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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發女妖 文 / 理查德-普萊斯頓

    11月27日,星期一,上午七點

    感恩節之後的星期一清晨,托馬斯去研究院上班,他穿著藍色牛仔褲、法蘭絨襯衣和牛仔靴,以此作為對森林裡的時光的一種紀念。他期盼著檢驗死猴的細胞,這些細胞是他在出去狩獵之前從長頸瓶裡收穫的。他想用電子顯微鏡觀察它們,設法找到它們感染了猿出血熱的一些目視證據。

    這一小塊細胞的形狀是麵包屑大小的圓點,嵌入到黃色塑料製成的微小的圓柱樣本裡。他打開檔案櫃的扣鎖,取出他的金剛鑽刀。金剛鑽刀是一種金屬製品,其尺寸不大於超小型鉛筆刀,約一英吋長。它價值約四千美元。鑽刀擁有金剛石刀刃——無瑕的菱形的大塊金剛石,稱得上是品質最佳的石頭。

    他拿著金剛鑽刀和盛放著麵包屑大小的細胞的塑料樣本走進了切割室。他在工作台邊坐下來,面朝著切割機,把金剛鑽刀安裝上去,而且極其小心翼翼地避免他的手指碰到刀刃。指頭只需碰到刀刃一次就足以毀壞它。金剛石也會劃破你的指頭,有時或許是嚴重的。這把小刀異常鋒利。它擁有世界上所有工具中最為鋒利的刃口。你可以想像一下它鋒利的程度,它能夠乾淨利落地將病毒一分為二,就像剃刀刀片穿過花生一樣。如果你相信一億個病毒可以覆蓋字母i上方的小圓點,那麼你就會意識到金剛鑽刀是多麼的鋒利了。如果你碰巧被它劃傷了,它將會暢通無阻地穿過你的皮膚,彷彿你的皮膚與空氣沒有什麼區別——而它在穿過你的指頭時會割裂單個的血細胞。那時,刀刃上就會覆蓋著皮膚油和血細胞,從而不得不報廢。

    顯微鏡和切割機聯結在一起,托馬斯透過顯微鏡的目鏡觀察著。現在他可以清晰地看見麵包屑了。他打開一個開關,於是機器開始嗡嗡作響,樣本開始來回移動,麵包屑在金剛鑽刀刃口上滑行。切割機就像熟食切片機一樣工作著,削著大小如下的切片:

    這些切片落入一小滴水裡,停留在水滴的表面上。每個水滴都包含了多達一萬個細胞,而這些細胞本身被刀刃劈開了。刀片削掉了一塊接一塊的切片。它們如同睡蓮葉子一般展開了。

    他的眼睛從顯微鏡旁邊移開,在工作台上四處搜尋著,直到他看到一支木棍,這支木棍上用小滴指甲油粘附著一根人類的睫毛。它是一種用來操作這些切片的工具。這根睫毛來自實驗室裡的一位女性——大家普遍認為她的睫毛最適合這種工作,既不太粗也不太細,呈錐形,而且具有良好的尖端。他把睫毛伸進水滴中攪動,使各塊切片分離開來。然後,他用睫毛的尖端從水裡撈起了一些被損壞的切片,把它們抹在一張棉紙上從而除去它們。

    緊接著,他用一雙鑷子拾起了一塊金屬柵格。這塊柵格的尺寸是這樣——?——而且是銅質的。他用鑷子握著柵格,使其浸沒於水中,然後在一塊漂浮的切片底下緩緩地抬起,就像漁民們抬起抄網一樣。現在切片粘附在柵格上了。他仍舊用鑷子握著柵格,把它放進一個很小的盒子裡。然後,他沿著走廊把盒子拿到一間暗室裡。這個房間的中央豎立著一座比人還高的金屬塔,這就是他的電子顯微鏡。這是我的鏡子,他認為。他非常喜愛這台顯微鏡。他打開小盒子,用鑷子抬起柵格,安裝到一個金屬桿裡面——它約有輪胎架大小,被稱作樣本托架。他把金屬桿滑入顯微鏡,直到鎖定在適當位置並發出丁當聲。現在的切片,置於柵格上,被「輪胎架」托在合適的地方,已經安置到顯微鏡內部,位於電子束的中心。

    他關掉了房間裡的燈光,然後坐在控制台旁邊,那裡覆蓋著刻度盤和數字讀出設備。控制台的中央有一扇螢光屏。這個房間已經成為一艘星際飛船的指揮平台,而螢光屏就是一扇俯視內部無窮世界的窗口。

    他推上一個開關,彎腰坐在椅子上,使頭部靠近螢光屏。他的臉龐在屏幕的光線下發出綠色的光輝,反射到玻璃上:長長的頭髮,嚴肅的表情,深陷的眼睛掃視著地形。他正觀察著一個細胞的角落。這種情形就像在高海拔的地方欣賞風景一樣。這就是細胞的景色。在他的眼前隱現的是一片遼闊而複雜的遠景圖像,圖像中眾多的細節擁擠在一起,比大腦能夠接納的還要多。為尋找一種病毒,你有時可能要花數天時間掃瞄細胞。在一塊切片裡,或許會有數千個細胞需要搜索——而你仍然有可能找不到你要找的東西。生物體系的不可思議之處就在於,不論觀察到多麼細小,它永遠就是那麼複雜。他可以看見類似於河流、小溪和牛軛湖的形態和形狀,他可以看見類似於城鎮的斑點,他還可以看見森林的環帶。它是一張熱帶雨林的鳥瞰圖。細胞就是下面的世界,而那片叢林中的某個地方藏匿著一個病毒。

    他旋轉一個旋鈕,在細胞之中漫步著,細胞的景色緩緩地漂移到他的視野中。他提高了放大倍數。於是這片景色朝他湧現過來。

    他屏住了呼吸。等一下——這個細胞有點問題。這個細胞亂七八糟。它不僅僅是壞死了——它被摧毀了。它已經被驅散開來,而且有蠕蟲在上面爬動著。這個細胞上鋪滿了爬蟲。細胞的某些部分充斥著如此眾多的病毒,以至於它們看起來類似於大量的繩索。這是一種蜷絲狀病毒。

    他想,馬爾堡病毒。這種物質看起來像馬爾堡病毒。他不禁彎下腰湊近了屏幕。他的胃部收縮著,纏結著,翻轉著,他感到一陣不愉快的感覺。這是嘔吐因子。他簡直驚慌失措了,幾乎要衝出房間大聲叫喊,「馬爾堡病毒!我們得到馬爾堡病毒了!」然而轉念一想,事情真是這樣嗎?他不禁吸了一口氣。他不知道這種東西是否就是馬爾堡病毒,但非常確信的是它看起來是一種蜷絲狀病毒,一種線狀的病毒。然後,他的腦中閃現出一幅圖像——彼得?卡迪納爾的肝臟細胞破裂並且被爬蛇吞沒的圖像。他把這幅圖像轉移到記憶的中央,與他看到的屏幕上的圖像進行比較。他完全清楚卡迪納爾毒株的模樣,因為他已經諳熟了其中的花體和燕麥圈形狀。病毒對那個男孩的所作所為……對那個男孩的身體組織的毀滅性影響……哦,哎呀!——哦,哎呀!——我和加爾林已經聞過這種物質啦。我和加爾林曾經操作過這種物質,而這是一種生物危害4級微生物。馬爾堡病毒……哦,哎呀……一陣極不愉快的感覺潑濺到他身上,他驀然之間意識到了懸在兩腿之間的男性外生殖腺……腐爛發臭、表皮剝落、梨子大小的黑色睪丸。

    他開始用顯微鏡拍攝照片。幾張底片從機器中滑出來。他把它們拿到一間暗室裡,關上燈光,然後沖洗照片。在漆黑的環境下,他有充分的時間進行思考。他推算著自己暴露的日期。讓我們想一下,出門狩獵之前的那個星期五,他曾經聞過那個長頸瓶。那就是在……十天之前。馬爾堡的潛伏期是多長呢?他不能立刻知道。讓我們想一下——對於吸入了馬爾堡病毒的猴子來說,它們的病情發展經歷了較長時間,從六天到十八天。而他在第十天。

    我處於生病的邊緣了。我處於倒下的黃金時段!我昨天頭痛過嗎?我現在頭痛嗎?我發燒了嗎?他把手放到前額上。感覺還好。僅僅因為我在第十天沒有頭痛,並不意味著我在第十二天也不會頭痛啊。我嗅那個瓶子的時候吸得有多深?我弄破瓶帽了嗎?那樣會使材料噴灑出來的。我記不清了。我後來用手指揉過眼睛嗎?我記不清了。我用手指摸過嘴嗎?我或許摸過,我不知道了。

    他懷疑自己弄錯了。或許這並非馬爾堡病毒。他只是一名實習醫師,他只是在學習這種材料而已。在華盛頓郊區發現大量的生物危害4級病毒,這可不是實習醫師們天天做的事情。或許這不是一種蜷絲狀病毒。我能多肯定呢?如果你去告訴你的上司,你發現了馬爾堡病毒而且你弄錯了,那麼你的事業就在試管之中完蛋了。如果你發出一次錯誤的呼叫,那麼首先,你引起了恐慌。其次,你變成了笑柄。

    他接通了暗室燈光的電源,從定影液中拖出底片,然後把它們放到明亮處。

    他看到底片的負像上有形狀如蛇一般的病毒顆粒。它們是一條條相互纏結的眼鏡蛇,就像蛇發女妖的頭髮一樣。它們是大自然的本來面目,裸露而猥褻的女神。這種東西美麗得驚人。當他凝視著照片時,他感到自己被從人類世界中拉出來,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道德界限在那裡變得模糊不清並最終完全消失了。他沉湎於驚奇與讚美之中,儘管他知道自己是犧牲者。可惜的是他不能用來復槍把它打下來。

    他還看到了照片中的其他東西,這些東西讓他恐懼萬分,滿懷敬畏的感覺。細胞的結構已經被病毒更改得幾乎面目全非了。它們把細胞轉變成為類似巧克力甜餅的東西,而其中大部分是巧克力片。這些「巧克力片」就是由純病毒組成的類似晶體的集團。他稱它們為「內含體」。

    它們是一窩即將孵化的病毒。病毒在細胞內部生長時,類晶體或者磚狀物就會出現在細胞中央。然後它們向外移動,逼近細胞的表面。磚狀物接觸到細胞壁的內表面後,它會分裂成為數百個單獨的病毒。這些病毒的形狀就像細絲一樣。這些細絲擠出細胞壁並在細胞外萌芽,如同青草從肥土中長出一樣。在磚狀物出現並向外移動的同時,它們會扭曲細胞,導致它迅速膨脹而且改變形狀,而最終細胞會爆裂開來——它會突然破裂而且壞死。於是細絲脫離了細胞,漂移到宿主的血流中,進一步繁殖,俘獲更多的細胞,形成更多的磚狀物,然後又會爆裂細胞。

    他注視著這些磚狀物,他意識到自己十天前觀察長頸瓶裡的細胞時所認為的「胡椒粉」——細胞中的那些斑點——其實是內含體。那也是細胞為何看起來腫脹肥大的原因。因為它們「懷孕」了,塞滿了病毒磚狀物。因為它們即將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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