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離別 -1 文 / 阿斯塔菲耶夫
苦澀的眼淚遮斷了我的視線,
陰暗的早晨跟隨在黑夜後面
象偷兒躡手躡腳爬行。
白晝臨近,這可詛咒的時刻啊!
時間把你和我帶進灰暗的黎明。
摘自流浪藝人歌詞
窗外亮起一片火光,映照得滿室通紅。
鄰家的狗孤單單地在小巷子裡嗚嗚咽咽乾嚎,教堂裡的鍾當地一聲,像是在嚴寒裡瑟縮戰慄。窗外的蘋果樹俯向窗口,搖曳著、震顫著。房裡的一切都好像活動了起來,亂影幢幢,窗框的影予像一個個十字架在地板上、牆上忽隱忽現,叫人看著厭煩。
柳霞死命地抓著鮑裡斯,指甲掐得他生疼。鮑裡斯摟緊她:「怎麼啦,怎麼啦,小寶貝!別怕……,沒什麼可怕的」要是有危險,中尉一下子就能感覺出來,戰爭的鍛煉使他具有一種靈敏的辨別能力。
小巷裡菜園子後面種著一排細細的白楊樹,楊樹的那一邊,一間農舍在燃燒,火勢熾烈旺盛,屋頂已經傾塌,像一頂帽子歪戴在一邊,菜園裡遍地灑落著星星點點的火焰。
「斯拉夫人可把包腳布烤乾了!」鮑裡斯微笑了一下,心想。農舍的火勢一陣緊似一陣。鮑裡斯知道這些農舍裡的梁頂是兼充出煙通道的。如果燃燒的只是稻草,還不至於怎樣,而一旦燒著了木柴或是板凳,再加上戰士們澆上一點汽油,那就不管是房子,還是包腳布,統統都得化為灰燼。
「他們是在放火燒那個警察!」柳霞聲音低啞他說了一句,把蓋在肩上的被子裹緊身體。「一個叛國投敵的傢伙!……他在轉送站當差,給法西斯匪徒做走狗。在那裡,他把人像廢品那樣分檔歸類,誰去德國,誰去克裡沃羅日那礦上做苦工,一人一個去處……」柳霞聲音顫抖他說著。火光閃閃爍爍在她臉上、胸脯上跳躍晃動。她的臉忽而顯得蒼白,忽而灰暗,隱沒在陰影裡,只有那一雙埋在烏黑睫毛裡的眼睛,熾熱地閃著光亮。
「他們佔領了當地以後,有一個德國鬼子住到我們家來。是個當官的鬼子,一副儀表堂堂的樣子。他來俄國還隨身帶了一條狗!狗脖予上套著一隻鍍金頸圈。這條狗皮色滑溜。眼睛凸得很出。像青蛙一樣蹲著蹲著……就嗷地一聲!」柳霞打了一個寒襟。「這個法西斯匪徒從轉送站把姑娘們搞來——盡揀那些體態豐滿的……象揀好吃的東西一般!他是怎麼糟踏她們的啊!那個作踐勁兒:他對她們顯示了某種巴黎式的愛情。有一位姑娘受不了這種巴黎式的愛情,把鬼子的一隻眼睛挖了出來…,用餐叉。可只來得及挖出一隻。狗就把姑娘咬死了……」柳霞用雙手摀住臉,使的勁兒那麼大,壓在乎指底下的臉上顯出了一條條白印,「大狗是受過專門咬人訓練的……象咬一隻鳥一樣,一下子咬斷了姑娘的喉嚨……舔了舔舌頭,就躺在一旁……在那兒!……就是在那兒……」柳霞用一隻手指著門,另一隻手仍舊捂著眼睛。
鮑裡斯覺得背脊、腦門和全身的皮膚都透涼了。
「怎麼?……就在你眼面前?」
她點了一下頭、第二下、第三下,竟再也沒法停住,一面象癲癇病發作似地不停地點著頭,一面放聲號啕起來。
鮑裡斯把柳霞緊緊地摟在懷裡,撫摩著她的頭髮,使她安靜下來。「揍他們!狠狠地揍他們,把他們的牙齒都敲碎!菲利金說得對,說得對!」鮑裡斯想起了連長的話,同時記起了壕溝裡的情景和那條套著貴重頸圈的、撕咬啃吃馬的屍體的狗:「是它!當時應該斃了它……」
「游擊隊員抓住了這個鬼子,」柳霞稍稍安靜下來,用一種虛弱低微的聲音繼續說道,「他們把他吊死在松樹上曝屍。那條狗在林子裡亂嚎狂吠……撕咬他的兩條腿……把主人屍體膝蓋以下部分全啃掉了……再往上它夠不著了!這匪徒的屍首現在還掛在黑沉沉的森林裡,骨頭相碰,喀喀作響。只要我們這一代人還有人活著,他們就一定還會用這樣的事情去嚇唬孩子們,還會聽得見這屍骨敲響的聲音……」
小巷裡的狗已經不再嗚咽了,栓繩勒得它喘不過氣來,連聲音也嘶啞了,後來就乾脆不再出聲,鐘聲也不再響了。
「該把他們全部消滅掉!」柳霞從牙縫裡進出一句話來,「全部徹底消滅……」
鮑裡斯看到的已經不是在那遙遠遙遠的夜晚曾經來到他身邊的柳霞,當時她是那樣感情奔放,連眼光裡也變幻著萬千風情,真是一往情深。他把這個疲憊不堪的、全身沉甸甸癱軟下來的女人攙扶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伸過手掌撫摩著她那平滑而寬但的額頭。她在輕撫裡安靜了下來,她的頭也漸漸地停止了顫動,身體也不再顫抖。
柳霞把披散的頭髮攏成一把,鬆鬆地挽了一個結,塞在腦後。
「披頭散髮都像個瘋婆子了,」她神情抑鬱地淡然一笑,好像是在為自己辯解似地,但一轉念,又沒頭沒腦地要求道:「鮑裡亞!給我講講你的父親和母親吧。講吧,啊?和你有關的一切事我全想知道。」
鮑裡斯猜中了她的心計:她現在最最希望的就是忘卻一切,於是他克制著自己,免得產生惻隱之心,免得用「小寶貝,是什麼事情在折磨你,使你壓抑?」這類問題去糾纏她。
「我父母都是教師,」鮑裡斯沒有立刻回答,但很快就像小學生講故事那樣一個勁兒講了起來。「我父親現在是學校的教務主任,母親教語文和文學。咱們的學校原先在革命前也是一所中學。母親就是在那裡念的書。」鮑裡斯停頓了一下,柳霞憑著女性特有的、而今夜顯得尤其強烈的敏感,覺察到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離開她而神往了。「有一個十二月黨人馮維辛曾經流放在我們的小城裡。據說他的妻子,馮維辛將軍夫人,就是普希金筆下的塔吉揚娜的原型。媽媽雖說不知那輩子和她沾得一下點兒遠親,可是始終因自己的出身高貴而自豪。我這個笨蛋卻沒有記住媽媽的家譜。」他不知因為想到什麼而微笑了一下,倒頭睡到枕上,雙手墊在腦後,兩眼凝視著對她來說是一無所知的遠方。「我們城裡的大街小巷遍地都長滿了爬地草。濱河的大路是用圓木鋪成的,圓木鑲接處鑽滿了雜草,鳥兒就在木頭縫道裡築巢棲身。每到春天,在向陽的地方,肺草花徑直就開到了街心,接下去就是毛茛、芸薹、鵲爪花和香薄荷。城裡到處是白樺樹,非常古老的白樺襯。多少教堂!……那些淘金的西伯利亞俄羅斯人都是些能幹的機靈人,他們在原始森林裡像胡狼那樣呆上一陣,撈上一大筆,然後自己出錢造一座教堂!這就是贖罪!咱們那裡的人實在是思想簡單吶!可現在這些教堂都改作車庫、麵包房和工場了。教堂裡面長起了灌木叢,雨燕在鐘樓裡安家。雷雨之前它們往往傾巢而出——滿天都是小十字架般的身影!嘰嘰喳喳叫聲不絕!你睡著了吧?」「怎麼會呢!怎麼會睡著呢!」柳霞翻動了一下身子,「告訴我……你媽媽留辮子嗎?」
「辮子?這和辮子有什麼關係?」鮑裡斯惶惑不解。「她是梳劉海的,年輕時候扎過辮子。我父母親生我也晚,幾乎是老年得子,因此既是兒子,又像是孫子……」他整了整枕頭,一個翻身,合撲壓在枕頭上。柳霞暗自思忖,看來這是他的習慣:在床上翻翻滾滾,躺著看看書或是幻想點什麼一這是他過去的生活習慣……
鮑裡斯突然好像聞到了故鄉清晨的氣息。這氣息,難道是語言所能表達的麼?語言難道能表達清楚我自己這個人?一個人對往事的回憶——原本也就是他自己本人的一切!往昔的種種早已溶入血液,烙在心頭,而存活其間,使人因之感到激動,得到慰藉,體驗歡樂。結果發現,他以往的生活原來充滿著種種歡樂,它簡直就是由數不清的賞心樂事構成的。但是為了領略這一點,難道必須經歷一番戰爭?!然而故鄉小城的清晨散發的究竟是什麼氣息?是什麼呢?露水和晨霧——是它們的氣息!草上點點的露水,河上濛濛的霧氣。這霧氣,甚至嘴唇都能感覺得到。若說這霧露有多重,密紮緊裹,簡直象無數揚花的細茸。霧氣積聚在堤岸的歪歪斜斜的木樁下面,繚繞充塞於圓木的縫隙之間,籠罩在一座座教堂上面,好像是給圓頂戴上了兔皮帽子。河那邊飄過來一陣陣霉爛的樹枝味和凋敝朽敗的樹林子味道,從城市那邊的陳舊煙囪裡散發出煤煙味。然而霧氣卻把一切氣味和聲響都包容了下來,並以自身的綿柔、溫潤和靜謐化解著它們。在故鄉的小城裡睡起覺來可真夠沉的,真夠沉的……鮑裡斯現在才明白那時他為什麼老睡不夠一原來都是因為霧啊!
河水向兩岸翻捲,結果在堤岸下面積聚了各式各樣的破爛:碎玻璃瓶、罐頭聽子、破瓷碎瓦、佈滿銅綠的硬幣、殘留的骨拐、銅質的小十字架等等。一些小魚錯過了河水退潮的機會在堤岸下面的水窪裡苦挨。被泥土和楊樹根脹松的河堤上,烏鴉在蹦蹦跳跳,它們不顧一切地把頭鑽進圓木底下,一邊吞食小魚,一邊貪婪地叫著。
孩子們向烏鴉甩石子,把小魚從骯髒的水窪裡捉起來。小魚在熱乎乎的手掌上痛苦地扭動著,往指縫裡鑽。它們不死不活地躺在水面上,嘴巴痙攣地翕張著,然後像醉酒似地搖晃著身子往深處潛上一會兒。它們象幾片干柳葉在水裡打幾個旋子,又被送上了水面。但這些幼魚似乎意識到可怕的處境,拼足力氣,像小錐子一般直徑深處紮下去,潛身水底,尋覓食物和在水中結伴癟游的同類。
秋天,人們把大木桶都滾到堤岸邊,碼在岸壁旁,這時通常是多霧的天氣,整個小城到處散發著魚腥味、熟羊皮味、衣服的汗臭味和木桶蒸發出來的霉味。一垛垛木桶象劈柴似地越堆越高,靠岸停泊的輪船和駁船也越來越多。北方的漁民紛至沓來,有增無已。這些人久經風霜、渴望接觸人群,行為舉止也就不免粗野。人們在堤岸上拉起了手風琴,在裝鮭魚和馬克尋魚的大木桶後面傳來女人們的尖嘶急叫,小孩子們在偷看那叫人害臊的勾當。黑夜變得晃晃悠悠,沒有一刻安靜。整個小城都在歡唱、遊樂,這情景就和古時候的淘金人從黑沉沉的、蚊蠓成群的原始森林裡滿載而歸的時刻相仿。
「我們那裡的小伙子和姑娘們就喜歡迎接輪船靠岸。他們不錯過任何一艘客輪。寧可帶著樹枝抽打自己的身子——要不,蚊子和小咬會把人叮個半死。」鮑裡斯微笑著說道。
柳霞心裡明白,現在他眼前看到的是只有他一個人心領神會的種種畫面,他心騖神馳於這些畫面之中,已經把她撇在一旁。
她癟了下嘴,挪開了身子,但鮑裡斯卻全然沒有在意,他照樣眼望著暗處,嘴角漾著幸福的微笑:
「小伙子們用水越桔和榛子款待姑娘們.大家的嘴巴都染得黑乎乎的,城裡到處都是棒子殼……哎,我這是怎麼啦,盡說些蚊子和野果?!」鮑裡斯忽然清醒起來:「咱們最好還是來讀媽媽的信吧。」
柳霞不免有點傷心地發覺鮑裡斯並不是爽爽快快答應這件事的。他還不能習慣兩個人一起來分享他自己的一切:要使他們倆的生命和思念融為一體,還需要時間。
「不過又得煩勞你起床,信在挎包裡。」
她起身擰亮了燈,亮光使她瞇起了眼睛,她心裡在想,他就是一輩子像這樣驅使她,她也樂於奔命,不會感到疲倦。「你們那個……那個小胖子可遭罪了。昨兒晚上那場酒可不那麼容易醒。現在一定夠難受的。為什麼要灌那麼一個孩子的酒呢?」柳霞拿著挎包回來時,責備鮑裡斯道,「哎,鮑裡卡!」她伸出一個指頭唬著他,「你啊,真給慣壞了!」
「是嗎?這是媽媽她……你知道嗎,」鮑裡斯微微一笑,「爸爸送我到木材聯合工廠俱樂部的拳擊組。我在那兒,一上來就給打破了鼻子。於是媽媽再也不放我去打拳擊。但爸爸卻到任何地方都要帶上我:釣魚、打獵、采野乾果。但是從來也不許我喝酒。鼻子正中的這個疤,就是那一下打出來的。」
柳霞把他鼻樑上的褶痕展平,一隻手指順著他的眉毛撫摩過去,這兩道眉毛開首處顯得纖細,直插兩鬢,末梢處又陡然下捺。
「你像媽媽嗎?」
一個女性往往把發現一個男人的生活奧秘看作莫大的欣悅,有的女人為此耗盡了畢生的心血,並且始終認為這是真正的愛情,鮑裡斯根本不懂得這一點,反而難為情起來,不作正面回答:
「我這個人有什麼值得作話題的……」
「你真是個有教養的孩子!」柳霞推了他一下,說道:「念吧。不過讓我躺躺舒服。念吧,念吧!」
鮑裡斯看到了她眼窩下面的黑暈,一種男性的,顯得有些不自在的愛憐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你累了吧?」
「念吧,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