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奔水路 文 / 魚游東方
冷不防看到大軍跳了起來,迷糊也跟著著實嚇了一跳。他本來蹲在屍骨靠下位置,聽到大軍在旁邊喊叫後無意中掃了屍骨頭臉一眼,乍看之下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只見屍骨的兩隻眼皮下面好像有眼珠在轉動一般,迷糊也跟著站起來隨時準備撤離。隨後看到,有只屍蟲從屍骨的一側鼻孔裡鑽出來,又從另一側鑽了進去。迷糊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他走過去對大軍說,屍蟲在作怪,不信把眼皮翻上去讓你看看。迷糊說著,伸手翻動屍骨眼皮。眼皮翻上去後,屍骨裡面密密麻麻擠滿屍蟲,有幾隻甚至鑽出眼皮爬到臉上。迷糊身經百戰,看到這種景象後還是一陣乾嘔。
這時亮起屋內一道巨閃,照亮了狹小的茅草屋,隨後天空炸響一聲霹雷。震天動地,整個茅草屋為之一顫,晃動了幾下。大軍說快跑吧,還沒有說完,就見茅草屋西邊那道牆山忽閃了一下,隨後有了土坯坍塌前的斷裂聲。
兩個人無暇他顧,扔下屍骨從門口竄了出去,腳底一滑紛紛摔倒在雨水坑中,滾了一身泥漿。剛竄到外面,茅草屋轟然倒塌,兩個人爬起身站在廢墟旁邊一個勁哆嗦,心中湧起一陣陣後怕。
就在這時,張大富尋找山羊的吆喝聲從村邊子那一塊傳過來。兩人像落湯雞一般往家中趕,正好看見張大富從對面走過來。迷糊想起老太婆說過到處挖坑設伏的話,感覺提醒一下比較好,於是對張大富說,前面水坑太多,危險的很吶。
張大富不理那一套,繼續向西邊漫窪地裡尋找。
兩人商量著,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緊追張大富,張大富聽到身後有動靜扭過頭來,腿上泥濘不堪,臉上卻沒有泥點。迷糊和大軍趕上來,看到張大富幾分鐘前還黑紅黑紅的臉,現在變得像張白紙,毫無血色且白中掛青。迷糊說,前面沒有羊,我們剛從那裡過來,什麼也沒看見。張大富望著遠處的一片片鬱鬱蔥蔥猶疑不決。就在這時,遠處隱約傳來山羊的叫聲。張大富順著聲音望去,草叢晃動。他來了勁頭,不再搭理迷糊和大軍,逕直朝那片草叢走去。
迷糊望著張大富遠去的身影說道,此人一去凶多吉少,但願此去能夠平安回來。
大軍說,不會那麼邪乎吧,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
兩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了一路好奇的目光。迷糊指指大軍又指指自己說,整個兩隻會直立行走的泥猴,咱們什麼時候這麼受人關注過,簡直有些帥呆了。說完兩個人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
事情有時候就是那麼巧,張大富說失蹤就失蹤了。聽人們說,張大富一夜未歸,這在平時是要被老婆揪著耳朵巡街的。因為這個,張大富的老婆敢向任何人保證,張大富那個王八蛋真的失蹤了。
張大富失蹤後的第二天上午,胡同內忽然響起咚咚的腳步聲,有孩子邊跑邊喊,快去看熱鬧,放羊的張大富找到了。大軍一溜煙跑來喊迷糊,兩個人隨著大人小孩往村邊上趕。
發現張大富的經過非常有戲劇性,那天早晨,大石頭和往常一樣,趕著自己幾隻羔羊到西窪放羊。走到西邊漫窪地亂墳崗子那一片時,聽到嗶嗶啵啵的划水聲音。順著聲音望去,看到有人大清早在一片水泊裡游泳,大石頭有些納悶,挽起褲腿走過去欲看個究竟。快到近前時,洗澡的看上去沒有動靜,靜悄悄臉朝下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一直保持這個姿勢,而且給人已經有很長時間的樣子,從來沒有動過。大石頭畢竟年紀尚幼,世事經歷有限,看到此情此景後心生寒意。好奇害死貓,人人都有這個毛病。雖然害怕,他還是壯起膽子下到水窪中。水不深,最深處到大石頭膝蓋位置,清可見底。為保險起見,大石頭試探著用羊鞭在前面探路。快到跟前時,忽然心生恐懼,心說萬一碰到一具屍體,我的親娘呀,簡直不敢想像。這麼想時,雙腿在水中攪起的輕微水流聲一下子變得巨大,如雷貫耳。他腦皮發炸雙耳失聰,即便這樣,他還是用羊鞭的木把捅捅那具游泳者。游泳者臉面朝下,感知到有人用木把打招呼後,脖頸有些轉動,臉生硬的慢慢扭轉過來。大石頭看到半張毛髮遮蓋的臉正慢慢扭轉過來,肝膽俱裂,一個急促轉身,腳底打滑,水立刻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瞬間將大石頭吞沒。
大石頭在水中手腳並用,玩命掙扎,口鼻不知吸進多少髒水。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石頭折騰的身心俱疲,手腳酸軟。就在這時,有聲音從水中傳來,站起來,站起來就沒事了。
聽到聲音,大石頭頭腦異常清晰起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在岸邊折騰,水面剛到膝蓋位置。就這麼著他站起身一溜煙跑到村裡喊人。
先前趕到的村民趕到時看到一個奇怪的景象。幾隻山羊安靜的站在水邊,眼睛緊緊盯著水中那具屍體,不時將前腿跪下又起來,像是給逝者鞠躬。
蜂擁而至的村民將水窪圍的水洩不通,不少人從衣著打扮中看出死者必是放羊的張大富。按照習俗,主家沒有到來之前,是不能移動死人的。
人們紛紛議論,不及膝蓋深的人何以淹死人,不會被水鬼子拽住了吧。
水窪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張大富家人趕來時,分開眾人,一眼便認出躺在水中的不是別人,正是失蹤的張大富。
岸上的村民紛紛猜測張大富的死因,簡直是個謎團,人們想不通的是,一個在水鄉長大的漢子何以被一窪泥水喪了性命。水窪不比險灘暗流,系雨水臨時蓄積而成,最深處不足半米。人們站在岸邊,能一眼看到水底。
幾個熱心的年輕後生站在岸邊自作主張,決定將張大富先撈出來再說。既然發現了,就應該讓逝者體體面面的上路。
大石頭在岸上踱著腳喊,水深,水深,千萬別下去。
幾個年輕後生沒有在意,挽起褲管,趟著水走到溺斃者跟前,從不同位置抓住溺斃者四肢。這時,人們看到,水面已經逐漸上升,從及腰位置升到年輕後生胸部。其中抓住張大富頭部的兩個年輕後生有了覺察。他說,腳底無根,怎麼有暗流湧動,到胸部了。
話沒說完,水面已經上升到幾個年輕後生脖頸位置。
有人在岸上喊,快上來,危險,水面上升了。
迷糊和大軍出現在眾人身後,聽到喊聲,知道有些人不識自然界博大精深,貿然行事,肯定吃了大虧。於是,擠開一條人縫,從縫隙中鑽了進去。
迷糊看到,民子,山藥蛋等幾個年輕後生正踩著無根之水搬抬溺斃者。水底漸漸下降,年輕後生已經夠不到水底,眼看有滅頂之災。
幾個年輕後生聽到岸上的喊聲後終於意識到危險,紛紛撒開張大富四散奔逃。民子最後一個游到岸邊,他說,剛才有人在後邊攥著我的腳不放,幸虧鞋子偏大,情急之中甩脫鞋子才游到岸邊。他驚魂未定的問身邊幾個人,剛才誰攥我腳踝了,關鍵時刻真不夠意思。
稍事休息後,游上岸的幾個人重新恢復活力。紛紛說就屬你最慢,誰有功夫撫摸你臭腳丫子。剛說完,民子臉上沒了血色,只有自己最清楚,剛才攥腳之人肯定不是這幾個人,難道是水面那個。他朝水中看去,水波不興,水面上那具溺斃者卻不斷蕩漾起來。
村民們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眾目睽睽之下,幾個年輕人剛下水的時候好好的,一接觸到溺斃者,四個年輕人像失去主心骨般全部癱軟在水中,隨後拚命向岸邊游來。岸上觀望的人群發出一陣哄笑,想不到現在的年輕人這麼經不起風浪,膝蓋深的水居然抬不起一個死人。
時間退回到昨天早晨,張大富一覺醒來後沒有像往常一樣麻利的起身,反倒一反常態坐在炕上發愣。他在回憶睡夢中發生的事,自己逝去多年的母親出現在自家破舊的庭院裡,對著正在熟睡的自己訴說想念之情。夢中張大富答應前去探望母親,不日即到,只是此去路途遙遠,需換件體面的行套,省的被路人笑話。說完張大富就醒了,夢中的一切歷歷在目,就像真實發生在身邊一樣。
張大富思來想去,對母親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自從母親多年以前走丟以後,張大富從來沒有如此想念過母親。
因為心中有事,時間變得飛快,整個上午一轉眼過去了。中午剛過,張大富手拿羊鞭正蹲在地壟邊無精打采看著羊群啃草,西天上,濃雲翻滾,一場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他趕緊趕著羊群回家。
老伴已經包好餃子,單等張大富回來下鍋。要知道,那個年代物質非常匱乏,人們缺衣少穿,平時果腹都是一件難事,更何況非年非節,哪有毫無來由吃餃子一說。張大富奇怪的問,哪裡來的白面餃子。
老伴一臉無辜,早上你吩咐的,千叮嚀萬囑咐,說是母親來了,中午吃頓餃子,怎麼轉臉就忘了。我還尋思,母親失蹤這麼多年了,難道是你心中想念,要祭拜老人不成。
張大富心中嗡的一聲,胸腔立刻變得堵塞,他擺擺手說,對,吃餃子,吃餃子。
餃子下鍋,沸騰的水面一下子變得悄無聲息,隨後,老伴拿鐵勺把水往一個方向攪拌。灶膛內,火焰發出嗶嗶啵啵聲響。
張大富來到庭院,一邊將羊群趕進羊圈,一邊清點數目。點了兩遍後終於確信,少了兩隻山羊,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平時,張大富將兩隻山羊喚作黑白無常。而且,張大富每次喚黑白無常的時候,兩隻山羊總是抬著頭,目不轉睛盯著他。
老伴餃子尚未煮熟,張大富一挑門簾進來,說,忙忙戶戶的,走丟兩隻羊,我得馬上到窪裡去一趟。
張大富一腳邁出家門。此時,烏雲蓋頂,正風馳電掣鋪天蓋地而來。
剛出家門口,聽到母親在前面喊,大富,我知道在哪裡,跟我來吧。
母親還是那麼年輕,步履矯健的像自己兒時一樣在前面引路。張大富緊跟在母親身後,亦步亦趨。好像經過了一條時光隧道,張大富油然而生一種甜蜜的感覺,想到了許多童年美好的時光。張大富跟著母親從狂風暴雨一直走到風停雨歇,隨後便碰到了一身泥濘的迷糊和大軍。此時,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出現在腦海,這兩個人是要陪伴我走上一程的。具體什麼時間不清楚,不過那時我在水中不知泡了多少年,渾身腫脹,口鼻嗆水,頭腦沉重。
這麼想時,正看見迷糊和大軍一臉驚訝的看著他,然後說,那裡非常危險,水深的很。
張大富明顯猶豫了一下,看看遠處,水窪連天。此時,張大富聽到自家黑白無常的咩咩聲從遠處草叢裡傳出來。
迷糊和大軍走後,張大富看到母親又出現在面前。母子倆趟過一片不深的水窪時,母親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倒在水窪中不見蹤影。張大富急忙蹲下身尋找母親,水逐漸漫上來。透過水面,張大富看見母親落在水底很遠的地方。他不顧一切鑽進水中,潛到水底後,水底一下子透明起來。他貼在水底,睜著眼睛向裡觀看,看到自己正隨著無數雨點落向深澗中。不久又看到自己飄了上來,他頭腦發沉,怎麼努力腦袋也抬不出水面。他感到有些窒息,拚命呼吸。就在這時,看見迷糊和大軍走過來,隨後聽到兩人說自己已經淹死了。他瞪著眼睛想傳達些什麼,無奈只能是瞪著眼睛,其他什麼也做不了。隨後,有血從嘴角慢慢溢出,他看到自己的血順著嘴角向上擴散蕩漾,瞞過臉頰、鼻樑和雙眼。眼前一片紅色,那是只有朝霞滿天才能看到的顏色。
張大富腿部抽筋不是一天兩天的毛病了,平時好好的,只要沾涼,雙腿會縮成一團不聽自己使喚。張大富躺在水中的那一刻起,他頭腦異常清晰起來,只有等雙腿緩過勁來才有生還的希望。於是,他憋足氣,準備慢慢向外吐。急切盼望要命的雙腿停止痙攣,這個過程中他試圖用雙手支撐身體浮出水面,印象中水窪不深。開始還行,身體好像上潛了一些。隨著氧氣在體內大量消耗,張大富開始變的慌亂,雙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不聽使喚,明明向上划動,卻牢牢抓住了地面,身體往下走。一陣慌亂之後,張大富徹底解脫了。他感到從沒有過的輕盈,沒有過度,身體與大腦從沒有過如此的高度統一。當閃過翱翔的念頭時,身體竟然倏地飛了起來。他徜徉在水中,比魚還要輕快。忽然想到母親,也許母親正在水面以下等著自己,於是,整個人隨著雨水下潛,沉了很久很久。
張家人到處尋不到屍首,一方面,泥濘的道路和連片的窪水掩蓋了張大富失蹤前的蛛絲馬跡。另一方面,誰也不會想到,深不及膝蓋的一片水窪能淹死一個閱歷豐富的成年人。
換成村民的話說,只要肚子足夠大,一個鼻孔也能將屁大的一碗水喝光。
張大富臨死前,雙目圓睜,雙手深深插進淤泥裡,像要抱住什麼一樣。第二天屍體發輕,像水底沉積物一樣,在浮力作用下慢慢飄上水面。
迷糊對大軍說,上次被咱們碰到的老太太說過,咱們就是人家的兩個信使,得給張大富領路,送上一程。過去看看吧,說的什麼告慰一下,免得半夜老太太敲你家大門。兩個人一前一後趟著水來到張大富跟前,搬過他的屍體說,到了那邊好好侍奉老母親,一個人孤獨了這麼多年,水路也要一路走好。張大富聽到後,渾身發散,口鼻張開,淤積的血水順著七竅流了出來。
張大富被白布裹著抬出水面,然後經過簡單歸置後安放在準備好的棺材內。三天後發喪,在通往墳墓的路上,有慈母訓子的聲音從色彩鮮艷的靈罩裡傳出來。透過靈罩側窗的布門簾,有人無意中看到,轎子中間,張大富正像孩子一樣依偎在母親身邊,母親嗔怪道,長這麼大都沒有讓人省心的時候,水路是那麼好走的。一個看不住,看,全身都弄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