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相逢-1 文 / 阿斯塔菲耶夫
你感應到我的期待,
終於翩然降臨……
雅·斯麥裡亞科夫
戰士們喝著家釀的白酒。
大家喝得很急,一句話也不說,甚至等不得上豆煮熟。
他們用手指從瓦罐裡拿起酸白菜吃,嚼得卡嚓卡嚓響,咯咯地嚥著,誰也不對誰望一眼。
房屋的女主人名叫柳霞,她怯生生地望著戰士們這邊,不斷往爐於裡添洋槐樹的乾枝和一把把稻草,急於想把土豆煮熟。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蘭卓夫,把稻草在地板上鋪開,用手掌拍拍褲子,側身坐到桌子旁說:
「給我也來一點。」
鮑裡斯坐在爐予旁烤火,眼睛卻不朝在身旁忙乎的女主人身上看。
莫赫納柯夫准尉從地板上拿起一個德國酒罐,滿滿斟了一大杯,推到蘭卓夫跟前,努了努嘴說:
「喝個痛快吧!夥計!」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慌忙整了整軍服,像是準備往冰窖裡鑽似的。他痙攣地抽動著肩膀,啜泣著把一杯酒喝光,接著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最後總算緩過氣來,他用手指抹掉了眼淚,淒惶地低聲說了一句:
「哦,……上帝啊!」不過他很快就不再感到拘束,活躍起來,想和夥伴們、和准尉說說話兒。但是那些人就是不開口,只是一個勁兒地喝酒。屋子裡連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了,香煙味兒、滯留在空中的刺鼻的酒味,都好像是一種不祥的預兆。
「但願他們都快點醉倒吧,」排長惴惴不安地想道,「要不然真叫人擔心……」
「您也喝一點兒吧!」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對排長說道,「真的,喝一點兒吧,好像,挺管用……」
「我等著吃東西,」鮑裡斯把臉轉向爐於,伸手在冒煙的爐台上方烤著,煙囪通風不好,好多地方漏煙。看來,這個家裡好久沒有男的了。
排長覺得整個人有點頭重腳輕,從昨兒晚上起頭腦發暈。腦子裡嗡嗡直響,有一次他把靴子搞壞了,弄得只剩下了靴面和靴筒。他用鐵絲把它們綁在腳上,而等到再也無法穿著它們走路的時候,他只能從一名和自己戰士一起犧牲在山谷裡的、和他年齡相仿的中尉腳上扒下了一雙靴子。他扒下靴於就穿上了,但是他開始覺得這雙靴子凍腳得利害。他很快就把它們換掉了,他此時此刻的感覺就像整個人都呆在一隻從死人腳上扒下來的靴子裡。
「凍壞了吧?」女主人問道。
鮑裡斯用手掌擦了擦額頭,克制著自己那種天旋地轉要暈過去的感覺,心裡還很清楚地對她看了一眼。「想吃一點兒」他想說,可是沒有說出來,只是神不守舍地望著鍋底的火苗。被火光映照著的女主人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在她瘦小的臉龐上似乎還有什麼東西沒有最後勾勒完成,它讓油燈或是農村的木柴熏得妍媛難辨了,現在顯露的只有臉上的個別特徵。女主人感覺到了他在注意地偷眼看著他,不禁咬住微微腫起的下嘴唇。她的鼻子很端正,兩邊的鼻翼顯得很秀氣,只是鼻子上粘著煤煙。一雙丹鳳眼,按照老百姓的說法,像兩顆燕麥粒,蓋著彎彎的睫毛。當女主人睜開眼睛的時候,洋娃娃一般的睫毛底下會露出一對烏黑的眼珠,神采飛揚。火光返照到女主人的臉上,因此一雙眼睛變得神秘莫測,變化多端,一會兒黯淡下去,一會兒又明亮起來,它們好像是並不依賴臉龐而單獨生存著。但是在這一雙奇妙的、好像是從另外一張要大得多的臉龐上移植過來的眸子裡,始終有一種無盡優傷的表情。古代的畫家就善於發現這種憂傷,並且把它形諸圖畫,因此他們所表現的女性能夠傳之後世,超越時代,以她們的神秘氣質震動人們的心弦,而事實上和人心弦的正是一種準確捕捉到的內心境界:善於不失自尊地獨自去承受痛苦,或是使其餘的人擺脫痛苦與煩惱——這種內心境界,世人是看不見,也覺察不到的,只有少數出類拔萃的人方能理解這種深廣的女性的哀愁。
鮑裡斯常常會沉浸在美麗的遐想裡,但是女主人那種普普通通的舉止,譬如說臉上的那點煙灰,特別是那不知所措的雙手,破壞了浮在他腦際的圖畫裡的形象。女主人老是想給自己的雙手找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地方,但是怎麼也找不到。
稻草都燒完了,洋槐樹的樹枝躺在那裡像一堆燒紅的鐵釘,散發出一股乾燥的熱氣。女主人的嘴巴微微張開著,雙手不再慌亂了,眼睛凝視著虛空中的某個地方,看樣子只要你一碰她,她就會渾身顫抖,驚嚇得大叫起來,說不定會因此發生什麼倒霉事兒。
「大概煮好了吧?」鮑裡斯說道,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時。
「啊?」女主人猛地往旁邊一躲,「是啊,是啊,煮好了。該煮好了。」她定過神來。「咱們現在來嘗嘗看。」她說話不是烏克蘭發音。在柳霞身上,除了那一方扎得嚴嚴實實的頭巾,還有縫著布帶予的圍裙而外,沒有什麼象烏克蘭女人的地方。不過德國人在這裡害得婦女都學會了把頭巾扎得只露出一點兒臉,成天躲來躲去,每時每刻都膽戰心驚。
柳霞用火鉗把生鐵鍋挪到爐子邊上,伸出一個指頭往一個土豆上戳了一下一燙得直摔手,趕緊把手指塞進嘴裡。
鮑裡斯不禁暗暗笑了,搖搖頭,好像是對她這小小的尷尬模樣表示體諒,事實上他也看出了她大概也只不過是一隻從外面飛來的小鳥,還沒有學會灶台旁的活計呢。鮑裡斯用軍用綁腿襯著端起鐵鍋,把水倒在屋角洗手架底下的木盆裡。一股發霉的木頭味兒隨著熱蒸氣直衝鼻子。女主人從嘴裡抽出了手指,把手藏到了圍裙下面,看著鮑裡斯幹活,不知該怎麼辦。
「這一回給我也來點酒!」中尉把鐵鍋放到桌上說道。「呵!行啊?!」莫赫納柯夫驚奇地大聲說:「你瞧著吧,等到戰爭結束,您和柯爾涅依可都要變成老手了!」准尉的嘴角重又努了起來,這樣子就像一塊拉直了一頭的馬蹄鐵。
鮑裡斯甚至看也不著自己這個副排長。
「挪過去一點!」他在什卡利克的腰。上捅了捅。
什卡利克象被蜇著似地跳了起來,差點沒從長凳上摔下去。
「把個孩子灌成這樣!」鮑裡斯埋怨了一句,對誰也不看一眼。「請過來坐下吧!」他招呼柳霞道,她背靠著正在冷下去的爐台,一隻手還藏在圍裙底下。
「奧,您別……!您快吃吧!吃吧!」女主人不知為什麼慌張起來,不知所措地一會兒摸摸頭巾,一會兒摸摸胸前。
「別這樣,姑娘,請不要拒絕!」帕甫努季耶夫拉起調門唱了起來,「請坐下,別瞧不上大兵的粗飯,我們不會欺侮你的,我們……」。
「夠了!別說了!」鮑裡斯用手拍拍帕甫努季耶夫慇勤地讓出來的凳子,說道:「我請您入座。」
「好的,好的!」柳霞見大家一遍遍地請她,而且中尉好像對戰士有點生氣,她覺得不好意思了。「我這就來,我去一會兒……」
她走進了那間整潔的房間,房門是用木板釘成的。一會兒出來時,已經拿掉了頭巾和圍裙。她一條辮子盤在腦後,蒼白的臉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她覺得在這一群渾身骯髒、衣服破爛、脾氣不好的士兵中間,她顯得不調和了,因此非常不好意思。
「你們實在不應該在這個廚房裡下鋪的,」柳霞拘束他說道,她向鮑裡斯解釋說:「說了那麼多遍,請你們到裡屋去住。」她對著那間整潔的房間擺了擺手。
「我們好久沒洗澡了,」卡雷捨夫說,他的老鄉和親家馬雷捨夫又補了一句。
「非給您的屋子留下一堆戰地垃圾不可。」
准尉給大家都斟了酒,也給柳霞斟了。開始碰起杯來,響起了一片洋鐵杯和鐵罐頭碰撞聲音,其中也有唯一的一隻玻璃杯的清脆聲響,這是人們出於禮貌特意留給柳霞用的。她舉著玻璃杯等了一會兒,以為排長會講點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講,於是柳霞低下了眼睛說了起來:,
「為了你們重又打回來……」她把頭朝爐子的方向扭了過去,「我們盼你們回來盼了那麼久。那麼久……」她說得很輕,幾乎是在耳語,也許,也正因為這一點大家覺得她的內心深藏著痛苦,甚至還對什麼事感到內疚,她說到一半卻不言語了。戰士們不約而同地等著,以為她馬上就會推心置腹把壓在心底裡的話都說出來,但是柳霞背過臉去,咬了咬嘴唇,竭力克制著內心的衝動,不顧一切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才是咱們當兵的氣派!這才說明是高興!」卡雷捨夫完全出於好心,隨便地說了一句,好像是為了完全堵住能通向柳霞心底裡那巨大傷痛的道路,這種傷痛這兒所有的人都不會願意去觸動,都害怕再提起這一切,因為他們自己就很想忘掉悲痛。卡雷捨夫用折疊刀挑了一塊美國香腸,並拿過一個胡亂剝掉了皮的土豆遞給柳霞。什卡利克想趕在卡雷捨夫的前頭去招待女主人,卻把土豆弄得掉了下來,滾燙的東西掉到了褲襠間,他差一點蹦起來,馬上害怕地縮成一團。排長氣得轉過臉過去,什卡利克把滾燙的碎塊抖落到褲腿上,這才覺得好過了些。什卡利克這個人不會喝酒,還有鮑裡斯、阿爾卡季那維奇也不會喝酒,因此他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沒出息的人,不像其他的軍人有一股子硬氣。大多數戰士喝酒也是為了「暖暖身予」,但是總要裝出不顧一切、放蕩不羈的樣子。俄羅斯的漢子很喜歡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因此常常會胡編亂造一些搞婆娘和酗酒的故事,實際上他們卻啥事兒也沒幹過。只有准尉喝得很厲害,卻從來不醉,有時候甚至在渺無人煙的地方他也能搞到各色各樣的酒,而那個老鄉消防隊長帕甫努季耶夫卻老是形影不離地圍著他獻慇勤,盡想不花錢弄口酒喝喝。馬雷捨夫和卡雷捨夫一般不喝酒,然而要喝就喝個夠。他們每次領到自己的一百克定量,就把酒灌進水壺,攢到一公升,有時候還多一點,就會找一個黃道吉日,上村子裡去,或者在哪一處房子裡,擺足排場兩個人悠哉悠哉地喝起來,一面碰杯,一面回憶往事,「一起合計合計」,--他們這樣稱呼這種時刻的談話。
然後兩個人就會唱起來,卡雷捨夫是男低音,馬雷捨夫唱童聲。
樹林的後面
黑色的烏鴉在聒噪,
初升的太陽
紅艷艷高懸在樹梢,
昨日的夜晚
一分分一秒秒溜走,
只記得當時
心愛的姑娘在懷抱。
「你是哪裡人,姑娘?」不愛世上一切人的卡雷捨夫對柳霞提了個問題,他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了。「你的長相和口音好像是俄羅斯人」。
馬雷捨夫也打算加入談話,但是排長制止他說:
「你們讓人家吃東西!」
「我可以邊吃邊講。」柳霞心裡很高興,因為戰士們變得親近了,容易理解了,談話也有了一般飯桌上常有的內容。只有准尉一個人偷偷地用一種詭橘的眼光打量著她,這種尖利而重濁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我不是本地人。」
「啊!我原本就說嘛,這相貌……不是西伯利亞俄羅斯人吧?」卡雷捨夫繼續問著,臉色越來越溫和了。
「我不知道。」
「你看,這可真是……沒有親人了?」
「嗯。」「啊,這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這樣,那當然…命運這東西,老兄,有時可真會擺佈人……」
排長十分喜歡這一對出生在阿爾泰山區的鄉親,他們倆都出生在阿爾泰山區的清泉村地方,據他們自己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他們在那裡一起生活過、勞動過。鮑裡斯並不是一下子就瞭解和喜愛上這兩個戰士的。起初,當他剛到這個排裡來的時候,他覺得這兩個人有點呆頭呆腦。有時候聽他們兩人相互挖苦和開玩笑,他感到很惱火。卡雷捨夫是紅頭髮,馬雷捨夫是禿頂。他們倆就把這兩個生理特徵當目標來開玩笑。只消卡雷捨夫一脫掉船形帽,馬雷捨夫就會纏上去說:「幹嗎把頂門敞開了?德國人要是腦子一糊塗,以為俄國大兵在簧火上煮土豆,非往這兒打炮不可!」
卡雷捨夫雖說心眼好,而且好像根本不會開玩笑,卻也從來不放過機會去拿他的朋友老鄉親逗樂:他會拔上一把草,丟到馬雷捨夫的禿頂上說:「捂著點兒,要不照得四周雪亮。德國鬼子一想,迫擊炮得往這兒瞄準,那可完蛋了!」
戰士們聽著機槍第一射手和第二射手你一句我一句,笑得前仰後翻。而鮑裡斯心裡思忖:「年齡都不小了,還盡開這樣無聊的、毫無意思的玩笑,居然還那麼高興,真夠蠢的。」但他慢慢地習慣了各種各類的人,習慣了戰爭,就開始改變了對他們的看法,有了不同以往的瞭解,於是再也不覺得戰士們這種說笑打逗有什麼不體面了。
這兩名阿爾泰戰士打起仗來象幹活一樣,不慌不忙,也不動肝火,打仗時從不化費多餘的力氣,但都化在刀刃上。他們很少參與那種「高談闊論」,但是如果一旦插了嘴,那就頗可一聽了!有一次蘭卓夫大發議論,講到各種各樣人,卡雷捨夫的一席話卻把他搞得很狼狽,「你把每一類人都誇到了,真像俗話說:給每個少女都送上一副耳環,又是學者,又是知識分子,特別是工人,因為你自己是工人,所以總覺得自己比所有的人都重要。可是在這個土地上最最重要的是種田的農民!他們有著一切:因為手裡有土地!不管是平常過日子,還是歡度節日,過好過壞他們全仗土地。他們不需要從別人手裡奪走任何東西。可是自古到今,有人卻總是想方設法搶農民的糧食。就說德國人吧,他們為什麼老要打仗?就是因為他們忘記了種田的活兒,不干田里活兒,人就變野蠻。德國的工人階級會造機器、造火藥。但是機器、火藥不能當飯吃!於是德國人就到處打仗,殘害農民,毀壞農田,糟蹋莊稼,因為他們不懂土地的價值。他們挨了揍,可還是往裡鑽,挨了揍也還要鑽!」
卡雷捨夫現在伸暢地坐在桌子旁,規規矩矩地吃著,時不時打量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一眼,臉上帶著狡黠機智的表情。機槍手解開了軍上衣的扣子,腰帶也放鬆著,身體顯得很寬闊,一副家常的神態。他用指肚捻去土豆皮,把剝光皮的土豆悄悄地塞給柳霞和什卡利克,與此同時卻始終注意著飯桌上的動靜,不使有失體統,不讓談話過分離譜並觀察人們在飯桌上的情緒變化。什卡利克已經喝醉了,墜在板凳上搖搖晃晃,什麼也不吃了。他舀著白萊往嘴裡送,還沒送到嘴邊就全灑在軍服上了。卡雷捨未替他把軍服抖乾淨,把白菜葉子都扔到地板上。什卡利克絲毫無動於衷地看著卡雷捨夫在忙碌,突然冒出一句:
「我可是契爾登區的人!……」
「你最好還是睡覺去吧,契爾登人!」卡雷捨夫對什卡利克指指地板上的稻草,像長輩似地咕嗜了一句。
「你們不相信?」什卡利克可憐巴巴地,像孩子那樣瞪大了眼睛,實際上他也真還是個孩子。他為了要進技工學校和免去伙食費而故意給自己加了兩歲,於是人們就讓他應徵入伍了,什卡利克就這樣到了前線,當了步兵。
「在烏拉爾是有這麼個地方,」什卡利克不肯罷休,那樣子就像準備發一通脾氣,大哭一場似地,「你們知道那兒的房子是什麼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