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國際婚姻-4 文 / 佚名
一年來,可以說我從早到晚一直是和美亞麗一起度過的。去美軍商店買東西,全是由湯姆負責。母親來時幫助打掃屋子或熨燙衣服,幹完就匆匆回去了。所以只好由我教孩子坐,教孩子比劃「再見」,熟悉她的表情變化,及時照顧她的拉尿什麼的。不管如何排除母親對子女的偏愛,我都以為美亞麗比一般孩子聰明得多。我從舊書店買來有關育兒和《母親必讀》類的書來看。並作了比較。美業麗無論從吃母奶到吃幼兒飯、學坐、學爬、站立、開始學話,都比書上所說的標準平均提前三個月。
我感到非常愜意。湯姆一回家,我就把當天的事作一次綜合報告。如美亞麗笑了、美亞麗哭了、美亞麗站起來了,站了幾秒鐘、移動了幾公分,美亞麗吃了、美亞麗做什麼了等等。一項都不漏。這時我樂得嘴也抿不上了。湯姆在美亞麗出生前後的狂熱,不知幾時轉移到了我的身上,而他只是呆呆地望著我。
但,到了孩子開始蹣跚學步的時候,一度淡漠了的湯姆卻又恢復得像個爸爸的樣子了。
「過來!到這兒來!美亞麗。對了,對了,會走啦!」
休班日整天守著美亞麗,像牽著小狗一樣轉著圈玩兒。
當我給美亞麗穿上一雙小白皮鞋時,多麼想走出去把這個可愛的孩子向人們誇耀一番啊!白花邊的嬰兒帽,粉紅衣肥套坎肩,加上白皮鞋。穿扮得這般講究的孩子,當時在日本是見不到的。日本孩子們,確是象戰敗國的後代,身上裹著破布在哇哇地哭叫著。當這些孩子的母親看到營養充足、全身上下穿華麗的舶來品的嬰兒時,該如何艷羨地望個不止啊?尤其是美亞麗那百萬美元也難買的笑臉,我是多麼想向人們誇耀一番呀!
我多次向湯姆懇求。帶著美亞麗出去逛逛。但,湯姆總是說,美亞麗還太小,或工作顧不上等等,含糊其詞。於是,在美亞麗第一個生日那天,當吹熄了插在蛋糕上那支蠟燭的時候。我明確燦和他約定。在盛巨時我們三人一定去鐮倉洗海水澡。
「笑子會游泳嗎?」
「嗯,會的。」
湯姆感到很意外。他奇妙地發出了一聲長歎。後來就再也沒提這件事,他開始去和美亞麗做遊戲。
但,我卻等不及到約定日期,只要是遊人多的地方就行,盡量早一天帶著美亞麗出去轉轉。我給美亞麗打扮得花朵似的:花邊小帽、漂亮的鑲絛短袖衣服、白短襪、白皮鞋。當我給她緊緊繫上高腰鞋的帶子時,那種快感不亞於雕塑師在完成最啟刻鑿時的滿足。我如醉如癡地欣賞著美亞麗的全身打扮。
我自己也要打扮得不次於漂亮的女兒才行。我穿上一件帶墊肩的時髦女罩衫、新式長裙、栗色高跟鞋,肩上挎著一隻黑色發亮的塑料提包。這些東西都是當時日本婦女羨慕的東西,我是從美軍商店廉價買來的。
這樣我們母女便高興地出門了。天氣已開始炎熱,路上遇到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芽著洗舊了的滿是皺褶的西服。他們抬起沉著汗污的臉來,停下腳步回送著我們。我這時別提有多得意啦。夏天的太陽,彷彿在無情地曬烤著他們,而對我們母女卻輕送著涼鳳。我微徽地拾了一下手,命令停下的出租車開往新宿。載著「女王」和「公主」的出租汽車,向著日本人最先修復的東京街道上駛去。
當時看到的景象,我就不打算寫了。只是,把在那裡遇到眾多人們後所發生的情形記在下面:
行人見到我們從出租汽車上走下來時,都以驚訝的情態看著我們。見我們從頭到腳打扮得既時髦又漂旯,無不瞠目咋舌。這些靠聯合國救濟物資聊以充飢的人們。在穿著上還停留在遮體御寒階段,根本談不上品評服飾的好壞。所以即使叫這些人來對我的穿戴作一番評說的話,他們也只是像所謂的井底之蛙一樣看不出什麼門道來的。但,當他們觀賞完我的全身打扮之後,接著又仔細地觀察起美亞麗來了。這時,突然出現了意外的變化。
「啊唷!原來是個黑孩子!」
「真的。又小又黑啊!」
「多麼像個膠皮人兒呀!」
「黑孩子!」
「混血兒!」
「沒有一處像日本人啊!」
「肯定像他爸爸,太可憐啦。」
「喂!喂!快看!一看就知道了。」
「黑孩子!黑孩子!」
從四面八方,不!幾乎從天上到地下一片嘖嘖聲。我不知該怎樣護住孩於才好。剛才感覺下出的炎熱,一下子像浸在了污濁的蒸氣中了。腦袋像燃起了火,但頭部以下的血液卻像在吟凍凝固著。可能出於母愛本性吧?即使在這種被包圍的憎況下,我仍用兩隻硬直的手,任憑關節作晌,堅緊地抱首美亞麗向前移動。
美亞麗在塵上飛揚的新宿街頭,被那無數雙好奇的目光和不懂禮貌的人團團圍在中央,儘管孩子幼小,但似乎也感覺出了些什麼,她小肚兒抽搐,在那仰視著我的一雙大眼睛裡,含著驚異、怯懼和遲鈍的目光。那花朵一樣綻開的嘴唇。一剎時變得像要說什麼似地顫動著。可愛的臉龐上充滿了恐怖。
這時我的心像被射穿了似的恨不得當即死去。當我抱著美亞麗平安回到青山公寓時,我已經不再是我,而活像一具鷹屍了。
回想起來,我這個媽媽是多麼疏忽啊?在我懷孕的時候。母親不就害怕過這件事嗎?湯姆在感到美亞麗要變為黑人時,不也完全陷入憂鬱之中了嗎?他們都在不幸降臨之前早有預料,而我卻多麼遲鈍,在沒有看到事實之前,自己什麼也想不到。
在美亞麗長到一年零八個月時,我再次懷孕了。當發覺身體有了變化時,我馬上產生了一個堅強的信念。我沒告訴湯姆,因為他會再做一場金髮夢來高興一陣的。我沒抱任何幻想,對體內萌芽的小生命,我比懷美亞麗時更早地感到了愛。但也正是這個愛促使我下定了決心。
我準備好睡衣,找到一家日本人的產科醫院。醫生從我的穿著上似乎認為我是個伴舞女郎。
「已經成長三個月了,馬上做手術嗎?」
他問道,可能從面部表情看得出,我是不願意生的吧?
「需要住幾天院呢?」
對這一提問,醫生似乎不屑一顧地答道:
「哪裡?府醉勁兒一過,立刻起來回家就是了。」
我按指定上了手術台,脫去了褲子,兩腿支著叉了開來,作為婦人該是最屈辱的姿勢了吧?接著,在靜脈上注射了全身麻醉藥針。
「你數一下數目,一個。」
「我像在反抗醫生那平靜的聲音似地,豁出一切地大聲喊著。
「一個!」
「兩個。」
「兩個!」」三個。」
「二個!」
「四個。」
「四個!」
當我感覺到了什麼時,已經全都做完了。我仰臥在冰涼的床上,感到嗓子渴得要命。
許是計算著時間的吧?護士這時走了進來。
「唔,已經清醒過來了。」
「給我喝口水,可以嗎?」
「沒關係,我就去拿來。」
送來的一玻璃杯水,我半坐起一口氣喝了下去。稍微有些頭暈,我捂著前額。
「再休息一個小時就好了。」
「是嗎?」
「回去以後,還得好好休息才行。」
「明天可以去上班嗎?」
「嗯,已經不要緊了,輕易不會出什麼事的,如果有出血現象,請再來看一下。」
我重新靜靜地躺在床上,仰望著漏雨濕成的地圖一般難看的頂棚,在癡癡地發呆。
今天完成了一項愛——我是這樣認為的。從美亞麗受到的那種殘酷無情的歧視中挽救了另一條小生命。我對自己這一英雄行為,感到奇妙的滿足。但在心的另一個角落裡,卻不能沉醉於這種滿足感。我一面望著污染的頂棚,一面回味著我所完成的受。
和湯姆結婚時,我的愛是英雄式的。生美亞麗時,我的愛也充滿著英雄色彩。現在,把一個孩子從這個世界上抹殺掉的行為,同樣是英雄行為。愛,本來是平靜的、柔和的,但唯獨我的愛,為什麼在任何時候都是那樣兇猛呢?我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信奉起英雄主義來的呢?為什麼我不能再冷靜些、穩重些去愛、去撫育呢?閉上眼睛後,頂棚上那「地圖」怎麼也消失不掉,不僅如此,它幾乎變成了世界地圖的一部分,向我衝擊過來。
護士跑進屋,我不由地叫起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