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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文 / 崔秀哲

    打開箱子時,蟬的叫聲傾瀉出來了。夢的世界向清醒著的現實打開,可能是因為在夢中的緣故,使盡渾身解數,思想不能集中,什麼都不能完整地想出來。我決定把思想當做一把長矛。可是,無論我把長矛磨得多麼尖銳,當想扎向某個東西時,每次都覺得光禿禿的尖碰到了軟綿綿的東西。吸取了我的力氣,形式上照例還給我軟綿綿的反作用力,使我非常絕望。結果我軟弱無力地回到了軟弱無力的自身之中。回到自身的夢中我格外感到不快,我無法正視自己,我想把自己從自身上割開,我現在只能把過去的自己稱為「他」。我討厭用自己來認識的自己。有個沒有陶醉在生命裡的人,那就是我。我無法讓自己陶醉,對於我來說撒旦的快樂與善神的痛苦是一致的。

    我變成蟬,也是因為如此。現在我才得以空出自己。作為蟬的我,在充滿蟬鳴的生命裡感受著陶醉感,只是當其他的蟬移動的細節被擴大,而近距離相處時,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它們三角形的獨眼,有著斑紋的胸部,又粗又硬的翅膀,快速地振動著的腹部的肌肉仍讓我感到不適。但這就是我自己的模樣,其實我自己也被礦物鱗片似的東西層層纏繞著。曾有過人類肌膚的我,認為角質細胞是礦物質。我像石塊似的僵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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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過了頗久,在我從睡夢中醒來時也無法立刻離開河邊,可能與老太婆突如其來的相遇使我意氣消沉,但更有可能是由揮之不去的不安造成的,覺得就這樣離開的話,會失去中心而一直徘徊在陌生的地方。我陷進自己也難以形容的迫切感裡,卻繼續慢悠悠地到處亂逛消磨著時間。

    我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旅館前面廢棄的建築物,這個建築物像巨大的昆蟲的遺骸似的癱軟地趴在地面上。可能的話,我想走進去看一看,但入口連同窗子都被反鎖著,想通過玻璃窗往裡看,但沒想到裡面有黑色的幕布,這也不能如願以償。

    我數著每個角落像昆蟲腿似的突出來的雨水槽筒,繞著這個建築物轉了一圈。建築物後面有通向地下的台階,走下去打開地下室的門,黑暗中潮濕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在那個地方我正確地理解了巨大的昆蟲系的生活狀態。放著雜七雜八的水泥地上,一汪黑色的水已經腐臭了。我悄悄地往後移動了腳步,因為我覺得如果我繼續停留的話,就會被吸入黑暗之中,再也掙脫不出來了。

    我又回到了地上,變得更加強烈的光線刺痛了我的雙眼。這時從河邊傳來了人們吵鬧的聲音,我向聲音的方向走去。走過松樹林,看到了兩輛觀光旅遊大巴,而且前面有很多的人聚在河岸邊。其中一些人挽起褲子走進了淺水裡。從他們翻著水中的石頭找什麼東西的動作來看,可能正在抓什麼田螺啦,淡水螺啦,甚至蝸牛等等各種叫法不一的水生動物。

    我估計河上游不遠處有一個水壩。如果水壩是水的檢查站,那麼水壩對魚兒來說又是什麼呢?在我流淌的記憶中,貫通著我在逝去的歲月中處處都設有水壩。也說不定我就是那個水壩,我正在用自己的身體阻擋著這世上危險而又致命的水流。

    我聆聽著遊客的擾亂聲,漸漸感到疲憊無力。這個河邊分明是我這次不安旅程的出發點,卻似乎再也沒有我要尋找確認記憶的東西,那麼沒有必要繼續在此逗留。終於,抓田螺的人們開始擁到我這裡來了,大集體的他們有條不紊地移動著,又像巨大的怪物慢慢解體似的,向著周圍散去。

    在他們之中,有一對深情的母子的形象映入我的眼簾。三十五六歲的女人與年幼的孩子兩個人像連成一體了似的緊貼在一起並肩踱步。我慢慢地退後,掃視著所有的人。我堅信總有一天還會與他們相遇,不久就會再一次看見他們的面孔與靈魂。但隨著他們的逼近,我愈發感到忐忑不安,我就像架在灼熱的火爐上的鍋裡的石塊一樣叮叮光光沸騰著。

    在往停車場走的時候,我感到更加萎靡不振。被莫名其妙的東西弄得幾乎麻痺了,蟬仍以無法忍受的高分貝鳴叫著,那種聲音加劇了現在的麻痺症狀。現在想來,這種麻痺症狀正是使我變成蟬的內在力量。從那時開始,我就開始慢慢地變成了蟬。

    蟬(中篇小說)(14)

    我搖搖晃晃地向停汽車的方向走去。在離旅館圍牆不遠處,我剛要開車門,一個小女孩兒從樹影中跳到我面前,我一眼就認出這個小孩子是旅館老闆的女兒。

    這個小孩子用警戒的眼神掃了一下周圍,正視著我,想要把我看穿似的。我從這個小孩子的身上聯想到了這個女孩兒的奶奶,那個老太婆的模樣。讓人聯想到順著牆角漫無目的疾走的蜈蚣般的老太婆的影子,從這小女孩身上也能看到。她也像老奶奶似的對任何人都怒目而視,這可能成了一種習慣。我們相隔咫尺望著對方。她的五官雖然小巧玲瓏,此時卻像一堵堅固的牆,橫擋在我面前。仔細一看,她的嘴半張著,睜大的眼睛有點充血,兩個眼球就像馬上要蹦出來似的危險地轉動著。

    我情不自禁地把兩隻手臂向她伸開,她露出吃驚的表情,身體也變得緊張。我忍不住對她起了憐憫之心,她分明是想逃跑,想從抓住、禁錮、束縛、追趕自己的所有一切中擺脫。此時,世界開始圍繞著我和那個女孩兒團團轉,世界正與我們跳著圓舞。跳著圓舞的我們緊閉雙唇,聽不到任何聲音,卻拚命地向對方呼喊。

    「請把我帶走。」

    可能她一開始就想跟我說這句話,只是不能立刻說出口,看到我出乎意料的反應,感到恐懼與好奇,反而從中得到了力量,終於開口了。

    「從剛才開始我就注意到叔叔了。」

    小女孩兒的眼睛放射出更加奇異的光芒,我就像啞巴似的默默地望著她。我這才看到她的頭髮梳理得很漂亮,穿著向日葵花紋的連衣裙,如果身上沒有背著包,我還以為她要去參加聯歡會呢。

    我沒有回答,只是往汽車方向轉過身,像死了似的趴在旅館停車場的汽車,就像受到某種感應力似的,溫順地讓我口袋裡的鑰匙開了鎖。這時繼續縮著脖子望著周圍的她,飛速地打開汽車的後門輕盈地躲到裡面了。我往旅館方向看了一眼,上車後彭地關上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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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我決定離開那裡。我做了深呼吸,開動了汽車。車身像做飛翔準備的蟬似的在瑟瑟發抖。對于飛蟲來說,向上飛並不全是輕鬆自然的事,每當準備起飛時,因全身的緊張,要感覺到痛苦的戰慄。對於不是昆蟲的汽車來說更是如此。開動引擎的瞬間,那戰慄毫無保留地傳到了我身上,使我不禁打了冷戰。在這瞬間,唯一讓我可以信賴、依靠的只有貫穿我身體的陌生的感覺。儀表板等所有的東西多少都有些生硬,可是滲透在身體裡的慣性,對我來說是一種巨大的力量。

    我駕著已經行駛了十五萬公里的鼠灰色轎車,離開停車場向右邊開去,在每個交叉口都往右拐。我本能地認為走迷宮時不要左右徘徊,堅持往一個方向走才能走出迷宮。在看到直奔北面的轎車專用道時,才放棄了右拐。我往身份證上記載的、我居住的城市駛去。在車奔跑過程中,某種恥辱感刺痛著我的牙齦,其中理由連我自己也搞不清。

    圍繞著山丘的國道很冷清,就像當初我隨著這條路走進了被遺忘的世界。現在我再一次隨著這條路慢慢走回自己的過去。那麼擺在我前面的時間完全屬於過去。汽車在等信號燈時,落在副駕駛坐席上的小筆記本映入我的眼簾。我感覺到微微的緊張,像一股冷嗖嗖的風在額頭一掃而過,我打開了這個小筆記本。

    小筆記本的書皮內側夾著很多名片,每張名片都密密麻麻地記著關於約會的記錄和電話號碼等東西。這分明是我自己寫的,但字體一點都不稱心。大部分給人一種被追趕似的非常急迫的印象,最重要的是字體參差不齊。像精神錯亂或內心不安者的筆體,體現了一直在變幻的心理狀態,甚至很難讓我相信出自一人之筆。

    這時我發現夾雜在日常記錄之間的另類的字眼。我一邊開車,一邊翻頁把這些字眼找出來,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有這麼一句:「她是四季分明的女子。」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四季分明的女子是什麼意思?暫且不管,但記錄了這些字眼的我到底是做什麼的?還有這樣的一句:「你們的身體遠不能滿足我的慾望。」並且還有這樣的一句:「無法入眠而徘徊的人,不想入眠而徘徊的人,在睡夢中徘徊的人,睡眠的徘徊,徘徊的睡眠,世界是由徘徊和睡眠組成的。」瞬間我發出了近似歎息的呻吟,但這種歎息聲並非因吃驚或驚歎,而是源於摸不著底的絕望感。這句話帶給我的寒噤,尖銳地觸痛了隱藏在體內的、我自己也不知其存在的傷口。

    蟬(中篇小說)(15)

    我感覺到自己現在的敵手不是好對付的,就像我也曾模模糊糊地預感到的那樣,不是省油的燈。我非常不滿意這個事實,並感到十分委屈。自己為何偏偏是靠編造這些莫名其妙的字句生存的人呢?這些字句分明就是在內心左衝右撞,處處碰壁的情況下有感而發的。事實上如果我成功地恢復了記憶,就要重新變回讓人覺得不舒服的人而活下去。我正鑽進被某個錯綜複雜的神秘的痛苦浸透的洞穴之中。

    其中尤其讓我感到迷惑的是「誰丟了我,又在找尋我——惡毒的愛情」。這句話不正預示了我把自己弄丟了又在尋找自己的狀況嗎?也就是說不正預示了自己會得失憶症嗎?那麼這些字句可能是在我失去記憶之前或之後寫成的吧。疑點接踵而至,但再怎麼樣也不過是脫了線的風箏而已。

    習慣性地再一次感到呼吸困難,額頭冒出了汗。恐怕我每記起忘卻的事情時,就會產生對此的對抗心理,這種矛盾的心理可能就是我的命運。正因為如此錯綜複雜的心境,我在經歷幾次迷路彷徨之後,終於通過了都市地界。城市依舊,依舊的感覺讓我有點欣慰,有種似乎至少現在回到了正常狀態的想法。

    都市有太多的路,我卻沒有路。我盡量沿著直線向前駛去。聽不到蟬的叫聲了,但道路上的汽車和人們像一群蟬似的慌亂地移動著,製造出鬧哄哄的噪音,這噪音變成蟬的叫聲鑽進我的耳孔。我把腳伸進了蟬的王國,也許那裡是所多瑪和蛾摩拉之類的地方。總之,我可能正在追隨著命中注定的歷程,我也堅信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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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打開收音機嗎?有點無聊。」

    我被蕩漾在耳邊的聲音嚇了一跳,這段時間我完全忘記了還有同路人。小女孩兒把兩隻胳膊靠在前座的後背上,把下巴墊在上面,正通過後視鏡望著我。她年紀有多大呢?恐怕有十五了吧。

    如她所願,我打開了收音機,我決定稱這個女孩兒為「她」。以我現在的心情,是想把戀人或母親的資格賦予任何一個與我同行的伴侶。我越發變得岌岌可危。

    「由於市中心的溫度逐步上升,四五年前分佈在濟州島的南方一帶的蚱蟬的數量正在大量增加,但蚱蟬的叫聲與喜歡陰涼地方的蟬相比大得多。因此噪音公害也日趨嚴重,另外有人認為我們應該以愉快的心情接受這個聲音。根據昆蟲學家權生吉教授指出,靠吸樹汁生存的蟬,只有在樹枝茂盛土地肥沃的地方才能很好地繁殖。因此蟬的叫聲也正是都市環境有所改善的依據,應該把蟬當做是聽到自然之聲的寶貴的存在。」

    是幻聽嗎?如此湊巧,收音機裡正播放著有關蟬的故事,讓我有點吃驚,而且感到厭煩。人類對由自身造成的蟬的生態體系的變化,竟能用如此坦然的語氣侃侃而談。人類根本不瞭解自己有多大的變化,下意識地忘記了在人類習性中流露出比蟬的變化還要急劇的可怕的變化。

    我關掉了收音機,我並不是不知道這是自己的過敏反應。但如果不去阻止的話,收音機裡會繼續傾瀉出有關蟬的話題,載著這些話的人類的聲音,變成蟬擺動翅膀的聲音和叫聲,就像在我的大腦裡似的,最終在汽車裡也會擠滿看不見的蟬。

    通過車內後視鏡我悄悄地望了望她的臉龐,她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下,之後把頭轉過去望窗外了,然後自己開始哼著小曲。在她連續不斷的不高不低的歌聲中,我的舊汽車顫抖著身體馬不停蹄地在道路上奔跑著。因為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汽車的速度快得倒讓我覺得有負擔。環顧四周,逗留、徘徊、慢速前進,反倒更適合現在的狀況。但我無法減速或停下來,好像被什麼追趕似的焦急、慌忙地飛箭般地向前衝,我是一隻在大廈叢林中找不到落腳點的疲於奔命的蟬。

    她帶著鼻音的歌聲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加上聽不大清楚歌詞的這首歌,逐漸變成了截然不同的語言傳入我的耳朵。在我聽起來是「失去靈魂的人,逝去靈魂的人,可憐的人,感悟不到自己可憐的人。」又好像有人在焦急地呼喚著我,幻聽般的聲音隨著時間的流逝,開始更加強烈地刺激著我的耳膜。好像一隻昆蟲,比如一隻蟬鑽入我的耳朵裡的感覺。她是令我感到不耐煩的戀人。

    蟬(中篇小說)(16)

    「不要唱了」!我剛說出口,她瞪大眼睛昂起鼻尖問我為什麼。我不想聽。不想聽就不要聽啊。在這麼狹窄的空間你唱歌我不可能不聽。那叔叔不是也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收音機關掉了嗎?我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如果你再這樣任性就乾脆下車吧。她氣憤地通過鏡子怒視了我一陣子,簡短地說了一句,好啊。然後突然轉身把車門開了一半,嚇得我急剎車把方向盤向右轉了。這時,她馬上關上車門,往後仰著頭,哈哈大笑起來了。

    之後有一陣子她的臉沒有出現在鏡子上,也沒有了歌聲。感到無聊的我,很想主動地跟她搭話,但我抑制著這樣的想法,把車窗開了一半。帶有霉味的被污染的空氣連同噪音灌進了我的車裡,空氣中不僅飄著毒氣和輪胎磨損時弄出的微粒,還有無數的重金屬顆粒。儘管人類想努力去除這些,淨化空氣,但人類本身也就成了過濾這些成分的機器。人類把這些吸進自己的身體,積聚在呼吸道與消化系統裡,簡直就是在用自己的身體淨化空氣。體內含著這些成分死亡,與它們一起腐爛,變成泥土的一部分。事實上,進了市中心之後,我的眼前晃蕩著無數的發青的人類骨架的幻影。

    這時在不多遠的前方,掛在五層建築物中間的很大的醫院牌子映入了我的眼簾。隨著汽車的靠近,大腸炎、便秘、痔瘡、肛瘺之類的字眼變得更大,霸道地佔據了我的視野。人類真夠殘酷,有的人一輩子面對肛門。在看肛門的瞬間,他一定很孤獨。不知人類有多孤獨,竟會有一輩子只看肛門的肛門專家。關在汽車裡視野變得狹隘的我,正向世界的巨大肛門,向著抽動的括約肌中間的洞口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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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道路也變寬了,左邊人工綠地的風景與公園的牌子映入我的眼簾時,我對之無法抗拒。我一直被速度的慣性驅使,不過我沒有猶豫,果斷地急轉彎,把車開向公園入口處。因為我想,走到那裡或許可以歇歇腳,整理思緒。這種感覺以無法抑制的本能的力量攫住了我。

    把車停在停車場,她搶先開了車門,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前面,我追隨其後,走在水泥路上。公園遠比我想像得要大,我期待在水泥路的盡頭出現可以散步的土路,可是這種期待成了泡影。任由我望來望去,只有到處延伸的水泥路,在它們之間有些草地和樹木,與黃土地一起點綴著公園。坐落在各處的簡易售貨台和洗手間、飯店之類的低矮建築物擾亂了我的視線。

    每次我的腳踩在堅硬的地面時,就迸發出像打網球時的聲音。這個聲音一點都不輕快,倒像是空心的東西被撞在牆壁上時震出的空響。這聲音尤其讓我受不了,好像自己變成了一個沒有任何阻力不停地往上彈的皮球,沒有任何一點點停留和歇息的空當。

    周圍的人前擁後擠地往前走著,三十過半四十出頭的男人,讀小學的孩子們,與男人們差不多大的女人們,真是過於俗套的組合在並行。偶爾也會看到小狗,它們可能還沒學會抬腿撒尿,或許因為它們全都是母狗吧,全都把身體往下蹲,往地面撒著尿。看到如此露骨而寒磣的樣子,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憤慨。

    可是我那不懂事的戀人就像在郊遊似的朝氣蓬勃地亂竄。不一會兒她脫離水泥路與大眾的行列,走上斜坡,我也緊跟其後。那裡的草地很稀少,踩在腳下的泥土也過於鬆軟。到處隆起的地面好像在反抗我的體重,但沒堅持多久輕而易舉地就被腳踩碎了。可能踩在年代久遠的遺骸的頭蓋骨或肋骨上時就是這種感覺。心臟和大腦在哪裡?遺骸應該是心臟和大腦痕跡的標型。還沒來得及準備就慌忙迎接夏天的都市中的大自然,作為莫須有的某種標型而飄浮著黃色。珍藏著過去的季節,用冰塊兒做的心臟融化了,世界就像得了浮腫病的患者,既然我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自己也是得了浮腫病的患者。

    儘管路一直有斜度,幸虧不太難走,加上漸漸變多的新鮮綠色的氣息,多少使步伐更有活力了。我的動作也變得更大,呼氣與吸氣不規則地交織在一起,發出粗糙的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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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枝讓人有想去折斷的衝動。在樹枝之間,我看到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背影。穿著發汗衣慢跑的他,在離我三十多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拿出了手機,然後氣喘吁吁地接聽電話,同樣氣喘吁吁地開始說什麼。他像狗似的喘著粗氣,吭吭著鼻子,熱衷於某物的模樣讓我不禁打了寒戰。如此看來,什麼都會讓我打冷戰,從今天早晨開始,我就一直體驗著那些使人打冷戰的感受,而只有在冷戰中我才能感覺到自己。

    這時我發現我的戀人不見了,反倒看見有只小松鼠正往公園的拐角處敏捷地逃竄,小松鼠很適合這公園的半人類模樣。與被日常生活逼迫的人類沒什麼區別,盲目地奔跑、停步、察看四周後再奔跑的小松鼠才是這裡的主人。跟著小松鼠走到坡下面,看到那裡有五六名青少年聚在一起,幸虧,不,不幸的是她也在那裡,除了我的戀人,還有兩個女孩子。

    我麻木地向那裡走去,因為既是我的同伴又是我的戀人的她在那裡,我的腳步自然而然也就向她邁去。不知何時,她與那些孩子們已經很融洽。在他們旁邊正飄揚著一面國旗,其中一個麻稈兒似的小孩子瞟了我一眼,像小松鼠似的敏捷地爬到旗桿上,旗桿在搖晃,旗幟在飛舞。背叛國家的一個士兵的形象,被國家背叛的士兵的形象,他用充滿敵意的眼神望著我。

    當我走近時,他們交頭接耳說了幾句悄悄話,然後露出警惕的神色,悄然地離我遠去。我並沒想要怎麼樣,只是盲目地向他們走去。他們之中有兩個人手裡拿著黑色塑料袋,在他們稚嫩的面孔中透出某種陰謀的神色。我看著他們的面孔在心裡嘀咕著,你們想怎樣,你們為什麼這麼做,我都明白,都明白。但我卻不明白自己想怎樣,為什麼這麼做。

    我與他們的距離在慢慢拉開,而我卻不由自主地想與他們靠近,這樣一來形成了我在追趕他們的局面。在只有蟬聲的蕭疏落寞的樹林裡,突然出現入侵者時,一群蟬就會落荒而逃,飛向空中,為了抓住它們我手忙腳亂。但確切地說我並沒想抓它們,我只是想與它們融為一體,成為它們的一部分而已。我就像從象群中掉隊的小像一樣,在驚慌失措之餘,為了趕上隊伍拚命向前奔,還擔心他們不讓我插隊而感到焦慮不安。這種焦慮變成莫名的迫切的遺憾,佔據了我的全身。

    從他們身上我影影綽綽看到了自己兒時的樣子,但他們一直沒有讓我看到他們的正臉,只向我露出背影和側面,不停地在躲避我。在某種意義上,所謂的幼小就是隱藏自身,潛藏著正在滋長的陰險的秘密。與此相對應,年紀的增長正是自我暴露,厚顏無恥,沒有任何的掩飾。跟他們相比,我就是老態龍鍾的老年人。我感到呼吸困難,他們就是我的童年,我就像找回秘密似的想去擁抱他們。

    他們之中有一個孩子拖著左腿走路,我的視線凝聚在他身上,一瞬間無法移開。在山坡下面的拐角處,他們從我的視野消失時,我為了跟上他們加快了腳步。我也向拐角走去,突然與他們碰面了。他們為了查出跟蹤者的真面目,在那裡等著我。

    我在那裡停住了,不知何時他們早已圍成半圓包圍了我。他們猜得沒錯,我就是跟蹤者。但他們仍一致地把臉側向我,斜視看著我。從他們的肩縫中,我看到了戀人的臉孔,唯有她瞪大雙眼正對著我。

    這時,他們之中的一個小孩,就是那個跛腳小孩,不由分說,用兩隻手奮力推了我,眼睛卻依舊看著別處。到底想怎樣?這時我突然感覺到蟬聲如雷貫耳。就在之前都沒來得及意識到的這個聲音簡直無法讓我相信。他們仍在指著我嚷嚷著,但被蟬聲佔據了整個耳孔,沒法聽清他們的話,我提高嗓門把剛才的自言自語說了出來,你們想怎樣?你們為什麼這麼做?我都明白,都明白。

    我的身體再一次受到了衝撞,為了維持身體的平衡,我』巫派硤逋w笸肆思覆健N乙皇北淶檬N曷淦恰2⒉皇且蛭j螳k蝗縉淅吹謀憌Ft镼B蛭u鸞ン浯蟮牟醯慕猩^D忝翹瞳繲蜆蘥梗e5覬疑a漺圻D埤Q慕猩`x孟窳捕~納族蝵狫D宄]?

    蟬(中篇小說)(18)

    他們繼續拳腳相加,終於,我癱倒在地上。一個女孩兒發出尖叫,想幹嗎?不,不,看一下有些什麼東西,翻一下有沒有錢,把所有的東西搶過來,我迷迷糊糊地聽到這些話。他們的話刺痛了我的心,使我感到有種負罪感,他們的言行一直在觸碰著一些藏在我內心的事情,也許是與過去有關的事情。分明是對誰做過或遭到過殘忍行為,使我陷進深深的自責裡。你們不知道,但我全明白,全都明白,所以真的很抱歉,對不起。死亡也就是消失,但我既不能死,也不能消失。

    我倒在地上,一動不能動。我握著拳,手裡有一隻蟬,這只蟬不停地在撲騰著翅膀。我盲目地被追趕著,但我沒有可逃走的地方,我被自己追趕著。因類似於恐懼的麻痺感,我的身體變得僵硬。這時,跛腳小孩從我身上翻出了錢包。我知道他在早晨曾踢過生病的老母親,我向他微笑。在確認我的錢包空蕩蕩後,他的臉上顯出赤裸裸的輕蔑表情。他把錢包扔給我,轉過身去,其他的孩子們也都用背對了我。但我的戀人最後一個俯視著我。她面無表情,凝視了我一陣子,然後同他們一起,慢慢地離我遠去了。

    在他們完全消失的時候,我仍然躺在地上。我向天空望去,有無數的蟬在我眼前飛來飛去。我在觀望著幻影,幻影接踵而至。我在幻影中漸漸變得自由。既然與過去隔絕,我現在是自由的。在幻影中我變成了樹木、變成了小松鼠、變成了蟬。我被這些情景搞得頭暈目眩,但頭暈目眩也正是我變得自由的證據。我的兩隻手抓滿了泥土,這一瞬間我就是一把泥土。泥土從我的手指縫中漏出來。靈魂啊,離開我吧,把我丟在這裡,獨自遠走高飛吧。不知是誰對著我的耳朵大聲叫著。這聲音絕不是幻想。

    我醒悟到,剛才因受到他們的踐踏才得以看到他們的正面。這面孔就像封著秘密的門,但同時也是穿透了的深淵的發青的入口。在深淵前,我預感到了很多事情。

    不知從何時起,我的的確確在被追趕著,昨天我入睡的那個旅館是我的藏身處。我犯了殺人罪,世界上所有的罪惡啊,都衝著我來吧,乾脆。不,我正在逃避愛情的旅行中,世界上所有的冒險啊,過來吧。我在那個旅館等待著戀人,終於醒悟到自己被拋棄而想要自殺。遲來的癡迷啊,對半個人生、對愚昧的戀人的無法挽回的迷戀啊。

    我想像中的人物與事物互相混淆,人類畢竟是要成群結隊才可以過活的種族。如果我甩掉他們、逃脫他們的話,他們就會像被追趕的野獸或追趕的獵狗一樣不經意間悄然走到我身邊。怎麼看他們都沒錯。瞬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像施了咒語似的變成活生生的蜘蛛網,撒在我面前。儘管各個狀況一目瞭然,卻互相事不關己,一切都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像幽靈似的出沒。正因為如此,我為何被追趕、殺了誰、和誰陷入愛河都不重要。只是生命粘連的脈絡,那黏性食蟲植物代替了我的世界。相互粘成一團鬥得你死我亡。不管怎樣我的的確確是在找某個人,即在這個瞬間也在自我毀滅的某個人,不,應該是致命地毀滅我的某個人,因此他對我來說是切切實實的。

    天空中的雲朵像桌面上的靜物,一動不動。我茫然地望著天空中的雲朵,我也變成了一個靜物,紋絲不動,飄浮在空中。使我浮起的稱做孤獨感的浮力,至少暫時讓我感到舒適得像躺在搖籃裡。當終於直起身時,陷進後背裡的沙粒發著沙沙的響聲落到地上。我覺得自己像被掰碎的玉米粒,我向身邊的湖水走去。

    我的手裡一直緊握著什麼東西,想到可能會是只蟬,張開手心一看,是像石塊兒似的凝結著血塊的變硬的手帕團兒,我把它扔進湖水,靜觀其變。像雪球似的滾成團兒的手帕,在湖面上逐漸鋪開,終於像一張紙似的完全張開。隨著湖面起伏,這樣的起伏刺痛了我的內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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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成蟬的我,黎明時會打個盹兒,這短暫的時刻就是我存在的溫床。科學家們也已發現,近來,蟬的分辨明暗的能力在退化,因此不分晝夜地叫著,直到晝夜交替的分界線的時間段才突然回過神,小憩一會兒。在進入睡眠時我大部分時間想的是真實與謊言。我不斷地捫心自問,但並非一定會找到答案,當找到答案時,這已經不再是答案了。我越是想找回曾經的記憶,越是陷進蟬的世界,逐漸變成完整的蟬。

    蟬(中篇小說)(19)

    我很少在睡夢中醒來,有幾次會睡二十四小時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我的同胞蟬們這時會向我投來憂慮的眼神,有時終於也會採取一些措施。它們一致同意,當預感我很久也不能醒來時,對我又搖又拍又打。它們總結出其中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用力踢我的屁股,這時我就會做出用前腳揉著眼睛的稀奇古怪的動作,左右張望撲騰著身體。

    我的同胞們可能對我感到非常好奇。我沒有跟它們提起過,每次我因屁股被踢而醒來時都做同一個夢。我變成宇宙中的廢棄物,在青氣繚繞的空中飄蕩著,我背上透明的薄膜翅膀被青色的體液浸濕縮成一團。這時會被看不見的手捋下來,受到驚嚇的我會淒厲地尖叫。尖叫後睜開眼時,就會發現不知名的生命體用奇妙的表情,似乎在笑著俯視著我。它們全部都在難熬的生活中因我的出現而感到開心。瞬間,我就會忘掉過去的前生的所有的一切。

    人們拍打新生兒的屁股,使之發出哭聲就是為了讓他忘記前生來到今世。因此所有的生命體在出生的瞬間,喪失靈魂,在獲得生命的同時喪失靈魂。這個世界所有的悲劇,就是在生命的名義下,把軀殼當做真正的靈魂時產生的。生前所體驗的所有寒噤都是源於此。

    我以人的身份出生時就已經失去了靈魂,只是重新變成蟬來到這個世界,才領悟到這樣的事實。如此看來,我並不是單純地失去了記憶,根本上就是失去了軀殼的靈魂,這樣的想法常使我陶醉在新的希望裡。每當這時,像喜悅之類的東西使我心潮澎湃。

    因此作為蟬,我在叫著,那澎湃的喜悅喚起我對宇宙的感應力,使我不停地叫著。一邊叫一邊思考著蟬和人類在這個世界的善與惡。在我的同胞中,有的甚至不放過衰老將要斷氣的蟬,對其屁股施加暴力,因此我的身邊有無數的蟬被揍了屁股掉在地上死去。活著的蟬儘管對這樣的情景感到慘不忍睹,卻仍在重複著這樣的行為。它們似乎信奉挨揍而死去是到另一個世界的方法,結果把老蟬打死成了一種慣例。

    只有雄蟬才會叫,聰慧的人們絕不會放棄這個觀念。其中希臘的一位諷刺詩人曾說過這樣的話:「幸福的蟬啊,因為生活中旁邊沒有女人的金屬叫聲。」當我把這句話說出來時,同胞們捧腹大笑,而且我又講了有關蟬的韓國俗談:在韓國對蟬大聲叫的解釋是「陽氣沖天的緣故」,由此來推算出乾旱。陽氣沖天使得帶來雨季的陰氣相對減弱,也正因為如此,在傳統的思維方式中,蟬的叫聲總是跟貧窮緊密聯繫在一起。

    「有一個蟬一定哭了好像吃了太辣的東西,有一個蟬一定哭了好像吃了太苦的東西,山菜是辣的嗎?薄酒是苦的嗎?」

    當我吟出這首詩調時,我的同胞們表情肅穆地望著遠方。蟬的一天就這樣落幕了,望著夕陽西下,我自言自語道:「如果真正地愛一個人,就會遺忘。」

    17

    我立刻回過神來,發現,不知何時,我再一次被又涼又硬的金屬包圍了,原來在汽車裡面。人類躲在用礦物質或金屬製成的東西裡,感受著哪怕一點點的安全感,那不是傲慢,而是悲哀。說不定脫殼而出的蟬比誰都更清楚這樣的事實。更何況,礦物質或金屬之類一旦有了速度,就像高速公路上的事故所證明的那樣,隨時都會比泥塊或紙張還要脆弱,特別容易引起致命的危險。

    但人們不能拋棄汽車,脫離停車場的我為了進入第二道線,看著左邊的後視鏡加速了。當我偶爾掃一眼前方時,發現有個人張開雙臂擋在前面。儘管是一瞬間,但我看出她是我的小戀人。但來不及剎車了,車子就這樣滑向前,同時她的模樣也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也就在這時,有只大昆蟲啪地撞到我的車窗上而粉身碎骨,就像鳥屎似的留下深灰色的黏稠的印跡,從那裡流淌出綠色的液體。

    在我過於受到驚嚇而閉眼的瞬間,車窗變得沒有任何痕跡且非常清爽。我百思不得其解,瞪大雙眼,而車仍繼續向前奔跑。我無法分辨自己剛才所看到了什麼,我看到的是否是真的。通過左右後視鏡張望了後面,不過沒有任何東西掉在地上。那麼,剛才我所看到的是亡靈,現在那個亡靈復活了,正在那裡注視著我。

    蟬(中篇小說)(20)

    時間過了頗久,我卻仍舊沒有一個明確的行程,毫無目的的速度感時不時地在給我設定方向。雖然覺得應該去找身份證上登記的地址,但現在還沒有下定決心,因此我無比的自由。既然是自由的,就沒有理由停止。後悔或留戀只會在猶豫不決時找上門,而且我的身體同金屬礦物質構成的脆弱的框架沒有什麼區別。我已經是虛殼,卻與作為虛殼的汽車連成一體了。

    我在汽車專用道上行駛了一會兒,拐上了國道。途中我沒有看見路邊深凹的水坑,差一點出了事故。突然,隨著巨大的響聲,水濺了上來,方向盤劇烈地搖晃,汽車以「之」字形前進。有兩次我遇上了無人測速器,懸掛在半空中的照相機進入我的視線,我凝視著這個機器的單眼,每每都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進入市中心的外圍時,我盡量緩慢地行駛,車在兩條路的岔路口紅綠燈前停下來了。我站在忘卻與覺醒、後悔與留戀這兩條岔路前,對精神上的兩種可能性既忘卻與覺醒進行了思考,也回味著情緒上的後悔與留戀。

    正在這時,匡噹一聲,我連同車身劇烈地搖晃,瞬間我的耳邊似乎迴盪著蟬的尖銳的悲鳴。我這才發現自己坐在汽車這個巨大的蟬裡面。發生衝撞的同時,車內的盒式磁帶等東西像動物內臟似的猛然噴瀉出來,散落在地上。

    過了好一段時間,我才得以回過神來,好像頭蓋骨裡的大腦也被倒出來了。這短暫的時間讓我覺得是永恆,就像在隨著時間的波浪向永恆的彼岸漂流的途中,在被捲入漩渦之前突然回過神似的感覺。

    後頸劇烈地疼痛,通過車內的後視鏡看到,一輛白色轎車的車窗在四角形的鏡子裡成了特寫鏡頭。剛才我就覺得,有輛白色轎車一直在緊跟著我,終於發生了追尾事故。我把車往人行道邊上停靠時,白色轎車也緊隨而來。

    我俗套地用一隻手揉搓著後頸跳下了車,我的車左指示燈已破碎,保險槓往裡凹了進去,但白色轎車從外表來看似乎沒有任何的損傷。當我把兩輛車都看了一遍時,才從白色轎車裡走出一位女子。看起來有三十五六歲,可能是新手,而且第一次出交通事故,臉嚇得煞白。那個女子好像還沒有從驚慌失措中擺脫出來,帶著恐慌的表情有些搖晃地向我走來,然後默默地走到我身邊。那樣子極為自然,毫不做作,我也沒感覺到一絲的尷尬。我和她的身體幾乎碰在一起,用呆呆的眼神向兩輛靠在一起的車望去。在路過的駕駛員或步行者眼裡,或許把我們看成是非常親密的男女關係了。

    這時有位行人向我們這裡走來,撇了幾眼汽車問道,需要拍照嗎?然後拍了拍臂上的照相機,「現場拍照是上上之策」。我和她同時用無可奈何的眼神看著那個小伙子,這時,他知趣地在人群中消失了。

    「去附近維修站吧,」她轉過頭瞇著眼睛看著我說道,「我會按保險來處理的」。我靜靜地觀察著她的嘴角和眼周圍似有若無的皺紋。第一次感覺到皺紋或瑕疵或疤痕特別顯眼。描出纖細精巧的紋樣的皺紋,使人聯想起剛出生的幼蟲們層層疊在一起蜷縮著身體的樣子。這些幼蟲在扭動著身體。她好像在對我說著什麼,但在這一瞬間,我聽不見她說的話。取而代之,我聽到的是幼蟲發出的聲音,像自言自語又像嬰兒的吵鬧聲,總之讓我聽不清楚的近似說話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這時我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狀況,我無法聽清楚傳過來的聲音,卻聽到了沒有傳過來的聲音,並且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不知從何時起我看到了看不見的東西。

    我用皮鞋踢著輪胎,做著俗套的動作說道,算了,走吧。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伸出脖子問了一句,什麼?我懷疑她有嚴重的近視或耳朵不大好使,因為我明顯地感覺到,她說話時一直試圖緊貼對方。不知這是出於單純的習慣性或本能還是有實際性或目的性。

    我望著她的臉龐,重複了剛才的話,她身上隱隱的香氣和溫熱的體溫傳到我身上,她臉上的小幼蟲從睡夢中醒來,紛亂地扭動著。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皺著眉頭,用力撐開眼睛,好一陣子說不出話,只顧望著我。我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什麼話,隨即轉了身。我這樣對她,並非出於好意,只是對補償與被補償之類的現實的事情不感興趣而已。以我現在的精神狀態,沒有自信處理如此繁瑣的事情。而且我還自以為是地想到,她一定會因為不知如何感謝我對她的慷慨而不知所措。

    蟬(中篇小說)(21)

    但似乎並非如此,當我走向我的車,準備開車門時,她緊跟過來,用身體擋住了前面,再一次把臉湊過來,然後問道:「怎能就這樣走掉了?」我被她這句話嚇了一跳,她的聲音和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激,卻讓我分明感覺到小心翼翼甚至是懷疑和警惕的氣息。我這才明白,她可能與我所想的不同,但我沒有辦法立刻做出判斷。因無法猜出她的想法,所以,我不知所措而又平白無故地恐懼起來。

    我不知如何是好,便挪開身,抓住了門柄。這時她向後退一步,用非常快的語速說道:「請不要這樣,這一招在我身上行不通的。你心懷什麼鬼胎我都清楚,不要太低估我,當然您可能也有難言之隱,但前不久我的一個朋友也曾領教過這一招,所以別想在我身上用這一招,和我一起去維修站吧,必須去,這可能是最好的辦法。」

    我被她嘴裡傾瀉而出的洪水般的話搞得頭昏腦漲。不過我似乎能明白,她這些話的用意,為何說這番話。但我卻仍然無法弄清楚事態,所以我只能抓著門柄躊躇不決。雖然是由於不感興趣,但從結果來看分明是種好意,卻受到如此的回報,實在是不符常理。

    剛好這時,在不多遠的前方有一輛警車進入我的視野。不出所料,警車發現了道路上發生糾紛的兩個男女,減速駛來,停在了白色轎車邊。穿著警服的警官出現時,她有點慌張地察看了一下我的神色。警官瞟了一眼碰撞在一起的轎車,插到我們中間。拋開我之外的兩個人斷斷續續地開始了對話。

    在旁邊聽著她畏畏縮縮地講話,才明白她所表露出的憂慮。她懷疑我先安心地放過她以後,然後以肇事逃跑為由向她勒索錢財,否則這個世界哪有好心人不顧受害,輕易地放過加害者呢,加上我好像哪裡不對勁兒。一句話,駕駛新手的被害意識太強烈了。但聽了她的話,我並沒有感覺到啼笑皆非或氣憤,相反,覺得很有這種可能性而不由自主地點了頭,心裡為她的靈敏與周密歎服。

    「看一下你的駕照。」警官向我說道。我不能不慌張,別說不知道駕照在哪兒了,就連自己有沒有駕照都記不起來了。當警察瞪著我時,我條件反射地摸索了全身,幸虧從褲子後口袋裡摸出了錢包。可能剛才把掉在地上的撿起來了。但被人掏過的錢包裡除了身份證和銀行卡,沒有任何東西。觀察著我的舉動的警察的臉上,露出說不定有好戲看的期待感,並露出夾雜著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開始掙扎了,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受到這樣的遭遇,我帶著一絲希望打開車門,把駕駛座前上方的擋光板放下來了,我相信駕照會謊言似的插在這裡,我想我能找到駕照,並能找到一點緩和的餘地。但我想找的東西哪兒都沒有,我只好把身份證掏出來了。

    他輪番地看了我的臉和身份證後,搖著頭說道:「不管怎樣,還是要再確認一下,請配合。」他把嘴湊到對講機上。

    「這裡是270,現有一個簽證,請求確認。」

    警官的話一結束,從無線對講機傳來有著雜音的人聲,他先報了我的身份證號碼,然後要求確認一下我有無駕駛證,馬上從無線對講機中傳來回話,幸好被證實為我有駕駛證,但他似乎心存疑慮。

    他用更加嚴肅的語氣道:

    「請伸出左手。」

    我按他的指示伸出了手,他看了我的大拇指對著對講機說道:

    「請核實指紋,弓形紋,方向普通,向左偏,七八號,完畢。」

    他可能很難把我和身份證上的人合在一起,就像他所說的,想通過指紋識別來確認我的身份,但這次他的疑心同樣被證實是多餘的。

    「健忘症很嚴重啊,」他有氣無力地說道,「現在還不想得到任何補償嗎?」警官把身份證還給我時問道。他的聲音沒精打采的,他的臉卻像測速機的照相機似的發著不愉快的金屬光澤,面對他就像面對機器獨眼,我閉著嘴點了點頭。「你確認以後也不會對這件事糾纏下去嗎?」對他連續不斷的問話,我的反應和前面一樣。「要不要讓他寫個誓約書呢?」這回警官望著她問道。我也把目光投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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