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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 / 崔秀哲

    那天,在我走出旅店門口時,雖然內心焦慮不安,但大腦卻控制著我的身體慢慢地移動。我在無意中把手放進了上衣右口袋,摸到了像信封之類的東西。拿出來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是白色信封。剎那間,我吃了一驚。裡面有一張紙,上面有用電腦打印出來的字。我倚在門框上,讀這些字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感到戰戰兢兢。

    裡面的內容如下:有一次,與你談話時,突然領悟到了一個事實。我們倆交談得非常投入,但我們在洗耳恭聽對方的談話時,卻不是在尋找恰當的回話,而是從對方一開始講話時,就只顧著想如何更好地回應對方的話。一想到這一點,我就無話可說了。有一陣子,我甚至茫然若失。你看到我突然變色的神情,問我怎麼了。我說出剛才所想的,結果你也找不到話說了。我們並不是在進行對話,只是反覆地對回應再回應而已。追根究底,說得一點都不誇張,諸如此類的事情在你和我之間,像家常便飯。在這樣的情境下,對方說什麼話、做出什麼樣的回答都不重要。關鍵是隨機應變的能力和即興的口才而已。而且在對話當中,對於主導權的爭奪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現在,我並非過於悲觀地認識對話行為。當然,怎麼可能所有的對話都是那樣呢?我所真正擔憂的是,對話以這種方式結束以後的狀況。可以把對話當做是人與人之間綻放出的花朵,但稍不留神,蝴蝶會飛走,留下的只有蝴蝶蛻下的軀殼,這樣的情景也並不少見。可是這只軀殼也不堪一擊,被風吹落,就會像灰塵一樣無影無蹤。我們就這樣放走了蝴蝶,而守著軀殼,只是為了生存而忙得團團轉,誰能說這在我們身邊是罕見的呢?如此說來,我們怎能不去提防,失去了交流,只剩下輪廓和骨架的對話情景呢。蟬在外面叫著,不知不覺,夏天已悄然到來。

    讀完後,眼前仍舊一片茫然。這信是誰寫的?在這文章中的「我」指的是我,還是「你」指的是我?是誰寫給我的短信嗎?還是我準備發給誰的短信?或許這是我給自己的一個回信?我一直在目睹著眼前的世界不停地支離破碎。難道是某個陌生人,對我充耳不聞世音、甚至自己的話,做出的指責或警告?難道這文章和我的記憶喪失有什麼關聯嗎?

    蟬(中篇小說)(8)

    剛才讀這篇文章時暫時淡忘的蟬聲再次佔領了我的耳孔。與此同時我看到了代替這篇文章中的蝴蝶,蛻了殼飛向天空的蟬的幻影。在我的周圍那些軀殼,腿向前縮成一團,背上裂開的軀殼狼藉一片。在那一瞬間,我領悟到那些東西才是我記憶的痕跡。我的記憶的實體只留下軀殼,像蝴蝶、蟬似的飛向遙遠的地方。我用顫抖的手,把軀殼一個個地拾起來朝裡面看。就像我曾擔心的,一個軀殼都不例外,裡面全部空空的,一個個的軀殼在我手中無可奈何地破碎了。

    我把信封和紙胡亂地塞到口袋裡,逃亡似的離開了那個地方。走過鋪著紅地毯的過道,走向一層的時候,我多少有點平靜下來了。也許是那個旅館老舊的室內裝飾和內部構造,第一次使我有種熟悉的感覺,因此也更快地恢復了現實感。

    8

    逃離旅館對於我來說,並不是容易的事。在緊靠門廊的接待台前,站著個半禿的壯年男子。他先回過頭望了一下邁向最後一個台階的我,然後乾脆僵在那裡細細地打量著我。從他那種詢問似的不同尋常的神色來看,可能昨天晚上我走進這裡時,做了一些特別引起他注意的舉動。他的表情裡好像還隱藏著疑惑和輕蔑的情緒。但我總不能因此就去問他,我在昨天夜晚做的事情。

    走近他時,他身上強烈的大蒜味撲鼻而來。滿臉橫肉的他,脖子似乎直接安在了肩膀上。他的存在因那個大蒜味變得漸漸模糊,我真想掏出他的喉嚨,把他從雲霧般層層籠罩著他的味道中拖出來。我看到穿著無袖T恤衫的半脫髮的男子的胳膊上,有什麼東西緊貼著,原來刻著文身。再仔細一看,像海水般發青的形象與流水似的文字,形成了怪異的爬蟲類和纏繞在爬蟲上的女體,兩者互為一體,長著翅膀飛向空中。每當他動彈的時候,就像活了似的扭動著,給周圍的皮膚和肌肉帶來了微弱的肉體的震動。曾經的花紋,在漸漸老去的肌膚中捕捉歲月的痕跡。儘管有點荒唐,但也許文身是記憶某種東西的最有效的方法。這傢伙不想忘掉過去的什麼東西才在身上如此直截了當並赤裸裸地注入了文字和圖案吧?那麼也許我也需要這樣的文身吧?在我空蕩蕩的大腦裡是否也有像文身似的抹不去的某些東西呢?我決定相信有這麼回事。

    他馬上察覺到我在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的文身,轉動著大部分是白眼球的眼珠子掃視著我的全身。我從他的小瞳孔的大眼睛,而且像威脅瞳孔消失似的侵佔那麼多空間的白眼珠中,讀到了,怎麼說呢,諸如精神貧乏之類的東西,我分明讀到了這樣的徵兆。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用一頓一頓的語氣跟我說:

    「啊,那個,鑰匙啊,找到了。」

    鑰匙?不知緣由的我瞪大眼睛,就像他看我似的翻動著眼珠子盯著他。他做了無可奈何的表情,搖頭歎息咂舌。在現實中暴露太多缺點的男子,被他抓住把柄的我,兩個人短暫的偶遇,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狀況。而現在,我不得不連他的缺點一同承擔。

    「您想不起來昨天丟掉鑰匙的事情嗎?你不是昨晚帶在身上出去喝酒,回來的時候就說丟了嗎?因為沒有備用的鑰匙真是難住了我們。您還記得是怎樣進到房間的嗎?是我把鐵簽塞到鎖孔裡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開的,你可能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力氣。在我開鎖的時候,你癱倒在那椅子上睡著了,想不起來也不奇怪,難道你不知道出門時要把鑰匙交給我們嗎?您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嗎?」

    他用手指給我放在接待台前面的紫色沙發,根據他的話我大概能推測出昨晚發生的事。在傍晚訂了一間房後,深夜一個人出去散步時喝了點酒,把鑰匙丟在哪裡了。剛才第一次聽他提起鑰匙時,讓我產生了某種期待。或許因為我能從店主的話語中發現我記不起來的事情的一些重要線索。但我能從他那裡聽到的話僅此而已。恐怕以後每當我遇見他人時都會懷著這種期待,而且每次都可能會讓我失望。

    蟬(中篇小說)(9)

    「那萬幸」。我短短地拋下一句。剛要向著玄關邁步,他又開口了,用一種差點就忘了的語氣。

    「因此得給我三千元,今天一大早,有個男人把您丟失的鑰匙送過來了,為了謝謝他,我媽媽給了他三千元買杯咖啡的錢。這也是基本禮節嘛,聽說鑰匙掉在了那個河邊上。」

    聽著他的話,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是啊,你就是得用那種語氣說話,那種語氣和內容和你蠻相配的。我覺得我的微笑像某種摻和著雜質似的粘附在嘴角。我大大方方地從褲兜裡拿出了錢包,就像他所說的這只是禮節和常識。我的嘴邊掛著的微笑像幼蟲似的癢酥酥地扭動著。但就像我所預料的那樣,錢包是空的。我像切開雞嗉囊似的把錢包往兩邊掰開,將空蕩蕩的裡層給他看。錢包裡升騰起很多用肉眼看不到的灰塵。他嗤鼻一笑,朝天棚看去,過了一會兒用視線直逼著我。

    這時恰巧接待台對面的餐廳門開了,一個看上去像文身漢子的妻子模樣的中年婦女和一個稚氣的女孩子走了過來。雖然不能肯定,女孩子看上去像是他們夫婦的女兒。正在談話的兩個女的看到漢子像驚弓之鳥。漢子先怔了一下,突然把臉往前伸,凶神惡煞般地瞪著她們。這時小女孩兒的表情充滿惡意,兩手握拳向店主揮去。在場的人當中最吃驚的是小女孩兒的母親,她慌忙把小女孩兒的兩個拳頭抱在懷裡,推了推她的後背,急沖沖地向連接著客房的走廊走去。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要唱歌,一定要唱歌。過了一會兒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來女孩兒尖銳的叫喊。

    這時,漢子的臉突然變得通紅的,喘著粗氣對著傳來女孩兒聲音的方向大聲謾罵,不時還會用腳匡匡跺著地板。儘管我不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此時的情景卻讓我覺得很有喜劇性。其實大部分的沒頭沒腦的喜劇都是以當事人的悲劇為鋪墊的。然而處在悲劇與喜劇的分界線之上的我,陷進無法主宰自己的尷尬無比的境遇中。

    瞬間,在我體內深處有團火辣辣的,同時又冰冷得讓人打寒戰的東西突然湧上來。感到火辣辣是因為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而感到冷冰冰是因為它已從我身體的一部分脫離了。

    總之,那團東西像受到驚嚇的野獸,開始在我身體裡上下亂竄。我立即陷進了突如其來的混亂的感覺中,在這樣的混亂中我的身體飛向了天空,像蜂、像蟬似的發著嗡嗡的響聲,在天空中任意飛翔。我以這樣的氣勢發著鬧哄哄的聲音奔向走廊。走廊盡頭有一間像洗衣房似的房間,我粗暴地打開房門跳了進去。被我的這種氣勢嚇到的兩個女人驚恐萬分地看著我。我抓住緊靠在一起的兩個女人大聲嚷道:那個男人跟你們都說了些什麼?那傢伙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表情?那傢伙有文身。晚上睡得如何?我這樣離開也可以嗎?不想和我一起走嗎?和我一起唱歌吧?活著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也不能太灰心喪氣。我失去了記憶,但我還在活著。你們沒有遺忘什麼嗎?難道你們也是因為失去記憶才這樣嗎?我沒關係,不要擔心我……我索性把想說的一股腦兒衝動地吐出來了。

    但後來回過神後,才發現我的視線仍被玄關的門擋著,我站在剛才的位置上紋絲不動直冒冷汗。可能我莫名其妙地掉進不快和憤怒的泥潭裡,想以肆意的發洩擺脫掉。可是剛才到底大聲叫嚷了什麼,使得小伙子半張著嘴無言以對,怒視著我。

    就在那時,接待台旁邊的門被打開,有個老太婆探出了頭。滿臉皺紋的她,足有八十歲的樣子。看到她的瞬間,我大吃一驚無法把視線移開。從她身上捕捉到難以形容的強烈的印象。

    就像火剛熄滅後的餘燼上幻影般存留的火花的形象,熄滅後只剩下灰的火花,對於火花有著明確記憶的灰色光環的形象包圍了她,而且這也是我曾遺忘的過去的形象。

    她的出現瞬間削弱了店主的氣焰,顯而易見那個老太婆是他的母親。他走到母親面前指著我手上的空錢包,嘟囔著什麼。還沒有失去黑眸神采的她,慢悠悠地在我身上搜索著。她馬上從我身上回收眼神,對他的兒子使了個眼色,他按照她的吩咐把我拖到玄關一邊。

    蟬(中篇小說)(10)

    打開玻璃門走到外面後,我看到他臉部的肌肉還在緊張。他似乎希望我能快點離開,我在口袋裡掏出可能是汽車用的,手柄又黑又圓的鑰匙。然後我問他,我昨天是不是開車過來的。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納悶。他沒有回話,只是用手指了玄關前面停車場的一個角落。我看出他雖然內心火冒三丈,卻強忍著對我說,你能提出這樣的問題我一點都不感到詫異。

    我走下台階把腳伸向地面時,他用生硬的嗓門問道:

    「可是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或者你一直就是這樣的嗎?」

    他的語氣裡交織著壓抑的憤怒和努力隱藏的恐懼。

    我轉過頭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接了一句:

    「就是啊,這也是我想問我自己的話。」

    是的,你一定得用這種方式這種語氣說話。我們懷著同樣的想法用空曠的眼神注視著對方,當然不管是他還是我都不會有更好的回答。

    我渾身是灰塵,向被旅館擋住車牌的破舊的鼠灰色汽車走去。在我內心深處,對自己給別人帶來的反應既感到興奮又感到不安。我覺得自己的存在既離譜又衝動,有著平白無故焦慮的一面。就在剛才,我還像被勒著脖子的斗犬,一旦鬆綁就會撲向人們亂咬一通。

    是體內的什麼東西使我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的對話分明引起了我的某種強烈反應,或許在我體內有著連我自己都不知曉的感應力之類的東西,也許是新生成的,抑或我是不是經歷了什麼重大的事情。如果這也不是,那麼我可能對自己施加了衝擊療法,想找個機會回到真正的自己。突然,我感到莫名的遺憾,因為我覺得剛才我可能失去了決定性的機會。我分明體驗了像蜂、像蟬似的飛來飛去的感覺,我的額頭汗水涔涔的。

    9

    那天我並沒有立即離開那裡,相反我把汽車停在旅館的停車場,在其周圍轉悠了一圈:我還沒有做好離開事件現場的心理準備。

    旅館明顯是趕工程造好的。在它前方有一片片的松樹林,再過去還有一條相當寬的河流,向西北方向潺潺流淌。隨著時間的推移,像被貿然衝擊驚嚇的肌肉似的縮成一團的緊張的大腦,才得以有所舒緩。我喜歡那裡單調的風景,但即使走到外面,我也全然不知自己為何在那個地方,為什麼找到了那個地方,如何醒過來的。

    踩著草坪中間鋪有沙子的路,我細細搜索著記憶,突然覺得,我可能是為了見某個人,或許是為了見某個女人,提前在那裡等。但這想法跟在我大腦裡不知所措地打轉的茫然的推測毫無區別。因此對於我來說,那些能用肉眼看到的事物與風景,真實而透徹的感覺也變得極其茫然和非現實。它們為什麼在那個地方,為什麼偏偏是它們,甚至對其意圖也產生了疑慮。

    唯獨睜開眼睛時,從松樹林傳來的蟬的嘈雜的叫聲依舊尖銳地鑽進了我的耳孔,只有那個叫聲無法迴避,無法拒絕,真實到難以置信。

    對我來說只有這叫聲才是唯一的現實。這叫聲與不為我所知的深淵相遇,是從深淵的漩渦裡傳出的聲音,所以深淵的存在是無可否認的。昨天我把鑰匙丟在了深淵的某個地方。世界是深淵,我也是深淵的一部分,它所帶來的孤寂隱隱約約喚起我內心的悲哀。

    我被這種聲音麻醉,像受到了催眠似的時而被這聲音推出來,時而被這聲音吸進去,步履蹣跚地挪動著腳步。旅館附近處處能看到衰落的遊覽地的痕跡。曾是小吃店兼酒店的空蕩蕩的低矮的水泥建築,還有丁字造型的房子雜亂無序地排列著。像障礙物似的擋住視線的醜陋建築的出入口上面,掛著花花綠綠的練歌廳或小酒店的招牌。從門板和玻璃窗的破舊脆弱程度來看,可充分猜測到在營業期間是怎樣騷擾著周邊。我昨天在如此荒涼的地方,一定在等著某個人,尋找著什麼東西。

    暫時止住腳步轉頭望了一眼旅館,通向停車場入口的上方寫著「特殊照明」、「水床」等生硬字眼的橫幅半拖在地上,隨風飄蕩著。我回想著我曾睡過的房間是否也有這樣的設施,可是我連對此的記憶也很模糊了,我的大腦再次變得木然。吵鬧的蟬聲加劇了這種木然,但我在木然的狀態下,也能感知一個事實,那就是不管我能不能回憶起過去,現在都過著與過去無關的生活,我只是過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日子,這是無可置疑的,那麼現在這個瞬間也有可能無所謂。

    蟬(中篇小說)(11)

    這時,視線中有個女人匆忙地移動著腳步,從用力扔石頭所能及的距離處奔過來。儘管天氣很熱,她卻把上身緊緊裹住,抄起手撅著屁股忙著趕路。我的視線緊跟著她的移動。但在我用自己的雙眼捕捉到她的模樣與舉動後,她的存在也仍讓我覺得模糊不清。我連她的年紀也估算不出。可能被什麼追趕著,或是在焦急地追趕著什麼,從她的步伐略可看出年輕人的活力。但再仔細看,似乎被充滿錯綜複雜的情緒和支離破碎的念頭糾結在一起,縮成一小團的胸脯,使人聯想起沿著牆壁漫無目的奔跑的蜈蚣的形象。

    就在這時,那個女人發出了咳嗽聲,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我斷定她是年輕女子。穿過主宰著周圍的蟬鳴聲鮮活地傳過來的咳嗽聲,分明就是通過年輕人聲帶振動發出的聲音。我從那個聲音中受到了嶄新的衝擊,但當她向我走近時,看到她衰老的面孔,我不能不受到更大的打擊。她不是別人,正是我剛才見到的旅店主人八十多歲的母親。就像剛才那樣,她用餘燼隨意捏造出似的佈滿皺紋的臉看著我,她的眼睛仍炯炯有神,好像馬上要把我吞進去似的。

    她在用眼睛詢問我,她明明在迫切地尋找什麼東西,但她什麼話也沒說,沉默的她被封閉了,她被封閉在箱子裡。

    可是箱子指的是什麼?就在這個瞬間,我在驚嚇中看到了眼前的影像分散了,而且馬上醒悟到這是我剛才做的夢,就像剛才那個女人的咳嗽聲和長滿皺紋的臉似的,對夢的記憶捅破所有的障礙物,突然在我眼前出現,她那衰老的子宮像箱子似的打開了,噢,媽媽。

    10

    夢,完全靜謐的世界,所有的事物都隱藏自己的真面目,像隱瞞著自己的存在似的大氣不敢出。實際上從外表來看他們就是不存在的。在這靜謐的世界裡,在空曠的空間一角,放著一個敞開蓋子的大箱子。我和一個男人隔著那個箱子相對而立,我們沒有任何想說的話和想做的事,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感到焦慮不安,我們互相無法忍受對方,靜謐使我們越發難以忍受。

    終於他先動了身體,他向我這裡走來。用兩隻手抓住了我的身體,然後把我推向了箱子那邊,他可能想把我塞進箱子裡,關上蓋子。在這個院子裡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事情而已。說不定如果是我,我也會想搶先做這個事情。

    起初我反抗了,因為不管誰進這個箱子的理由如何,必須讓我進去的事實,讓我無法接受。可是他一句解釋或說服或請求的話都沒講,從一開始就不由分說地把我往箱子裡塞。加上他的腕力比我想像的還要驚人,最終我被他兩個手掌的致命一擊,倒在了大紙殼箱裡。他立即把我露在紙箱邊上的腿和胳膊推進裡面,提起了箱子蓋。我放棄了掙扎,乾脆把背靠在底板上躺下來,也挺舒服的。

    但是發生了既驚奇又不可思議的事情。箱子儘管不是很寬敞,但放我一個人綽綽有餘,可是不知為何當他把蓋子蓋上時,我身體的一部分就會往外露出來,起先他以為我是故意的,帶著孩子氣的微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但事實上我壓根就沒有動彈,我把我的身體完全交給他來擺佈,腿和胳膊往外露出來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我只不過是一個腿和胳膊不靈活的和人一樣高的玩偶。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也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暫時停住手,露出惶恐的表情。但他並沒有放棄,心機一轉,兩個手掌在褲子上抹了抹,再一次繼續試著把我身體露出來的部分往裡塞,蓋上蓋子。

    但每次他都不能如願以償,沒有任何的改變。不是胳膊露出來,就是大腿露出來,要麼再就是頭部突然冒出來,有幾次臀部也露出來了,這個過程中,身體也翻了好幾次,對他來說就像是在裝外溢的流水。我觀察著他扭曲的表情,現在驚恐感變成了狼狽感。但提起狼狽感,不能說我的狼狽感比他的狼狽感少。在這樣的情況下,和被塞進箱子裡的人相比,反倒是不進箱子的當事人的狼狽感更多一些。也許他可能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蟬(中篇小說)(12)

    總之我的手和身體扭動得更快了,與此相應的悲喜交加的狀況,更快地反覆地進行著。我們彼此都是陽痿患者,最終,我一面想大聲笑,一面卻想流淚。我臉上的蓋子關掉又被打開,光線進來後又回到黑暗,世界變得黑暗又有了光明,好比晝夜在快速地交替著。

    這時他突然停止了行動,他的臉上滲透著徹底的絕望。我慢慢地起身,走出箱子。當我聳立在他的面前時,這回他溫順地走進了箱子裡。既然他失敗了,就輪到我了。我確認他的身體裝進了箱子後,把箱子的蓋子關上了。

    但就像剛剛一直存在的問題,他的身體也不能完全塞進去。把他的四肢一一折好,覺得差不多行了,蓋上蓋子時,他身體的一部分就會自然而然地、赤裸裸地、不知羞恥地露出來。這次不是胳膊露出來,就是下次大腿露出來,要麼再就是頭部突然冒出來,有幾次臀部也露出來了,這個過程中身體也翻了好幾次。他的模樣足以使人聯想起,光著身體在床上隨意倒下的陌生男人和女人的模樣。

    通過幾次的嘗試,我醒悟到無法完全把他裝進箱子裡,不,我接受了這樣的事實。我感覺到了自己變得軟弱無力,但與我大腦的想法無關,我的手和身體慣性地移動著沒有停止。

    可是在某個瞬間,我突然領悟到那個男人就是我自己。就像剛才似的我可能只是被動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總之,我一直試圖把自己關進箱子裡,但我總是從箱子裡露出來,這種狀況永不停息地持續著。乍一看,我身上有很多裂紋,到處都變成了角,我這才恍然大悟。有裂紋和多角的我的身體就是箱子,媽媽送我一個箱子代替子宮後消失掉了。我的身體就是我的子宮。

    這次,蓋子終於完全蓋住了,我被關進了箱子裡,我被關在自己的體內。那一瞬間我從夢中醒來了。一睜開眼,夢境就飛速地乾癟,馬上萎縮成了一個點。我又一次讓自己撲了空。

    11

    箱子的夢,或是空箱子的夢,我這樣稱呼夢。夢境的每個場面到現在我仍記憶猶新。作為蟬的我如果繼續做夢的話,也許還會做有關「箱子」的夢。就是現在,我視野的一個角落裡還放著空箱子。

    那天那個夢,想把我領到什麼地方,後來卻把我像空箱子似的隨便地甩掉,離開了。總之現在,我是被拋棄的心情,我被扔在怒視著我的別人的視野裡。當我從夢中醒來時,世界已一片光明。剛一睜開眼,蟬的叫聲等待已久似的傳入我的耳朵裡。剛一打開空箱子,蟬聲像洪水氾濫似的湧了進來。

    能讓人深切感受到的而且也有質量的蟬聲像洶湧的波濤籠罩了我的全身,像刺一樣鑽進我身上所有的洞,一下子就控制了我的感官體系,像藥水似的通過血管滲進了大腦,連同我的精神世界也在掌控之中了。在夢中叫人直打冷戰的靜謐也是源於現實中難以忍受的蟬聲。在靜謐裡包含著所有事物的吶喊聲。

    我躺著一點都不能動彈,充滿整個房間的蟬的叫聲像詛咒似的擾亂了我。你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你對自己沒有一點的瞭解,你忘記了所有的一切,你是失憶者,你是失憶症患者。說得一點沒錯,至少這個瞬間,我是徹底的失憶者。

    我把身體往後仰,胳膊枕在頭下面,側躺著。蟬的叫聲一點都沒有要停止的跡象。我自暴自棄地,像扔掉被汗浸濕的武器的敗兵似的,把自己完全交給了這些聲音。結果情況有所轉變,這個聲音從我的體內傳出來了。把我的身體當做振動板,把內心當做共鳴筒,從我這裡發出猛烈的叫聲。如此看來,剛才所說的蟬的聲音擾亂了我,是我對自己所說的話。我就是一隻蟬。

    空箱子,沒有過去的生命,以前我多麼夢想著這樣的生活,現在我終於得到了這樣的生活。難道蟬就沒有過去嗎?即使蛻掉了軀殼,作為軀殼存在不也是蟬的一部分嗎?我把像蟬的軀殼似的自己的身體立起來,慢慢地起了身,裝在箱子裡的靈魂,我的靈魂,你為何非要被關在虛弱的身體裡?失去記憶的靈魂啊,你不正是我的另一個軀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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