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篇 第二十七章-1 文 / 盛田昭夫
我們日本人一直受到生存條件的困擾。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們腳下的大地每天都在顫抖。我們天天生活在這些火山島上,不僅受到大地震的威脅,也受到颱風、海嘯、暴風雪和春季洪水的威脅。我們的島嶼除了水之外幾乎沒有給我們提供任何原材料,只有小於四分之一的土地是可以住人或者用於耕種的。所以,我們對自然資源非常珍惜。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們學會了尊重自然,保護資源,使產品小型化,並把技術視為幫助我們生存下去的手段。雖然我們信仰宗教,相信神靈無所不在,但我們並不把自己看作是虔誠的信徒。我們信仰佛教、儒教、神道和基督教,但是我們也非常相信實用主義。我們經常開玩笑說,日本人是天生的神道信仰者,但是卻過著儒生的生活,以基督徒的方式結婚,最後按佛門的規矩下葬。我們的禮儀、習俗和節日浸透了千百年來的宗教傳統,但是我們卻並沒有被各種禁忌所束縛,可以自由地去做各種各樣的嘗試,從中找出最好的結果和最實用的辦法。
我們珍視自古世代相傳的很多概念,其中最有意義和價值的概念之一是「不得暴殄天物」,這個詞在日文中讀作「mottainai」,很難簡單地翻譯成別的語言中的詞彙。這是一個關鍵性的概念,從中可以找出有關日本、日本人和日本工業的很多解釋。這個概念表明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造物主的恩賜,對此我們應該懷有感激之情,而絕對不能加以浪費。從字面上講,「mottainai」是不敬神聖的意思,但它的深層卻有褻瀆上天的內涵。我們日本人感覺到世上萬物都是神聖的信貸,實際上只是上天借給我們的,讓我們以最好的方式加以利用。浪費東西被看作是一種罪惡。我們甚至用「mottainai」來表示對很一般的東西的恣意浪費,例如水或紙。一點也不奇怪,我們發展了這個概念,它已經超出了節約和保存的範疇,它成了一種宗教的概念。我知道西方和亞洲的其它一些地方也在某種程度上具有這種概念,但在日本它有著特殊的意義。在艱難歲月和自然災害的不斷威脅之下為了生存而鬥爭,試圖用最少的原材料製造產品,這兩者都成了日本人的生活方式,所以浪費任何東西都被看作是可恥的,實際上是犯罪。
過去,日本與外界完全隔絕,我們必須依靠自己的資源來對付任何自然災害。糧食短缺,地震頻繁,大火一次又一次地燒燬了城市的房屋,人們被迫從頭重建自己的生活。我們變得非常善於應付危機。戰爭剛剛結束以後,有些人在日本吃驚地看到日本人怎樣重新建設城市,這些城市在1945年已被炸成一片巨大的瓦礫場。很多人都曾寫到,我們把它看作是又一次自然災害的打擊,就像1923年9月1日的關東大地震殘酷地摧毀了東京一樣,地震震倒了高層建築,燒掉了成千上萬的住房。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燃燒彈和高爆炸彈造成了同樣的損失。我還記得1946年那個時候,每天晚上下班以後我從白木屋的臨時工廠步行到東京火車站,大約要走兩公里,一路上看不到一棟樹立的樓房,除了幾個煙囪和商店、工廠的鋼製保險箱堆了一地之外,一無所有。舉目四望,兩公里以內到處都是殘磚碎瓦。成千上萬架B-29超級堡壘對大城市扔下了燃燒彈,對準了集中在那裡的工業目標,這是日本人在規劃上犯的錯誤。我們將近一半的飛機發動機在一個城市裡生產。所有的飛機在兩個城市裡總裝,90%的電子管在三個城市裡製造。
在兩個不同的時代裡,在自然和人為的災難之後,城市都很快得以重建,其速度之高甚至使一些日本人感到吃驚。日本人已經習慣於應付貧困和自然災害,戰後一些家庭設法搬進燒燬的家園的防空洞中,另外一些人用瓦楞鐵皮、紙板和防空洞的碎木片蓋起了窩棚。他們把這一切看作是必須忍耐的惡運,當然再也不是絕對不可逃脫的。他們立即投入到重建的勞動之中,天才地利用滿地的瓦礫和彈片搭起了爐灶,從燒焦的廢墟中找出有用的殘餘物。在重建城市的時候採用了新方法和新技術,為的是學會在不知什麼時候就可能發生的下一次災難中生存得更好。
偉大的美國建築師福蘭克.勞依德.萊特設計的帝國飯店經受了1923年的大地震(它正好在地震的前幾個小時開業),他的技術得以研究和模仿。結果得出了先進的建築技術,在築波大學和日本其它地方的的地震實驗室裡,現在這種技術不斷地得以改進。在這些實驗室裡模擬出地震,並把它用於檢測建築地基和建造方法。有了計算機的幫助,現在可以完成以前無法做到的模擬試驗,最後的結果是日本的建築技術可能達到世界的頂峰。必須做到這一點,因為它與生存緊密相關。
我們也是偉大的節約者,但不僅僅是節約錢,雖然我們在這方面很內行。我第一次到美國去時驚訝地看到美國人把報紙扔掉。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在吃早餐時飛快地瀏覽一下大標題後就把報紙扔到一旁或者垃圾桶裡。有些人把報紙攢起來,攢到一大捆時,再把它們甩到垃圾堆上。他們只留下當天電視節目的那一頁,扔掉其它的部分。我對報紙的篇幅也感到驚訝,日本的報紙薄得多。我從來沒有看過可以與星期日版紐約時報相比擬的東西,它有時重達好幾英磅。在美國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就覺得扔掉報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了。
我在紐約時遇到一個日本人,他來美國已經很久了,他向我承認,他有一個很傷腦筋的問題,無法解決,他認為我可以幫他的忙。我告訴他,我當然願意幫助他。「你有什麼問題?」我問道,但他沒有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