我必須承認自己的另外一種感覺,那就是我被發生在猶太人身上的令人無法置信的事情迷惑了。我無法觸及這種感覺,它沒有絲毫的快樂,恰恰相反——它令人噁心。每次經過猶太人居住區,我總會在遠處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某些場景,看著納粹用槍圈趕著那些猶太人。此時我才明白令我迷惑的原因。這讓我震驚不已,幾乎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突然明白,只要德國人致力於用如此強大的力量摧毀猶太人,那我就安全了。不,不僅僅是安全,而是更安全。儘管事態很糟,我們仍很安全,比那些孤立無助的猶太人安全無數倍。所以,只要德國人動用更多的力量去消滅猶太人,我便覺得自己會更安全,吉恩和伊娃也會更安全。甚至汪娜和托澤夫也是如此,儘管他們從事著十分危險的事業。但這使我感到更加羞恥,於是,我決定在那天晚上告訴汪娜。
「我記得那一天的晚餐十分粗劣,有豆子和蘿蔔湯,還有沒肉的臘腸。晚餐即將結束時,我們開始談論起久違的音樂。我一直在拖延時間,一直沒能說出我想要說的話。最後我鼓足勇氣,說:『汪娜,你聽說過別岡斯基這個名字嗎?滋畢哥尼-別岡斯基?』
「汪娜的眼睛有一會兒變得毫無表情。她想了想,說:『哦,是的,你是說克拉科夫的那個法西斯教授。他在戰前曾紅極一時。他在這座城市做的反猶演講簡直是歇斯底里。我早把他忘了。不知他現在在幹些什麼,可能在為德國人工作吧。』
「『他死了,』我說,『他是我父親。』
「我看到汪娜抖了一下。屋裡屋外都很冷,外面下著雨夾雪,雪霰不停地敲打在窗戶上。孩子們在隔壁房間裡睡著了。因為所有的燃料(煤和木材)都用完了,所以我把他們早早地弄上了床,汪娜的床上至少還有一條大被子可以讓他們暖和一下。我一直看著汪娜,但她臉上毫無表情。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原來他是你父親。有這樣一位父親一定感覺很怪。他什麼樣兒?』
「我對這個反應十分驚訝,她似乎很平靜、很自然地接受了這件事。你知道,在華沙的地下抵抗組織中,她專門負責幫助猶太人,或試圖幫助猶太人。但那確實太困難了。她認為,誰出賣猶太人(哪怕只是一個),誰就是在出賣波蘭。她讓托澤夫也踏上了這條路,專門暗殺出賣猶太人的波蘭人。她十分激進,富於獻身精神,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但她似乎對我有這樣一個父親並不感到奇怪和震驚。她顯然並不覺得我——唔,被玷污了。我說:『我覺得要提起他非常困難。』她十分溫和地對我說:『好了,別這樣,親愛的。我不在乎你的父親是誰。別為他的罪惡而責備自己。』
「然後我說:『這太奇怪了,你知道,他是在第三帝國被德國人殺死的,就在薩斯赫森。』
「但即使如此——唔,甚至連這個具有諷刺性的情節她似乎也毫無反應。她只是眨了眨眼睛,用手梳理了一下頭髮,那頭火紅的頭髮乾草般地沒有一點光澤,我想是因為劣質食品之故。她只是說:『他一定是在雅基羅尼大學被佔領的那一次圍捕中,與其他教師一起被抓的。』
「我說:『是的,我丈夫也是。我從沒告訴過你這個。他是我父親的弟子。我恨他。我對你撒了謊。我曾對你說他死於抵抗入侵者的一場戰爭中,希望你能原諒我。』
「我繼續說著道歉的話,汪娜打斷了我。她點燃一支香煙。我記得只要能找到煙,她便會像個癮君子似的猛抽一氣。她說:『親愛的卓婭,沒關係。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以為我會在乎他們是幹什麼的?我在乎的是你!你丈夫可以是個游擊隊員,你父親是約瑟夫-戈培爾,而你仍然是我最親愛的朋友。』她走到窗前拉上窗簾。她只有在感覺危險時才這樣做。我們的房間在五樓,但它聳立在一片廢墟中,很容易引起德國人的注意,所以汪娜從不敢大意。我記得她看了看手錶,說:『客人馬上就要來了。從猶太人居住區來的兩個領導人,他們是來取槍的。』
「我記得我當時心想:天啊!每當汪娜提到槍或秘密活動,或任何潛藏著被德國人伏擊的危險的事,我總嚇得心驚膽戰,還會感到非常噁心。幫助猶太人非常危險,一旦被抓便意味著死亡。我渾身汗濕,虛弱無力——哦!我真是個膽小鬼!我總是希望汪娜沒有注意到我的這些跡象。每到這時,我便懷疑怯懦是否是父親遺傳給我的另一件糟糕的東西。這時汪娜對我說:『我曾聽說過其中一人的事。他很勇敢,很有能力,但有些不顧一切,喜歡鋌而走險。現在有一些抵抗活動,但缺乏組織。他給我們的組織捎來口信說,猶太人居住區即將爆發一次反抗運動。我們正與其他人取得聯繫。不過這個人有一些實權。我想他的名字應該是費爾德森。』
「我們等了一會兒,但他們沒來。汪娜告訴我說,槍支就藏在這棟房子的地下室裡。我走進臥室去看孩子們。房間裡很冷,刀子般的寒風嗖嗖地鑽過窗縫,吉恩和伊娃頭上籠著一小團白色霧氣。我能聽到窗外狂風怒嘯,但這床塞滿羽毛的老式波蘭被子能讓兩個孩子免受寒冷之苦。我祈禱明天能找到一些煤和木材。窗外一片漆黑,整座城市籠罩在黑暗之中。我冷得渾身發抖。那天傍晚伊娃患了重感冒,耳朵疼得厲害。她吃了汪娜好不容易弄來的阿斯匹林才剛剛睡著。不過汪娜什麼都弄到。我又一次祈禱,明天早上她的感冒就好了。這時我聽見敲門聲,我轉身回到起居室。
「另一個人我已記不得了,他沒怎麼說話,但我記住了費爾德森。他是個壯實的長著一頭黃紅色頭髮的中年男子,大約四十四五歲,炯炯有神的雙眼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看著你,彷彿能把人看穿似的。我記得有一隻鏡片破了,用膠水粘在一起。他好像很生氣,對什麼彬為不滿意,情緒很激烈,但他的舉止仍很得體。他一進門就對汪娜說:『我現在不能付錢,我沒有錢付給你們,』他的波蘭話很難懂,我聽不太明白。『我很快會給你們的,』他用怒氣沖沖的聲音說,『但不是現在。』
「汪娜讓他和另外那人坐下來,然後開始用德語講話。她直截了當地說:『你有德國口音,你可以講德語或依地語,如果你願意的話。』
「但他惱怒地打斷了她,用純正的德語說:『我不需要講依地語!我在你們出生前就開始說德語了——』
「這時汪娜馬上又打斷他:『不必解釋。講德語。我朋友和我都講德語。你任何時候都不必為這些武器付錢,尤其是現在。這些武器是從黨衛軍那兒偷來的,我們不會向你們要錢。我們以後再談錢。』我們坐下了。汪娜在昏暗的燈光下緊挨著費爾德森坐了下來。燈光忽明忽暗,不知何時就會熄掉。她把香煙遞給他們,然後說:『這是南斯拉夫捲煙,也是從德國人那兒偷來的。這燈隨時可能熄掉,所以我們趕緊談正事。但我首先想知道的是你的背景,費爾德森。以後一段時間我們會經常來往,所以我想知道我在與什麼樣的人打交道,我也有權利知道這一點。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