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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死亡-1 文 / 阿斯塔菲耶夫

    生命從無了時,

    痛苦難有盡頭。

    彼特拉克1

    冬天公公撩起已經破爛不堪的白色大袍下擺,匆匆忙忙離開前線朝北方退去。被戰爭摧殘得傷痕纍纍的大地重又顯露出來,它藉著陽光的溫煦,融雪的滋潤,為自己醫治創傷,用綠草的細茸覆蓋刀痕和彈坑。柳枝已經抽芽,山坡上紫羅蘭遍地怒放,款冬花猶如點點繁星,雪花幼芽象尖尖的子彈頭破土面出。一群群鳥兒飛過戰壕,在戰場上空也停止了鳴叫,隊伍也變得雜亂無章。人們把牲口趕往牧場。母牛、山羊、綿羊羔用牙齒啃吃著低低的嫩草。管牲口的都不是牧童,一色的都是牧女,不是學齡的小女孩,就是年邁的老太太。

    吹來的風已經暖洋洋,帶著一股潮氣。戰壕裡的戰士們眼看著融化了的雪水直流進塹壕,不免引動了鄉愁。

    這時,在冬季戰鬥裡減員很多的步兵團被調去整編了。

    部隊一整編,剛轉為預備隊,年輕的中尉就找到了團副政委要求休假,乾瘦乾瘦的樣子活像一條歲魚魚謄。

    副政委第一個感覺是:中尉想開一個什麼樣的玩笑,故弄玄虛。他想把中尉轟走了事。但是這個小伙子臉上那種深深的痛苦,也許還有什麼別的表情,使副政委克制了一下,沒有採取急躁的辦法。

    副政委和中尉談了一會兒,談話以後,副政委自己也陷入了憂傷。

    「是這樣,」副政委沉默了好久,才拉長了聲調說道,嘴裡叼了一支木煙斗。接著,皺起了眉頭,重複了一句。這一回,音調拉得更長了:「是-這-樣。」他心裡在想:「雖說這個中尉年紀輕,一個基層作戰指揮員,得的獎賞夠可觀了:兩枚『紅星-勳章,其中一枚星光上的釉彩也已經打掉了,還有一枚『軍功-獎章。但是在這個年輕中尉身上總還有一點那個……有一點……可以看得出他身上有幻想氣質,有點浪漫精神,富於浪漫精神的人容易情感衝動!他們也不怕犧牲。就像這一位滿臉愁容的年輕騎士,他完全相信,愛情在生活裡只有一次,世界上沒有,也不會再有一個女人能比他愛過的那一個更完美。他說不定會不管你批准不批准,說走就走,投進他唯一的心上人的懷抱去放聲一哭……」

    「嗯——是啊!會跑掉的,這鬼東西!」副政委心裡很不好受,他既憐惜中尉,同時又感到高興,因為在這個人身上沒有喪失人性。現在他既然已經陷入熱戀之中,感到痛苦、憂傷,想求得自己的幸福,可是如果以後受處分呢……

    副政委心裡也委決不下了,感到很難受。他焦躁不安,身底下的凳子嘰嘰嘎嘎直響,他又裝上滿滿一煙斗辛辣的煙草、點上火,吸了一大口,然而用一種完全不是長官的口吻說道:

    「我說,小伙子,你別胡來!」

    中尉的眼睛裡充滿著憂傷。任何話語都已經難以使他回心轉意。他似乎已經完全拿定了主意,至於什麼主意,副政委並不清楚,於是他又撿起了種種活題:談家庭,談戰爭,談第二戰線,一心希望在談話過程裡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辦法,解決這件棘手的事情。辦法終於找到了。

    「等一等!」副政委竟一下子跳起身來,像踢足球似地一腳把凳子踢開。「你真是生來有福氣,柯斯佳耶夫!你走運了!這就是說,你可不能玩牌羅,既然在愛情上走了運!……1」副政委想起了方面軍政治部正在招收年輕的政治指導員參加短期訓練班。既然團裡的許多政治指導員在部隊進攻時都已經犧牲了,他就決定動用自己的權力派遣柯斯佳耶夫中尉去參加訓練班,以後就任命他當營教導員,這個年輕人書讀了不少,也經歷了戰場的考驗。

    「你可以順道去彎一彎,但是開學以前必須趕到!在那兒耽一晝夜夠了吧!」

    「我有一小時就夠了。」中尉好像也並不感到高興。他長久以來就苦苦熬著,一直在等待著有那麼一個時刻。在這一段時間裡他可是嘗夠了種種苦處……

    「把地址告訴我,還得給你出個證明。」

    「我不知道地址。」

    「不——知——道?!」

    「連姓什麼也不知道。」中尉垂下了眼睛,沉思起來。「我有時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可有時候又覺得不是……」

    「你可真有——能——耐!」副政委帶著更大的興趣仔細端詳著中尉:「今後準備怎麼生活?!」

    「對付著過唄。」

    「你走吧!你這個人呀!」副政委毫無辦法地揮了揮手。「晚上上這兒來領口糧。要不會餓死你的……」

    他在想什麼呢?他希望著什麼?他有什麼幻想呢?他在想像相會時的情景:一切會是個什麼結果,這別後的重逢將是怎麼一幅情景。

    他到了村子裡,往長凳上一坐,這長凳就放在離她家不遠的兩棵像門柱般矗立著的楊樹中間。他記得這長凳和兩棵楊樹,因為他最後一次看見柳霞就是在那裡附近。他將一直坐在長凳上直到她從農舍裡走出來。如果她徑直從他身旁走過,視而不見……他就立刻站起身來,上車站去,永遠離開。

    但是他仍然深信不疑,她絕不會就這樣從旁走過去的。她會停下來,會問:「鮑裡卡,你從前線開小差跑回來了?而他為了嚇唬她,會說:「是的,跑回來了!為你開了小差!……」

    事情也正是這樣:他坐在兩棵楊樹下面的長凳上等待著,從頭上的船形帽到腳上的皮靴都糊滿了塵土,楊樹已經爆出了沿著動液的白色嫩芽。柳霞手裡挎著一隻家常的提包出來了,她鎖上了屋門。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一步步走近他。說來也奇怪,她還是穿著那件黃色的連衣裙,還是那雙便鞋。只是鞋子已經磨壞,鞋尖也走樣了,裙衣上的黑色飾帶不見了,鑲袖上的皮毛已經磨光,兩片袖口毫無生氣地耷拉著。柳霞眼神憂鬱,臉龐消瘦,雙眼深深下陷,神情專注內向,辮子還是照老樣子盤在腦後,她變得老成持重,神情嚴肅了。

    她竟從身旁走了過去,這個女人顯得有點難以捉摸地陌生,嚴肅。

    沒有辦法了,只能往車站跑,趕快回部隊,到前沿陣地去,參加戰鬥以求一死……

    但是柳霞放慢了腳步,非常慢地轉過頭來,好像她的脖子疼痛似地:

    「是鮑裡卡?!」

    她兩手伸到他身上,摸他的臉,摸他胸前的軍服,纖細冰涼的手指摸到他領子裡的老傷疤,然後雙手抱住他的臉龐,手掌心觸到那硬鬃毛似刺人的男人的髭鬚,驚呼著:

    「真的是鮑裡卡!」

    她連手上的提包也沒有放下就趴到中尉的腳下,按最古老的,最原始的拜物教的朝拜方式匍匐在他的靴子上,發狂似地親吻那經過一路風塵已經脫綻開裂的破皮靴……

    ***

    但是這一切全都沒有發生,而且也不可能發生。步兵團並沒有調去進行整編,它是邊作戰,邊進行補充的。而鮑裡斯往往還沒有來得及去熟悉這些補充來的新兵,其中有些人卻已經陣亡了。鮑裡斯帶著自己的排一步一步地挺進,最後來到了西烏克蘭。

    什卡利克每到春天就要犯夜盲症,曾經把他送去治療,並且讓他留在野戰醫院裡工作,對於這一點排長感到很高興。前幾天,什卡利克又來到前線,他是滿心歡喜,因為見到的都是自己人。

    不久前,有一名參謀部的大尉來到前線,他還很年輕,但是氣派十足,是羅斯托夫市人。他帶來了軍餉名冊。戰士們大為驚奇,轟動起來。原來還要給他們發軍餉!大家立刻簽了字,領了去年冬天幾個月的餉,捐作國防基金。

    大尉用狙擊槍打敵人,甚至參加了一次攻打一個村莊的戰鬥,士兵們在攻佔村莊以後,曾經打下過一隻大雁,據說這是失群的孤雁。

    帕甫努季耶夫也請大尉吃過雁肉。他盡量巴結大尉,替他搬行李,給他挖單獨掩體,還鋪上稻草,到時候就探問:「大尉同志,是不是要吃點什麼東西?要不要弄點水洗把臉?」這位老消防隊長深知後勤部隊生活的好處,總想找個機會離開連隊,要不然,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糊里糊塗被打死了,雖說他又機伶,又會動腦筋,可子彈這玩意兒實在不是好東西。大尉經不起帕甫努季耶夫死乞白賴,最後還是把他帶跑了。排裡戰士卻說:「丟掉大累贅,步子邁得開!」

    在戰事平靜的時候,帕甫努季耶夫常常來探望步兵老戰友,拿出部隊供應處買來的香煙請客。他東拉拉,西扯扯,到前線陣地去轉上一圈,走的時候總要帶上一大包德軍的軍披、軍用雨披、皮靴之類。戰士們心裡清楚,帕甫努季耶夫搜羅這些戰利品是去賣給老百姓或者換東西的。

    莫赫納柯夫有一次臉色陰鬱地訓了帕甫努季耶夫幾句:

    「你聽著,老滑頭!要麼你就從我們排裡除名,要麼你就帶上鍬去挖土直到戰爭結束!咱們國家沒有奴才已經二十年了。」

    「奴才當然已經二十年沒有了,」帕甫努季耶夫衷心表示同意,因為他不想和准尉吵嘴,只是繼續想說說道理:「不過大尉同志既不會洗衣服,又不去做飯。誰應該想著點他們呢?人家是知識分子。」帕甫努季耶夫抽完一支煙,朝中間地帶看了一眼,過了那地方,黑沉沉的,就是德軍的戰壕。「昨天夜裡這兒就有過一場戰鬥偵察,懲戒營的士兵都打死了!」帕甫努季耶夫歎息著。「樹林子倒沒有傷著什麼,倒霉的還是人……戰鬥偵察是最苦的差使。所有的火力全對著你一個人打,就像打兔子一樣……」

    莫赫納柯夫一把扭住帕甫努季耶夫胸前的軍服,把他死死按在塹壕的溝壁上,憋得這位老消防隊員直往上翻白眼。

    「我知道你指的什麼。」准尉把一枚檸檬手榴彈往上一拋又接住,把它送到帕甫努季耶夫鼻子跟前讓他聞聞,說道:「你明白我這是什麼意思嗎?」

    「怎麼能不明白呢?你把一切都表示得那麼富於表情……」

    「那你就滾吧!」

    帕甫努季耶夫用手指急促地把煙支揉軟,兩眼呆看著那只繳獲來的打火機,它做成一個裸體女人的形狀,身上的細枝未節都顯得惟妙惟肖,火頭是從她兩條大腿中間打出來的。

    「我是要滾的。而且要滾得遠遠的!」帕甫努季耶夫把打火機放進胸前的口袋裡,令人厭煩他說道:「只是你和中尉別滾到對面去……喏,就那地方……」他點頭指指中間地帶,那裡我們部隊幾名戰士的屍體還在雨裡淋著。

    第二天,羅斯托夫的大尉又光臨柯斯佳耶夫中尉排的駐地,身邊還帶著一名如影隨形、神氣活現的傳令兵。他又是到處找人談話,事事表示關心,詢問有什麼困難,商量解決困難的辦法,而在談話中間,好像是隨隨便便他說起,打聽排長和准尉是不是和一個女人有關係,據說她在村子被德軍佔領期間,在家裡養了一個德國房客,甚至和一個住在她家裡的德軍將軍還有點什麼瓜葛。

    「帕甫努季耶夫這畜生居然給前線部隊抹黑了!」准尉說道,「我得繼續和他單獨談話,要把情況給他說明得愈加表情豐富一點……」

    但莫赫納柯夫所設想的那種攤牌式的說明情況並沒有實現。戰爭每時每刻都在說明和改變前線的生活,它按自己的方式在支配人們的命運。

    冬季開始的進攻還在繼續,但戰爭已經只是憑著慣性在向前推進,攻勢減弱了,行動緩慢了下來,步調有點不穩。前線各部隊只進行一點局部的戰鬥,旨在改善陣地態勢,為轉入長期防禦作準備。

    團部命令柯斯佳耶夫排去偵察一個村莊,村口有一個養禽場已經完全荒蕪,雜草叢生,如果可能的話就搶佔村子右方的一塊高地,就是軍事情報裡所謂的制高點。莫赫納柯夫在警戒哨的掩體裡呆了一整天,用望遠鏡細細觀察,研究判斷。到了夜裡,他帶了一個班的自動槍手,悄俏地幹掉了德軍信號彈手和警戒哨,就摸進莊子,一下子開起火來,莊子象炸開了鍋,聲音嘈雜,好像養禽場又重新開張,而那些被德國鬼子白白吃掉的公的和母的火雞都撲騰起來,聒噪不休。總之,德國鬼子驚恐萬狀,丟下村莊逃跑了。

    自動槍手們鑽進幾間小屋,從那裡有交通壕直通小高地。他們提著被丟棄的背囊說:「這一下帕甫努季耶夫可以發財了。」戰士們一致感到高興的是不用再挖戰壕了。高地上還留著一座完整的觀察所,在掩蔽部裡甚至還生著爐子,連電話也沒有來得及切斷線。戰士們因為襲擊成功而歡呼跳躍,對著話筒高呼:「希特勒--完蛋!」那邊傳來的回話是:「俄國豬玀!」自動步槍手們你搶我奪對著話筒亂罵德國鬼子,取笑他們,口裡還唱起帶點政治性的下流小調。

    敵人受不了那樣的臭罵,詛咒著要「伊凡們」「通通完蛋」就把電話線掐斷了,就在這當口,炮兵們卻已經來到了剛剛攻下的觀察所,把興高采烈的步兵戰士們硬是趕出了舒適的掩蔽部。自動步槍手們一邊咒罵這些老是來趕現成的、不要臉的炮兵,一邊來到村子裡煮土豆吃,抱怨著該死的佔領軍把養雞場裡的火雞全吃光了,一隻也不剩,還興奮他講著在電話裡怎樣和德國鬼子鬥嘴對罵的情景。

    莫赫納柯夫和卡雷捨夫留在高地上,以便和炮兵部隊保持聯繫和相互配合。早晨查明一個情況:高地的整個斜坡上,村莊菜園子後面的平地上,還有各家菜園子的地裡都埋了地雷,甚至那座一半倒塌的雞捨裡也埋上了,這是德國鬼子建築的又一道防線。

    將近中午的時候,田野上出現一個戰士,不顧一切地向高地闖過去,走的就是那條埋了地雷的水窪地,窪地上那些泡脹了的黑乎乎的上墩中間有一個淺水潭一閃一閃地發出很亮的光。

    「是誰讓鬼迷了心竅了?」卡雷捨夫用一隻手搭在額上觀望著。

    准尉轉過嘹望鏡,貼著鏡片望著。

    「跑來一個工兵!」不知為什麼他惡意地冷笑了一聲,正想再說句什麼,但窪地上砰地一響,就像空屋子的門摔碰時的聲響,一個土墩掀到了空中,炸成許多塊塊,騰起一團黃色的煙。

    「啊——喲!我的媽一一呀!」戰壕裡傳來叫聲。

    卡雷捨夫定神聽了聽,突然失驚地重重拍了一下揉皺了的馬褲說。

    「真叫人難受!這是帕甫努季耶夫呀!」他破口罵了起來,「什麼惡鬼引你到這兒來啦,該死的傢伙!來撈戰利品了?撈什麼戰利品?!」

    「啊——育!啊——育——喔!救——命一——啊!救一一命——一啊!」

    卡雷捨夫住口不駕了,喘著粗氣,大大咧咧地爬出戰壕。准尉一把抓住他的腰帶,把他拖回了戰壕。

    「冒冒失失上哪兒去,傻大個兒!活得不耐煩啦?」

    准尉用了望鏡搜遍了整個窪地。窪地上鋪滿了霉爛的樹葉,土墩上一蓬蓬去年的拂子茅、一叢叢米芒草和硬毛草都枯成了灰色,淺水潭周圍驢蹄草的幼芽鑽出地面,像一排排白色的小牙齒,整個窪地都針尖似地佈滿了嫩綠的草葉。帕甫努季耶夫在土墩子間掙扎,撲騰得泥漿四散飛濺,他一個勁兒地嘶喊著,一隻沼澤地帶的魚鵝在他頭頂上撲刺刺盤旋著,長嘯低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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