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文 / 蘭德爾·華萊士
——米特斯基親王坐在客廳內,椅子上墊著繡花絲絨座墊。前一天晚上他就是在這裡為我們舉行了慶功會。當時屋子裡到處瀰漫著煙草的濃霧,到處是喝酒的男人——那是一個男人的聚會——到處是大聲的議論,更大聲的歡笑,而最響亮的還得數乾杯時的祝酒聲。晚會結束的時候,壁爐後面堆著一堆玻璃碎片,在耐火磚上閃閃發光。在我們護送幾位女士離開聖彼德堡之前,大家都絕口不提哥薩克人的活動,而哥薩克現在卻成了大家議論的唯一話題。在我們離開聖彼得堡的幾天裡,政府宣佈哥薩克人為叛軍,決定進行鎮壓。幾支軍隊正在朝南開拔。就在大臣們為盡早消滅哥薩克首領舉杯祝酒時,人們得知軍隊在幾個月前就已經開始對這些人採取非正式的軍事行動了。
客廳現在打掃得乾乾淨淨,地毯刷洗過了,煙灰缸擦乾淨了,壁爐掏空了。在其他場合一向很拘謹的米特斯基親王在自己家裡顯得很自如。我們走進去的時候,他慢慢地合上書本,站起身來,朝我們伸出手。「早上好,兩位先生!看樣子睡得很好!請坐,請坐!」
我們坐了下來,米特斯基邀請我們嘗一嘗弗吉尼亞煙葉。煙葉裝在一個巨大的錫罐裡,是前一天晚上謝特菲爾德帶來給晚會預備的。我謝絕了,但戈爾洛夫他想嘗一嘗。米特斯基接過戈爾洛夫遞給他的煙斗,很節省地添上一點點那種珍貴的煙草。「謝特菲爾德勳爵隨時都會來的,」他說著把煙斗還給戈爾洛夫,彷彿是要道歉煙草添得太少了,又彷彿是向他暗示更多的橙色金子已經在路上,就要來了。「哎,睡得很好,是嗎?哦,我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是嗎?瞧我的腦子都哪兒去了?」米特斯基高興地自嘲著。「呵!謝特菲爾德可來了!」
一輛馬車在外面轆轆地駛到了門口——天這麼早,路上的冰就開始融化了,結果車輪碾過冰雪壓在了鵝卵石上。謝特菲爾德下了馬車,把手套扔給驚慌的僕人;僕人還要拿他的帽子和大衣,有點忙不過來的樣子。謝特菲爾德讓僕人在門口笨手笨腳地忙亂著,自己走進客廳,說:「早上好,先生們,」然後坐到米特斯基旁邊的椅子上,與戈爾洛夫和我面對面。
米特斯基看到謝特菲爾德如此唐突的行動有點驚訝,但他很快又恢復了剛才的快樂情緒,說:「戈爾洛夫伯爵,塞爾科克上尉,杜布瓦侯爵讓我轉告你們,他很抱歉今天早上不能來參加我們的會面,因為他覺得他是你們在俄國的保人,別人可能會覺得他說話做事對你們有所偏袒,所以就由謝特菲爾德勳爵和我兩個人來接待你們二位。我們忘記感謝你們為我們立下的功勞了嗎?你們一次又一次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來保護我們的女兒。我們當然不會忘記的。我們一直都在感謝你們。現在我再次感謝你們。謝謝,二位先生。謝謝你們。」他分別衝我們倆笑了笑,又跟我們分別握手。謝特菲爾德連連點頭,揮著手表示同意,他那神情好像是想讓米特斯基繼續感謝下去。
不過,米特斯基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感謝是一回事,先生們,你們已經得到了感謝。而感激則是另外一回事。感謝是很愉快的事情,但感謝買不了食品和衣服,買不了房屋,不過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我的就是你們的,你們可以任意在我的家裡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絕對沒問題!因為你們為我挽救了一件比房屋珍貴得多的寶貝!」
謝特菲爾德瞥了一眼米特斯基,我相信他並不是懷疑米特斯基對他女兒的高度重視,而是覺得他這個人在確定給我們報酬數額之前話說得太多。
「不過,」米特斯基繼續說。「給個人事務的車軸加潤滑油的是感激,而不是感謝!」他對自己的這個比喻感到很得意。「是的,感激才能給車軸加潤滑油!」
謝特菲爾德可受不了了。「他想說的是,」他插了一句。「我們欠你們錢。他不想說的是,我們現在還不能支付這筆錢。」
米特斯基的眼皮顫動了幾下,但是他僵直地坐著,對謝特菲爾德的歸納沒有進行反駁。我瞥了一眼戈爾洛夫,想看看他聽明白了沒有,我自己給弄得很茫然。可是戈爾洛夫的眼睛盯著牆角——那可不是什麼好跡象。「那麼……先生們,你們是想幹什麼呢?」我問。「你們是為我們的報酬討價還價,還是準備晚一點再支付?抑或兩者都有?」
「都不是,」謝特菲爾德搶著回答。我望著他,可他的眼光游移了。
「請別誤會,請!」米特斯基笑了。「你們一定是誤解了!我們是想告訴你們,在過去的幾天裡,你們勇敢的表現已經傳到了女皇本人的耳朵裡!她希望你們明天晚上進皇宮。我不想就這件事情做任何的猜測,一點也不想。我決不能猜測女皇的意圖。但是並不是沒有可能,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她本人想向你們做一點感謝的表示,甚至是感激。而我們,謝特菲爾德勳爵和我,只是不想……不想用我們微薄的感激來玷污那樣一件榮耀的事情,這件榮耀的事情就是,女皇會用某種方式表達她的感激。」
我還是茫然不解,朝他皺了皺眉,戈爾洛夫用他那嗡嗡的聲音說道:「他們兩個人的意思是害怕給我們付錢。」米特斯基和謝特菲爾德瞪著戈爾洛夫,而戈爾洛夫怒視著他們倆。「就是這麼回事,」他繼續說。「政府已經承認自己正面臨來自哥薩克人的威脅,而碰巧就在這個時候我們殺死了幾個哥薩克人!現在誰也不知道女皇會如何讚許我們,等他們知道了,他們又害怕了,不敢表達自己的讚許。他們只能感謝我們,而不能感激我們!」戈爾洛夫看了看我。「如果他們的感激過於慷慨了,而女皇只是揪著我們的臉,誇我們是好孩子,那他們就辦了一件傻事——甚至更糟,就像那些在軍事問題上表達個人強烈願望的人那樣,那是危險的。如果他們太小氣了,而女皇很大方……嗨!那也不是什麼好事,因為他們在俄國擁有的一切財富都直接或間接地來自女皇。女皇如果知道他們在盧布問題上很吝嗇,會不高興的。她會的,對吧,紳士們!她會知道你們支付了多少錢!聽人家說,葉卡捷琳娜什麼都知道。」
「戈爾洛夫伯爵,你——」米特斯基想插話。可是戈爾洛夫不讓他說下去。「你明白了嗎,斯威特?現在就是這麼個局面。一切都是為了討好女皇!債務是還清,還是欠著;禮物是送出去,還是收回來,是接受,還是退還。訂好婚約,買賣女兒——」
「你太過分了!」謝特菲爾德喊著,想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說得還不夠!」戈爾洛夫不甘示弱地嚷道。瞧他那架勢,如果謝特菲爾德膽敢站起來的話,毫無疑問他是要把他打翻在地的。那個英國人看到這副架勢,坐在了位子上,可是他的眼睛裡冒著憤怒的火光。
「哦,我什麼都明白了,」戈爾洛夫繼續咆哮著。「我知道所有的遊戲規則了。可以出賣任何人,任何東西,因為你們已經出賣了你們自己。什麼也不說,哪怕你的女兒跟傻瓜訂了親,只要他富裕就成。什麼也不說,即使牧師是個雞姦犯也不管,因為他可能是女皇的男寵!即使你的妻子找野男人也不反對,因為反對是禮儀最忌諱的事情!那就是……」戈爾洛夫講得太快,後面的話卡在了喉嚨裡。他的拳頭在空中顫抖著,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他的怒火發洩出來之後才漸漸熄滅。他慢慢地放下了拳頭,急促地、深深地呼吸著,又把眼睛注視著牆角。
「嗨!親愛的伯爵!我知道你誤解了我們的意思!」米特斯基說著,笑得就像一個遇到風暴躲進山洞裡、風暴過後鑽出來迎接陽光的人。「如果我們表達感激之情有了稍許拖延而引起這樣的不愉快,我們可以寫一個書面的保證——」
「只是不註明數目,」戈爾洛夫插了一句。
米特斯基的猶豫完全證實了戈爾洛夫所說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呵,這太油滑了,」謝特菲爾德說。「這完全忽視了事實。你們的一個重要責任——包括所有責任——就是保護我們的女兒,保護她們的貞潔。貞潔跟她們的生命一樣重要。」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說。
「我的意思是,你幾乎不應該期待我的感激,因為你誘惑我的女兒到你的臥房裡,企圖勾引她!」
對謝特菲爾德的指責米特斯基跟我一樣困惑不解。他猝然轉過身來,目瞪口呆地面對著我,臉上頓時變得通紅。戈爾洛夫扭過頭來,瞇著眼看我。我正要極力否認,但沉住了氣,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沒有臥房。在別連契科莊園的第一個晚上,我睡在廚房的壁爐旁邊。第二個晚上我在戈爾洛夫的房間裡照料他,他喝了不好的白蘭地,腸子有毛病。」
「那麼就是在廚房裡!你把她拉到那裡,向她求愛!」
像剛才一樣我還是先想了一下再開口。「謝特菲爾德勳爵,你在引我上鉤。你自己根本不相信你指控我的這件事,要不你就是害怕了,所以才想讓我證實這件事根本不可能。我可不上這個當。這既侮辱了你女兒,也侮辱了我。」
「你否認她到廚房去了?」他聲音很大,極力要裝出嚴厲的樣子,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軟了下來。我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測。
「我什麼也不否認。不管你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沒有人會說你這番威脅的話的是事實。如果你詢問過安妮本人,她是不會說我和她有什麼不光彩的勾當的。」我和他四目相對。我先笑了,他的目光游移開去。「米特斯基親王。你對這一切也很苦惱。請你把你的女兒叫到這裡來,面對著我們大家好嗎?」
米特斯基舉起他身邊桌上的一個銀鈴,搖了搖,吩咐前來聽命的僕人馬上把他女兒叫來。娜塔莎徑直走了進來,後面跟著比阿特麗斯;比阿特麗斯低著頭,手裡牽著女主人裙子過長的下擺。「什麼事?什麼事這麼緊急?」娜塔莎連珠炮似的說。「爸爸,我得把這個做完!我聽說裁縫要來,我知道我得把我的衣服全都改做!做得都不對!新的……」
「娜塔莎!娜塔莎!請!」米特斯基打斷她的話。「我們……我們想要……關於你們的旅行,你們最近……」
「那又怎麼啦?」她面容明朗,話語急促;她父親臉色陰沉,說話遲疑。
「嗨,我們……呵……」米特斯基朝我皺了皺眉。
「米特斯基公主,」我說。「如果你能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那就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很樂意,上尉。只是把問題提得簡單一點。」她格格地笑著,然後轉身搶白比阿特麗斯。「比阿特麗斯,我不管到哪兒你都這麼跟著,真煩人!你可以把那個——把裙擺放下來!反正我是要剪掉的,你這個笨鳥!」她又轉身面對著大家,笑了。比阿特麗斯放下了裙擺,朝後退了幾步,低下頭。
「公主,」我說,「請你告訴我們,自從雪橇離開你們家的前門,一直到回來,有沒有任何人做過什麼事情,對你說過什麼話,或者你聽到別人說起的什麼話,威脅到你的貞潔或者名聲?」
「沒有,太可惜了!我當時很失望!」
「娜塔莎!」米特斯基喊道,他說話時裝作很羞愧的樣子,但那口氣聽起來反倒是一種解脫,而不是在叱責女兒。
「嗨,那當然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希望的旅行!」她又連珠炮似的說著。「你僱用的這幾個人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她把最後三個詞語咬得很重,還一邊用扇子拍打戈爾洛夫的大背頭,然後又說:「瞧!我的扇子!他頭上搽了油!哦,男人總是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娜塔莎!」米特斯基又叫道,這次他的聲音聽起來真的有些羞愧。
戈爾洛夫瞅了她一眼,她格格地笑著。「還有什麼要問我的?」她說。
「我想這是我們唯一的問題,」我說著,看了看謝特菲爾德和米特斯基。「公主,我們就不再麻煩你了。呵,請再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我想說一說。」公主止住腳步,跟在後面的比阿特麗斯也停了下來。「米特斯基親王,還有一件事情應該讓你知道。」
「說吧。」
「保護你們女兒的不只是戈爾洛夫和我兩個人。比阿特麗斯也保護了她們。她不只是保護了她們的衣服和名譽不受損害。」我眼角的餘光看到比阿特麗斯舉起一隻手,放在嘴上,我生怕說錯了話,又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她還救了我和戈爾洛夫的命,因為她騎在馬背上,迷惑了哥薩克人,為我們贏得了優勢。她還獨自騎著馬衝向那個俘虜。」我抬頭看了看臉色蒼白的比阿特麗斯和米特斯基公主,然後又繼續說:「你女兒的信中沒有提到她。所以我現在就告訴你。」
米特斯基端坐不動,面色冷漠。
「斯威特,你違反了規則!」戈爾洛夫站了起來,聲音低沉地說。「你不明白有一條規則嗎?在我們見到女皇之前他們不肯給我們付錢。而僕人是不能表現自己的勇敢的。這就是他們所知道的本質規律。你明白了嗎?」
我跟著他站了起來,對兩位女士鞠躬。
「先生們,不必有任何的敵對情緒!」米特斯基請求道。他跳了起來,硬拉著我們的手,還笑了笑。「咱們之間可不要有什麼誤會。咱們可以相互尊敬,對嗎?」
「那是當然嘍,」謝特菲爾德趕忙說。
「兩位先生,請等等!我派人去叫一個專業的裁縫來給你們每人量制一套俄國式的制服,讓你們穿著去參加女皇的宴會。」
戈爾洛夫和我對視了一下。「如果你們一定要做的話,」戈爾洛夫說。「我們就待在這裡等她量完——只要是裁縫,不是做棺材的就成!哈!」
米特斯基也笑了。我們正要動身離開客廳,謝特菲爾德說:「上尉,順便告訴你。就在你們動身之前的那個晚上一個美利堅人被發現死在『白雁』客棧附近。你不瞭解這個人,對吧?」
「一個美利堅人?我——」
「一個海員。事實上,他就是搭乘『征服』號輪船來的。」
「在『白雁』客棧附近?這不是很異常嗎?他是怎麼死的?」
「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他看樣子是喝多了酒,然後昏倒在雪地裡。第二天發現他的時候,他被狼咬過了。」
「這太慘了,」我說。「很……很慘。」
「是的,很慘,」謝特菲爾德說。
我來了個向後轉,離開了客廳,戈爾洛夫跟在我的後面。在外面的走廊裡剛走了幾步,戈爾洛夫喊我:「斯威特!咱們的房間在這邊。」
「什麼?哦,對了……」我說。我盲目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了。我的臉上火辣辣的,雙手冰冷。
戈爾洛夫停了下來,壓低了嗓門。「你認識那個海員。」
「我——」我想否認,儘管他是我的朋友,可是我的不自在已經掛在了臉上。謝特菲爾德很高明地引我上了當;他那些關於安妮的指控完全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使我放鬆了警覺,我意識到,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業餘選手,在跟一位大師進行較量。第一次跟謝特菲爾德和蒙特羅斯談話之後我還洋洋得意。可是當時隱晦不清的事情,現在都昭然若揭了。
我得把這件事清理出一個頭緒出來。戈爾洛夫站在我的前面,目光炯炯。我能告訴他什麼呢?正在這時有人插話了。
「對不起,二位先生,」一個商人模樣的婦女從走廊的一間凹室裡走了過來。顯然她剛才坐在那間凹室裡等待我們打這兒經過。「請跟我去量製衣服。」
「等一等,女人!」戈爾洛夫脫口而出。「在這個屋子裡重要的人物不只是親王和勳爵!我們倆也挺重要的,你可不要催我們!」
「不催。那我可就做不完你們的衣服了。如果你們想讓褲子的縫口敞開著進皇宮,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她轉過身去,脊樑骨直挺挺的像一枚針,走到那間凹室裡,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
「來吧。我們準備好了,」我說著,走到凹室的門口。
她只是扭動了一下脖子,看著戈爾洛夫。「你呢,先生?你準備好了嗎?」
戈爾洛夫把我推到一邊,面對面地直視著那個女人。「準備好了?準備好了?對,我準備好了!」
「哦,好極了,」她說著,伸手取來針線包,站了起來。她的法語跟她的身段差不多:並不標準,有的地方過於誇張,有的地方則嫌不足,不過很有力量,有魄力。她看上去三十來歲,頭頂正中央蓋著一頂平頂的草帽。從這頂碟子一樣的帽子後面垂下寬寬的飄帶,前面則是一塊紗巾——是為了好看,而不是為了遮住臉,因為她的臉完全露在外面。我開始的時候以為她並不漂亮。
她在門口從我們倆身邊走過時,根本不去看戈爾洛夫故意讓她難堪的眼光,而是沿著走廊來到一個明亮而很有女人味的起居室。這是專門供她使用的,花緞的窗簾拉了起來,陽光傾瀉而入。她從針線包裡拿出剪刀、手套和一卷布條。她把這些東西隨手放在一張小圓桌上,雙手小心翼翼地摘下帽子,掛在一張翼狀墊背扶手椅的角落。她把剪刀掛在脖子旁邊一個結實的圈環上,這個圈環套著一股纏在髮夾上的線;接著她戴上手套,手套是線織的,很舊,手指都脫落了,左手的手套後面縫著一個插針用的小棉墊。做完這些準備工作後,她轉過身來,把手放在髖部,說:「哎,二位先生?你們的上衣脫不脫?」
我們不由自主地迅速行動起來,把上衣搭在這間裝飾華麗的屋子一角另一張椅子的靠背上。女裁縫從我開始——完全把戈爾洛夫撂在一邊,他叉著雙手,用腳尖輕敲著地板,一邊看著一邊大聲地歎息。她首先把布條的一端準確地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左手指捏著布條朝下,右手從針墊裡拿起一枚針把布條別在我的襯衣上。接著又打開一卷布條按在我的另一個肩膀上,用剪刀精確地剪斷。這樣重複了好幾次,她小心謹慎而又手腳麻利地用針別住布條的一端,剪斷另一端。過了一會兒我全身上下所有的身圍和角度都拖著布條。就這樣捆綁好了之後,她去料理戈爾洛夫,把我棄置在一旁。我就像一條觸了礁的破帆船,那些布條就是我的帆。
我在以這副尊榮在屋子裡轉悠,偶然看見牆上有一幅意大利油畫,隨即便聽到從油畫那邊傳來的隔壁房間的喊叫聲。不是在吵架;只有一個聲音——娜塔莎·米特斯基的聲音——震顫著牆上的鑲板。她好像是在抱怨衣服;我隱約聽到布料、花邊什麼的。不過我可以肯定她的火是沖比阿特麗斯發的,我還知道是我剛才在主子面前誇獎僕人引起的妒忌。
「哎喲!」戈爾洛夫大叫起來。女裁縫只管繼續別著布條,剪著布條。
我假裝對這幅意大利油畫有濃厚的興趣,把頭湊到牆邊。但是我這間房子裡的嘈雜聲太大,聽不清隔壁房間裡說的是什麼。「我的天啦,女人!」戈爾洛夫嚷叫著,發火了。「你那些針把我的人都弄歪了!再扎我一次,我可」
女裁縫慢慢地站起來,和他面對著面,你看我,我看你。她極其小心地剪掉剛才別在他身上、量了腰圍的一根帶子,用大拇指把剪斷的那一端按在他的屁股上。她從針墊裡取出一枚針,舉到他們倆的臉之間,這樣他可以看到她的手指上捏著那枚閃閃發光的小針,然後——她又看了戈爾洛夫一眼——把針扎進了他的屁股。
他沒有喊出聲來,也沒有明顯的動作,只是把牙關咬得更緊,揚起眉毛,然後緊皺著。女裁縫的眉毛比他揚得更高,她把頭歪到一邊,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後才拔出針,別在他的褲子上。最後她很瀟灑地去幹她的活。
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戈爾洛夫的呼吸聲和女裁縫剪布條的聲音。我清楚地聽到隔壁房間裡的說話聲:「你幹嗎一言不發地坐著?那當然嘍!婚禮的衣服不關你什麼事,對吧?」
女裁縫最後一次給戈爾洛夫量了身體,剪斷布條,取下別針,麻利但井井有條地捲起一根根布條。然後她又開始折騰我,最後給我們量脖子,把我們倆的兩卷布條和其他的工具一起扔到針線包裡。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頭頂正中央,走了出門。
她正要走出正門時,戈爾洛夫喊道:「哎,你能夠……你認為……你做的衣服我們穿起來合身嗎?」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我做的衣服只跟我量過的身體合身。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要做你們身上的那種衣服不是什麼難事。再見了,先生,還有你,先生。」她也朝我點了點頭,走了。
我們倆穿上原來的衣服,戈爾洛夫一言不發,似乎忘記了有我在他身邊。
「……再來幾條圍巾!」我們邁進走廊時聽到了嚷嚷聲。「胸衣還要再緊一點!」我們轉過頭去,剛好看見比阿特麗斯從女客廳裡走了出來,手裡抱著一堆衣服。她瞥了我們一眼,連忙把眼睛躲開。她身邊的門砰地開了,娜塔莎尖叫著:「快點!我不——」
聲音戛然而止;娜塔莎一定是發現了我們,她為了躲避這種尷尬的場面,砰地把門關上了。比阿特麗斯站在走廊外面,臉漲得通紅;她抬頭又看了我一眼,凝視了片刻,然後走了。
戈爾洛夫和我回到我們的房間,收拾好了東西,坐著米特斯基親王派的一輛四輪馬車回到了「白雁」客棧。在回去的路上戈爾洛夫沒有問起那個搭「征服」號輪船來的海員以及他是如何死的,他一路上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