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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相逢-7 文 / 阿斯塔菲耶夫

    當人們尚在千創百孔的田野上艱難地行進並忙於對付這德國將軍屍體的時候,團長親自來到了村莊裡,向自己的屬下祝賀勝利,命令他們找地方休息,然後又匆匆地趕到師部去了。菲利金帶著他那幾個人空忙了兩個鐘頭,還是不得不回到了村莊裡。莊子裡這時人聲嘈雜,擁擠不堪。一批又一批俘虜往這裡送,簡直是人滿為患。莫赫納柯夫把帽於推到了後腦勺上,在俘虜中間來回穿梭著。

    「准尉!」鮑裡斯響亮地叫了一聲。

    莫赫納柯夫不樂意地從俘虜群裡擠出來。

    「咳,你嚷嚷什麼?」他低聲埋怨道。「全部凍壞了,像狗似地!」

    「你放下別管!」

    「不管就不管,」准尉跟在鮑裡斯身後慢慢吞吞走著,以為中尉的聽覺還沒有恢復,就罵了一句:「沒用的東西!怎麼正巧

    一名上士臉上斜纏著紗布,眼窩處全是青紫,他捲好一支煙,用口水粘住,燃著以後就把它塞在身旁一個上了年紀的德國兵的嘴裡,德國兵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打穿了的天花板。

    「現在你可怎麼幹活呢,笨瓜?」上士由於滿臉繃帶,語音也含含糊糊,他朝德國人那纏滿了繃帶和裹腳布的雙手點點頭。「全身都凍壞了。往後誰來養活你和你的家呢?元首?這些元首,他們可不會養活你!……」

    農舍裡透進來一陣陣寒氣,又有些傷員陸續到來,有跑來的,也有爬來的。他們冷得渾身發抖,用手在凍僵的臉上抹著,把淚水和煙灰糊在一起。

    穿偽裝服的戰士被帶走了。他足步踉蹌地走著,低垂著頭,依舊斷斷續續、不出聲地啜泣著。一個後勤部隊的戰士端著槍走在他後面,緊皺著灰白的眉毛,打著灰色的裹腿,一件短短的軍大衣已經燒出了窟窿。一旁是赫維道爾·赫沃米契,一會兒走到押送兵前面,一會兒又拉在後面,他迎面碰上誰就訴說起來,想說明什麼,指天劃日地又是伸出手指象嚇唬誰,又是用瘦骨嶙嶙的拳頭捶打自己的胸口。淚痕未乾的臉上一副不知所措,惶惑不解的神情。

    給醫生當助手的衛生員真是手忙腳亂:要給傷員把衣服鬆開,脫掉,又要遞送繃帶和手術器械。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自告奮勇加入進來,連一個輕傷的德國人,大概也是軍隊醫務人員,也慇勤地、動作利索地看護起傷員來。

    醫生是個細麻子臉,一隻眼睛了,他默默地伸出手去要手術器械,如果器械一時沒趕得及遞到他手裡,他的手掌就會急不可詩地一擦一鬆,一摸一鬆:他對每個傷員說話都是一律地板著臉:「別叫喚!別亂動!好好坐著!我說你吶,坐好了!」

    然而傷員們,不管是我們自己方面的還是對方的,都懂他的意思,聽他的話,就像在理髮店裡一般,不再出聲,咬咬牙忍住疼痛。

    有時候醫生也會停止一下工作,用搭在爐叉柄上的厚棉包腳布擦擦手,卷一根煙味很淡的煙卷兒。他就著洗衣木盆抽著煙,盆裡塞滿了髒得發黑的繃帶,破爛不堪的綁腿,碎衣片、彈片和子彈。各種人的血在木盆裡混在一起,又黏又厚像是越桔果醬一般。

    屋裡生著的爐子,通體是裂縫,已經好久沒有抹泥了。爐膛裡燒的是木柵欄碎片和彈藥箱木板。小屋裡煙霧騰騰,擁擠不堪。

    這位醫生正是那種永遠有用的「土郎中」一流。他們大都在林間的一些小村落裡行醫或是來往千古老的俄羅斯小城鎮間。他們收入菲薄。雖然沒少受官長們的訓誡呵斥,卻頗得老百姓們的感戴,因為他給他們切除瘋氣,拔除病牙,搶救墮胎不順利的婦女,治癒過疥瘡和沙眼一類的疾患。醫生象鶴立雞群一般站立在伸開四肢躺在他腳邊的傷員們中間,瞇起眼睛抽著煙,漠然地看著窗外,好像這裡的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渾身哆嗦,牙齒直打戰,大家走出農舍時,他用雪搓了搓手,說道:「這才是最可怕的事!這才叫可怕!頸項裡全是血,人卻站著,眼睛一眨也不眨……」

    「您什麼也不懂!只是嘮嘮叨叨……」鮑裡斯差一點想說:這個醫生比起你蘭卓夫來心裡要難受得多。你的痛苦說過就會煙消雲散,對別人也無關緊要。但鮑裡斯忍住了,說的卻完全是另一口事:「莫赫納柯夫在哪裡?」

    「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刃什卡利克眼睛躲躲閃閃,答了一聲。

    「說不定又糟了!」鮑裡斯在大衣襟上擦了擦潮濕的雙手,從兜裡掏出手套。

    「你們到昨天那地方的小屋子裡去,不要讓別人佔了,我馬上就來……」

    谷地上部的形狀象長著許多棵放倒的枝葉繁盛的雲杉,谷地裡邊被炸彈和炮彈炸得一塌糊塗,簡直是翻了個個兒。打死的馬匹和士兵倒在攪爛的泥雪中。武器、車輪、空罐、水杯、相片、書籍、破報紙、紙頁、防毒面具、眼鏡、鋼盔、防護帽、抹布、被子、鍋子、飯盒、甚至還有翻倒在地的土拉出產的凸肚茶炊,畫著俄羅斯聖徒的神像以及農家用的百袖套的枕頭等等一切雜物,全都炸爛、壓壞、打碎了,簡直是一幅世界未日,浩劫之後的景象。谷地的底部好像是剛剛經過砍伐的林地,樹木已經砍倒、運走了,狼藉滿地的都是斷枝、殘屑和樹墩。

    雪地上有一行往裡撇的新氈靴腳印直通到一名被擊斃的德國軍官屍體旁。鮑裡斯用雪把死人的臉蓋了起來,然後像喝醉酒似地踉踉蹌蹌沿著山溝跑下去,再也沒有在擊斃的敵人屍體旁停留。

    谷地深處滿是落下的泥塊,一匹被打死的馬就躺在那裡。一條狗在它腹腔裡掏食吃,尾巴夾在脫了毛的兩條後腿中間。近旁一隻瘸腿的烏鴉在蹦蹦跳跳。狗向它撲過去,像小狗般尖叫了一聲,烏鴉飛到一邊,伺機而動。

    這條狗不知是什麼種,毛幾乎已經褪光了,戴著一隻有金屬飾件的、晃晃蕩蕩的貴重的頸圈,它目光渾濁,神情粗野;寒冷和貪婪使得它顫抖著。它的耳朵長長的,像兩爿凍蔫了的大白菜幫子,加上那只貴重的項圈,這模樣頗有點像歐洲某個古堡名門的罕見純種,「去!嗤!去!」鮑裡斯跺起腳來打開了槍套。

    狗跳到了一旁,尾巴更緊地夾進了深陷的兩股中間。這回它已經不再尖聲哀叫,而是汪汪狂吠起來,齜出了尖利的犬牙。它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同時伸出舌頭在狗嘴四周的稀稀疏疏的灰白髭鬚上翻去沾著的膿血。它那脫盡了毛的光禿禿的、鬆弛下垂的皮肉一般勁兒地戰粟著,根本無法設想那毛皮底下曾經是主人嬌寵慣養的軀體。

    烏鴉停在山溝邊上,啄雪清洗著鳥喙。

    鮑裡斯十分小心地繞過狗,不停地回頭望著,然後加快腳步朝谷地深處走去。烏鴉轉頭目送他過去,撲刺一聲向谷底飛去。鮑裡斯終於鬆了一口氣,把手從手槍柄上放開。

    在谷地最近的一個拐彎處中尉追上了莫赫納柯夫。鮑裡斯想喊他,但嘴唇抽搐著發不出聲音。准尉猛地把身子轉過來,他的臉開始發白了。他盯著中尉的手,看他是不是去解槍套。但是鮑裡斯沒有動彈,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那沒有血色的嘴唇依然顫動著,蛻了皮的喉頭也在抽搐,上面佈滿著被汗水泥污粘成了黑色的粉刺。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准尉走到鮑裡斯身前,拍拍中尉的胸脯。

    「不要碰我!」

    「不碰,不碰。」准尉後退了一步,用一種平常的語調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窘迫和恐懼。「你怎麼鬼使神差到這兒來啦?看你走得那麼累,真是……」

    排長的腰像要斷下來一般,拖著兩條腿,雙手幾乎撐在雪上在行走,他走到了谷地和地面的交接處,把身子靠到了寒氣襲人的土壁上,他的喉嚨象割破了一般抽痛,分泌出稠稠的動液。他覺得眼前發黑,站定了一會兒,拿袖口擦了擦嘴唇,才從迷糊中恢復過來。他不知為什麼朝天空望了望,辨明了光線射來的方向,就照直走去,中尉覺得面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腳底下軟綿綿的。他艱難地走著,走著,跌進了一個彈坑,撞在冰涼的凍上塊上,痛得他一下子清醒了。

    兩名凍得四肢麻木的火箭炮手,相互偎緊著坐在彈坑裡,眼睛瞪得像鱸魚一般看著他。莫赫納柯夫把鮑裡斯拉出彈坑,從行軍水壺裡倒出一點什麼酒,這點酒好像在鮑裡斯失去知覺的身體裡開了一個竅,中尉開始聽得見聲音了,甚至稍稍恢復了思索能力。他的心口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撓抓,耳朵裡也有點迴響。中尉垂下了頭,看著准尉用刀子刮去他大衣上的髒漬,最後才算弄清楚了准尉是在做什麼。

    「不……不……不」

    「噢……噢……」莫赫納柯夫象逗孩子似地應對著。「你啊,唉,真是……」准尉不無遺憾地啪地一聲關上戰利品小刀。「這可是戰爭,不是電影!這回兒看夠了吧?明明都赤身裸體,卻偏要叫喚什麼:『別把襯衣撕破了!』」准尉象狗一樣嗅了嗅鼻子,就轉到極其平常的話題上:「斯拉夫人在殺豬!在煮吃的,燒水洗澡……活人總要想活下去的辦法……而你卻一點也不懂這些。」他大聲撂了一把鼻涕,拿出了煙袋。他有兩隻煙袋:一隻是用降落傘紅綢面做的,一隻是麻布做的、帶流蘇而且繡著歪斜的字母。這種煙荷包是遠方的可愛的姑娘們送給前線戰士們的,上面還繡著感人的詞句:「讓我們來抽煙!」「為了永久的紀念和忠誠的愛情!」「我的愛情護佑你……」

    「你已經二十歲了,」鮑裡斯提起精神聽著,「但女人的事你還一竅不通。德國人又是妓院又是休假……而我們卻……」

    「他這是在講什麼?」鮑裡斯心想,一面集中精力聽著。「啊——啊,又說女人……」

    「正當的女人是不肯幹的。全是些淫賤貨。她們無所謂——德國人也罷,俄國人也罷……」

    「那你就去找那些淫賤貨去!為什麼欺到清清白白的女人家頭上?獸性發作了?」

    「我喝多了。一時頭腦糊塗……那麼多人打死了,人死得不計其數,突然眼前來了那麼一個年輕的妞兒……當時你真是要槍斃我嗎?」莫赫納柯夫從一旁瞅著他,關心地試探道。

    「是的。」

    准尉聲音乾巴地咳了一聲,抽了一口煙,把煙噴在自己的眼睛前面。

    「你是個純潔的青年!我敬重你。」莫赫納柯夫用手指掐滅了煙頭,把手在氈靴上擦了擦。「我敬重你,是因我身上沒有你那種……我整個人兒已經在戰爭裡消耗完了,整個人!我的心腸都耗硬了……我對任何人都不可憐。應該讓我去充當對付德國殺人犯的行刑劊子手,我要把他們殺個精光!……」

    鮑裡斯覺得自己似乎也有點過錯,情緒低沉他說道:

    「我說……你最好還是去治治病。要不,把團裡的軍醫請來?」

    「不關你的事,你就別管!」

    「咱們走吧,莫赫納柯夫,啊?」

    谷地突出部不見通路,蓋滿了鬆鬆的雪,白得耀人眼目。准尉的褲腿拖在氈靴外面,他一個勁兒地向前,硬是踏出一條路來。他身形粗曠,像是刀斧渾然鑿斫而成,鼓得緊緊的背部猶如裝滿麵粉的口袋,狗熊一樣的後頸凸得很出,但所有這一切都另有一種抑鬱的神情。人們無淪如何也不會相信,也不會安於一種思想:這樣力量非凡和堅毅異常的勇士會被外國入侵者帶來的一種可怕病症拖垮。生為勇士,死也要死得像個勇士!准尉還是從捨佩托夫卡附近的舊國境線上一路撤退下來的,他不止一次地住過戰地醫院,經受過飢餓、寒冷、被圍、突圍,但一次也沒有當過俘虜。他說這是憑運氣。鮑裡斯後來才懂得,莫赫納柯夫的運氣是來自他堅信不渝俄羅斯軍人的古訓:寧死不屈。

    准尉在戰爭中已經得心應手,戰爭已經不能駕馭他,他在戰爭中倒能應付裕如了。他對於在戰爭裡無關緊要的、在戰地生活中純屬多餘的瑣細小事從來不屑一顧。他也從不參與戰士們個人之間那種談論戰後如何安排生活的談話。他只能是個軍人,善於作戰,精幹射擊,其他就都不會了。

    鮑裡斯一頭撞到了准尉短皮襖凍硬的面子上,他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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