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 / 司湯達
尤拉夜裡趕回森林裡的營地,心裡又在想:「我要不到艾蕾那裡解釋清楚,她真會以為我是兇手哩。天知道別人是怎樣給她講這次該死的戰鬥的!」
尤拉到波洛拉城堡,請求親王讓他去卡斯特羅一趟。高勞納皺起眉頭說:
「那一小仗我們與教皇陛下的麻煩還沒了結。你該知道我聲明的事實真相,就是說,我與這一仗毫無關係。我是第二天在這裡,波洛拉城堡才知道消息的。我有理由認為,教皇陛下終究會相信我這一坦誠的聲明的。可是奧西尼家族的勢力很大。而且人家都說你在這次拚殺中表現出色。奧西尼家族的人竟還宣稱有好些俘虜被吊死在樹上。你知道這些都是謠傳,但我們也要當心別人的報復。」
年輕上尉的天真目光裡露出非常驚異的神氣,讓親王覺得好笑。可他那單純的眼神,又讓親王想到有必要把話說得更清楚點。他繼續說:
「我從你身上看到了你父親那種英勇無畏的精神。那種精神使他的名字傳遍了意大利。你父親對我們家族十分忠誠。我希望你也具有這種忠誠。當然我對這種忠誠也有獎賞。下面是我的命令:
「永不要洩露我和我部隊的任何真實情況。在迫不得已,無法說謊時,也要胡謅一通,應付過去。總之千萬不能說出真情,否則就要鑄成大罪。你應懂得,哪怕你只說隻言片語,它與別的情況匯在一起,別人就能瞭解我的行動計劃。
「另外,我知道,在卡斯特羅聖母往見會修道院,你有個情人。你可到那座小城去呆半個月。不過那裡不會沒有奧西尼的耳目。你到我的管家那裡去,他會給你兩百金幣。」親王笑道,「憑我與你父親的友誼,我也得給你出出主意,使你既能成全愛情,又能完成軍事任務。你帶三個士兵去,都裝扮成商人。有一個做酒鬼,專門與卡斯特羅的游手好閒之徒來往,經常請他們喝酒。你可以不時地對他發發脾氣。」
親王說到這裡變了口氣:「你要是被奧西尼的人抓住,即使把你處死,也決不能說出你的真名,更不要說你是我的人,也用不著提醒你,每到一個小城,都要在外面轉轉,你從哪個方向走來,就要從相反的城門進城。」
平日親王是那樣嚴厲,此時這慈父般的教誨,讓尤拉很感激。親王見年輕人眼裡流出淚來,先笑了一笑,接著他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哽咽了。他從指頭上取下一個戒指,給了尤拉。尤拉接過戒指,親了親這只創造過豐功偉績的手。
第三日,天剛濛濛亮,尤拉便進了小城卡斯特羅的城門。他帶了五個士兵。他們和他一樣打扮。其中兩個是一夥,裝出與他們並不相識的樣子。甚至在進城前,尤拉就見到了聖母往見會修道院,它那巨大的樓房,圍在黑牆之內,似堡壘般森嚴。他朝修道院的教堂跑去。教堂裝飾得富麗堂皇。修女們全是貴族小姐,大都出身富家,她們競相比闊氣,教堂因此得益不少。教堂是修道院唯一向大眾開放的地方。在確定修道院的院長時,先由聖母往見會修道院的庇護紅衣主教擬出一份三人名單,由教皇確定其中一位來任職。新任命的院長按例要捐獻一筆巨產,以使自己名垂青史。誰的捐獻比上屆院長的低,她和她的家族都會被人看不起。
尤拉向這座由金飾和大理石構築的宏偉建築走去,一身激動得戰抖。其實,他並未注意建築物,他只是覺得到了艾蕾眼前。據說,那個大祭台價值八十多萬法郎。而他對它卻不屑一顧。他看看四十來尺高的鍍金柵欄。兩根鏤空的大理石柱,將柵欄分為三部分。柵欄底座巨大,森森地立在大祭台之後,將教堂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修女們唱聖詩的地方,一部分向信徒開放。
尤拉想,做祭禮時,修女或寄宿的女人都會來到金色的欄杆後面。白天,修女或寄宿者要做禱告,也隨時可到這裡來。可憐的情人就是根據這種眾所周知的情況,才生出與心上人見面的希望。
「的確,柵欄內掛著巨幅黑幔。」尤拉想,「但寄宿者也能清楚地看見外面的公眾。我離帷幔並不太近,但也能透過它看清裡面的窗戶,分辨得出細小的窗戶結構。柵欄上每根鍍得金光閃閃的小柱子上都有一個尖刺,對著出席儀式的人。」
尤拉選擇了一個面對柵欄左邊的最亮的位置,心不在焉地聽起彌撒來。他身邊是一些農民。裡面的人通過黑幔,容易注意到他。這個純樸的青年,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引人注目。他穿著考究,出入教堂,頻頻施捨,就是對為修道院服務的工人和小商人,他和隨從都慇勤相待。這樣到第三天,他才有機會給艾蕾遞去一封信。按他的命令,他手下的人跟上了兩個負責修道院採買事務的修女。其中一人與小個子商人有些關係。尤拉的一個部下過去當過修士,和這個商人也混得很熟,便請他給艾蕾送信,遞一封信給一金幣。
小商人一聽這事,馬上說:「怎麼?給強盜老婆送信!」艾蕾到卡斯特羅才十五天,可強盜老婆的名聲卻為眾人所知了。因當地的居民喜歡議論細節,凡能引僕人們想像的事,都會不脛而走。
小商人又說:「至少她是結過婚的了,可是我們的很多女人,婚也沒有結,從外邊接的東西,遠不止信呢!」
在第一封信裡,尤拉非常詳細地介紹了法彼沃戰死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他在信的末尾寫道:「你恨我嗎?」
艾蕾的回信僅一行字,說她不恨任何人,她在以後的生活中,將盡量忘記那個殺死她哥哥的人。
尤拉立即回了信。他先學柏拉圖的樣,罵了一通命運。這種作法當時十分流行。接著他寫道:
「你難道忘了《聖經》裡上帝教誨我們的話?上帝說:女人必須離開家庭和父母,跟隨丈夫。你敢說你不是我妻子?你記得聖-彼得瞻禮日那天夜裡吧。當卡維峰後面現出曙光時,你撲到我膝前。我當時真想答應:若我真這樣做了,你就屬於我的了。你不可能壓抑你對我的情慾。正如我多次對你說的那樣,我早就願為你奉獻自己的生命和我在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你沒有回答我。但你心裡可能這樣認為:所有這些犧牲如果沒有付諸行動,就只是一種想像。
「於是我冒出了一個念頭,它對我是殘酷的,但實際上卻很正確。我想,這倒是個難得的機會,我可以把夢寐以求的幸福來為你犧牲掉。我要得到這種幸福並非不可能。你記得,你倒在我懷裡,是那樣溫柔,甚至你任憑我親吻,並不躲閃。這時,卡維峰修道院響起念聖母經的晨鐘。鐘聲神奇般地傳到了我們耳畔。你對我說:『為聖母,這最貞潔的母親,作出犧牲吧!』我本來已有了作出重大犧牲的想法,而這時你與我想的一樣,我覺得很驚異。我承認,遠處念聖母經的鐘聲感動了我,於是我同意了你的要求。不過,作這種犧牲也不是完全為了你,也是讓我們未來的結合得到聖母瑪麗亞的保護。我以為,阻撓我們結合的障礙,不是來自你,變心的女子,而是來自你的億萬家產,高貴門庭。假如沒有一種神奇力量相助,這鐘聲怎麼會通過在輕微的晨風中搖曳的樹林、翻越迭嶂重巒,從遠方傳到我們耳裡?你大概還記得,你跪在我膝前,我站起來,從懷裡掏出我至今隨身佩戴的十字架。你對著十字架發誓:無論在何地,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服從我的命令,就像剛才遠方傳來鐘聲時,你服從我的意願那樣,倘若違背了誓言,將永遠被打入地獄。然後,我倆虔誠地念了兩篇聖母經和天主經。憑著你當時對我的愛情,假如像我擔心的那樣,你忘了它,那麼就憑你永遠打入地獄的發誓,我命令你今晚在你房裡或在修道院花園裡接待我。」
意大利文作者在下面好奇地引用了尤拉寫的很多長信,而艾蕾的回信只摘錄了有關段落。事隔二百七十八年,我們對這些信字裡行間洋溢的愛情和宗教思想已經感到陌生了,所以我怕摘錄多了讀者會厭煩。
從這些信來看,好像艾蕾同意了我上面摘要翻譯的信裡提出的要求。尤拉也想出了進修道院的辦法。一句話,就是裝扮成女人。艾蕾見他,是在底層朝花園開的窗戶欄柵前。艾蕾懷有難言的痛苦,尤拉覺得往日那樣溫柔、那樣含情脈脈的姑娘,對他來說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待他很客氣。她讓他進花園,純粹是為了履行宗教誓言。相會時間很短,可能是十五天以來發生的這些事情使他很煩,所以沒有多久他的傲氣便壓住了痛苦。
他心想:「在阿爾巴羅她似乎生氣勃勃,而眼前的她卻形同死人。」
艾蕾對他說話的那種客氣語氣,讓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現在要做的事就是竭力忍住眼淚。她說哥哥死後她改變初衷是非常自然的。聽完她的辯解,尤拉慢慢地說:
「你沒履行諾言,沒在花園裡見我,過去,聽到卡維峰的聖母經鐘聲,你就很快在我面前跪下。而今天你沒有這樣做。只要你能夠,就忘掉你的誓言吧,而我是忘不掉的。願上帝保佑你吧!」
尤拉說完,離開了窗柵。他本來可以在那裡呆一個半小時的。一刻鐘之前,他還是那樣渴望這次相會,而現在,他主動結束了它。這次談崩了,他心裡很難受。可是他想,她對自己冷冰冰的,作為回報,如果不讓她感到內疚,那他就該遭到她的鄙視。
天還不亮,尤拉就離開了修道院。他立即騎上馬,命令士兵們在卡斯特羅等他一個星期,然後回森林。尤拉失意極了。他往羅馬走,每邁一步,他都在想:
「難道我就這樣離她而去!難道我們彼此成了陌生人!呵,法彼沃,你報復得我好苦!」
他一路上,看見行人,便更感到氣憤。於是他催馬穿過田野,奔向海邊的荒灘。那裡遇不到那些樣子悠閒,令他羨慕的農民。心情不受他們刺激,他才透出一口起來。這荒涼的海灘與他的情緒十分協調,他慢慢地平靜下來,開始考慮自己的悲慘命運。
他心想:「我這種年齡,還有辦法去愛另一個女人!」
這種可怕念頭一出現,他更加感到沮喪。因為他很清楚了,這個世界上他只愛一個女人。他想,要是對另一個女人吐露一個「愛」字,他一定受到痛苦的折磨。光是這種想法就叫他心碎。
他突然發出一陣苦笑。想道:「我這不正像阿立奧斯特筆下的那些英雄,發現自己的情人躺在別的騎士懷裡,為了忘掉這些淺薄婦人,獨自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去遊歷」
尤拉一陣狂笑後,又淚如泉湧:「她也不見得有什麼大的過錯。她雖然背棄了我,但還沒去愛別的男人。她本來心地單純而貞潔,誤信了別人對我的誹謗。可以肯定,別人在她面前,說我參加這次該死的戰鬥,是有意尋找機會刺殺她哥哥。甚至說我居心不良,盤算把她哥哥殺死,讓她成了那豪門巨富的唯一繼承人而我竟那樣蠢,讓她被敵人迷惑了整整十五天。應該說我如此不幸,是老天剝奪了我對生活的識別能力。我這個人太慘了,太賤了。我的生命對自己和他人,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此時,年輕的尤拉忽然產生了一種少有的想法:他騎馬奔向大海,海浪已經撲到了馬蹄上。他真想驅馬入海,離開這受苦受難的人世。世上唯一讓他感到幸福的人已經背棄了他,他還怎麼活下去?但突然,他又產生出一個念頭,放棄了尋死的想法。
他想:「我現在受這點痛苦,與死後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上什麼?現在她對我已經很冷淡,我死後她會更加薄情。我會看著她撲向我情敵的懷抱,這個情敵可能是羅馬某個公子少爺。魔鬼為了折磨我,總要千方百計安排一些最殘酷的場面。這是他們的職責。因此,我即使死了,也無法忘記艾蕾,對她的愛情將有增無減。因為這是上帝懲罰我的最有效的辦法。」
為了驅散這種求死的邪念,尤拉開始虔誠地背誦聖母經。過去,念聖母經的晨鐘敲響時,他曾那樣傻,作出了那種決定,現在看來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出於對聖母的敬畏,他不敢想得更遠,也不敢把心思全部表露:
「如果說我鑄下終生大錯,是由於聖母的感召,那麼無比公正的聖母,就不應該賜予某種轉機,使我重新得到幸福?」
想到聖母會主持公道,他漸漸有了信心。他抬起頭,看著對面挺立在阿爾巴羅城和森林之後的鬱鬱蔥蔥的卡維峰和那座神聖的修道院。正是修道院念聖母經的晨鐘,使他作出了他現在稱之為不幸的一時糊塗的決定。然而,聖地出人意料的優美風景給他以慰藉。
「不,」他嚷起來,「聖母不可能拋棄我。既然艾蕾是我的妻子,她的愛情准許她這樣做,我的男人的尊嚴也願意這樣做。那末聽到她哥哥的死訊,她就會想到我和她的夫妻關係。她會想,我和法彼沃戰場相遇是命中注定。而在這之前,她早就屬於我了。法彼沃比我大兩歲,精通武藝,孔武有力,遠勝於我。有千萬條理由可向我妻子表明,這場格鬥根本不是我挑起來的。她可能還記得,她哥哥用火槍向我開槍,我也沒有記仇。記得我從羅馬回來,第一次與她幽會時,我對她說:『那有什麼辦法?他是為了維護家族的榮譽。我不能責怪一個做哥哥的。』」
出於對聖母的篤信,尤拉又生出了希望。他策馬上路,幾小時後,回到了自己部隊的駐地。他見戰士們荷槍實彈,走上了從那不勒斯到羅馬的大路,準備從卡散嶺經過。青年上尉換了一匹馬,與戰士一塊走。那天沒發生任何戰鬥。尤拉也沒問行軍幹什麼,這點對他並不重要。他一置身於士兵的領導位置,便對自己的命運有了新的認識。
他想:「我真是大笨蛋一個,我完全沒理由離開卡斯特羅。艾蕾可能不像我氣憤之下想像的那麼壞。不,她不可能不屬於我。她的心靈是那麼天真、純潔。她的初戀之情就是出自她的心靈。她對我充滿了誠摯的感情。她不是曾多次準備與我這窮光蛋私奔,去卡維峰找修士為我們主婚?留在卡斯特羅,我怎麼也得與她再見上一面,跟她講講清楚。我真是感情用事,使孩子脾氣!上帝啊!要有一個朋友當時提醒我一下多好。只隔二分鐘,同一件事就有了兩種認識。」
這天晚上,當隊伍離開大路返回森林時,尤拉去見親王,請求讓他再去親王知道的地方待上幾天。
親王叫道:「見鬼去吧。你以為現在是跟我耍孩子氣的時候嗎?」
一個小時以後,尤拉又出發去卡斯特羅。在那裡他找到了手下的人。上次他傲氣大發,丟下艾蕾而去,現在他不知怎樣給她寫信才好。頭一封信只寫了一句話:「明夜願意見我嗎?」
她的回信也只一句話:「可以。」
上次尤拉走後,艾蕾以為他一去不復返了。這時她才意識到尤拉的話是有道理的:在他與她哥哥戰場上交手之前,她就是他的妻子了。
這一回艾蕾沒有說上次相會時令尤拉心寒的冷冰冰的氣話,不過她還是在窗柵後面。她戰抖著,因為尤拉說話十分謹慎,幾乎像是與陌生人說話。這一次輪到艾蕾受不了了。因為親密相處以後,聽到這種冷漠的口氣,會覺得很不是味道。
尤拉以律師的語調向艾蕾說明,在西安比惡戰前,她已是他的妻子了。他非常害怕艾蕾又說出幾句冰冷的話叫他難受。艾蕾沒有打斷他的話,即使要回答他,也只說幾個字,因為她怕說得太多,又會控制不住哭起來。最後,眼看控制不住感情了,她便叫朋友明天再來。
那夜是節日的前夕。第二天一早,修女們要去唱經,相會時間太長,恐怕被人發現,尤拉像個通情達理的情人,沉思著走出了花園。但他還不能肯定,艾蕾待他是真好還是假好。在與同伴交談時,有人建議他用武力解決問題,現在他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他想:「有一天,可能得把艾蕾搶過來。」
他開始考慮用武力進入花園的辦法。因為修道院很富有,常常遭人偷盜,便僱傭了大量的僕人,其中大部分過去當過兵。他們住在一種兵營式的房子裡,房子帶鐵欄的窗戶開向狹窄的甬道。甬道的一頭通修道院的外門,門開在八十多尺高的黑色高牆上;另一頭直達由傳達修女把守的內門。甬道左邊是兵營,右邊是三十尺高的花園圍牆。修道院對面廣場,正面的牆因年深日久而發黑。牆上除了一張大門,只開了一個窗戶。這是僕人們向外-望的窗口。那張大門包著厚厚的鐵皮,上面釘著一顆顆粗大的釘子。那個窗戶只有四尺高、一尺八寸寬。可以想像,這幅景像是多麼森嚴!
原稿作者對尤拉與艾蕾接二連三的相會有很長的描述,我們就不一一贅述了。總之,兩位情人言歸於好,又如往日在阿爾巴羅花園裡一樣親密。不過艾蕾仍很不願與他在花園相會。一天夜裡,尤拉見她心事重重。原來是她母親從羅馬來看她,要在修道院住幾天。母親是那樣慈祥,猜想女兒有了私情,對她更是關懷備至,體貼入微。艾蕾迫於無奈,瞞著母親戀愛,她對此深感內疚。因為她不敢告訴母親,她的戀人就是殺死哥哥的人!艾蕾終於向尤拉坦率地承認,她沒有勇氣撒謊。尤拉感到自己處境很危險,萬一艾蕾向岡比拉立夫人透露一言半語,他們的事就可能告吹。次日夜裡,他口氣堅決地對艾蕾說:
「明夜早點來。抽掉一根窗欄杆。這樣,你可到花園來。我領你去城裡的一家教堂。那裡有個與我要好的神甫作我們的證婚人。在天亮前,你重新回到花園。你成了我的妻子,我就不擔心了。即使你母親要我為你哥哥舉行贖罪儀式,我也同意,哪怕幾個月不見你,我也沒有意見。」
因艾蕾顯得很為難,於是尤拉又說:
「親王召我回去。因信譽和其他各種原因,我得馬上走。我的建議是唯一能保障我們前途的辦法。若你不同意,我們就此分手。我會離開你,會為自己的輕率而後悔。我相信你的話,可你並不忠干最神聖的誓言。我鄙視你的輕率行為,而我相信,這種鄙視會漸漸地根治很長時間來造成我生活不幸的愛情留下的創傷。」
艾蕾哭泣道:「我的上帝,這對我母親來說太可怕了!」最終她同意了他的建議。
她又說:「可是,我來去都會被人發現,你想想會傳出什麼醜聞來。你還要考慮一下,我母親的處境會多麼尷尬。還是等幾天她走了再說吧。」
「我本來把信任你的話當作最珍貴、是聖潔的事情,可現在你讓我對這種信任產生了懷疑。明晚我們一定要結婚,不然,我們就一刀兩斷。」
可憐的艾蕾淚如雨下,沒有作聲。尤拉說得那樣斬釘截鐵,不留絲毫餘地,令艾蕾心如刀割、她真的就該讓他看不起?他過去對她是那樣馴服,那樣溫存的呀。難道這還是那個情人?然而,不管怎樣,她還是同意了他的要求。龍拉走了。艾蕾在悵惆憂傷的煎熬中等待第二天夜晚。就是準備去死,也不會有這樣痛苦,她還可以想到尤拉的愛情和母親的愛護,從中得到勇氣。在天亮前,她改變了主意,想把一切都告訴母親。第二天,當她在母親面前出現時,臉色那樣蒼白,使母親忘了自己作的明智的決定,撲到了女兒懷裡,大聲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你做了什麼?你要做什麼?你告訴我呀。你什麼話都不說,不如拿匕首,朝我胸口捅一刀,還會讓我好受些。」
艾蕾明白,母親滿懷情愛,而且她還看到,母親努力克制自己,讓話說得緩和些。她終於感動了,跪到母親面前。母親想弄清她的隱衷,問她為什麼躲著她。艾蕾回答,從明天起,她每天來陪母親,但要她不再問下去。
說完這些話,艾蕾又吐出了全部實情。母親聽到殺害兒子的兇手就在身邊,感到震驚。但不久她又轉悲為喜,因為她得知女兒沒有違背婦道。
這位謹慎的母親立即改變了計劃。這個男人她本未放在眼裡。她以為略施小計,便可以把他打發走。艾蕾受到激情的衝擊,心亂如麻。她把積蓄在心頭的憂鬱傾吐出來。母親以為無所顧忌了,便想出一大套理由說服女兒。這裡若是寫出來就太囉唆了。她輕而易舉地使女兒相信,秘密結婚會給女人一輩子帶來污點;她如果願意說服通情達理的情人,推遲一周,她便能公開而體面的舉行婚禮。
母親準備去羅馬,向丈夫說明,早在不幸的西安比戰鬥之前,艾蕾就與尤拉結婚了。婚禮是那天晚上舉行的。他們裝成修士,在嘉布遣會修道院圍牆外狹窄的石道上還撞見了父親和哥哥。這一整天,母親寸步不離女兒。到晚上,艾蕾給情人寫了一封真誠的信。信寫得很感人。她在信中傾訴了痛苦的思想鬥爭。然後她懇求他推遲一周。她接著寫道:「母親的信使等在我身邊。我似乎覺得自己太糊塗了,不該把什麼都告訴母親。我好像看到你發火了,在怒氣沖沖地瞪著我。我追悔莫及,心都要碎了。你要說我太軟弱,太膽小、太沒骨氣。我承認這點,我親愛的天使。但你也想想這種情景:我的母親流著眼淚,幾乎都要向我下跪了。這時我就不能不對她說,某種原因使我不能答應她的要求。當時我心一軟,說出了這句冒失的話。現在我也不知當時是怎麼回事,反正那時不把我們之間的事說出來是不可能了。我只記得我似乎慌了神、想聽聽別人的意見,希望在母親的話中得到啟示。我的朋友,可我竟忘了,親愛的母親和你的利益有衝突。我忘記了,我的首要義務是服從你。看來,我沒有感受到真正的愛情。據說真正的愛情是經得起一切考驗的。你鄙視我吧,我的尤拉。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割斷你對我的愛情。如你願意,就把我帶走吧,只是你要公正地想一想,只要媽媽不在修道院,世上什麼可怕的危險,甚至羞恥,都阻止不了我服從你的意志。可我的母親是那樣善良!那樣通情達理!那樣賢惠!你記得我過去與你說過的事,在父親搜查我的臥室時,我毫無辦法去隱藏你的信,是她幫我解決了難題。事後,她也沒看信,也沒講我一句不是,就把信還給了我。母親一輩子都像這關鍵時刻一樣保護我。因此你明白我為什麼這樣愛她。可我在給你寫這些話時(說來很可怕),我似乎又恨她了。
「她說,因為天氣熱,她願到花園的帳篷裡過夜。我聽到錘聲,有人在那裡搭帳篷。今夜我們是無法見面了。我懷疑寄宿生的宿舍上了鎖,還有轉梯的兩道門也上了鎖。這都是防備我,阻止我到花園去。我如果能到花園去,你也許會消一消火。啊!假如此時我有辦法,我將立即撲進你的懷抱,立即跑到那個教堂,跟你舉行婚禮!」
信的最後兩頁注滿了激情。我發現這種充滿激情的言辭很像是模仿柏拉圖的那些哲理。因此,我在翻譯過程中把那類華麗的辭藻刪掉了。
在念聖母經的暮鍾敲響前一個來小時,尤拉驚異地收到了這封信。他恰好在教堂與神甫安排妥當回來。他氣得發瘋了。
「這個懦弱無能的女人!用不著她來勸我把她帶走。」他立即動身去了法日拉森林。
岡比拉立夫人的情況是這樣的:她的丈夫由於無法向尤拉報仇,氣得病倒了,行將就木。他曾以重金招募羅馬的殺手,但是徒然,因為沒有任何人願去暗殺高勞納手下的人。他們很清楚,要那樣他們本人和家人就完了。大約一年前,高勞納的一個士兵在某個村子裡喪命,整個村子立即受到報復,全村被點上大火,逃到田野的男女村民都被捉住,五花大綁,丟進烈火裡。
岡比拉立夫人在那不勒斯王國擁有大量地產。丈夫要她從那邊召募殺手。她表面答應,心裡卻另有主意。她明白女兒與尤拉的婚事已成定局了。在這種情況下,她想,現在西班牙軍隊與佛朗德勒的叛軍作戰,假如尤拉到西班牙參軍,打一兩仗就好了。若他沒有戰死,那表明上帝贊同這樁命中注定的婚事。那樣她就把在那不勒斯的領地送給女兒。尤拉便可以用其中一塊的名稱作為自己的姓氏,然後他帶著夫人到西班牙去生活幾年。經過這些曲折考驗,她可能會有勇氣見這位女婿了。
但是聽了女兒吐露真情後,她的看法改變了,她不但認為這樁婚姻並非命中注定,而且她有了新的打算。
在艾蕾給情人寫我在上面譯過來的信的同時,岡比拉立夫人給貝加拉和基埃蒂地區去了信,命令她的佃戶們給她往卡斯特羅派可靠的打手來。她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她叫這些人來,是為死去的兒子,他們的少東家法彼沃報仇。黃昏時分,信使把這些信帶走了。
——五——
第三日,尤拉回到卡斯特羅,帶來了八個士兵。他們不怕惹親王生氣,願意跟他來,因為親王曾嚴厲地懲處幾起類似的事。尤拉原有五個士兵在卡斯特羅,這次帶來八個,連他一共十四人。修道院戒備森嚴,不管他們怎麼勇猛,要動手還是顯得力量薄弱。
他們要採取的行動是,先用硬拚,或用智取,進入修道院的第一道門,然後穿過一條五十多步長的甬道。上文提到,甬道左邊是窗戶裝有鐵柵的營房,裡面住了三四十名當過兵的僕人。一旦發出警報時,他們就從窗柵朝外猛烈射擊。
修道院的院長害怕奧西尼家族、高勞納親王、馬可-西亞那和在附近立寨為王的強盜前來搶劫。要是有八百漢子,以為修道院裝滿了金子,突襲卡斯特羅這樣的小城,她的修道院怎麼抵擋呢?
平常,修道院的甬道左邊的營房裡,有十五名或二十名老兵值日,甬道右邊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牆。甬道盡頭是一道鐵門,裡面是環柱前廳,前廳後面是修道院的大院子,右面是花園。
尤拉帶著八個人,來到距卡斯特羅三十里的地方,在一家宿客不多的旅舍歇腳,避一避火辣辣的日頭。到了這裡,尤拉才宣佈他的行動計劃,並在院子裡的沙地上畫了進攻修道院的路線。
他對手下人說:「晚上九點鐘,我們在城外吃飯;半夜進城,與在修道院旁等候的五個同伴匯合。他們中間有個騎馬,假扮信使,傳達岡比拉立親王生命垂危的消息,讓他夫人立即回去。我們要盡一切努力,悄悄地通過營房旁的第一道門。」
他指著沙地上的圖說:「如果在過第一道門時打了起來,營房裡的人就很方便地向我們開槍。那時我們還在修道院前的小廣場,或第一道門到第二道門之間的狹窄甬道上,只有挨打的份。第二道門是鐵門,可我有鑰匙。」
「的確,這道門有粗鐵槓,可能還有繫在牆上的門錘,這類東西閂上了,兩頁門就打不開了。不過,那兩根鐵槓太重,看門的修女很難搬動,我經過這道門不下十次,從沒見門上過閂。但願今晚會順利通過。你們知道,我在修道院有內應。我的目的是奪走一個寄宿生,而不是某個修女。在迫不得已時才准動用武器。如果我們在到第二道門前就打起來了,那末,傳達修女就會叫來兩位七十歲的老園丁,把鐵槓閂上。遇上這種情況,要進內院,就得花十分鐘拆牆。不管怎麼樣,進這道門我走在前面。我買通了一個花工。當然,我沒有洩露我的劫持計劃。過了第二道門,我們向右拐,就是花園。一到這裡就開始戰鬥。不管見到誰,都要制服。當然,只能用劍和匕首,一開槍就會驚動整個城市。我們出去時就會遭到襲擊。我只有你們十三個人,但我們未必就過不了這座破城。肯定不會有人敢上街,但有的居民家有火槍,會朝窗外射擊。真要遇到這種情況,得貼著牆跟走。進花園後,不論見到誰,都要低聲喝令:退回去!誰不服從,就一刀幹掉。我將帶著身旁幾個人從花園小門進修道院,三分鐘後抱一兩個女人下來,不要讓她們走路。然後,我們迅速撤出修道院,趕出城來,我留下你們中間兩名,守在城門口,不時地放幾槍,打個二十來響嚇唬居民,不讓他們靠近。」
尤拉把下面的話問了兩次。
「明白了嗎?前廳很暗。別搞錯了。記住右邊是花園,左邊是院子。」
戰士們都說:「您放心吧!」
然後,他們去喝酒。下士沒跟著去,他請求與上尉說句話。他說:
「您的方案太簡單。我攻打過兩個修道院,這是第三個了。只是我們的人太少了一點。如果我們被迫拆牆來過第二道門,我們就得考慮,拆牆要費的時間,營房裡那些人不會袖手旁觀,他們會立刻開槍,打死我們七八個人。我們往回走時,搶到手的女人,還可能被他們奪回去。我們襲擊波倫亞附近一家修道院時,情況就是如此:他們殺死我們五個人,我們殺死他們八個。可是隊長還是沒把老婆搶出來。老爺,我給您出兩個主意:在這家旅舍附近,我認識四個農民,過去在西阿拉手下打過仗,非常勇猛,只要給一個金幣,他們會像獅子一樣戰鬥一夜。也許他們會偷修道院的一些銀器。這與您無關,是他們自己造孽。您的事只是僱請他們幫您搶老婆。我的第二個建議是:有個叫育格的小伙子,受過教育,很機靈。原來是個醫生,後來殺了姐夫,逃進了森林。您可在天黑前一個小時,派他到修道院門前討活幹。他會盡可能混到裡面去,請那些僕役喝酒,可以趁機浸濕他們彈藥的引信。」不幸尤拉採納了下士的建議。下士走時又說:「我們攻打修道院,會被開除出教。另外,這個修道院直接受聖母瑪麗亞的保護」
這話好像提醒了尤拉。他叫道:「我明白了!你留在這裡陪我。」
下士關了門,與尤拉數念珠作禱告。作了一個小時,直到天黑他們才重新上路。
尤拉在十一點鐘就單獨進了卡斯特羅城。子夜的鐘聲敲響時,他來到城外接自己的人。除了八個士兵,他還帶了三個全副武裝的農民。他領他們與城裡的五個士兵會合,這樣他手下便有了十六個人。其中有兩名化裝成僕人。他們在鎖子甲上罩一件黑色的大袍子,他們的帽子上沒有飾羽毛。
到十二點半,假扮信使的尤拉,策馬來到修道院門前,大聲叫喊,快給紅衣主教派來的特使開門。他很高興地看到,在門旁小窗前答話的老兵都半醉了。他按例把名字寫在紙上遞了進去。一個僕人把名片送給傳達修女,就是她掌管了第二道門的鑰匙。遇有重大事情時,她必須叫醒女院長。三刻鐘後才來了答覆。這段時間裡,尤拉費了很大的勁才使部下沒暴露目標。院長准予入內的回復傳出來時,有幾個謹慎的市民甚至打開了窗戶。那些僕人懶得動,不想去開大門,便從小窗伸出六尺長的梯子,讓尤拉自己爬進營房。尤拉只好跟著兩個化裝成僕人的士兵,翻窗而入。尤拉爬上窗戶時,看見育格在望著他。多虧他的安排,營房裡的僕人都被灌醉了。尤拉對衛隊長說,他從岡比拉立家帶了三個僕人,作他路上的保鏢。他們買了很多美酒。在外面空坪上飲。他們會覺得無聊,想上這裡來說說話,與大家共酌。僕人們一致同意了。這時,尤拉由手下兩個人陪同,走下梯子來到甬道。
他對育格說:「設法打開大門。」
他從從容容地來到鐵門,找到了傳達修女。修女告訴他,因為時間過已午夜,如要進院,女院長得函告主教。所以請他把快信交給院長派來取信的小修女。
尤拉回答說,岡比拉立老爺病情突然轉危,家裡亂作一團,他只帶了醫生開的一個簡單證明。詳細情況,他得面告岡比拉立夫人和她的女兒。若她們不在院裡,也要與女院長講一下。傳達修女進去報告,只有院長派來的小修女留在門旁。尤拉與她聊天,逗樂,手卻伸過了鐵門。他一邊說笑,一邊試著開門。小修女很靦腆,對他開的玩笑很反感。尤拉覺得耽擱了很長時間,便匆忙抓起一把金幣塞給小修女,請她打開門,並解釋說他等得太累了。
故事作者認為,尤拉顯然幹了一件蠢事,這個時候是要動刀,而不是用金錢。小修女就在門邊,相距不到一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把她抓住。
看到遞過來的錢,小姑娘不知所措。後來她說,她從尤拉談話的樣子,就看出了這不是個一般的信使,一定是哪個修女的情人,來這裡赴約的。修女很虔誠,心裡充滿了恐怖,便跑到大院裡,拚命扯動一口小鍾上的繩子。沉靜的修道院裡突然響起了鐘聲,連死人都可催醒。
尤拉對手下的人喊:「戰鬥開始了,你們當心。」他取出鑰匙,伸手抽出鐵槓,打開門。小修女無可奈何地跪到了地上,念起了聖母經,大喊他們犯了褻瀆宗教的罪行。尤拉本應堵住姑娘的嘴,但他沒這個勇氣。他的部下抓住小修女,堵住了她的口。
此時,尤拉聽到他後面一聲槍響。原來育格打開了大門,外面的士兵悄悄地進來了。但是有個僕人尚未醉倒。他靠近窗欄一看,驚異地發現甬道裡那麼多人,便破口大罵,喝令他們停止前進。士兵們沒答話,繼續往鐵門走去。走在最後的是下午招來的一個農民,他朝窗口喊話的僕人開了一槍,把他打死了。半夜裡這一聲槍響,和醉漢們看到同伴倒下的狂呼亂叫,驚醒了那些睡在床上,沒有喝酒的僕人。他們有八九個人都半光著身子,衝到甬道上,開始猛烈地射擊尤拉的士兵。
我們看到,槍響以後,尤拉打開了鐵門。他帶領兩個士兵,衝進花園,跑向寄宿生宿舍的樓梯門。五六條槍迎面朝他們射來,兩個隨從被打倒,尤拉的右臂也中了一彈。原來岡比拉立夫人得到主教准許,命令她的五六個僕人到花園巡夜。這幾槍就是他們放的。尤拉熟悉地方,他獨自跑到門口,拚命搖撼,想把小門打開,可是沒有成功。他想找手下人,又沒任何人答應。兩個士兵都死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碰上了岡比拉立家的三個僕人,與他們打了起來。他用匕首自衛。他又向鐵門跑去,想叫幾個士兵,可鐵門又關上了,不光插上了沉重的鐵閂,而且上了鎖。這是小修女拉警鐘叫醒兩個老園丁干的。
尤拉心想:「退路堵死了。」
他把情況告訴了部下。他用劍撬鎖。要是成功,取下鐵槓,就可打開一扇門。可是他的劍在鎖環裡折斷了。此時,幾個僕人從花園裡跑來,其中一人把尤拉的肩膀打傷了。他轉過身,背靠著鐵門,感到有好幾人在向他襲擊。他用匕首自衛,幸好天很黑,刺來的劍都落在鎖子甲上。有個人朝他猛刺一劍,戳在他膝上,疼痛難忍。那人用力過猛,栽倒下來。他朝那人撲去,一刀刺到他臉上,把他殺死,並奪了他的劍。這一下,他覺得有救了。他來到院子左側。他的人跑過來,隔著鐵門開了五六槍,擊退了那些僕人。門廳內一片黑暗,只有就著射擊發出的火光,才能看清裡面的東西。
尤拉對他的人喊道:「別朝我這邊打槍了!」
「您困在裡面了。」下士隔著門冷靜地對尤拉說,「我們的人死了三個。我們拆除這邊的門栓。您不要靠近。有人朝我們了這裡開槍。好像花園裡有敵人。」
尤拉說:「是岡比拉立家的那些混蛋僕人。」
有人聽見他們說話,便朝聲音發出的地方放槍。尤拉躲進左邊的修女傳達室。他欣喜地發現了聖母像前點著一盞長明燈。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燈,怕燈火熄滅。可他駭然地發現自己渾身在戰抖。他看到膝上的傷口血流不止,疼痛鑽心。
尤拉往四周掃了一眼,驚異地發現艾蕾的心腹侍女小瑪麗達昏倒在木頭椅上。他使勁地搖醒她。
她哭著說:「您在這裡!尤拉老爺,您想殺死您的朋友瑪麗達?」
尤拉說:「我怎麼會殺你。請你告訴艾蕾,我求她原諒我打擾了她的休息,並希望她常想起卡維峰上念聖母經的鐘聲。這是我在阿爾巴羅花園裡采的一束花。它染上了血,請你洗乾淨了送給她。」
此時,他聽到甬道裡傳來槍聲。修道院的衛兵在攻擊他的部下。
尤拉問瑪麗達:「告訴我,小門的鑰匙在哪裡?」
「我不知道。這是內門鑰匙。您可以開門出去。」
尤拉拿了鑰匙,衝出了房子。
他對手下士兵說:「停止拆牆,我有鑰匙了。」
他拿起鑰匙開鎖,周圍一時顯得寂靜。頭一片小鑰匙不行,又換了另一片。鎖終於打開了。在他舉起鐵槓時,右臂又中了一彈。這一槍幾乎是挨著他開的。他立即覺得這胳臂不聽使喚了。
他向手下人喊:「舉起鐵槓。」
其實不用他喊。在槍響時,他們藉著火光,看見鐵槓一端脫開了門上的鐵環,便有三四隻有力的手一起用力,抽出了鐵槓。鐵槓脫開環後,掉到地上。他們打開了一扇門。下士進了門,低聲地對尤拉說:
「毫無辦法了。我們死了五個,只有三四個沒有受傷了。」
尤拉說:「我流血太多,覺得要暈過去了。你叫他們抬我走吧。」
在尤拉與勇敢的下士說話時,修道院的僕人向他開了三四槍。下士倒地死了。好在育格聽到了尤拉的命令,叫了兩個士兵,把上尉抬走。尤拉還很清醒,命令他們把他抬到花園小門旁。士兵聽到命令,罵了幾句,但還是服從了。
尤拉喊道:「誰打開這道門,賞一百金幣!」
三個人發瘋地砸門,可無濟於事。站在三樓窗前的一個老園丁用手槍朝他們猛烈射擊,正好照亮他們的路。
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打開門。尤拉完全昏迷了。育格叫士兵盡快抬走上尉。他則進了修女傳達室,把小瑪麗達推出門,命令她趕快逃走,並要她永遠保密不要說出剛才看到誰了。育格抽出床上的墊草,砸爛兩把椅子,在房裡放了一把火。當他看到火燃起來時,便冒著修道院裡衛兵射來的槍彈,撒腿往外跑。
在離開修道院一百五十多步的地方,他找到了上尉。他完全不省人事了。戰士抬著他拚命跑。不到幾分鐘,他們便出了城。育格叫大家歇口氣。和他一塊兒的只有四個士兵了。他派兩名回到城裡,命令他們每隔五分鐘放幾槍。
「盡量找到受傷的夥伴。」他對他們說,「在天亮前出城。我們走的是克勞司-羅沙小路。凡是能放火的地方,就放它一把火。」
他們出城走了三十里路,尤拉才甦醒過來。太陽升起一竿子高了。育格向他報告情況:
「您的隊伍只有五個人了,其中三人還受了傷。倖存下來的兩個農民,每人打發兩個金幣跑了。我派兩個沒受傷的士兵,到附近農村找外科醫生去了。」
不一會兒,外科醫生騎一匹壯實的驢子來了。他是一個戰戰兢兢的老頭子。士兵威脅要燒他的房子,才把他請來。他給嚇壞了,要喝口酒壯壯膽,才能做手術。最後老醫生開始工作。他對尤拉說,他的傷勢並不嚴重。
接著他又說:「膝蓋上的傷不危險,但您得靜養兩三周,否則傷勢一惡化,您就要瘸一輩子。」
醫生又給兩個受傷的士兵包紮了傷口。育格給尤拉使了個眼色。他給了醫生兩個金幣。醫生受寵若驚,連連道謝。接著他們又借口感謝他,拿出燒酒給他喝,把他灌得酩酊大醉。他們把醫生抬到附近的地裡,用紙包了四個金幣塞到他口袋裡。這是買他的驢子的錢。他們用毛驢馱上尤拉和一個傷了腿的士兵。他們在一個池塘邊倒塌的古樓裡避開正午的溽暑,然後繞開村莊,走了一夜。這條路上人煙稀少。第二天太陽出山時,尤拉才醒過來。他被人抬著,進了法日拉大森林深處燒炭人的窩棚。這裡是他的大本營。
——六——
第二天,修道院的花園裡,內外門之間甬道上,躺著九具屍體。修女們看到這種情景都嚇壞了。修道院的僕人裡,也有八個受了傷。修道院從未發生過這種可怕的事情。過去,門前廣場上也響過槍,而這次是在花園裡,在修道院內部,在修女窗下打槍。仗打了一個半小時,院裡亂成了一團。如果尤拉能與院裡某個修女或寄宿生來個裡應外合,通花園的好幾道門,只要開一張,他這次行動就成功了。可尤拉認為艾蕾的行為是背信棄義,十分氣憤,一定要用武力解決。本來他可以把行動計劃透露給修道院的某個人,由她轉告艾蕾,事情就會成功。但尤拉卻認為這樣做反而會壞他的事。其實那時只要跟小瑪麗達說一句,叫她打開朝花園的任何一張門,情況就會完全不同:外面可怕的槍聲響成一片,裡面修女們一個個驚慌失措,只要進去一個男人,修女們就會乖乖地服從命令。事實上,聽到第一聲槍響後,艾蕾膽戰心驚,為情人的生命擔心,只想與他一塊逃走。
當艾蕾聽小瑪麗達說尤拉膝部嚴重受傷,大量失血時,她的痛苦心情不可言狀。她恨自己太膽小,太懦弱。
「我因為軟弱,對媽媽說了實情,害得尤拉流血。他在這次激戰中英勇氣殺,奮不顧身,很可能遇到危險。」
僕人們被允許進入接待室,向急於打聽昨夜事情的修女談起戰鬥的情況,說他們從來沒見過有誰像那個信使打扮、指揮強盜進攻的青年那樣勇敢。修女們對這些情況都很感興趣。艾蕾自然就更加關心了。她追根究底地打聽強盜頭目的情況。
聽完僕人和兩個公正的見證人——老園丁的詳細介紹以後,艾蕾覺得她似乎不再愛母親了。昨夜以前,母女倆還是親密無間的,而現在,她們竟吵了起來。
艾蕾手裡一直拿著一束花。岡比拉立夫人發現花上粘有血跡,很反感地說:
「這花被血染髒了,丟了它吧。」
「他是因為我才流的血。也只怪我懦弱,把隱情告訴了您,他才流了血。」
「你還愛殺死你哥哥的劊子手?」
「我愛的是我丈夫。是哥哥先攻擊他。這是我的終身不幸。」
這次爭吵後,雖然岡比拉立夫人還在修道院住了三天,可母女之間沒說過一句話。
在母親走後第二天,修道院叫來很多泥工到花園來建新的防禦工事。艾蕾利用內外兩門之間人來人往,亂哄哄的局面,和小瑪麗達打扮成工匠,順利地溜出修道院。但是,城門把守很嚴,她們無法出城。最後還是那個曾為她遞信的小商人,認她作女兒,把她帶出了城,而且把她一直送到阿爾巴羅。她在奶媽家找到了藏身的地方。她曾資助奶媽開了一個小店。她一到,便給尤拉寫了一封信。奶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送信的人。他雖不知道高勞納部下士兵的口令,卻願意冒險進入法日拉森林送信。
三天後,派去送信的人慌慌張張地回來了。他不但沒有找到尤拉,而且由於他到處打聽年輕上尉的下落,引起別人懷疑,只好匆忙逃回。
「毫無疑問,可憐的尤拉已死了。」艾蕾自語,「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懦弱和膽小釀成的惡果。他本該愛一個堅強的女人,比如高勞納親王手下某個統領的女兒。」
奶媽以為艾蕾要去尋死,便上山去嘉布遣會修道院祈禱。修道院離那條石徑不遠。從前有一晚,就是在這條石徑上,岡比拉立老爺和兒子與這對情侶擦身而過。奶媽與懺悔神甫談了很久,當教士答應保密時,她才告訴他,艾蕾想會丈夫尤拉,準備給修道院教堂捐獻一盞銀燈,價值一百西班牙皮阿斯特。
「一百皮阿斯特!」神甫生氣地說,「這事情,要得罪了岡比拉立老爺,我們修道院怎麼辦?上次,他叫我們到西安比戰場去收他兒子的屍,給的不是一百,而是一千。這還不包括蠟燭錢。」
我們也得說說修道院這邊的好話。有兩位年長的修士,知道艾蕾的處境之後,到阿爾巴羅去找她,打算軟硬兼施逼她回家。他們知道,辦成了此事,岡比拉立老爺會給一筆可觀的報酬。現在阿爾巴羅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艾蕾出走和她母親重金懸賞,打聽女兒下落的消息。不幸的艾蕾以為尤拉已經死了,悲痛萬分。兩個老教士大受感動,不但沒有出賣艾蕾,把她的藏身之處告訴她母親,而且同意護送她到波洛拉要塞。
艾蕾和瑪麗達仍然裝扮成工人,夜裡步行到距阿爾巴羅十里的法日拉森林中一口泉眼旁。修士已叫人趕來騾子,在那裡等候。天亮時,他們已走上通往波洛拉的大路。在森林裡,士兵們知道修士是受親王保護的,所以遇見他們都尊敬地向他們問好。可是對隨同教士的兩個小男人,他們的態度就大為不同了。他們先是極為嚴肅地打量他們,待他們走到近前,卻哄然大笑起來,恭維修士說,騎在騾子上的人有點姿色。
修士邊走邊回敬他們:「閉嘴,你們這些褻瀆宗教的傢伙。放明白點,我們是奉高勞納親王的命令來的。」
可憐的艾蕾很不幸,她在波洛拉等了三天親王才回。他同意接見她。親王顯得很嚴肅,說:
「小姐,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你這種冒失的舉動有什麼意義?就因為你關不住嘴,弄得七個意大利勇士喪命。凡是懂事明理的人都不會原諒你。在這個世界上,要麼就答應,要麼就不答應。最近,大概又有人多嘴,害得尤拉才被判了瀆聖罪,要先被通紅的鉻鐵燙兩小時,再像猶太人那樣被燒死。事實上他是我認識的最虔誠的基督教徒之一!若不是你多嘴,別人怎麼會編造出這種可惡的謊言,說攻打修道院那天,尤拉在卡斯特羅?我這裡的人都會對你說,那天大家看見他在波洛拉,當晚,我派他到委爾特利去了。」
艾蕾淚如雨下,哭問道:
「他還活著嗎?」這句話,她問了不下十次。
「他為你死了。」親王說,「你永遠見不到他了。我勸你還是回卡斯特羅修道院,不要再冒失地撞來了。我命令你從現在起一小時內離開波洛拉。尤其不要把見到我的事洩露出去,否則我要對你不客氣。」
尤拉十分敬愛這位大名鼎鼎的高勞納親王,艾蕾便也愛戴他。誰知現在受到他這種對待,她難過極了。
不管高勞納親王怎麼說,艾蕾來這裡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要是她早三天到波洛拉,就能見到尤拉。尤拉膝蓋受傷,不能走路,親王派人把他送到那不勒斯王國阿瓦扎諾鎮去了。這時岡比拉立老爺買通法庭,下的那道可怕的判決書已經公佈,尤拉犯了侵入修道院和褻瀆聖物罪。聽到這個新消息,親王便想,在這種情況下,要保護尤拉,他手下有四分之三的人是靠不住的。這些強盜個個認為捍衛聖母是他們特有的權利,反對聖母便是犯罪。在這種時候,羅馬要是派一個法警深入法日拉森林,一定可以逮住尤拉。
到阿瓦扎諾後,尤拉改名叫方達納。護送他的人都是謹慎的人。他們回波洛拉後,沉痛地宣佈尤拉已在路上死去。此時親王的士兵都明白了,今後誰再提起尤拉這個名字,誰就別想活命。
艾蕾回到阿爾巴羅,給尤拉一封一封地寫信,為了僱人送信,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兩個老修士這時已成了她的朋友,因為據佛羅倫薩本子的作者講,即使對最卑鄙的自私虛偽之徒,美貌也不會不起作用。兩個修士告訴可憐的姑娘,給尤拉送信完全是白費力氣,因為高勞納親王已宣佈尤拉死了。親王不同意,他肯定露不了面。艾蕾的奶媽哭著告訴她,她母親終於發現了她的藏身之處,下令把她送到阿爾巴羅城的岡比拉立府邸。艾蕾很清楚,一旦回了家,就等於進了死牢,永遠與外界隔絕了。如果回到卡斯特羅修道院,她至少還可與其他修女一樣收發信件。另外,她下決心回修道院,還有一個原因,尤拉為她在修道院的花園裡灑下了鮮血。她要再去看看傳達修女的木頭椅,尤拉曾坐在上面觀察膝蓋上的傷口,也就是在那裡,他把一束沾有鮮血的花交給瑪麗達。她把這束花一直帶在身邊。
艾蕾悲傷地回到了卡斯特羅修道院。這個故事本來到此可以結束了。這樣對她本人,對讀者都比較適宜。因為確實我們將目睹一顆純潔而高貴的心慢慢墮落。從此,她處處謹小慎微,處處編造文明的謊言,而把由強烈而自然的感情支配的純真舉動拋到了一邊。羅馬本的作者在這兒有一段頗為樸素的議論:女人費力生了個漂亮女兒,便以為有能力引導她生活;女兒六歲時,母親有理由對她說:「小姐,扯好你的領子吧!」當女兒十八歲,母親五十歲,女兒與母親一樣,甚至比母親更明白事理時,這位母親仍以為有權安排女兒的生活,甚至有權製造謊言。下面我們將看到,艾蕾的母親怎樣費盡心機,使弄手腕,折磨愛女十二年,最後將她置於死地。這便是母親強行支配女兒命運的可悲結局。
岡比拉立老爺死前,欣慰地看到羅馬城宣佈了對尤拉的判決,判處尤拉以兩小時的烙刑,然後慢火焚燒,骨灰扔進台伯河。今日,在佛羅倫薩新聖母隱修院的壁畫上,還能看到當年是如何對犯瀆聖罪的人執行這種酷刑的。執刑時一般需要佈置很多衛兵,防止憤怒的人群衝上去,代行劊子手的職務。因為當時人人都以為自己是忠心捍衛聖母的人。岡比拉立老爺臨死前看到了這份判決書。他把位於阿爾巴羅與海之間的那塊土地送給炮製這份判決書的律師。這位律師也不是無功受祿,因為沒有一個證人說尤拉就是化裝信使、率領那些強盜進攻的青年人。這份慷慨的厚禮讓羅馬所有陰謀家都眼紅。那時在教廷有一個修士,老謀深算,無所不能,甚至可以迫使教皇封他為主教。他為高勞納親王辦事,對這位厲害的主顧,敬重之至。當岡比拉立夫人見到女兒回到卡斯特羅,便叫來這位修士,說:
「大人如能幫我這個忙,我一定重重酬謝。情況是這樣的,不久,在那不勒斯就要宣佈和執行對尤拉的判決。那不勒斯總督是我的遠親。他寫信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我請大人看看這封信。尤拉能躲到什麼地方去呢?我派人給親王送去五萬皮亞斯特,請他把這筆款子全部或部分轉交給尤拉。條件是他讓尤拉加入西班牙國王的軍隊,去平定佛郎德勒的叛亂。總督會給尤拉出具當過上尉的證明。不過對他的判決,我想在西班牙也是會要執行的。因此他要化名,叫厲扎拉男爵。歷扎拉是我在阿勃魯茲的一塊小領地,我假裝把這塊地出賣,設法把產權轉給他。我想,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母親,會這樣對待殺她兒子的兇手。其實,花五百皮亞斯特,我們就能永遠擺脫這個討厭的傢伙。可我們不想與高勞納過不去。因此,我請大人轉告親王,因為尊重他,我才肯花六萬或八萬皮亞斯特。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想聽見尤拉這個名字了。請你轉達我對親王的敬意。」
修士說,三天內他將到奧絲第那邊走走。岡比拉立夫人給了他一枚價值一千皮亞斯特的戒指。
幾天後,修士回到羅馬,對岡比拉立夫人說,他沒有把她的建議傳達到親王那裡。不過,一個月之內尤拉會去巴塞羅那,她可以通過這個城市的某家銀行,把五萬皮亞斯特轉給他。
親王說服尤拉遇到了一些困難。雖然尤拉知道留在意大利十分危險,但他下不了決心離開祖國。親王讓他看遠一點,岡比拉立夫人總會死的,還答應三年後,不管情況怎樣都讓他回來。但是說這些都沒用。尤拉熱淚滿面,就是不答應離開。親王無法,只好說這是他個人請他幫忙,親王是父親的朋友,尤拉不好不從。可是他無論如何要知道艾蕾的消息。親王便答應給他轉遞一封長信,並准許他在佛郎德勒每月給她寫一封信。最後尤拉心情沉重地起程赴巴塞羅那。親王不希望尤拉再回意大利,便把他的來信都付之一炬。我們忘了說明,親王生性並不喜歡讓別人記恩,但為了使尤拉易於接受,不得不對尤拉說,他認為送高氏家族一位忠實部下的獨生兒子五萬皮亞斯特是合適的。
可憐的艾蕾在卡斯特羅修道院被當作公主對待。父親去世後,她繼承了一大筆遺產,擁有了巨額家資。在安葬父親時,她發給每個願替岡比拉立老爺戴孝的人一丈八尺黑呢。她剛開始服孝時,一個陌生人送來尤拉的一封信。她拆信時是那樣激動,看完信又是那樣憂傷。她非常認真的檢查了筆跡,確信這封信是尤拉寫的。信裡談到愛情。可是天啊,這是什麼樣的感情!原來這信是岡比拉立夫人一手炮製的。她的打算是:先寫七、八封感情濃烈的信,再寫一些信讓愛情漸漸地降溫。
時光荏苒。十年的不幸生活,我們在這裡一筆帶過。艾蕾覺得尤拉把她忘記了。但對於羅馬最顯貴的公子少爺的求愛,她矜持地拒絕了。不過,當有人向她介紹奧克塔夫-高勞納時,她有些動心了。這是在波洛拉粗暴接見她的有名的法布立司-高勞納親王的長子。她似乎覺得,如果非得有個丈夫,給她在羅馬和在那不勒斯王國的土地作保護人,那麼從前尤拉尊敬的姓氏沒有別的姓氏那樣可惡。若她同意這門婚事,她很快就能瞭解到有關尤拉的實情。因為老親王法布立司常常激動地談起厲扎拉上校(尤拉)非凡的勇敢。他簡直像舊小說裡的英雄,因為不幸的愛情,對一切歡樂都無動於衷,只想以高尚的行為來排遣憂傷。他以為艾蕾早已結婚,因為岡比拉立夫人也不斷編造謊言欺騙他。
艾蕾與狡猾的母親和解了一半。母親迫切希望女兒結婚。卡斯特羅聖母往見會修道院的老庇護紅衣主教桑第-古阿托是艾蕾母親的朋友,即將去卡斯特羅。她要他秘密向修道院年老的修女宣佈,他接到一份大赦令,因此推遲了行期。教皇格列戈利十三對強盜尤拉發生了憐憫。這個強盜曾侵入修道院,因而被判瀆聖罪。教皇相信,尤拉帶著這個罪名,永遠出不了煉獄,即使在墨西哥被叛亂的野蠻人捉住殺害,也不能免除這種懲罰。現在他死了,教皇決定撤銷對他的判決。這個消息震動了整個卡斯特羅修道院,也傳到了艾蕾的耳朵裡。這時,她這個有萬貫家財但十分無聊的人,為虛榮心所驅使幹了一件大蠢事。大家都知道,發生戰鬥的那一天,尤拉曾躲進傳達修女的值班室。艾蕾為了把自己的臥室修在這個值班室裡,便出錢翻修了半個修道院。從此,她就待在這間臥室,閉門不出。在那場戰鬥中,尤拉帶領的人裡,有五人倖存。她想方設法,不顧別人議論,雇來了活著的三人,其中有一個是育格,他已經年老,一身是傷。看到這三個人,引起很多人搬弄嘴舌。但艾蕾高傲的性格讓整個修道院的人都害怕。每天人們看到他們穿著號衣,在柵欄外邊聽她的吩咐,常常用很多時間回答她不斷提出的問題。
聽說尤拉已死,艾蕾便閉門不出,過了六個月的隱居生活。她的心被無法醫治的痛苦和長期的無聊揉得粉碎。現在卻被虛榮心喚醒了。
不久前,院長去世了。桑第-古阿托紅衣主教也到了九十二歲的高齡。儘管如此,他仍是修道院的庇護人。根據慣例,由他擬定一份名單,上面列著三個修女的名字,然後由教皇選定其中一個作院長。一般情況下,教皇不看名單上的後兩個名字,他只把她們劃去,修道院長便算是選定了。
從前傳達修女的值班室,現在成了按艾蕾的吩咐建築的新樓側翼頂端的一間臥室。臥室窗戶約有兩尺高,外面便是尤拉灑過鮮血的甬道。現在它成了花園的一部分。一天,艾蕾倚窗而立,凝視著地面。這時窗前走過三個修女,她們幾小時前被紅衣主教作為已故院長的接替者列入候選名單。艾蕾沒注意到她們,所以沒向她們致意。其中有一個惱了,大聲對另外兩個說:
「一個寄宿生,把臥室向公眾開放,這倒是個好辦法!」
這話使艾蕾回過神來。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三雙不懷善意的目光。
她沒理會她們,關上了窗戶,心想:「我在修道院裡當羊羔,也當得夠久了。僅僅給城裡好奇的先生們提供點樂趣,我也得當回狼。」
一小時以後,她派人給母親帶去一封信。十年來,母親一直住在羅馬,在那裡很有威望。信上寫道:
「尊敬的母親:
「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你給我寄來三十萬法郎,我在這裡都胡亂花掉了,雖然很體面,卻終究是胡鬧。儘管很長時間,你沒有表示對我的關心。但對你從前的種種好意,我知道用兩種方式報答。我不會結婚了,可我樂意作修道院的院長。我打定這個主意,是因為古阿托紅衣主教給教皇推薦的三位修女是我的敵人,不管她們誰被選上,我都要受欺侮。請把給我的生日禮物,送給該送的人。讓我們先爭取把新院長的任命推遲六個月。這將使我的朋友修道院的主事欣喜若狂。因為眼下是她主持修道院的事務,對我而言,這也是幸福的源泉。談到你女兒時,我是很少用這個詞的。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是有點狂。但如果你認為有幾分成功的可能,三天後我就去當修女。我在修道院呆了八年,從不外宿,因此,我有權獲得半年的豁免期。豁免許可證不成問題,付四十埃居就行了。
「尊敬的母親,我謹向你致敬」
岡比拉立夫人看了這封信很高興。她現在萬分後悔,覺得不該叫人向女兒宣佈尤拉死了。她不知道怎麼才能使女兒擺脫深愁重憂。她原來料想女兒會莽撞行事,甚至怕女兒到墨西哥去尋訪傳說尤拉遇害的地點。要那樣的話,她可能在馬德里打聽到厲扎拉上校的真名。可另一方面,女兒來信要求的事情非常難辦,甚至也可說荒謬至極。一個還不是修女的姑娘,一個被強盜發瘋般地愛過,也可能發瘋般地愛強盜的姑娘,怎麼能領導一家修道院?須知羅馬的王公顯貴,家家都有親人在裡面!不過,岡比拉立夫人心想,有人說過什麼官司都可以打,也可能贏。岡比拉立夫人在回信中給女兒送去一絲希望。女兒平常衝動時總有些荒唐想法,但時間一長,又會冷下來。到晚上,母親到處打聽關於卡斯特羅修道院的消息。聽說古阿托紅衣主教幾個月來心情不好:他想讓侄女嫁給堂奧克塔夫-高勞納,就是上文常提到的那個法布立司親王的長子,但親王只同意她嫁給次子。那不勒斯國王和教皇終於聯繫,共同討伐法日拉大森林的強盜。戰爭使高勞納親王的財產無緣無故地受到損失。為彌補損失,親王要求長媳必須給高勞納家族帶來六十萬皮亞斯特(合三百二十一萬法郎)作陪嫁。然而,即使古阿托紅衣主教把所有親屬的財產都拿過來,也不過三十八到四十萬埃居。
那天晚上,岡比拉立夫人一直跑到深夜,找古阿托的一些朋友核實情況。第二天早晨七點,她登門拜訪老紅衣主教,對他說:
「主教閣下,我們兩人都上了年紀,用不著說假話僕人了。我來這裡給你出個主意。也許有點異想天開,不過可以說,它並不那麼可怕。當然我也承認,它確實十分荒唐。過去有人為堂奧克塔夫提親,要我女兒艾蕾嫁給他,我對他產生了好感。在他結婚的那日,我請你轉交給他二十萬皮亞斯特的地產或現金。像我這樣一個寡婦作這樣大的犧牲,是為了讓我女兒艾蕾當卡斯特羅修道院的院長。她現在二十七歲了。自十九歲起,她就一直住在院裡。為此,必須把選任新院長的事推遲六個月。這樣做是符合教規的。」
老紅衣主教不禁大聲道:「你說什麼,夫人?你要求一個身衰力竭的可憐老人做的事,連聖上本人也不能辦到。」
「閣下,正因如此,我才說這是荒唐的事。傻瓜會覺得這是發瘋了。然而,熟悉教廷內情的人知道,我們仁慈的教皇格列戈利十三願意成全這門親事,以獎賞閣下長期忠心耿耿的效力。羅馬人都知道,大人對這門親事盼望已久。況且這種事也是可以辦的,因為它符合教規。明天,我女兒就是修女了。」
「夫人,可這是買賣聖職罪」老頭嚷起來,聲音可怕。
岡比拉立夫人起身告辭。
「這是什麼紙,你丟在這裡?」
「這是地產清單。如他不要現金,我就給他價值二十萬皮亞斯特的土地。轉換產權可以慢慢地在暗中辦好。比如說,高勞納家族與我打官司,我可以輸」
「可是,買賣聖職罪呀!夫人,可怕的買賣聖職罪!」
「首先必須把選任新院長的事推遲六個月。明天我再來聽取大人的吩咐。」
我覺得有必要向出生在阿爾卑斯山北部的讀者解釋,他們的對話裡,為什麼有幾段近似打官腔。我要提請大家注意,在嚴格信奉天主教的國家,有關敏感問題的對話,大多數會傳到懺悔室,因此,對話用的是恭敬的字眼或嘲諷的語氣,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事。
次日,岡比拉立夫人獲悉,由於在卡斯特羅修道院院長候選人名單上發現重大錯誤,名單上第二名修女家族裡有個叛教者,他的一個叔祖父在烏狄納信了新教。因此,院長的選任推遲六個月。
岡比拉立夫人準備讓高氏家族增加一大筆財產。她覺得應該在高勞納親王那邊去活動活動。經過兩天的精心安排,她終於在羅馬附近一個村子裡會見了親王。可會見結束後她甚為不安。親王平素少言寡語,可這時卻一個勁地誇讚歷扎拉上校的戰功。要他在這方面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親王視尤拉如得意門生,甚至如親生兒子,把他從佛郎德勒寄來的信捧在手裡反覆誦讀。假如艾蕾知道尤拉還活著,而且功勳卓著,那麼十年來岡比拉立夫人作了這麼多的犧牲,她的心血不就白費了嗎?
手稿裡有許多情節描寫了當時的風俗人情,但敘說起來令人傷心,我以為應該略去。羅馬本子的作者費了許多功夫,研究許多細節的具體日期,我也都刪去了。
岡比拉立夫人與高勞納親王會晤後兩年,艾蕾當上了卡斯特羅修道院院長,而古阿托紅衣主教在犯下買賣聖職的大罪之後痛苦而死。這時候卡斯特羅教區的主教是米蘭城的貴族弗朗西斯科-西達底尼大人。他是羅馬教廷最美的男子。這位年輕人謙恭爾雅,舉止脫俗,與修道院的院長過從甚密,尤其在她為美化修道院而建新迴廊時來得更勤。西達底尼主教二十九歲,對漂亮的院長愛之若狂。一年以後,審理他的案子時一些修女出庭作證,說主教來修道院非常頻繁,常對院長說:
「在別處,我號令一切。說來不好意思,這使我感到快樂。而在您身邊,我順從得像個奴隸,但我亦感到快樂,而且它遠遠超過號令一切的快樂。我受一個高貴的生靈主宰,除了順從你的意志,我沒有別的意願。我寧願終身作你卑微的奴隸,也不願離你去作國王。」
證人說,在他說這種肉麻的話時,院長常常命他住嘴,言辭很不客氣地表示出對他的輕蔑。
另一個證人說:「說真的,院長把他當僕人訓斥。在這種情況下,可憐的主教低著頭,流下了眼淚,但就是賴著不走。他每天都能找到新的借口來修道院,使修女們的懺悔神甫和院長的冤家對頭紛紛議論。但院長的密友修道院主事激烈地為她辯護。主事是在院長直接領導下管理修道院的內部事務的。」
這位主事說:「高貴的姊妹們,你們知道,院長年輕時愛上了一位勇士,結果很不順心,使她產生了很多怪癖的想法。但你們都知道,她的性格很特別,她看不起誰,就永遠不會相信他。她當我們的面,罵可憐的西達底尼老爺。可能她一輩子也沒說過那麼多罵人的話。他那個地位的人,每天來遭罵,連我們都感到臉紅。」
那些心懷不滿的修女卻說:「是的,他每天來。因此,她私下待他並不壞。不管怎麼說,這種關係有損聖母往見會修道院的名聲。」
高傲的院長每天辱罵年輕的主教,比最嚴厲的主人訓斥最苯的奴僕要厲害好幾倍。但是,主教陷入了情網。他始終記著他從家鄉帶來的格言:事情一旦開了頭,就要不擇手段直達目的。
主教對他的心腹塞扎德貝納說:「說到底,一個情人不到萬不得已就從情場撤退,會叫人瞧不起的。」
現在,我的乏味的工作,便只能是摘錄一樁訟案的記錄。
它肯定枯燥得很。這樁訟案結束以後,艾蕾就自殺了。我在一家圖書館(我不能說出它的名字)讀過這樁訟案的記錄。對開本,八大卷。審訊和評議用的是拉丁文,回答用的是意大利文。我在這些材料裡讀到,1572年11月的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年輕的主教單獨來到白天信徒們可以出入的教堂門口,院長親自給他打開門,允許他跟著她進去,在一間她常佔用的房子裡接待了他。房間裡有一道暗門,通到教堂大廳的講壇。不到一小時,主教被打發走了。院長親自送他到教堂門口,對他說:
「回府去吧,快點離開我。再見了,大人,您真叫我厭惡。我好像把身子給了一個僕人。」
三個月後,狂人節來臨了。當時,卡斯特羅城的狂歡節很有名。人們帶著假面遊行。歡鬧聲響徹全城。人們都從一個帶鐵柵的小窗前經過。窗裡面便是修道院的馬廄。不過大家都知道,在狂歡節前三個月,馬廄改為了客廳。節日期間,這裡總是座無虛席。在狂歡的人群中,主教乘一輛四輪馬車由此經過,院長向他打了個手勢。當天夜裡一點鐘,他果然來到教堂門口,進了門,但不到三刻鐘就被趕了出來。自十一月第一次相會以來,他幾乎每週都到修道院來一次。誰都看得出他臉上得意忘形的神色,年輕傲慢的院長為此非常惱火。復活節是星期一。這天和往常一樣,院長對待他像對待最下賤的人,對他說的話連修道院最窮的苦力都會受不了。可沒過幾天,她又給他使眼色。果然英俊的主教又在半夜時分到了教堂門口。她叫他來是為了告訴他,她已經懷孕了。
案件記錄中說,她這話一出口,主教嚇得臉色慘白,呆若木雞。院長有些發燒,她請人叫來醫生,把經過全告訴了他。醫生知道病人的慷慨性格,答應幫她擺脫困境。他首先介紹她與一個平民的妻子聯繫。那女人雖不是職業接生氣卻有這方面的本事。她丈夫是麵包商。艾蕾與她交談後,對她很滿意。她告訴艾蕾,她已有了挽救她的計劃,只是需要她在修道院找個心腹協助。
接生婆走了。過了幾小時,艾蕾覺得不能讓她在外面多嘴多舌,便叫來醫生,又把接生氣召回修道院,熱情接待。這女人擔保,即使不叫她回來,別人說的秘密,她也決不會洩露。但她重新聲明,如果院內找不到兩個熟悉內情忠於院長的女人,是幹不了這事的(肯定她想到了殺嬰罪)。反覆思考以後,院長決定把這可怕的私房事告訴修道院的主事,出身於C公爵家族的威克朵阿和P侯爵的女兒貝拉德修女。她叫她們對著祈禱書發誓,即使在懺悔室裡,也不洩露一個字。兩個女人聽得一身發冷。她們在後來的審訊中承認,她們當時以為性格孤傲的院長會講出一起殺人案。
院長對她們直截了當地說:
「我失節了,我懷了孕。」
威克朵阿與艾蕾有多年的友誼,她聽了這句話很是不安,流著眼淚問:
「是哪個冒失鬼造的這個孽?」其實她是心慌,並非出於好奇想打聽什麼東西。
「我都沒對懺悔神甫說,怎麼能告訴你們呢?」
兩個女人立即商量如何在修道院掩蓋這不幸的秘密。她們決定首先把院長的床鋪從位於修道院中心的臥室,挪到準備闢作藥房的脾氣角落,也就是艾蕾捐款修建的那棟樓的四層。在這裡艾蕾生下了一個男孩。
麵包商的夫人在主事的房間裡藏了三周。一天她抱著嬰兒,匆匆走過迴廊時,孩子哭了起來,嚇得她躲進了地下室。一小時後,貝拉德小姐在醫生協助下,打開了花園的小門,麵包商夫人急忙走出修道院,不久就出了城。在野外,她仍然感到恐懼,不知往哪裡藏身,看見有個巖洞,便躲了進去。院長給主教的心腹賽扎-德-貝拉寫了封信。他按信上說的跑到了巖洞。他騎著馬,將嬰兒抱到懷裡,然後急奔蒙特菲雅高納。新生兒在聖-瑪格麗特教堂行了洗禮,取名叫亞歷山大。當地一家客店的老闆娘為嬰兒雇了一個乳母,賽扎給了她八埃居。舉行洗禮儀式時,聚在教堂周圍的女人大聲問賽扎,誰是孩子的父親。
他對她們說:
「是羅馬的一個老爺,他騙奸了一個像你們一樣的可憐女人。」
說完,他走開了。
——七——
迄今為止,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偌大一個修道院,住著三百多位好事饒舌的女人,都沒有人看見了什麼,也沒有人聽見了什麼。院長抓了幾把羅馬新鑄的金幣給醫生。醫生從中拿了幾枚給麵包商的女人。那女人打扮得花技招展,丈夫妻了疑心。他翻她的箱子,找到幾枚閃閃發亮的金幣,以為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便用小刀比著她的脖子逼她說出錢的來歷。她支唔了一會兒後,終於說出真情。夫妻雙方和解後,一起商量這筆錢怎麼花。妻子想用它還債,男人認為最好是買一頭騾子。於是他們說買就買了。誰知這頭騾子倒惹出事來,原來左鄰右舍都知道他們兩口子很窮。城裡好嚼舌頭的女人,不管是友好的還是帶有敵意的,接踵而來,問麵包商的老婆,是哪個慷慨的情夫出錢給他們買騾子。這女人生氣了,說話中不免亮了一些底。
一天貝拉去看孩子,然後來向院長報告情況。院長身體尚未恢復,仍強打起精神,來到柵欄前,責怪他用人不慎,走漏了風聲。主教聽到這些消息,嚇得病倒了,便寫信給他在米蘭的幾個兄弟,說他受到了的不公正的控告,請他們前來相助。他身體十分不適,決定離開卡斯特羅。在走前,他給院長寫了封信。
「您可能已經知道,事情已經敗露。因此,您若有心拯救我的名譽,甚至我的生命,並避免把事情弄得更糟,您可把這件事歸罪於前幾天去世的讓-巴底斯達-道拉立。這個方法即使不能挽回您的名譽,至少使我的名譽不會再遭到任何損害。」
主教叫來卡斯特羅修道院的懺悔神甫堂路易茲,對他說:「請您把這封信交給院長本人。」
院長讀過這無恥的短信,當著房間裡所有人的面大聲道:「喜愛漂亮外表勝過高尚心靈的輕佻女人,受這樣的對待活該!」
卡斯特羅的街談巷議,很快傳到了嚴厲的紅衣主教法內茲耳裡(幾年來,他裝出這種嚴厲樣子,希望在下一屆教皇選舉中,能得到那批「強硬派"紅衣主教的支持)。他立即下令給卡斯特羅最高行政官逮捕西達底尼主教。主教府的僕人怕受連累,都逃跑了。唯有貝拉忠於他的主子,發誓寧願死於酷刑,也不供出任何有損於主子的事情。
西達底尼看到府邸被警察包圍,又寫信給兄弟求救。但等到他們從米蘭匆忙趕來,主教已經關進了郎西立奧納監獄。
在初審記錄中,我看到院長承認了自己的過錯,但否認與主教有什麼關係。她說同犯是修道院的律師道拉立。
1573年9月9日,格列戈利十三下令迅速嚴辦此案。於是一個刑事法官、一個檢察官和一位警監被派到卡斯特羅和郎西立奧納。主教的僕人貝拉只承認他曾把一個孩子抱到奶媽家。法官當著威克朵阿和貝拉德的面審問他,連續兩天用刑。他忍受著皮肉之苦,死守諾言,法官沒有從他口裡掏出一點東西。
威克朵阿和貝拉德目堵貝拉受的刑罰,一受審問便承認了她們所做的一切。為了查出主犯,所有的修女都受到訊問,大多數人說是主教大人。有個傳達修女還引述了院長把主教趕出門時罵他的話。她接著說:
「他們用這種口氣說話,肯定早已有了關係。平常主教大人非常自負,而每次走出教堂,卻顯得狼狽不堪。」
有個修女面前擺著刑具。她在回答訊問時說罪犯是貓,因為院長總是把它摟在懷裡撫摸。另一個修女則說,罪魁應該是風,因為颳風的日子,院長總是顯得高興。而且她還修了個臨風閣。經常站在上面任風撫摸,在這時要求她幫什麼忙,她是決不會拒絕的。麵包商的女人、奶媽、蒙特菲雅高納那些饒舌的女人,看到貝拉受刑,嚇得心驚膽戰,全都供出了真情。
年輕的主教在郎西立奧納病倒了,或者說假裝病倒了。他的幾個兄弟以此為理由,借助岡比拉立夫人的威望和影響,多次拜見羅馬教皇,請求在主教恢復健康之前暫停審訊。嚴厲的紅衣主教法內茲為此增派士兵看守監獄。既然不能審問主教,法官們便開庭再審院長。一天,艾蕾母親托人傳話,叫她鼓起勇氣,否認一切,然而她什麼都承認了。
「起初,你為什麼要把罪推到道拉立身上?」
「出於對那位懦弱主教的憐憫。另外,我救了他那條可憐的性命,他便能照顧我的兒子。」
招認後,院長被關到卡斯特羅修道院一間房子裡。房子的牆壁和房頂都有八尺厚。修女們談起這間黑牢來都害怕。大家稱之為修士室,院長在這裡由三個修女嚴密看守。
主教的身體稍有好轉。三百多名警察和士兵便把他從郎西立奧納監獄提出來,用馱轎押到羅馬,關在一座名叫考特沙瓦拉的監獄。不幾天,修女們也被帶到了羅馬。院長關在聖瑪特修道院。有四個修女受到控告:威克朵阿小姐、貝拉德小姐、傳達修女和聽到院長辱罵主教的守門修女。
法庭助理庭長是司法界的首要人物之一,他負責審問主教。可憐的貝拉重新受刑,他不但什麼也沒承認。還說了一些讓檢察官不快的事情,結果又被動了刑,威克朵阿和貝拉德小姐也受了輕刑。主教愚蠢地否認一切,而且十分固執;他在艾蕾身旁度過三個夜晚,這是抵賴不掉的,於是,編出一大堆細節,說明他是清白的。
最後,法庭讓院長和主教對質。儘管她一直說的是實話,法庭還是對她動了刑。她一再重複第一次供認的事實。而主教仍然抵賴,還大罵院長。
在查理五世和菲利普二世統治之後,司法系統雖說也採取了一些明智的措施,但佔上風的仍是嚴刑峻法的思想。正是基於這種思想,主教被判無期徒刑,關在聖-安熱城堡,院長被判終身監禁,關在她所在的聖-瑪特修道院。
岡比拉立夫人為了救女兒,已經僱人挖掘地道。地道從宏偉的古羅馬城留下的一條下水道挖起,挖向聖-瑪特修道院安放修女遺體的地下室。地道約兩尺寬。為了防止塌方,左右兩邊的土壁都用木板撐住。雇工們一邊向前掘進,一邊用兩塊木板架成A型的拱頂。
地道處於三十尺深的地下。重要的是要把握好方向,因為不時遇上水井或樓房基腳,工人不得不繞過去;處理挖出的土也很困難。看來只有在夜晚將它們撒在羅馬的各條街道上。這些泥土彷彿從天而降,大家都感到驚奇。
為了設法救出女兒,岡比拉立夫人花了好幾筆巨款。但她挖的地道肯定是被發現了。不過,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於1585年去世,一時皇位空缺,朝綱開始混亂。
艾蕾在聖-瑪特修道院的境遇極其惡劣。一個十分富貴的院長,犯了這種罪,被幾個貧窮的小修女看守,會受到什麼對待,我們可想而知。艾蕾迫切地盼望母親僱人進行的工程早日完成。她突然間內心感到一種異樣的激動。早在半年以前,法布立司-高勞納見格列戈利十三世的身體危在旦夕,便擬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準備在皇位空缺時實施。他派了一名軍官去探望尤拉。尤拉化名厲扎拉上校,在西班牙軍隊裡名聲很響。高勞納召尤拉回意大利,而他也歸心似箭。他用假名在亞得裡亞海濱的小港佩卡拉下船。小港坐落在多山的阿勃魯茲地區,由基埃蒂地方統轄。他走出山路,直抵波洛拉。親王見到尤拉,喜出望外,使得大家十分驚異。他對尤拉說,召他回來,是為了叫他當自己的繼承人,來指揮軍隊。尤拉回答說,從軍事上說,這沒有多大意義。假如西班牙真要消滅意大利的民間武裝,只用半年時間,花很少一點錢,就可達到目的。
「但是,話說回來,」尤拉又說,「只要您親王有此意願,我就準備干了。我在您面前,永遠是在西安比戰場上獻身的拉鈕司的繼承者。」
在尤拉到波洛拉之前,親王已發佈命令,禁止任何人談論卡斯特羅主教和院長一案,違者格殺勿論。在接見尤拉的喜悅氣氛中,親王要求陪他去阿爾巴羅,他先派一千士兵佔領了該城,再撥一千二百人馬把守去羅馬的大路。當年的老司柯底依然健在,親王把他召來,請到充作司令部的房子,讓他走進自己和尤拉所處的房間,可以想像可憐的尤拉心情是何等的激動。兩個朋友擁抱成一團。
親王對尤拉說:「可憐的上校,現在有件事很糟,你應有思想準備。」
說到這裡,親王吹滅蠟燭,把兩個朋友鎖在裡面走了。
第二天尤拉不願出門,派人請示親王准許他回波洛拉,並要求請幾天假。而那人回來告訴他,親王和他的部隊都不見了。原來夜裡,親王獲悉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駕崩,立即集合隊伍,忘了叫醒尤拉。尤拉身邊僅留三十餘人,都是原先拉鈕司的部下。大家清楚,在那個時代每當皇位空缺,法律便鬆弛,人人都想滿足自己的私慾。誰有武裝,誰就有一切。這就是高勞納親王在斷黑前派人絞死五十多個敵人的原因。
雖然尤拉手下不到四十人,但他勇敢地向羅馬進軍。
卡斯特羅修道院院長的僕人,都住在聖-瑪特修道院附近的簡陋房子裡。他們仍然忠於主人。格列戈利十三世拖了一個星期才斷氣。岡比拉立夫人迫不及待地盼著教皇早死,好趁著混亂,挖通最後五十來步長的地道。由於地道要通過幾戶人家的地窖,她擔心工程在掃尾階段會暴露目標。
尤拉回到波洛拉的第三天,艾蕾僱用的三個老僕人(他們曾在尤拉手下當兵)像發了傻勁。他們明知艾蕾被關在秘室,並由幾個對她懷有敵意的修女看守,但他們中間的育格還是來到修道院門前,請求准許他立即入內見主人。他的要求被拒絕,他本人被趕出門外。他雖然失望,卻仍待在那裡不走,給每個進出修道院的勤雜人員一個銅板,並清楚地告訴他們:「和我一起高興吧。尤拉老爺回來了。他還活著。請告訴您的朋友。」
育格的兩個夥伴不斷給他送錢,同時也和他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向公眾散發,並重複著同樣的話,直到所有的銅板發完為止。然後三個老兵輪班到聖-瑪特修道院門口守候,向過路人問好,並說著同樣的話:尤拉老爺回來了,等等。
這些忠誠老兵的計劃果然成功。發了第一個銅板後還不到三十六小時,關在秘室裡的艾蕾便知道尤拉還活著。這個消息簡直讓她發了狂:
「母親呵!你害苦我了!」
幾小時後,小瑪麗達來證實了這個驚人的消息。她送掉了自己所有的金首飾,才被允許跟著送飯的傳遞修女入內。艾蕾激動得熱淚盈眶,撲到她懷裡說:
「這太好了,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塊了。」
瑪麗達說:「肯定能的,我想,新教皇當選之時,你的監禁就會改為流放的。」
這次相會後的第三天夜裡,在聖-瑪特修道院,教堂的一處地面轟然一聲塌了下去。修女們以為修道院要倒塌了,嚇得亂成一團,驚叫發生了地震。教堂大理石地面陷落一個小時後,岡比拉立夫人跟著三個從前為艾蕾當差的老兵,由地道進入黑牢。
老兵歡呼道:「勝利了!勝利了,小姐!」
艾蕾卻十分害怕,她以為尤拉也一塊來了。老兵們告訴她,跟來的只有岡比拉立夫人,尤拉指揮幾千名士兵,剛剛佔領阿爾巴羅城。她這才放心,恢復了平常的嚴肅表情。
不一會兒,岡比拉立夫人出現了,她由一個侍從攙扶著,邁著艱難的步子走出來。侍從穿著制服,佩著寶劍。不過他那身禮服上卻沾上了泥土。夫人呼道:
「呵,我心愛的艾蕾!我來救你了!」
「誰說我想獲救?」
岡比拉立夫人一下驚呆了。她瞪著眼睛看著女兒,內心惶惑不安。她鎮定了一下說:
「好吧,親愛的艾蕾,命運迫使我向你承認一件事。過去我家遭到許多不幸,我那時做這件事或許是很自然的,但今天我很後悔。我要請你原諒,尤拉澎西福還活著」
「正因為他活著,我才不想活了。」
起初,岡比拉立夫人沒聽明白女兒的話,後來,她明白過來了,就可憐巴巴地懇求她,但女兒沒有答話。她轉向十字架作祈禱,不再理睬母親。差不多整整一個小時,岡比拉立夫人費盡口舌,叫她開口,或看一眼母親,但終究是白費氣力。最後艾蕾不耐煩了,說:
「過去,我把他那些信,藏在阿爾巴羅我那間小房的聖像基座下。當初讓父親把我捅死就好了!您出去吧,把金子給我。」
儘管侍從驚惶地向她示意,岡比拉立夫人還想繼續與女兒說說,可艾蕾忍耐不住了。
「至少再讓我自由一個小時吧。您害了我一輩子,現在還不讓我安靜地死嗎?」
「我們還可以控制地道兩、三個小時。我希望你能回心轉意。」岡比拉立夫人哭著說。
她從地道走了。
艾蕾對一個老兵說:「育格,你留在我身邊。帶好武器,我的朋友,因為可能還得保護我。讓我看看你的匕首、長劍、短刀。」
老兵一一讓她檢查了。武器都很好。
「那好,你到外面守著吧。我要給尤拉寫一封長信,然後由你親手交給他。我不願別人去送。我沒什麼好隱瞞的,信中寫的你都可以看。把我母親留下的金幣裝到你口袋裡吧。我只要五十枚就夠了。放在我床上吧。」
艾蕾說完這些話,便開始寫信:
「我對你沒任何懷疑,親愛的尤拉。我要沒有失足,該有多麼幸福。現在我去了,因為不這樣,我會在你的懷裡痛苦萬分。你不要以為,在你走後我還愛過別的男人。情況遠非如此。我在臥室裡接待過一個男人,但我內心十分鄙視他。我的過錯僅僅是因為煩惱,要說是因為放蕩也行。可我作過努力。我跑到波洛拉找你。你敬愛親王,所以我也敬重他。可他卻待我冷酷無情。你想一想,經此打擊,我的精神遭到了何等的挫傷。你還想一想,我遭到如此打擊的心靈,被謊言包圍了十二年。我知道,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騙子。起初我收到三十來封信。你想像一下我拆開這些信時心情是多麼激動。可是,我讀這些信時,心頓時變得冰涼。我細看了筆跡,認出這些信是出自你的手,卻不是出自你的心。你是否想到,這第一場騙局動搖了我整個生命的精神支柱,使我看到你的信感覺不到絲毫快樂。接著有人卑鄙地宣佈你死了,把我心靈裡尚存的青春時期的幸福回憶掃蕩一盡。你可能理解,我首先想的,是去墨西哥,親手撫摸那裡的海灘。據說你是在那裡被野蠻人殺害的。假如我的想法實現我們現在就幸福了。因為在馬德里,儘管有人會提防我,在我周圍佈置很多狡猾的密探,我還是能引起那些稍有點良心和同情心的人關心,可能瞭解到事實真相,何況,我的尤拉,你的赫赫戰功已經引人注目,可能在馬德里就有人知道你是澎西福。你想弄清楚是什麼妨礙了我們的幸福?首先是親王在波洛拉冷酷而帶有侮辱的接待,其次,從卡斯特羅到墨西哥,會遇到多大的障礙呀!你知道,我當時已經心灰意冷。後來,我又生出了虛榮心。我讓人在修道院修建大樓。把傳達修女值班室改作我的臥室。因為那一夜你曾在那裡待過。有一天,我正在凝視你為我灑過鮮血的那塊土地,聽到有人在說侮辱我的話。我抬起頭,看到了幾張惡意的臉。出於一種報復心理,我想當修道院的院長。母親知道你還活著,所以作了很大努力,使我荒謬地得到了這一職務。可是這個職務給我添了不少煩惱,最後還腐蝕了我的靈魂。我樂於在他人的痛苦中來顯示自己的權力;我做過一些不公正的事。我三十歲了,在別人眼裡,我有美德、有錢、受人尊重。然而我卻覺得十分不幸。就在這時,那個可憐人出現了。他很仁慈,但又很愚蠢。因此,對他最初說的那些話,我沒有反駁。自從你走後,我的處境是那樣惡劣,以致我的心靈十分軟弱,連最小的誘惑也無力抵禦。我要不要向你坦白那件醜事?我想一個要死的人,幹什麼都允許。當你讀到這些文字時,蛆蟲可能在啃噬本應屬於你的美麗的軀體。是的,我應該說出那件令我痛心的事。我那時也弄不清為什麼我不像羅馬的那些婦人,去嘗試那種粗俗的愛情。我曾有這放縱自己的想法,但我投入這個男人的懷抱,總是感到厭惡和煩悶,哪裡還有一絲快感。眼前總浮現出你我在阿爾巴羅我家花園裡相會的情景。那時你在聖母瑪麗亞的感召下,產生了那種表面高尚的想法,而實際上它是除我母親之外造成我們不幸的又一原因。你從不壓人凶人,總是那樣溫柔、善良。你注視著我。可我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時,有時生氣起來,我真恨不得要使出全身氣力揍他。親愛的尤拉,這就是全部實情。我不願把這一切瞞著你去死。我原來也想過,把實情向你說出來後,我可能又會打消死的念頭。可我現在只是更明白了,我如果保持了清白的身子,與你重逢該是何等的快樂啊。我願你活著,留在軍隊裡,要知道我聽到你的戰績時有多高興啊。天啊!若我收到你的信,尤其是在阿捨納戰役後的信,那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啊!生活下去吧!別忘了犧牲在西安比戰場上的拉鈕司,別忘了艾蕾。為了不看到你責難的眼神,我就在聖-瑪特與你永別了。」
寫完信,艾蕾走近老兵,見他已睡過去了,悄悄地抽出他的短劍,然後把他叫醒,對他說:
「我寫完了。我擔心敵人會佔領地道。你快把我桌上的信帶走,親手交給尤拉。一定要親手交給他,明白了嗎?另外,把我這條手帕送給他。告訴他,我過去一直愛他,我現在更愛他,我永遠愛他,聽清楚了嗎?」
育格站起來,但是沒離開。
「去吧!」
「小姐,您想清楚了?尤拉老爺可是非常愛您的!」
「我也愛他。拿好信,親手交給他!」
「行。您是這樣善良,願上帝保佑您!」
育格離去了,但立即折了回來。他發現艾蕾已經死去,胸口上插著那把短劍。
(黃健-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