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戰鬥 -2 文 / 阿斯塔菲耶夫
坦克抖動了一下,停在原地不作聲了。履帶脫開了滑輪,掉了下來,鋪開在雪地上,像一條破爛的軍用綁腿。密集的炮彈打在鐵甲上,使上面的雪噬噬地融化了。不知是誰又對準坦克投了一顆手雷,反坦克手又重新活躍起來了,他們咬牙切齒地向坦克開火,打得鐵甲裡冒出一陣陣藍色的火焰。
鮑裡斯和同志們不由得抱憾起來,因為坦克沒有燃燒,沒有扭曲變形,沒有被火焰所吞噬。這時出現了一個不戴鋼盔的,剪短髮的德國人,他穿著一套破舊的軍裝,脖子上繫著一條被單。他把自動步槍靠在肚子上,對著坦克射出一梭梭子彈,一面狂叫亂跳。這個德國兵把彈夾裡的子彈都打完以後就把自動步槍扔在一旁,開始赤手空拳拚命地捶打坦克的裝甲板。這時飛來幾顆子彈把他撂倒了。他栽倒在履帶旁邊,抽搐了一陣便再也沒有聲息了。他用來當作偽裝服的被單迎風飄拂了幾下,像一件屍衣罩在他身上。戰鬥在朦朧的夜色裡漸漸轉移開去。榴彈炮的火力也轉移了目標。重型火箭炮顫動著、呼嘯著,把別處的戰壕和地面變成一片火海。而從昨晚起就矗立在戰壕附近的幾門喀秋莎卻深深地陷在雪堆裡燃燒著。倖存的幾名火箭炮手現在和步兵混在一起,在他們幾門被擊毀的炮車附近戰鬥著,一個接一個相繼犧牲了。
全團只剩下了一門大炮在轟擊著。步兵們存身的戰壕已毀壞得面目全非,從那裡發出稀稀落落的槍聲,還有營裡的一門迫擊炮轟了一炮,接著另外兩門也轟擊起來。一挺手提機槍最後也歡快地噠噠響了。但是重機槍沉默著,反坦克手也已經筋疲力盡。坑道各處不時跳出敵人士黑戌戌的身影,這些人把鋼盔壓得很低,因此遠看都好像沒有腦袋似的,他們向暗處跑去,想追上自己的人,一邊大聲呼叫和哭泣著。
幾乎沒有人對他們開槍,誰也不去追趕他們。
遠處的草垛騰起烈焰,各種顏色的信號彈竄上天空,像是不合時宜地放起了絢麗的節日焰火。然而那裡卻有人要喪失生命,有人要致殘終身。而這裡的一切都靜俏悄地。那些彈坑、履帶的痕跡、毀壞的坑道和死者的軀體都被大雪覆蓋起來了。在燃燒的火箭炮車上不時還有槍彈和手榴彈在爆炸,發燙的彈殼從被煙燻黑的炮車上散落下來,在雪地上冒著煙,發出噬噬的響聲。戰壕上面矗立著被擊毀的坦克,它的軀殼已經冷卻。傷兵們為了躲避寒冷和槍彈紛紛向它爬去。一個胸前掛著急救箱的陌生姑娘正在給他們包紮,她的軍帽已經丟了,手套也不見了,盡對著凍僵了的雙手哈氣。姑娘那頭修剪得短短的頭髮上蓋著一層雪花。
姑娘在執行自己的任務。而每個人都應該完成自己的任務,要強迫自己,要克服那種因短暫休息而造成的疲憊感。在夜戰裡,在前線的被破壞的地段上,這種疲憊感是特別犯忌的。必須檢查全排的狀況,以防敵人捲土重來,並準備好通訊聯絡。准尉已經忙中偷閒點上了煙,他把捲煙握在空心掌裡吸著,免得捲筒裡的煙葉被風刮走。他不時對那輛坦克的軀體望上一眼,它陰森森地、一動也不動地矗立著。裝甲板的接縫和炮管中都嵌滿了白雪。
「把煙給我!」鮑裡斯伸出手去。、
准尉沒有把煙頭遞給中尉,而是先從懷裡掏出排長的手套,然後拿出煙袋和捲煙紙,看也不看地遞了過去。鮑裡斯為捲煙忙碌了好一陣子,用手粘,用舌頭舔,最後好不容易捲成了一支鼓鼓囊囊、濕漉漉的煙,費勁兒地剛點上,就咳嗆起來。
「你這一手幹得漂亮!」准尉莫赫納柯夫朝著坦克點了點頭。鮑裡斯有點不敢相信地望著那個被制服了的龐然大物;這麼個大傢伙卻毀在一個小手雷上!就憑那麼一個小小的人!排長的聽覺尚未恢復過來,嘴裡面還儘是嘰嘰咯咯的砂土,加上現在又塞了一嘴的煙未,他咳嗆著,吐著唾沫,只覺得腦袋抽痛,好像在舊軍帽的上面出現了一道道的光暈,眼裡直冒金星。
「把傷員……」鮑裡斯摳了摳耳朵。「把傷員集中起來:要不都會凍死的。」
「給我!」莫赫納柯夫拿掉了他的煙卷。「不會抽煙就別裝熊!」他把煙頭扔到雪地裡。伸手抓著排長的帽於,把他拽到身邊。「該走了!」
鮑裡斯重又用手指摳起耳朵來,想掏出裡面的砂土,准尉雖然就在他身旁大聲喊叫,但他覺得這聲音總像是從水裡或是從深坑裡傳出來的。
「有東西……裡面有東西……」
「能活下來就算你命大!有誰像你那麼扔手榴彈的!」
莫赫納柯夫的背上、肩章上都沾滿了髒乎乎的雪泥,短大衣的領於撕開了一大半,迎風擺動著,上面一片血肉模糊。鮑裡斯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著。這個悄然無聲擺動著領子也好像一塊木板在拍打著他的腦袋。鮑裡斯一面跑著,一面抓起沾著焦煙和火藥味的雪塊吃著,肚子的感覺倒還不太涼,只是內臟似乎給紮了個通透。原本堵在那裡的嘔吐感覺稍稍緩解了一點,接著似乎凝成一團轉移到了胸口。中尉開始加快了呼吸,大口大口地、暢快地吸著氣,涼氣好像直鑽到腸子盡頭。他開始對周圍的聲響有了知覺:聽到了寒風的呼嘯,傷員們的呻吟和遠處戰鬥的轟隆聲,本來猶如飄渺夢境的眼前景象都變得清晰可辨起來,他終於恢復了清醒的意識,不再神志不清地看待周圍事物了。
被擊毀的坦克敞開著艙口,大雪在它上面飛旋著,坦克冷卻了下來,透體冰涼,發動機馬達的罩殼上密密層層地長出了雪白的冰針。鋼板爆出的聲響十分刺耳,叫人牙齒發酸。一半埋在雪裡的坦克已經不成模樣,不會令人望而生畏了。准尉看到女衛生員沒有戴帽子,就把自己的帽子脫下來,隨便地往她頭上一磕,輕輕地拍了一下帽頂。姑娘對莫赫納柯夫連瞅都沒瞅一眼,只是稍稍停了停腳步。她把兩手伸進凍得皺皺巴巴的坎肩裡,伸進敞著鬚子的軍上衣裡面,藏在胸前取暖。
鮑裡斯·柯斯佳耶夫排裡的兩名戰士卡雷捨夫和馬雷捨夫把傷員拖到坦克邊上避風。
「都活著呀!」鮑裡斯叫了起來。』
「您也活著呀!」卡雷捨夫也十分高興,他的大鼻子使勁兒地吸了一口空氣,竟把系帽子的帶子也吸進了鼻孔。
「可我們的機槍被打壞了!」馬雷捨夫一半像是匯報,一半像是認錯。
莫赫納柯夫爬上坦克,把掛在艙口的、還沒有變硬的軍官屍體推進了座艙,死屍咕咚一聲像是掉進一隻空桶。准尉為了以防萬一,端起不知從哪兒搞來的自動步槍往坦克裡掃了一梭子,用手電照了一照,跳回雪地上說道:「當官的全死在裡頭了:滿滿的一艙!想得倒真美!叫當兵的衝在前頭當炮灰,自己躲在裝甲車裡……」他俯身對女工生員問道,「繃帶夠嗎,醫生?」姑娘對她揮了揮手作為回答。排長和准尉挖到了一根電線,就順著電線找去,但隔不多時就從雪堆裡拖出一個衣服破爛的人,後來找到通訊員的掩體就全憑揣度了。通訊員是被坦克碾死在掩體裡的。還有一名德國軍士和他一起被壓死。報話機被碾成了碎片。准尉撿起了通訊兵的帽子,在膝蓋上磕掉了帽子裡的雪,就戴到了自己頭上。帽子顯得小了些,緊緊地繃著,勒得准尉寬大的額頭都發白了。帽子浸透過汗水,上面的人造毛都趕氈了,一小球一小球的像是灰色的鋼渣,可能也正因為這一點,那黑乎乎的、冰涼的舊帽子上的一枚紅星才顯得格外艷麗,顯得特別喜氣洋洋。那還是不久以前,約摸一個星期以前的事兒了,步兵連裡發下了嶄新的、「真正的」紅星,不再使用戰士們自己用罐頭鐵皮上造的紅星了。通訊兵那僅存的一隻手掌裡還緊握一根鋁制的倒刺釘,德國人用這種釘固定帳篷,而到了我們的電話兵手裡卻用來接地線。德國通訊兵配備有彎把的電工刀、地線、尖口鉗和其它一應俱備的工具。我們的戰士們卻用雙手、牙齒和莊稼漢的機靈勁兒代替了這一切。看來通訊兵是在德國軍士撲到他身上的時候用倒刺釘把他捅倒的。後來是坦克的履帶把他們一起碾死了。中尉背過身去迎著寒風眨了眨眼睛,竭力想控制住嘴唇的顫抖,想記起通訊兵的姓名,但是他想不起來,因為這名通訊兵是從連裡派來的,哪能記得住全連那麼多人的姓名呢!連裡有很多通訊兵,他們在步兵裡都呆不長,犧牲得很快。中尉乾咳了幾聲,回轉身來卻看到在被坦克碾死的通訊兵和德國軍士躺著的地方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原來是准尉用氈靴把和著泥塊的雪堆到了屍體的上面。現在他正歇著,用短大衣的領子擦著臉,一邊往外吐著掉在嘴裡的頭髮,一邊警覺地環顧四周的狀況。
在排的陣地上留下了四輛被擊毀的坦克,在它們的周圍東倒西歪地躺著一具具埋在雪裡的屍體。那些胳膊、大腿、步槍、保暖壺、防毒盒、打壞的機槍、還在冒著濃煙的「喀秋莎」凌亂地戳起在雪地裡。大雪覆蓋的困野上瀰漫著硝煙。「聯絡一下!」耳朵還不太好使的中尉用指尖上結冰的手套擦了擦鼻子,嘶啞地喊道。
准尉把手套在自己的額頭旁揮了一下,意思是說:懂了。他朝坦克殘骸的方向點了點頭,向中尉示意,那裡正不斷有人聚攏過來。准尉自己走過去把排裡剩下的戰士集合起來,吩咐他們從蓋滿了雪的避彈壕裡把彈藥箱挖出來,用鐵鍬清理單人掩體和火力點;他派了一個比較機警靈活的戰士去找連長,如果找不到連長就直接找營長報告情況並接受命令,說不定還能搞到點吃的或者喝了能暖和身子的東西。
戰士們從壞坦克裡搞到了一點汽油,把它潑在雪上,點起了火,把那些打壞了的步槍、自動步槍的槍托和形形色色的戰利品統統扔進去,燃起一堆篝火。女衛生員烤了一會兒手,把身上拾掇了一下。准尉給她拿來一副軍官用的毛皮手套,又給了她一支煙。女衛生員坐在篝火旁的通訊兵用的電線木軸上,閉上了眼睛,不緊不慢地抽著煙,不知是在想什麼,還是暫時擺脫了一切思緒在打盹。她連眼睛也不睜開要求給她再捲一支煙,點著以後,重又呆住不動了,只是輕聲地和准尉交談了一兩句話。
准尉爬上坦克,用手電照了一下象墓室一般冰冷的座艙。鮑裡斯又一次感到很驚訝了,那些老戰士能那麼快融洽相處,而且不消幾句話,甚至完全不說一句話就能相互理解。好像他們之間有某種內心的默契和心靈相通之處。他們也是一模一樣普普通通的人,有胳膊有腿,挨凍的同樣是血肉之軀,經受一樣的傷痛和苦難,但他們總好像是另一種類的人,他們自行其是,有著非常複雜的道德觀念,而且使用他們自己的、不易為局外人所理解的語言,這種語言不消多少詞彙,卻能囊括戰爭所必需的一切意思,而且用戰壕生活的標準來看有著極其崇高的涵義,而就理解這種崇高的涵義和領會戰爭中某種簡單和重要的道理來說,這些久經沙場,浴血奮戰過的老戰士們相互間竟那麼親密無間。俗話說:「戰死的一個頂得上活著的兩個」對照這些老兵,不要說講這種話,就是想一想也叫人臉紅!這話是不該講的。鮑裡斯經歷了這一切,早就不那麼想了,人可不是手裡玩的紙牌,皇帝吃皇后,愛司吃皇帝,一目吃一目……在戰場上他不止一次地經歷過那種時刻,當時他想,如果換一個時間、地點、條件,他要對所有的老戰士脫帽致敬,這些老戰士輾轉戰場已經第三個年頭,哪怕是機器也該用壞了,應該報廢回爐了。他首先要對這一位疲憊不堪的姑娘鞠躬,這一位手指象男人一樣被熏得發黑,耳朵裡滿是髒土的、臉上一塊塊青紫、眼泡浮腫、嘴唇被煙草熏得發黃的姑娘,連年齡也叫人難以判斷,也許是十九歲,也許是三十上下了。
「有……啦……」准尉在坦克裡大聲喊叫著。這叫聲就像是從地獄裡傳來似的。鮑裡斯甚至顫抖了一下,但姑娘卻依然坐著,毫不動彈,只是對著那即將熄滅的髯火越來越低地垂下了頭。
莫赫納柯夫一面把鋁制的水壺搖得晃蕩響,一面鑽出了坦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傷員每人一口!」莫赫納柯夫斷然宣佈,「還有……給醫生留一點!」他對女衛生員擠了擠眼。
她接過水壺,擰下蓋子,倒了一點酒在蓋子裡,聞了一聞,用舌頭嘗了一下,這才把水壺對著傷員們一張張象雛鳥待哺似地張開著的嘴巴裡挨個兒倒進幾口燒酒,一名燒傷了的「喀秋莎」炮手大聲叫喊著,他那發白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姑娘小心翼翼地往炮手燒得腫脹出血的嘴裡滴了點酒,但是他嗆著了,酒從嘴裡噴了出來;她惋惜地搖了搖頭,在他面前愣了一會兒神。炮手重又尖聲嘶叫起來,聲音揪人心肺,毅裂的嘴唇裡血流得更多了。
一個腿部受傷的戰士請求姑娘把躺在他身旁的德國兵屍體搬走,屍體有一股陰冷的寒氣。大家把德國鬼子已經發僵的屍體推出戰壕,把其餘的屍體也都推到兩旁,拖出戰壕,並且用帆布篷給傷員們搭了一個遮棚,四角都用步槍槍管插住。這一陣子活兒使大家感到暖和了一點。帆布篷在寒風裡像鐵皮似地啪啪作響,傷員們凍得牙齒直打戰。風灌進坦克座艙,發出迴盪的聲響。那個炮手,當他叫得筋疲力竭的時候,就暫且安靜一會兒。但過一會兒又發出絕望的尖叫,淒厲刺耳,他在痛苦中掙扎。
「老弟,你這是怎麼了?你怎麼了?」戰士們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他。「你喊叫有什麼用呢?」
但是誰的話他都聽不見,於是戰士們也竭力裝作什麼也沒有聽見的樣子。戰士們一個接一個被派到營室去聯絡,但是一個人也沒有回來。女衛生員把鮑裡斯叫到一邊。她把鼻子縮在凍得繃硬的坎肩領子裡,踢動著穿著氈靴的雙腳,兩眼望著中尉手上的破手套。鮑裡斯猶豫了一下,脫下手套,彎身把它們戴到一個傷員十分樂意地伸出來的手上。
「傷員都會凍壞的!」姑娘重又闔上了腫脹的眼皮。她的臉、嘴唇都浮腫了。頗有血色的臉頰上就像撒了一層糠皮。由於寒冷、嚴凍和骯髒皮膚裂開了好多口子。被燒傷的炮手抽泣著,但好像嘴裡噙著奶頭入睡似地,發出的聲音已經含糊不清。坦克座艙裡依然風聲呼呼,篝火即將熄滅,在積雪化開的地面上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火光。,
鮑裡斯把雙手籠在衣袖裡,歉疚地低下了服睛。
「你們的醫生在哪兒?」姑娘問道,眼皮也沒有抬。
「打死了。」
炮手不作聲了。姑娘費勁兒地抬起眼皮,眼眶裡貯滿了淚水,使視線都模糊了。她精神緊張地等待著炮手會大聲喊叫起來,鮑裡斯看出了這一點,他擔心她自己會大聲叫起來,不能自制。但是她沒有大叫,控制住了自己。噙在眼裡的淚水叉倒流了回去。」
「我該走了。」姑娘哆嗦了一下,又站了幾秒鐘,側耳聽了聽。「我應該走了」。她又補充了一句,好像在給自己鼓氣,就朝戰壕的胸牆上爬去。
「派個戰士……我給您派個戰士。」
「不用了。」已經是從遠處傳來她的聲音,「人那麼少,萬一有個什麼……」
鮑裡斯也爬到了戰壕上面。他用顫抖的手擦掉眼角上凍硬的眼屎,竭力想看清黑暗中姑娘的身影,她身上那件坎肩單薄得處處都透風,但是周圍已是杳無人影。斜風裹著大雪,雪片越纏越緊。鮑裡斯估計暴風雪很快就會停止,因為雪越下得緊,風就越刮不進。他回到坦克旁邊,背靠著履帶站了一會兒。
「小卡雷捨夫,把能燒的都找來升火!」中尉臉色陰鬱地命令道,又輕聲地補充了一句:「把死人身上的衣服都剝下來,蓋在他們身上。」他用眼光指著傷員們說道。「再給我找副手套來。准尉,戰鬥警戒怎麼樣了?」
「都佈置好了。」
「要到炮兵那兒去一趟。也許他們的通訊聯絡沒有斷,最好能再搞幾箱彈藥來……」
准尉不很樂意地站起身來,把短大衣裹得緊一些,然後慢吞吞地朝大炮那兒走去。這些大炮在夜裡曾經頑強地參與了戰鬥。隔了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
「只剩下了一門大炮和四個人,也都受了傷。炮彈沒有了。箱子還有不少。」莫赫納柯夫把短大衣領子上的雪拍掉,這時他卻驚奇地發現領子撐開了。「是不是要下令讓炮兵們到這兒來?」他一邊用別針把領子別住,一邊問道。
鮑裡斯點了點頭。又是馬雷捨夫和卡雷捨夫這兩名沒有受傷的戰士跟著准尉走了。其餘還能動彈的人就跟在他們後面去拖箱子來升火。大家把受傷的炮兵轉移到戰壕裡來,傷兵們見到篝火、見到人,都高興起來了。但是炮長不肯離開火力陣地。他要求把打壞的大炮留下的炮彈給他送去。
這樣,就在沒有通訊聯絡的情況下,光憑耳朵聽、鼻子嗅,他們堅持到了天明。這期間曾經有一些迷了路的德軍殘部象幽靈鬼怪似地在夜色裡出現過,但當他們一看見俄國人,看見擊毀的坦克和冒著煙的汽車就趕緊溜走,在籠罩一切的昏暗的雪夜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早晨將近八點的時候,後面的榴彈炮停止了轟擊。左右兩翼的大炮都沉默了。前沿的那門火炮響亮地發射了最後一發炮彈,也沉寂了下來。炮長也許把所有的炮彈都打完了,也許是已經犧牲在他的炮位上。在下面,好像就在腳下的山谷裡,有兩門迫擊炮怎麼也不肯停下來,不斷地轟擊著。而在昨天傍晚時分,這兩門迫擊炮還像砍伐場上的兩個樹墩矗立在雪地裡毫無動靜。大口徑的機槍斷斷續續地吼叫著,步兵慣用的各種火器交熾成一片混雜的聲響,打得火光迸射,子彈亂飛。
這時重型火炮向著肉眼看不到的遠方目標轟擊起來,聲如雷嗚,驚天動地。
步兵們肅然起敬,一下子都停止了打槍。前沿陣地各個火力點也自慚形穢地陸續停止了射擊。甚至連那兩門迫擊炮把幾發炮彈送進了冰天雪地之後,也停止了發射。看來它們也明白:既有鐵匠打鐵,何用蛤蟆插手。
這種罕見的巨型大炮,據行家們說,它們的炮管裡可以鑽一個人進去還綽綽有餘!他們在運行時所消耗的燃料要比作戰時消耗的火藥和炮彈還要多。現在它打了一陣漂亮的、組織得很出色的排炮,把疲憊地沉浸在夜色裡的周圍地帶震醒以後便高傲地保持沉默了。但從遠處還久久地傳來大地的震顫。而戰士們腰帶上從昨晚起始終空著的飯盒仍然不斷叮噹作響。
空氣和雪都不再顫動了,人的雙腿和腿下面的地面的顫慄也終於停止了。雪花還在往下飄落,粘乎乎地已經沒有勢頭。它歡快地飄著,密密層層,好像在大地上空懸著一張雪幕,它結聚著,似乎在等待某一天在這人間下界不再有這兵刃之災。
周圍靜悄悄。靜得使有些戰士從雪地裡伸出頭來,不敢相信地環視四周。
「結束了?!」
「結束了!」中尉真想滿滿地吸一口氣,然後放開喉嚨回答,但是遠處重又傳來噠噠的機槍聲,這機槍好像在廣闊無垠的夜空裡撒下了無數的螢火蟲,山谷裡的迫擊炮也瞄準目標轟擊了幾下;似乎在天的盡頭,在另一個更加漆黑的、深不見底的夜空裡又爆發出一柱巨大的火光,在天空中散佈開來,看來這是遠射程大炮打中了運送燃料的列車,或是打中了一個彈藥倉庫。
「這回可叫你結束了!」中尉輕聲自語著。這時他腳下的大地抖動了一下,傳來的不是密集成一大片的,而是持續的,拖長的爆炸聲,而天際的火光開始掉入那另一個夜空裡。
「全體各就各位!檢查武器!」中尉大聲地喊了起來。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突然,連他自己也是同樣感覺。他目不轉晴地望著那片低低落到地面上的炮火。它一著地就在廣闊的地帶上激起一片白色的火苗,好像有誰把無數的巨石丟進了火海。「……阿……那……夫……!……阿……那……夫……!」中尉聽到喊聲不覺一凜。
喊聲越來越近。
「……阿……那……夫……」
「好像在喊您!」帕甫努季耶夫豎起他那薄薄的、靈敏的耳朵聽著。他過去是西伯利亞一個國營的糧食農場的消防隊長,而現在是步兵排的列兵。他不等排長的允許就大聲喊了起來。「哎……哎……」帕甫努季耶夫想叫上幾聲來暖暖身子。
他剛剛喊完和停止蹦跳,雪地裡就跌跌撞撞跑出一個手拿卡賓槍的士兵。他咕咚一聲坐倒在一輛坦克旁邊,大雪把這輛坦克埋得只露出了炮台。他坐了一會兒,喘過氣來,競在身予底下摸到了已經全身冰涼的炮手。他挪開身子,用軍帽的裡層擦去臉上的泥污。·
「唉!讓我到處找!你們為什麼也不答應一聲?」
「你應該要先報告……」鮑裡斯把嘴一撇,把雙手從衣袋裡抽出來。
「我還以為您是認識我的呢!我是連部的通訊兵,」來人一面抖落手套裡的雪,一面頗感驚奇他說道。
「你本該先說明這一點。」
「德國人全部被殲滅了,你們卻還在這裡坐著,什麼也不知道!」通訊兵急急忙忙他說道,一心思打破他自己造成的尷尬局面。
「閒話少說,」准尉莫赫納柯夫打斷他的話頭,「既然這樣,有什麼戰利品招待招待!」
「我是說,營裡要您去一趟,中尉同志。看來是要派您當連長。友鄰部隊的連長犧牲了。」
「這意思是我們還得留在這兒,」莫赫納柯夫蹙起了眉頭。
「你們是得留在這兒。」通訊兵把煙包遞給莫赫納柯夫,「喏,我們這自製的煙葉,是中吃不中看!可比那繳來的強。」
「我說喝酒好,他說看戲樂,真是牛頭不對馬嘴!」准尉吐了一口唾沫,「我們在這兒熏飽了,什麼煙也不想抽了……你沒看見一個姑娘嗎?」他還是接過了煙包,一面捲著煙支,一面打聽道。
「沒有。怎麼啦,她走了?」
「走了,走了……這姑娘說不定凍壞了……」莫赫納柯夫用責備的眼光掃了一下鮑裡斯,「放她獨自一人走了……」
鮑裡斯把一雙瘦小的,滿是黑油的手套費勁地套到手上,這大概是從犧牲的炮手手上拿下來的,他紮緊了腰帶,壓低著嗓子說道:。
「我一到了營部,第一件事就先派人來接傷員。」他很不好意思:他竟會因為能離開這裡而喜形於色,於是他掀開罩著傷員們的帆布篷,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弟兄們,要堅持住呀!」
「看在上帝份上,中尉同志,想想辦法。太冷了,受不了啦……」
鮑裡斯和什卡利克在看不清道路的雪地上艱難地走著,全憑那通訊員的嗅覺,然而他的嗅覺卻十分糟糕。他們迷了路,好長時間就在田野上轉來轉去,走到了山谷裡迫擊炮手那兒,迫擊炮手以為他們是走散的德國鬼子,差點沒把他們全報銷了。
通訊兵為自己辯解,抱怨道:
「應該就在附近,根本不會遠的……這是在迷惑我們,他在迷惑我們!……」
「他是誰?」鮑裡斯腦裡出現了一個荒誕不經的猜想,突然停住了腳步。「難不成有鬼了?」
「還會有誰呢?」通訊兵連說話也放低了聲音。「是他,就是他!這狗東西!……」
鮑裡斯已經不止一次想大聲呵斥通訊員,如果通訊兵的帶路終於使他們碰上德國鬼子,他簡直會把通訊兵槍斃掉的。但他忽而又淡漠地笑了:這真是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十十足足虔誠迷信的西伯利亞人也真夠意思,竟能在這樣的彌天浩劫裡還相信著那些神鬼法道,和這一場戰場上的大屠殺相比,這些神鬼法道簡直是可笑之至,孩子氣十足。
「我說,你這個見神見鬼的通訊員,最好還是想一想,當時風是往哪個方向吹的,是吹在背上,吹在腮幫子上,還是吹在鼻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