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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離別 -4 文 / 阿斯塔菲耶夫

    屋子一片震天價的笑聲,帕甫努季耶夫自己也縱聲大笑起來,瞇起了由於對情慾的思念而變得火辣辣的眼睛,手裡的剃刀就差沒把皮帶都割斷了。什卡利克正在吃白菜,噎得氣都回不過來。馬雷捨夫用拳頭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子,這位小戰士摔下長凳,無意中倒把白菜嚥了下去。卡雷捨夫的鼻孔象馬達那樣噗昧一聲,把桌子上一塊洋蔥皮噴得飛起來打了個旋落到地上。就連醉酒以後還未復原的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雖然羞於開口說話,此刻也抿起兩爿蒼白的嘴唇微微地笑了。

    柳霞回到屋裡來了,她偷偷微笑著,暗地裡招呼鮑裡斯來到穿堂裡。她把奶桶塞到他手上,讓他喝剛擠的鮮奶,她繼續意味深長地微笑著,用手替他擦乾淨沾上牛奶的、剛長出不久的鬍鬚,小聲地告訴他:

    「我打聽到了軍事秘密!」

    中尉驚訝地張大了嘴,臉上露出蠢乎乎的半信半疑的神色。

    「你們部隊還要在這裡駐紮一到兩天!」

    排長夾緊喉嚨驚叫一聲,一把抱過柳霞就在屋子裡打起轉來,結果把窗台上的鏡子也摔了下來。

    「啊喲!」柳霞驚叫一聲,「這可不是好兆頭!」

    「什麼不是好兆頭?!」鮑裡斯大笑起來,「你相信預兆?你真迷信!舊腦筋!兩個晝夜!這難道還少嗎?」

    柳霞一聲不響地收拾著玻璃碎片。鮑裡斯幫著她收拾,一面把帕甫努季耶夫的耍貧嘴轉達給她聽。門砰地一響。柳霞把碎玻璃放進栽著花的木桶裡,就趕緊往廚房走去。

    「全體!背槍集合!」准尉故作精神地用嘶啞的聲音吆喝了一聲,站定把氈靴後跟一碰,向鮑裡斯報告:「中尉同志,命令到廣場集合,汽車正在派來。」

    「汽車!什麼汽車!不是還待兩晝夜嗎?……」

    「這是誰在胡說?」莫赫納柯夫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向在場的人盯了一眼。戰士們聳聳肩膀。帕甫努季耶夫用一隻手指揉著太陽穴,朝著准尉直眨眼。莫赫納柯夫本想借這個題目搞點什麼花樣,但排長的臉色非常不好看,於是解釋道:「來了個車隊!就是運送俘虜的那個車隊,正派往團裡來。徒步行軍怕一冬天也趕不上前線部隊。」

    柳霞倚在門邊。白色的頭巾散開了,露出了胸前黑色的綢帶和連衣裙胸口的開襟。鮑裡斯像個樹樁一樣直立在廚房中間。「你們這是怎麼回事?」莫赫納柯夫的目光似乎在問。

    戰士們相互埋怨著,咒罵戰爭,匆匆收拾行裝,把中尉一忽兒擠到這邊,一忽兒擠到那邊。什卡利克在稻草裡亂翻,他在尋找皮帶。准尉用氈靴把稻草排起來,勾到了那根象被石頭砸爛的死蛇般的皮帶,就用氈靴一挑挑到什卡利克的頭上。

    「還要給你雇個保姆吧?!」

    戰士們的行裝不多。終究磨蹭不到哪裡去,很快收拾定當。

    開始告別,大家都去和女主人握手,七嘴八舌,眾口同聲。這類事已習以為常了:一路進軍途中,宿營地不斷變更,如果沒有兩千次,少說也有千把次了。

    「快一點啦!快…點啦!斯拉夫弟兄們!」准尉不知為什麼情緒不好,不斷把一枚硬幣往上拋。「汽車可不是馬匹——不喜歡等人!」

    戰士們抽上煙,一個個往街上走去,氈靴踩得廚房裡到處是稻草。屋子走空了,顯得冷冰冰地。柳霞用背撞開門,奔進房去。

    「我是不是還需要請求原諒?」

    鮑裡斯一邊往軍用挎包裡塞信件和毛巾,一邊失神地用眼盯著莫赫納柯夫。

    准尉咕嚕了一句什麼,把帽子壓到耳朵上,將一枚硬幣直扔得碰著天花板,但沒能接住它,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走了出去。

    鮑裡斯目送著戰士們離開暖和的住地,然後在準備進房間之前,又站定了一會兒,好像正置身在懸崖邊上。終於猛地背上挎包,理了理軍大衣的門襟,推開了房門。

    柳霞坐在凳子上,臉朝向窗外。連衣裙上的鈕攀和鈕扣脫開了,黑色的攀帶朝兩邊翹著。鮑裡斯給柳霞把鈕扣扣上,繫上攀帶,摸了摸她的手。該說點什麼,最好是說幾句笑話之類。但一句笑話也想不起來。

    「大家在等你呢!」柳霞用一種家常的平靜語調說道。

    「是的。」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做不到。」她的下巴在手上貼得更緊了,壓出了一個深深的小窩。柳霞的神態,那抿得緊緊的嘴唇,和頻頻顫動著的睫毛叫人看了既感動,又不免想笑。她此刻的樣子就像一個在畢業晚會上撤嬌使氣的女學生。

    時間在過去。

    「這可怎麼辦呢?」鮑裡斯倒了倒腳,把腰間的挎包整了整。「我該走了」。他重又倒了倒腳,又整了整挎包。柳霞不作聲。她的下巴壓得已經完全變了樣子,臉頰往上堆起,鼓成一團,加上微微翹起的鼻子,鼻翼由於生氣而張大著,稚氣的翹睫毛跳動得更利害了。袖口又脫了開來;辮梢也不知怎麼會掉在窗框的濕淋淋的凹槽裡。

    「唉,你呀!你呀!這有什麼辦法呢?」鮑裡斯心裡嘀咕著,把她浸濕的髮辮擰乾,小心翼翼地把辮予放到柳霞高高弓起的背上。

    「這可不是我的過錯……」鮑裡斯說道,把手放在她坦露的脖頸地方。髮辮下面毛茸茸地散發著溫暖,就像一隻鳥窩,手指可以感覺到她皮膚的戰慄。「我的小寶貝!」鮑裡斯心裡呼喊著,他強自克制著才沒有撲下身子去親吻這惹人憐愛的溫暖的肌膚。

    「當然,」柳霞感覺到他終於克制住了衝動,就說了一句。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就立刻讓它們忙個不停:她整了整飾帶,又伸手摸摸喉嚨,把手指併攏使勁掐了一下,使皮膚都變白了,「誰也沒有過錯」。

    「那麼再見了……」鮑裡斯笨拙地,就像新兵上操似地向後轉身,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通向穿堂的門,在門旁站了一會兒,掃視了一下廚房,好像在等待什麼。

    誰也沒有拉下東西。

    「稻草也沒有收拾好。弄得亂七八糟就拔腳走了。總是這個樣……好吧,還有什麼呢……臨別相送再遠,無非多流眼淚……」鮑裡斯把稻草踢到廚房的角落裡,就動身追趕自己的部隊去了。

    ***

    戰士們從四面八方向廣場集中。靴於踩過雪地好像踩在白菜幫子上一樣發出咯嚏咯嚓的聲音。村裡的居民都燒稻草,白濛濛的煙霧象雲朵一樣瀰漫在村子上空。村子座落在兩座樹木蔥蘢的小山丘中間,正當一條小河分岔的寬闊河灘地,河水下行,匯人一條更寬的河道。河對岸一帶都是農舍和菜園子,中間有一座小教堂。

    鮑裡斯覺得很奇怪,在這以前他怎麼會沒發現有這座教堂。河對岸一帶遭受過戰火洗劫。教堂的圓頂也被掀掉了。可供大車通行的木橋已經燒壞,攔桿都倒塌了,河裡的冰炸成了碎塊,黑乎乎的,冰窟窿直往外冒氣。村莊裡也還有人升著爐火,煙往兩個方向飄過去:一部份沿著河道飄散,一部份飄向峽谷,這令人難以忘記的可怕的峽谷,收屍車隊已經開闢了一條通向那裡的走雪撬的路,峽谷的入口是通向河邊的。

    德寇是出於什麼原因,為什麼不在河的這邊防禦,卻要開進荒野,鑽進峽谷地帶,反而企圖從那裡突圍呢?戰爭自有它出人意料的地方,有它超乎常規的一面。有時候整排、整連被打掉了,但有一兩人竟毫髮無傷。有時候炮彈、炸彈把整個村落都搞成一片瓦礫,可就在村子正中央有一間小農舍安然無恙。周圍是一片廢墟,農舍卻連窗幹部沒有震壞一扇!

    連長菲利金現在手裡有了機動車輛,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統帥,一下子不可一世起來。他好像是從遠處,居高臨下地在打量鮑裡斯,似乎在掂量著鮑裡斯身上和自己身上發生變化的程度。菲利金手上緊緊繃著一雙鉻揉革手套,從哪個方面看都肯定是女式手套,他指手劃腳地在發號施令:誰上哪輛車,車與車之間保持多少距離。

    戰士們高高興興,說著俏皮活登上了汽車。沒有人會比剛睡了好覺、吃飽喝足的戰士更心情舒暢,何況他們知道這次不用勞動雙腳,可以乘上汽車趕路。

    不知從哪兒來了兩個穿著一模一樣黃色皮襖,圍著花頭巾的烏克蘭姑娘。雪白的牙齒、豐滿的體態,簡直是從戰前的招貼畫上飛下來的美女。

    沒有一個士兵經過姑娘們身旁的時候會無動於衷。每個戰士都要作點表示:有的說一句悄悄話,有的伸手拍拍她們的肩膀,而有的人居然想把手伸進她們的皮襖。

    烏克蘭姑娘們尖叫著,抵禦這些步兵們的進攻:「去你的吧!俄羅斯佬!」「嚼舌頭的,真該死!」「去,去,哎喲,真煩人!」「快走吧!快走吧!」但是明擺著的是,這些姑娘也不願意放開這些俄羅斯佬,她們也喜歡這種鬧哄哄的打情罵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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