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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文 / 老捨

    要是依著日本軍閥的心意,當然最如意與簡明的打算,是攻陷一處便成立個軍政府,以軍人作首領,而把政治用槍刺挑著。但是,這樣去作,須一下手便有通盤的軍事計劃與雄厚的兵力。事實上,他們有極大的侵略野心,而沒有整個的用兵計劃與龐大得足以一鼓而攻下華北的兵力。他們的野心受了欺詐的誘惑,他們想只要東響幾聲炮,西放一把火,就能使中華的政府與人民喪膽求和,而他們得以最小的損失換取最大的利益。欺詐是最危險的事,因為它會翻過頭來騙你自己。日本軍人攻下了北平與天津,而戰事並沒有完結。他們須將錯就錯的繼續打下去,而不能不把用槍刺穿住的肥肉分給政客們與資本家們一些。他們討厭政客與大腹賈,可是沒法子不准他們分肥。他們更討厭中國的漢奸,而漢奸又恰好能幫助他們以很小的兵力鎮服一座城或一個縣分。他們須擦一擦手上的血,預備和他們所討厭的政客與漢奸握手。握手之後,那些政客與漢奸會給他們想出許多好聽的字眼,去欺騙中國人與他們自己。他們最不願要和平,而那些小鼻小眼的人卻提出「和平」;他們本只忠於自己——為陞官,為搶錢,而發動戰爭——而政客們偏說他們是忠於天皇。「武士道」的精神,因此,一變而為欺人與自欺,而應當叱吒風雲的武士都變成了小丑。

    假若他們不是這樣,而坦率的自比於匈奴或韓尼布爾,以燒紅的鐵鞭去擊碎了大地,他們在歷史上必定會留下個永遠被詛咒的名聲,像魔鬼永遠與天使對立似的。但是,他們既要殺人放火,而又把血跡與火場用紙掩蓋上。歷史上將無以名之,而只能很勉強的把他們比作黃鼬或老鼠。北平為老鼠們淨了街。老鼠是詭詐而怕人的。

    他們的聚議,假若不是因戰爭催迫著,將永無結果。他們非教政客與漢奸們來幫忙不可,可是幫忙即須染指。他們應教別人分潤多少?分潤什麼?自己搶來的,而硬看著別人伸手來拿,不是什麼好受的事,特別是在鼠眼的東洋武士們。假若照著他們的本意,他們只須架上機關鎗,一刻鐘的工夫便把北平改成個很大的屠場,而後把故宮裡的寶物,圖書館的書籍,連古寺名園裡的奇花與珍貴的陳設,統統的搬了走,用不著什麼拐彎抹角的作文章。可是,還有許多西洋人在北平,東洋的武士須戴上一張面具,遮蓋上猙獰的面孔。政客們又說,這是政治問題,不應當多耗費子彈。資本家們也笑容可掬的聲明,屠殺有背於經濟的原理。最後,漢奸們打躬作揖的陳述,北平人是最老實的,決不抗日,應求「皇軍」高抬貴手。於是,最簡單的事變成很複雜,而屠殺劫搶變為組織政府與施行「王道」。

    這樣的從軍事佔領迂迴到組織政府,使藏在天津的失意軍閥與官僚大為失望。他們的作官與摟錢的慾望,已經隨著日寇的侵入而由期待變為馬上可以如願以償。他們以為只要一向日本軍人磕頭便可以富貴雙臨。沒料到,日本軍是要詳加選擇,而並不摸摸腦袋就算一個人。同時,日本軍人中既有派別,而政客與資本家又各有黨系,日本人須和日本人鬥爭,華人也就必須隨著亂轉,而不知道主要的勢力是在哪裡。他們的簡單的認日本軍閥為義父的辦法須改為見人就叫爸爸。他們慌亂、奔走、探聽、勾結、競爭、唯恐怕落選——這回能登台,才能取得「開國元勳」的資格與享受。他們象暑天糞窖的蛆那麼活躍。

    更可憐的是冠曉荷一類的人。他們所巴結的人已經是慌亂而不知究竟如何,他們自己便更摸不清頭腦。他們只恨父母沒多給了他們兩條腿!他們已奔走得筋疲力盡,而事情還是渺茫不定。

    冠曉荷的俊美的眼已陷下兩個坑兒,臉色也黑了一些。他可是一點也不灰心,他既堅信要轉好運,又絕不疏忽了人事。他到處還是侃侃而談,談得嗓子都有點發啞,口中有時候發臭。他買了華達丸含在口中,即使是不說話的時候,口中好還有些事作。他的事情雖然還沒有眉目,他可是已經因到各處奔走而學來不少名詞與理論;由甲處取來的,他拿到乙處去賣;然後,由乙處又學來一半句,再到丙處去說。實在沒有地方去說,他還會在家中傳習給太太與女兒。而且,這樣的傳習與宣傳,還可以掩飾自己的失敗,常常的在一語未完而打個哈欠什麼的,表示自己因努力而感到疲乏。假若他的事情已經成功,他一定不會有什麼閒心去關切,或稍稍的注意,老街舊鄰們。現在,事情還沒有任何把握,他就注意到鄰居們:為什麼象祁瑞宣那樣的人們會一聲不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呢?他們究竟有什麼打算與把握呢?對錢默吟先生,他特別的注意。他以為,像錢先生那樣的年紀,學問,與為人,必定會因日本人來到而走一步好運。在他這幾天的奔走中,他看到不少的名士們,有的預備以詩文結交日本朋友,打算創立個詩社什麼的。

    從這些詩人騷客的口中,冠曉荷學會了一套:「日本人是喜歡作詩的,而且都作中國舊詩!要不怎麼說白話詩沒價值呢!」

    有的預備著以繪畫和書法為媒,與日本人接近,冠曉荷又學會一套:

    「藝術是沒有國籍的,中國人作畫,正和日本人一樣,都要美。我們以美易美,也就沒什麼誰勝誰敗之分了!」有的預備著以種花草為保身之計,他們說:「日本人最愛花草。在東洋,連插花瓶都極有講究!大家在一塊兒玩玩花草,也就無須乎分什麼中國人與日本人了!」這一套也被冠先生學會。

    這些準備與言論,使冠曉荷想到錢默吟。錢先生既會詩文,又會繪畫,還愛種花;全才!他心中一動:嘔!假若打著錢先生的旗號,成立個詩社或畫社,或開個小鮮花店,而由他自己去經營,豈不就直接的把日本人吸引了來,何必天天求爺爺告奶奶的謀事去呢?

    想到這裡,他也恍然大悟,嘔!怨不得錢先生那麼又臭又硬呢,人家心裡有數兒呀!他很想去看看錢先生,但是又怕碰壁。想起上次在祁家門口與錢先生相遇的光景,他不肯再去吃釘子。他想還是先到祁家打聽一下好。假若祁瑞宣有什麼關於錢默吟的消息,他再決定怎樣去到錢宅訪問——只要有希望,碰釘子也不在乎。同時,他也納悶祁瑞宣有什麼高深莫測的辦法,何以一點也不慌不忙的在家裡蹲著。含上一顆華達丸,梳了梳頭髮,他到祁家來看一眼。「瑞宣!」他在門口拱好了手,非常親切的叫:「沒事吧?我來看看你們!」

    同瑞宣來到屋中,落了坐,他先誇獎了小順兒一番,然後引入正題:「有甚麼消息沒有?」

    「沒有呢!」

    「太沉悶了!」冠曉荷以為瑞宣是故意有話不說,所以想用自己的資料換取情報:「我這幾天不斷出去,真實的消息雖然很少,可是大致的我已經清楚了大勢所趨。一般的說,大家都以為中日必須合作。」

    「哪個大家?」瑞宣本不想得罪人,但是一遇到冠先生這路人,他就不由的話中帶著刺兒。

    冠先生覺到了那個刺兒,轉了轉眼珠,說:「自然,我們都希望中國能用武力阻止住外患,不過咱們打得過日本與否,倒是個問題。北平呢,無疑的是要暫時由日本人佔領,那麼,我想,像咱們這樣有點用處的人,倒實在應當出來作點事,好少教我們的人民吃點虧。在這條胡同裡,我就看得起你老哥和錢默翁,也就特別的關切你們。這幾天,默翁怎樣?」「這兩天,我沒去看他。」

    「他是不是有什麼活動呢?」

    「不知道!他恐怕不會活動吧,他是詩人!」

    「詩人不見得就不活動呀!聽說詩人杜秀陵就很有出任要職的可能!」

    瑞宣不願再談下去。

    「咱們一同看看默翁去,好不好?」

    「改天吧!」

    「哪一天?你定個時間!」

    瑞宣被擠在死角落裡,只好改敷衍為進攻。「找他幹什麼呢?」

    「是呀,」曉荷的眼放出光來,「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商量的呀!我知道錢先生能詩善畫,而且愛養花草。日本人呢,也喜歡這些玩藝兒。咱們——你,我,錢先生——要是組織個什麼詩畫社,消極的能保身,積極的還許能交往上日本人,有點什麼發展!我們一定得這麼作,這確乎是條平妥的路子!」「那麼,冠先生,你以為日本人就永遠佔據住咱們的北平了?」

    「他們佔據一個月也好,一百年也好,咱們得有個準備。說真的,你老哥別太消極!在這個年月,咱們就得充分的活動,好弄碗飯吃,是不是?」

    「我想錢先生決不肯作這樣的事!」

    「咱們還沒見著他呢,怎能斷定?誰的心裡怎麼樣,很難不詳談就知道!」

    瑞宣的胖臉微微紅起來。「我自己就不幹!」他以為這一句話一定開罪於冠先生,而可以不再多囉嗦了。冠先生並沒惱,反倒笑了一下:「你不作詩,畫畫,也沒關係!我也不會!我是說由默翁作文章,咱們倆主持事務。早一點下手,把牌子創開,日本人必聞風而至,咱們的小羊圈就成了文化中心!」

    瑞宣再不能控制自己,冷笑得出了聲。

    「你再想想看!」冠先生立起來。「我覺得這件事值得作!作好了,於我們有益;作不好呢也無損!」一邊說,他一邊往院中走。「要不這樣好不好?我來請客,把錢先生請過來,大家談談?他要是不願上我那裡去呢,我就把酒菜送到這邊來!你看怎樣?」

    瑞宣答不出話來。

    走到大門口,冠先生又問了聲:「怎樣?」

    瑞宣自己也不知道哼了一句什麼,便轉身進來。他想起那位竇神父的話。把神父的話與冠曉荷的話加在一處,他打了個冷戰。

    冠曉荷回到家中,正趕上冠太太回來不久。她一面換衣服,一面喊洗臉水和酸梅湯。她的赤包兒式的臉上已褪了粉,口與鼻大吞大吐的呼吸著,聲勢非常的大,彷彿是剛剛搶過敵人的兩三架機關鎗來似的。

    大赤包對丈夫的財祿是絕對樂觀的。這並不是她信任丈夫的能力,而是相信她自己的手眼通天。在這幾天內,她已經和五位闊姨太太結為乾姊妹,而且順手兒贏了兩千多塊錢。她預言:不久她就會和日本太太們結為姊妹,而教日本的軍政要人們也來打牌。

    因為滿意自己,所以她對別人不能不挑剔。「招弟!你幹了什麼?高第你呢?怎麼?該加勁兒的時候,你們反倒歇了工呢?」然後,指槐罵柳的,仍對兩位小姐發言,而目標另有所在:「怎麼,出去走走,還曬黑了臉嗎?我的臉皮老,不怕曬!我知道幫助丈夫興家立業,不能專仗著臉子白,裝他媽的小妖精!」

    說完,她伸著耳朵聽;假若尤桐芳有什麼反抗的表示,她準備大舉進攻。

    尤桐芳,可是,沒有出聲。

    大赤包把槍口轉向丈夫來:「你今天怎麼啦?也不出去?把事情全交給我一個人了?你也不害羞!走,天還早呢,你給我乖乖的再跑一趟去!你又不是裹腳的小妞兒,還怕走大了腳?」

    「我走!我走!」冠先生拿腔作調的說。「請太太不要發脾氣!」說罷,戴起帽子,懶洋洋的走出去。

    他走後,尤桐芳對大赤包開了火。她頗會調動開火的時間:冠先生在家,她能忍就忍,為是避免禍首的罪名;等他一出門,她的槍彈便擊射出來。大赤包的嘴已很夠野的,桐芳還要野上好幾倍。罵到連她自己都覺難以入耳的時候,她會坦率的聲明:「我是唱玩藝兒出身滿不在乎!」尤桐芳不記得她的父母是誰,「尤」是她養母的姓。四歲的時候,她被人拐賣出來。八歲她開始學鼓書。她相當的聰明,十歲便登台掙錢。十三歲,被她的師傅給強姦了,影響到她身體的發育,所以身量很矮。小扁臉,皮膚相當的細潤,兩隻眼特別的媚。她的嗓子不錯,只是底氣不足,往往唱著唱著便聲嘶力竭。她的眼補救了嗓子的不足。為生活,她不能不利用她的眼幫助歌唱。她一出台,便把眼從右至左打個圓圈:使台下的人都以為她是看自己呢。因此,她曾經紅過一個時期。她到北平來獻技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二歲。一來是,北平的名角太多;二來是她曾打過二次胎,中氣更不足了;所以,她在北平不甚得意。就是在她這樣失意的時候,冠先生給她贖了身。大赤包的身量——先不用多說別的——太高,所以他久想娶個矮子。

    假若桐芳能好好的讀幾年的書,以她的身世,以她的聰明,她必能成為一個很有用的小女人。退一步說,即使她不讀書,而能堂堂正正的嫁人,以她的社會經驗,和所受的痛苦,她必能一撲納心1的作個好主婦。她深知道華美的衣服,悅耳的言笑,豐腴的酒席,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爛掉,而被扔棄在爛死崗子的毒藥。在表面上,她使媚眼,她歌唱,她開玩笑,而暗地裡她卻以淚洗面。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姊妹親戚;睜開眼,世界是個空的。在空的世界中,她須向任何人都微笑,都飛眼,為是賺兩頓飯吃。在二十歲的時候,她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空虛,她切盼遇到個老實的男人,給她一點生活的真實。可是,她只能作姨太太!除了她的媚眼無法一時改正——假如她遇上一個好男人——她願立刻改掉一切的惡習。但是,姨太太是「專有」的玩物;她須把媚惑眾人的手段用來取悅一個人。再加上大赤包的嫉妒與壓迫,她就更須向丈夫討好,好不至於把到了口的飯食又丟掉。一方面,她須用舊有的誘惑技巧拴住丈夫的心,另一方面,她決定不甘受欺侮,以免變成墊在桌腿下的青蛙。況且,在心裡,她不比任何人壞;或者,因為在江湖上走慣了,她倒比一般的人更義氣一些。以一個女人來說,她也不比任何女人更不貞節。雖然她十三歲就破了身,二十二歲就已墮過兩次胎,可是那並不是她自己的罪惡。因此,大赤包越攻擊她,她便越要抗辯,她覺得大赤包沒有罵她的資格。不幸,她的抗辯,本來是為得到瞭解,可是因為用了詬罵的形式來表達,便招來更多的攻擊與仇恨。她也就只好將錯就錯的繼續反攻。

    今天,她的責罵不僅是為她自己,而且是為了她的老家——遼寧。她不准知道自己是關外人不是,但是她記得在瀋陽的小河沿賣過藝,而且她的言語也是那裡的。既無父母,她願妥定的有個老家,好教自己覺得不是無根的浮萍。她知道日本人騙去了她的老家,也曉得日本人是怎樣虐待著她的鄉親,所以她深恨大赤包的設盡方法想接近日本人。在全家裡,她只和高第說得來。冠曉荷對她相當的好,但是他的愛她純粹是寵愛玩弄,而毫無尊重的意思。高第呢,既不得父母的歡心,當然願意有個朋友,所以對桐芳能平等相待,而桐芳也就對高第以誠相見。

    桐芳叫罵了一大陣以後,高第過來勸住了她。雷雨以後,多數是晴天;桐芳把怨氣放盡,對高第特別的親熱。兩個人談起心來。一來二去的,高第把自己的一點小秘密告訴了桐芳,引起桐芳許多的感慨。

    「托生個女人,唉,就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告訴你,大小姐,一個女人就像一個風箏。別看它花紅柳綠的,在半天空中搖搖擺擺,怪美的,其實那根線兒是在人家手裡呢!不服氣,你要掙斷那根線兒,好,你就頭朝下,不是落在樹上,就是掛在電線上,連尾巴帶翅膀,全扯得稀爛,比什麼都難看!」牢騷了一陣,她把話拉回來:「我沒見過西院裡的二爺。不過,要嫁人的話,就嫁個老老實實的人;不怕窮點,只要小兩口兒能消消停停的過日子就好!你甭忙,我去幫你打聽!我這一輩子算完了,睜開眼,天底下沒有一個親人!不錯,我有個丈夫;可是,又不算個丈夫!也就是我的心路寬,臉皮厚!要不然,我早就紮在尿窩子裡死啦!得啦,我就盼著你有一門子好親事,也不枉咱們倆相好一程子!」

    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不少條兒笑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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