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你再不能回家 文 / 威廉·斯泰龍
終於,他罵得——也許隨著疼痛的慢慢減輕——精疲力竭;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我催促他上樓休息。他很不情願地照我的話做了,回到他為我們倆訂的雙人房間,伸手伸腳地癱倒在床上。我們的房間在五樓上,可以避開下面大街的嘈雜。我將在這裡和他共度兩個夜晚——兩個在電風扇下汗流浹背情緒低落無比沮喪的無眠之夜(主要原因是我對蘇菲和內森的持續的絕望)。儘管已疲憊之極,父親仍喋喋不休地談著南方。(我後來得知,他此行至少想完成一項使命,即把我從北方解救回去;雖然他沒有直接向我透露這一點,但這狡猾的老傢伙肯定想把這次旅行的大部分時間花在阻止我加入北方佬行列的行動上。)在第一天晚上沉入睡眠之前,他一直盤算著如何讓我離開這個令人困惑的城市,回到屬於我的鄉村去。他咕噥著「人類的各個方面」,聲音越來越遙遠,含混。
人們不難想像,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和他的對什麼都不滿意的南方老爹是如何度過紐約夏日的後來幾天的。我們參觀了一系列旅遊景點,去了我們倆都沒去過的自由女神像和帝國大廈樓頂,乘環曼哈頓的觀光艇繞城一周。還去了音樂大廈,在那兒觀看了羅伯特-斯特克和伊芙琳-凱斯主演的喜劇,整場時間都在打盹。(我記得在整個過程中,蘇菲和內森帶給我的哀傷始終像裹屍布一樣籠罩著我。)我們還參觀了現代藝術博物館,我以為老頭子會反感那種地方,結果他興致勃勃,那明亮簡潔呈直角形狀的孟得裡安斯令這位工程師十分高興。我們在霍恩—哈達特用餐,他驚訝於那裡的自動售貨機;到內迪克和斯托弗爾,還有——我當時認為很高檔的介於商業區與住宅區之間的「老饕餐廳」品嚐美味。我們去了幾個酒吧(其中包括偶然碰上的位於四十二街的一個淫蕩下流的年輕人的聚會場所,在那裡我觀察到父親像戴了一個假面,一下子臉色青灰,像燕麥粥,隨後又不可思議地完全變了形!)不過,每晚我們都在對潮汐鎮的花生地的談論中早早就寢。我父親打鼾,而且相當厲害。我的上帝!第一天晚上,我還能在他打鼾的間隔迷糊一會。現在回想起來,他的鼾聲真是驚天動地(由於中隔膜鬆弛移位,他的鼾聲響如雷鳴。據說夏天若不關窗,那聲音足以驚醒隔壁的人。)最後那天晚上,他的鼾聲成為我失眠交響曲的一部分。令人無法忍受的煩躁和狂暴陣陣襲來:一陣急速而痛苦的負疚,繼而一陣狂躁的令人痙攣的性慾衝動,最後移向令人深情難忍的對南方的甜蜜回憶,折磨得我整晚無法合眼。
我躺在那兒,心裡充滿內疚。我想起我還是個小孩子時,父親從未處罰過我,只有一次——那是一次罪過,為此我甘願受罰。這事與我母親有關。在她臨死前的那一年——我十二歲,癌細胞已侵襲到她的骨質中。一天,她那孱弱的腿不聽使喚了,摔了一跤,小腿脛骨骨折,以後便再也沒有恢復過來。從此她只能纏上繃帶,拉著枴杖一瘸一拐地走路。她不喜歡躺在床上,只要可能便盡量坐著,每次都把纏著繃帶的那條腿伸出來,放在腳凳或別的什麼東西上。她那時剛剛五十歲,但我意識到她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我有時能看見這種恐懼。我母親不停地閱讀——書成了她的麻醉劑,直到劇痛無法忍受時才用真正的麻醉劑代替賽珍珠。在最後的那段日子裡,我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滿頭灰髮,以及那張戴著眼鏡伏在《你再不能回家》上的和藹消瘦的臉(早在我看沃爾夫的書之前,她已是一個沃爾夫的癡迷讀者;她同時也看那些書名美麗的暢銷小說,如《塵埃是我的歸宿》、《太陽是我的剋星》之類,如果沒有那個架在矮凳上的金屬夾板,這該是一幅多麼安詳溫馨富有文化氣息的家庭圖景。我還記得當天冷的時候,她總在腿上搭一塊磨損的針織軟毛毯。雖然弗吉尼亞潮汐鎮很少有真正的低溫天氣,但一年中總有那麼幾天會很冷,而且因為這種時候極少出現,一旦冷起來更讓人難以忍受。在我家那小小的廚房裡有一個很小的燒煤的爐子,起居室裡有一個玩具似的壁爐可以供一點點暖。
就在這個壁爐前,我母親在整個冬日的每一個下午都躺在那張沙發上看小說。我是這個家裡惟一的孩子,不算十分溺愛但還是備受驕寵;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極少,其中之一就是在下午放學後趕回家檢查壁爐裡的火是否燃著,因為我母親雖說沒有完全癱瘓,但已經沒有力氣往爐裡添木頭。家裡有一部電話,但放在前廳,要下幾級樓梯,她無法下去。那麼你們一定能猜到我犯了什麼錯:一天下午,我把她忘在腦後,和一個同學以及他的哥哥開車兜風去了。我們坐在那輛嶄新的時髦的帕卡德-克利帕爾轎車上,簡直要為那車發狂了。它那時髦高貴的神氣完全迷住了我。我們懷著愚蠢的虛榮心開著它穿越鄉間小路。隨著下午過去夜幕降臨,溫度也同時在下降;大約五點鐘,克利帕爾在離我家很遠的一片松樹林中熄了火。我突然感到一陣浸入骨髓的寒冷,這才想起被我遺忘在家的媽媽。我嚇得差點暈倒。耶穌基督,罪過……
十年後,當我躺在麥卡阿爾賓五樓的那張床上,聽著父親的鼾聲,又一次被這內疚(當時無論如何消除不了)刺激得無比痛苦,但這痛苦中也摻雜著對老頭子的感激。他對我的玩忽職守採取了寬容態度。他畢竟是一個基督徒(我認為我並沒有間接地提到這點),心慈手軟。那個灰濛濛的下午——我記得當我們駕駛著那輛克利帕爾往家疾馳時,天空中正飄著細碎的雪片,被風吹得上下翻飛——我父親已下班回到家裡,在我回去之前半小時來到了她的身邊。當我回到家時,他正自言自語地在那兒揉搓著她的手。那簡陋房屋的灰泥牆壁根本無法抵擋寒風的侵襲。壁爐的火在他回家前半小時已經熄滅,他看見她在毯子下瑟瑟發抖,嘴唇青紫,臉色像粉刷過一樣慘白。房間裡煙霧瀰漫,她曾試圖燃燒那枴杖得到溫暖。上帝知道她是怎樣被愛斯基摩似的徹骨寒冷吞沒的——用來抵禦死亡的暢銷書全被她壓在腿上;她用我至今難忘的艱難動作拉扯著金屬夾板,那夾板越來越冷,像尖硬的石頭一樣壓在那條痛苦、無用、長滿癌細胞的腿上。當我衝進房門時,一個東西猛地抓住我的靈魂:她的眼睛——那雙淡褐色的備受折磨驚恐不已的眼睛,一與我的眼睛相遇便迅速移開。那眼神移動得如此之快,如同大刀砍下一隻手一樣迅疾,然而正是那飛快移開的眼睛使我一下子產生了罪惡感。我驚恐地意識到我使她承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她哭了,我也哭了。就這樣,我們如同隔著一片遼闊的荒涼湖泊,互相傾聽著對方的哭聲。
我現在能肯定,我父親,這個一向溫和寬容的人對我說了些十分嚴厲的話。但我已記不清他說了些什麼,只記得寒冷——柴禾間浸入骨髓的寒冷,還有黑暗。他把我弄到那兒,要我在那兒一直呆到黑夜完全降臨,直到淒清的月亮掛上天空,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凍僵為止。我記不清我在那兒呆了多久,哭了多久,我只記得我和我母親一樣被凍得渾身發抖。我是罪有應得,任何一個罪人都應毫無怨言地接受懲罰。我想我大概被關了不到兩個小時,但我寧願一直呆到早上,或直到被凍死——只要能贖清我的罪過。我父親的懲罰是否正好成全了我贖罪的願望呢?他盡可能用平靜的方式處理了這件事。但不管怎麼說,我的罪過已永遠無法洗清,因為在我心中,它一直是導致我母親死亡的一個不可推卸的原因。
母親死得很慘,是在劇痛中死去的。六月中旬,也就是那件事發生十個月後,她服下大量嗎啡,在迷迷糊糊中死去。而在頭一天晚上,我一直在那間煙霧瀰漫的房間裡,對著那堆余火想了又想:我那次的失職是否就是她再也不能恢復健康的原因?罪過,可恨的罪過。負疚之感如潮水一樣向我襲來。它就像傷寒一樣,使一個人在這罪惡毒素的重負下度過一生。我躺在麥卡阿爾賓凸凹不平的床墊上輾轉反側,想起母親的眼睛,悲痛像一塊尖利的冰塊直刺我的心。我又一次問自己,我的那次過失是否加速了她的死亡,她是否已原諒我。去他媽的,我想。這時,隔壁的響聲驚動了我,我馬上想到了性。
我父親那鬆弛移位的中隔膜像突然被吹進了一陣風,鼾聲變得像叢林狂想曲似的充滿喧鬧——猿猴叫,鸚鵡鬧,粗啞的喇叭聲……但透過這些嘈雜的聲音,我仍能聽見隔壁房間兩個人正在狂歡——這是我父親對性交的說法。歎息聲,床墊嘎嘎的響聲,歡愉的叫喊聲。我心想,上帝啊,難道我永遠只能充當別人做愛的孤獨聽眾,而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參與者?我痛苦地承受著煎熬。我回想起我與蘇菲、內森的相識便是這樣開始的。斯汀戈,一個不走運的偷聽者。父親此時像隔壁那兩個帶給我痛苦的人的同謀似的,突然咕噥了一句翻過身去,一時沒了聲音,使隔壁的一舉一動真真切切地傳進我的耳朵。那聲音離我很近,幾乎就在眼前——「噢,蜜糖……」那女人喘息著說,伴隨著一陣有節奏的滑膩聲響(像擴音器一樣使我的想像力膨脹),引逗得我把耳朵緊貼在牆上。他們在黑暗中的嚴肅對話令我驚訝不已:他問他的那個東西是否夠大,她是否達到了「高潮」。她回答說不知道。真急人,急人。然後突然一陣沉寂(我想一定是在改換姿式),我大腦裡的稜柱窺視鏡試著映出了羅伯特-斯特克和伊芙琳-凱斯那令人瞠目結舌的「69」式,但我馬上放棄了這個想像,邏輯強迫我更換在我的性愛舞台上表演的角色:兩個來自塔諾卡的永不滿足的蜜月旅行者。在我腦中展開的色情表演時而變成火鍋,時而變成殺戮。(當時我根本無從想像,也不會相信,這預示著黃金歲月的來臨。在不到十年的時間之後,就在下面大街的霧濛濛的電影集市裡,只需五美元就可以像西班牙征服者佔領新世界那樣,自由自在地觀賞性表演:閃著光澤的肉紅色的陰門像卡爾斯巴德洞穴的入口一樣高大聳立;細密的陰毛像西班牙苔蘚似的茂密豐厚;像安裝上馬達一樣的用力射精的男性生殖器;身材高大面容恍惚嘴唇潮濕的年輕的印第安公主,極盡想像之能事地做著各種可能的極其詳細的口交和性交姿式。)
我夢見了擁有奇特的口舌的親愛的萊斯麗-拉普德斯。和她在一起的那段經歷帶給我深深的恥辱,使得我在這幾周將她從記憶中徹底抹去。但現在,我幻想她用「上位」騎在我身上,這姿式是著名的家庭性愛顧問范-德-威爾德和瑪利-斯托皮斯博士推薦的,幾年前我在家時曾偷偷學過。我讓萊斯麗跨坐在我身上嬉戲著。她的胸部磨擦著我,我淹沒在她瀑布般傾瀉而下的頭髮裡。她的話灌進我的耳朵(現在全是毫不做作的懇求)聽來十分愜意。自從產生青春期萌動之後,儘管我的解決方式頗具創造性,但幾乎總是用清教徒的節制方式通過硬邦邦的手予以解決;但今晚,我的慾望像狂奔的野馬把我完全拖垮。啊,天哪,當我在幻想中與萊斯麗以及另外兩個攝魂奪魂的妖婦瘋狂做愛時,我腫脹得疼痛難忍。這兩個妖婦當然是瑪利亞-亨特和蘇菲。想著這三個人,我意識到她們一個是南方式的清教徒[1],一個是莎拉-勞倫斯式的猶太女子,最後一個是波蘭人——一個以多樣化為其特徵的混合體。還有,這是三個死人,不僅在類型上還是意識上都是死人。不,並不是真的死去(只有一個,性感的瑪利亞-亨特已見了上帝),但就她們與我的生活的關係而言,她們早已毀滅了,死去了,完蛋了。狂熱的幻想令我茫然。是因為我不能忍受這三個瓷娃娃全都從我的手指縫間滑落下去摔得粉碎,還是因為她們最終的不可得(我意識到她們都永遠離開了我)煸動了這次地獄般的慾火?我不知道。我扼腕痛惜,為想像中無所顧忌放蕩不羈的男女混交頭暈目眩。我腦子中的性夥伴迅速變換著。不知怎麼的,萊斯麗變成了瑪利亞-亨特,我和她在奇薩比克海灣的沙灘上糾纏在一起。那是仲夏的正午時分,她狂醉的眼睛在我的幻想中轉動著,嘴咬著我的耳垂。想想吧,我想,想想吧——我成了我小說中的主人公!我和瑪利亞長時間地狂歡;就在我父親的鼾聲裡。他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到衛生間去小便,我們仍像水貂一樣纏綿著。我腦子一片空白,等著他回到床上,鼾聲再起。接著,與拍打在岸邊的帶著絕望和慾望的悲傷浪花一樣,我發現自己正在與蘇菲瘋狂做愛。當然,她才是我渴望已久的愛人,但這太令我吃驚了。因為那年夏天我對蘇菲的渴望一直是孩子氣十足的理想化的羅曼蒂克。事實上,我從未讓與她交歡的生動場景真正出現在我的腦海或擾亂我的心靈;現在,當失去她的絕望像一雙手卡住我的脖子時,我才第一次領悟到我如此絕地愛著她,我的慾望是那麼的強烈。我呻吟著,聲音很大,把父親驚醒了——我擁抱著我夢中的蘇菲,完全沉醉在其中;我大聲叫著她的名字。父親的身體在黑暗中動了一下。我感覺到他的手伸過來觸摸我:「兒子,你還好吧?」他憂心忡忡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