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膠皮大車 文 / 丁玲
天氣熱得厲害,從八里橋走到洋河邊不過十二三里路,白鼻的胸脯上,大腿上便都被汗濕透了。但它是胡泰的最好的牲口,在有泥漿的車道上還是有勁的走著。掛在西邊的太陽,從路旁的柳樹叢裡射過來,仍是火燙燙的,濺到車子上來的泥漿水,打在光腿上也是熱乎乎的。車子好容易才從像水溝的路上走到干處。不斷吆喝著白鼻的顧老漢,這時才鬆了口氣。他坐正了一下自己,伸手到屁股後邊掏出煙荷包來。
「爹!前天那場雨好大!你看這路真難走,就像條泥河。」他的女兒抱著小外孫坐在他右邊。她靠後了一點,穿一件新的白底藍花的洋布衣,頭髮剪過了,齊齊的一排披在背樑上,前邊的發向上梳著,攏得高高的,那似乎有些高興的眼光,正眺望著四周,跟著爸爸回娘家,是一年中難逢到的好運氣。「嗯,快過河了,洋河水漲了,你坐穩些!」老漢噠,噠,噠的敲著他的煙袋。路途是這樣的難走啊!
兩個車輪幾乎全部埋在水裡,白鼻也只露出一個大背脊,好像是浮在水上,努力掙扎,大姑娘抱緊了孩子,抓住車欄,水從車後邊濺到前邊來。老頭用鞭子在牲口的兩邊晃,「呵,呵,呵」隨著車的搖擺而吼著。車前邊的一片水,被太陽照著,跳躍著刺目的銀波。老頭子看不清車路,汗流在他打皺的臉上,車陷下去了,又拉出來了,車顛得很厲害,又平正了。好容易白鼻才爬出水來,緩緩的用四個蹄子在淺水處踏著。車又走到河灘的路上了,一陣風吹來,好涼快呵!
路兩旁和洋河北岸一樣,稻穗穗密密的擠著。谷子又肥又高,都齊人肩頭了。高粱遮斷了一切,葉子就和玉茭的葉子一樣寬。泥土又濕又黑。從那些莊稼叢裡,蒸發出一種氣味。走過了這片地,又到了菜園地裡了,水渠在菜園外邊流著,地裡是行列整齊的一畦一畦的深綠淺綠的菜。顧老漢每次走過這一帶就說不出的羨慕,怎麼自己沒有這麼一片好地呢?他對於土地的慾望,是無盡止的,他忍不住向他女兒說:「在新保安數你們八里橋一帶的地土好;在咱涿鹿縣就只有這六區算到家的了。你看這土多熟,三年就是一班稻,一年收的比兩年還多呢。」
「種稻子收成是大些,就是費工,一兩夜換一次水,操心的厲害,他爺爺還說咱暖水屯果木地好,聽別人說今年是個大年,一畝地頂十畝地呢。」大姑娘想起娘家的果木園,想起滿樹紅彤彤的果子,想起了在果園裡燒著的蒿草堆,想起了往年在果樹園裡下果子,把果子堆成小山,又裝入簍子馱去賣的情形,這都是多麼有趣的事呵!但她心想起了果園裡壓折了的一棵梨樹,她皺著眉,問道:
「錢二叔的那棵柳樹鋸掉沒有?」
老頭子沒有答應,只搖了一搖頭。她的聲音便很粗魯的說道:「哼!還是親戚!你就不知道找村幹部評評,村幹部管不了,還有區上呢。」
「咱不同他爭那些,一棵樹窮不到哪裡去,別地方多受點苦,也就頂下了。莫說只壓折了一半,今年還結了不少的梨呢。唉。」前年春天顧老漢的兒子顧順挖水渠的時候,稍稍動了一下錢文貴的長在渠邊的一棵柳樹,後來颳大風,柳樹便倒下來,橫到渠這邊,壓在顧家的梨樹上,梨樹壓折了半邊。錢文貴要顧順賠樹,還不讓別人動他的樹。依顧順要同他論理,問他為什麼不培植自己的樹?可是老頭子不准,全村的人也明白,都看著那棵梨樹一年年死下去,都覺得可惜,可是誰也只悄悄的議論,不肯管這件閒事。
老頭子這時又轉過臉來,用他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都是水漬漬的眼睛瞅著他女兒,半天才揩了一下眼睛,又回過身去,自言自語的說道:「年紀也不小了,還是不懂世道!」
於是他又把全力注意在前面的騾子去了。車子已經繞過白槐莊,桑干河又擺在前邊了。太陽已在向西山沉落,從路兩邊的莊稼叢裡,飛出成團的蚊子圍在人的四周。小外孫被咬得哭了,媽媽一邊用手帕揮打,一邊就指著河對面山根下的樹叢哄著孩子說:「快到了,快到了,你看,那裡全是果木樹,樹上結滿了紅果果,綠果果,咱們去摘果果,摘下來全給不愛哭的娃娃,呵!呵!呵!」
車又在河裡顛簸著。桑干河流到這裡已經是下游了,再流下去十五里,到合莊,就和洋河會合;桑干河從山西流入察南,滋養豐饒了察南,而這下游地帶是更為富庶的。
可是顧老漢這時只注意著白鼻,並且欣賞著它,心裡讚歎著這牲口和這裝置了膠皮車輪的車,要不是胡泰的這膠皮轂轆車子,今天要走那一段泥路和過兩趟河是不容易的呵!
他們的車又走上河灘。到了地裡的時候,還留在莊稼地鋤草的人,都好奇的望著這車子和坐在車子上的人,他們心裡嘀咕著:「這老頭子又買了車麼,莊稼還沒收呢,哪裡來的錢?」可是他們沒有時間多想,在漸漸黑了下來的地裡,又彎下腰仔細的去鋤草。
地勢慢慢的高上去,車緩緩的走過高粱地,走過秫子地,走過麻地,走過綠豆地,走到果園地帶了。兩邊都是密密的樹林,短的土牆圍在外邊,有些樹枝伸出了短牆,果子顏色大半還是青的,間或有幾個染了一些誘人的紅色。聽得見園子裡有人說話的聲音,人們都喜歡去看那些一天大似一天,一天比一天熟了的果實。車子走過了這果園地帶,轉到了街上。許多人都蹲在小學校的大門外,戲台上空空的,牆這邊也坐了一群人,合作社窗戶外也靠得有幾個人,他們時時和窗裡邊的人談話,又-望著街頭。膠皮車也驚動了這些正在閒談的人,有人就跑攏來,有人就大聲問:「甚麼地方套了這麼一輛車來?看這頭好騾子。」
顧老漢含糊的答應著,他急急的跳下車,拉著牲口籠頭,趕忙踅過這十字街口,向自己家裡走去。大姑娘要招呼幾個熟人也來不及,車陡的轉了彎。她便也感到有些話想向什麼人說說,卻又很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