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人 文 / 理查德-普萊斯頓
多戈德注視著那個人在草坪上不停嘔吐,他心中的感覺是,用他的話說,「極度恐懼」。現在,或許是第一次,對於靈長類動物大樓危機的真正恐怖沖刷著他的全身。米爾頓?弗朗蒂格彎著腰,呼吸急促,透不過氣來。當他的嘔吐漸漸平息後,多戈德扶起他,把他帶到室內,讓他躺在一張沙發上。現在已經有兩名僱員生病了——查維斯?普蒂還在醫院裡,正從心臟病發作中恢復過來。米爾頓年歲已過半百。儘管不抽煙,他還是有慢性的乾咳。他一直在「黑澤爾頓」照料著猴子,與多戈德共事了不止二十五年。多戈德非常瞭解這個人,而且比較喜歡他。多戈德渾身顫抖,難過、害怕和內疚交織在一起。或許我早該在上個星期就疏散這幢大樓。我是不是把猴子的利益放在人類的利益之上了?
米爾頓面色蒼白,全身戰慄,精神虛弱,呈現出肺氣腫的症狀。多戈德為他找來一個塑料桶。被咳嗽打斷的嘔吐的間隙,米爾頓為穿著連衫褲離開大樓而道歉。他說自己剛剛戴上口罩,準備進入一間猴房,這時漸漸感到胃裡一陣噁心。或許是大樓裡的腐爛氣味使他作嘔,因為他們沒有像平常一樣定期地清掃猴房。他可以感覺到自己快要吐出來了,可又找不到一個桶或者別的東西,而且它來得是如此之快,以至於他來不及去洗手間,於是他就跑到了門外。
多戈德想測量米爾頓的體溫,但是沒人能找到溫度計,所有的溫度計都已經用於猴子的直腸了。於是他派比爾去藥店買了一隻。比爾回來後,他們發現米爾頓高燒一百零一華氏度。比爾在房間裡徘徊著,害怕得幾乎要發抖了。比爾表現得不好——「他恐懼得簡直要痙攣了。」多戈德後來回憶說,然而多戈德自己的感覺並沒有什麼兩樣。
米爾頓依然是房間裡最為冷靜的人。與多戈德和比爾不同,他自己似乎並不害怕。他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樂於告訴人們他已經被解救了。倘若上帝覺得應該用猴類疾病把他召回家,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祈禱了片刻,回想著《聖經》中他最喜愛的段落,這時他的嘔吐漸漸平息了。不久,他就在沙發上安靜地休息著,並說他感覺好一點了。
「我要你待在原地不動,」多戈德對他說道,「別離開大樓。」他匆匆地鑽進汽車,火速趕往利茲堡大道邊的「黑澤爾頓-華盛頓」辦公室。路途並不遙遠,他到達那裡時,已經下定了決心:雷斯頓猴捨的工作人員必須疏散。一刻也不能延誤。
大樓裡一共僱用了四名工人,而半數將要躺在醫院裡。其中之一有心臟病,而現在另一個發著高燒,還伴隨著嘔吐。根據多戈德所瞭解的埃博拉病毒,這些疾病都可能是感染的症狀。他們曾在商場裡購物,在餐館裡吃飯,探親訪友,等等。多戈德設想他們前一天晚上或許與妻子做愛了。他甚至不願去思考後果。
抵達「黑澤爾頓-華盛頓」後,他徑直趕往總經理的辦公室。多戈德打算向總經理簡要地說明情況,並徵得他的同意去疏散猴捨。「我們有兩個傢伙生病了。」多戈德對他說道。然後他講述發生的事情,他開始哭泣,他抑制不住淚水。多戈德流著眼淚,說話斷斷續續,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他說:「我建議——徹底的行動——應該是關閉——越快越好。我的建議是——我們關閉它,然後移交給軍方。自從10月份這種該死的疾病來到我們這兒,我們沒有受到傷害,可是突然我們有兩個人生病了,一個在醫院裡,一個正要去那兒。我一直思考著,倘若存在真正的人類風險,事到如今我們就已經看見一些了。我們玩火太久了。」
總經理對多戈德表示同情,並且贊成他的建議,猴子機構應該疏散並關閉。於是,多戈德抑制住淚水,匆匆趕往自己的辦公室,然而他發現一群來自疾病控制中心的官員正在那裡等候著自己。他感覺身上的壓力彷彿永遠都不會放鬆了。疾病控制中心的人早就已經來到「黑澤爾頓」,開始監視所有曾經暴露於病毒的僱員。多戈德告訴他們猴捨裡剛剛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有個人嘔吐著倒下了。他說:「我已經建議疏散這一機構。我覺得這幢大樓和猴子應該移交給陸軍傳染病醫學研究院的人,他們擁有設備和人員來安全地處理它。」
疾病控制中心的人聆聽著他的話,沒有表示不同意。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處理米爾頓,後者在多戈德「待在原地不動」的命令下,目前仍躺在沙發上。因為疾病控制中心負責爆發事件的人類方面,所以疾病控制中心負責米爾頓——他們想送他到費爾法克斯醫院,這家醫院位於華盛頓環形公路的內側。
現在是上午九點二十分。多戈德坐在辦公室裡,苦苦煎熬著,通過電話應付著這場危機。他打電話給迪特裡克港的彼德斯,告知他的一名猴子管理員生病了。帶著極為冷靜的語氣,沒有一絲方才剛剛流淚的痕跡,他對彼德斯說道:「我們正式同意你們將此機構及其所有動物視為陸軍傳染病醫學研究院的責任。」
彼德斯上校從「陸軍傳染病醫學研究院的責任」這個短語中聽出了一絲不信任。它暗示著,如果發生什麼意外,而且有人不幸死掉的話,軍方將會承擔責任,而且會被起訴。彼德斯希望能夠掌控這幢大樓並「核武攻擊」它,但他不希望因此招來官司。於是他對多戈德說,人員的安全和公眾的安全對他來說是最為重要的,但是他得用命令來澄清這一點。他表示會盡快回來找多戈德商談。
接著,他們談起了那個生病的工人。彼德斯瞭解到此人正被送往費爾法克斯醫院,那讓他很是煩惱。彼德斯覺得,應該假定那個傢伙身上爆發的是埃博拉病毒——而你真的想把那樣的一個傢伙帶到公共醫院嗎?看看埃博拉病毒在非洲醫院裡的所作所為吧。彼德斯認為那個人應該納入研究院的「班房」裡。
與多戈德剛通完電話,彼德斯就打電話給約瑟夫,後者負責疾病控制中心的事務。他對約瑟夫說了如此之類的話:「我知道你有這個主意,你自以為應付埃博拉病人的全部所需只不過是外科口罩和大褂,但我認為你需要使用更高級別的防護設備。」彼德斯還提議派一輛軍用救護車接走那個病人——將他安置到軍方的生物隔離艙中——並把隔離艙運往研究院的軍方機構裡。送他進「班房」。
彼德斯回憶起約瑟夫對他說了意思大概如下的話:「我希望那個傢伙在費爾法克斯醫院裡。」彼德斯回應道,「好吧。我認為這樣,約瑟夫,而你認為那樣,我們意見不一致。無論如何——要是埃博拉病毒進入了費爾法克斯醫院,約瑟夫,醫護人員身上將會發生些什麼呢?還有,你本人身上將會發生些什麼呢?」
約瑟夫不會改變他的決定:在非洲的歲月裡,他曾經面對面地接觸埃博拉病毒,然而沒有染病。當時,他在一間塗污著埃博拉之血的泥牆茅屋裡工作了好幾天,跪在地上照料著崩潰並出血的人群。處理埃博拉病人時宇航服並不是必需的。可以把他們送到上等醫院裡,由熟練的護士們來照料。那個傢伙將會去費爾法克斯醫院。儘管強烈地厭惡約瑟夫,彼德斯還是欽佩他能夠在非常艱難的處境下做出堅定的抉擇。
華盛頓電視台第四頻道的一輛電視新聞車抵達了猴捨。工人們透過窗簾窺視著電視車,而當記者來到門口按響蜂鳴器時,沒有人回應。多戈德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任何人都不要同媒體談話。就在那時,一輛來自費爾法克斯醫院的救護車趕來了,準備把米爾頓帶走。第四頻道選擇的時機不能比這更好了。新聞小組打開他們的燈光,開始拍攝這幅場景。猴捨的大門被打開了,米爾頓?弗朗蒂格撞撞跌跌地走了出來,依然穿著他的「蒂維克」衣服,表情有些尷尬。他走到救護車旁邊,醫療隊掀開後面的車門,米爾頓自己爬了進去,躺到「蓋尼式」床上。他們關上車門,然後飛速離去,第四頻道緊隨其後,跟蹤著他們。幾分鐘後,救護車和第四頻道進入了費爾法克斯醫院。米爾頓被安置到一間隔離室裡,被允許接近他的只有戴著橡皮手套、白衣大褂和外科面罩的醫生和護士。米爾頓說他感覺好一些了。他一邊向上帝祈禱,一邊觀看微型電視機的節目。
可是在猴捨裡,對剩下的工人們來說,事態的發展已經漸漸不可忍受了。他們看見了身穿宇航服的人們,他們看見了自己的同事在草地上嘔吐,他們看見了第四頻道追逐救護車。工人們鎖上身後的門窗後,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大樓。
四百五十隻猴子生活在大樓中,它們的喊叫迴盪在空虛的走廊裡。時間是上午十一點鐘。一場小雪漸下漸停,漸停漸下,天氣正在轉冷。猴捨裡的空氣調節設備永遠地失靈了,大樓內的空氣溫度激增到華氏九十度以上,變得水汽濛濛,臭氣瀰漫,充斥著猴子的喊叫聲。這些動物現在已經很餓了,因為管理員們沒有給它們喂早餐餅乾。整幢大樓的房間各處,許多動物神情呆滯地凝視著,一些動物七竅流血。血滴濺落到籠子底部的金屬板上……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