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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1) 文 / 張愛玲

    下午的陽光照到一座紅磚老式洋樓上。一隻黃蜂被太陽照成金黃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飛過。一切寂靜無聲。

    這種老式房子,房間裡面向來是光線很陰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著一面腰圓大鏡,對著鏡子在那裡剪前劉海。那時候還流行那種人字形的兩撇前劉海,兩邊很不容易剪得齊,需要用一種特別長的剪刀,她這一把還是特地從杭州買來的。

    她忽然把前劉海一把擄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劉海是什麼樣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當時的「女界」彷彿有一種不成文法,一到三十歲,就得把前劉海撩上去了,過了三十歲還打前劉海,要給人批評的。五太太在鏡子裡端詳著自己的臉。胖胖的同字臉,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說她福相,也還有人說她長得很甜淨。無論如何,是一點也不帶薄命相,然而……卻生就了很奇異的命運。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遺下一子一女。五老爺年紀輕輕的,倒已經有了三房姬妾,後來因為要續絃,把她們都打發了,單留下一個三姨太太,這五老爺在他們兄弟間很是一個人才,談吐又漂亮,心計又深,老輩的親戚們說起來,都說只有他一個人最有出息,頗有重振家聲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過兩任官,很會弄錢。可惜更會花錢。揮霍起來,手面大得驚人。

    他們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來是老親,五老爺的荒唐,那邊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閣之前,她家裡人就再三地叮囑,要她小心,不要給人家壓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寵的,得要給她一個下馬威。五太太過門後的第二天,三姨太太來見禮,給她磕頭,據說是五太太的態度非常倨傲。

    其實也並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兩個陪房的老媽子都是家裡預先囑咐過的,一邊一個攙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緊了,連腰都不能彎一彎。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後不免加油加醬向五老爺哭訴,五老爺十分生氣,大概對太太發了話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鬧了兩回,大家都傳為笑談,說這新娘子脾氣好大。五老爺也並不和她爭吵,只是從此以後就不理睬她了。他本來在北京弄了個差使,沒等滿月就帶著姨太太上任去了。

    這時候已經是辛亥革命以後,像席五老爺這樣,以一個遺少的身份在民國時代出仕,一般人議論起來,已經要罵他變節了,何況他本身還做過清朝的官。大家都覺得他這時候再出去,很犯不著。但是五老爺一半也是由於負氣,因為他揮霍得太厲害了,屢次鬧虧空,總是由家裡拿出錢來替他清了債務,弟兄們自然對他非常不滿,他覺得他在家裡很受歧視,他哪裡受得了這個氣,所以寧可出外另謀發展。五太太為了這緣故,一直恨著她那幾個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著一塊兒去,三恨他們兄弟們,都是他們那種冷淡的態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麼,恨來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爺到了北京,起初兩年甚是得意,著實大闊了一陣。

    後來也是因為浪費過分,大筆的挪用公款,不知怎麼又給鬧穿了,幸而有人從中斡旋,才沒有出事,結果依舊是由家裡拿出錢去彌縫,他不久也就回來了。三姨太太這幾年在北方獨當一面,散誕慣了,嫌老公館裡規矩大,不願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對老太太只說她留在北京沒有一同回來。老太太裝糊塗,也不去深究。五老爺也住在外面,有時候到老公館裡來一趟,也只在書房裡坐坐,老太太房裡坐坐。

    時間一年年的過去,在這家庭裡面,五太太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一種很不確定的身份已經確定了。小姑和侄女們常常到她房裡來玩,一天到晚串出串進,因為她這裡沒有男人,不必有什麼顧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人來了她總是很歡迎,成天嘻嘻哈哈,熱熱鬧鬧的,人都說她沒心眼兒。

    這一天她正半閉著眼睛在那裡剪前劉海,免得短頭髮落到眼睛裡去,她的一個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聲「五嫂,你在幹什麼呢?」便一掀簾子走了進來。五太太笑道:「沒有事情做。這兩天天越過越長了,悶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嗎!」一面伸著懶腰,就在一張楊妃榻上坐了下來,隨手摸了摸榻上蟠著的一隻大狸花貓,又道:「可有什麼吃的沒有?上回那糖還有吧?」說著,便去開那只洋鐵筒,向裡面張了一張,便鼓著嘴撒起嬌來道:「五嫂!那松子糖沒有了!」五太太道:

    懊鞫再去買去。剛才我叫陶媽去買枇杷去了,等著吃枇杷吧。」五太太對於吃零食最感興趣,平常總是她領看頭想吃這個,想吃那個,買了來大家一塊兒吃,所以她每月貼在這上面的錢為數很可觀。那些妯娌們其實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後卻常常批評,說大家同時拿這一點月費,只有她一個人又沒有小孩,又沒有什麼別的負擔,全給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劉海,又和婉小姐說:「你那劉海兒也長了,我來給你絞絞。」因把一張椅子挪了過來,兩人臉對臉坐著。五太太一面剪著,婉小姐閉著眼睛說道:「你看我這臉,反而比從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瞇縫著眼睛向她臉上端詳著。她們前一向因為看見報上有一種西洋藥品的廣告,說是搽在臉上可以褪掉一層皮、使皮層變為白嫩,就去買了來嘗試。一搽,果然臉上整大塊的皮褪下來,只好躲在房裡裝病不見人,等到褪完了,也確實又白又嫩。白了總有十幾天,那嫩皮膚大概是特別敏感,並沒有經過風吹日曬,倒已經變黑了,以前倒還沒有那樣黑。大家都十分氣憤。

    那女傭陶媽買了一簍子枇杷回來,正遇見老姨太也到她們這裡來,便叫了聲「老姨太」,替她打起簾子。這老姨太年紀其實也並不大,不過三十來歲模樣,也還很有幾分風韻,穿著一件月白紗衫,黑華絲葛褲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紗衫褲。

    五太太最羨慕的就是像她們那種瘦怯怯的身材,袖管裡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著她們的手,說不出來的又愛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媽送了茶進來,五太太笑道:「姨,我們正是三缺一。」

    她們常常瞞著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興致比誰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著微笑輕聲問著:「來不來?來來?」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沒有。」那陶媽一聽見說打牌就很高興,因為可以有進賬,所以老在旁邊逗留著沒有走開。五太太對於這陶媽卻有幾分畏懼,她原來的那兩個陪房的老媽子已經走了,換了這個陶媽,但是五太太還是一樣地怕她,和她說起話來總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麼事的時候,也總是笑嘻嘻的,用一種攛掇的口吻。當時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沒有!」陶媽一走,這裡就忙著叫另一個女傭劉媽把桌子擺起來,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幫著,把桌布紮起來,桌布底下再墊上一床毯子,打起牌來可以沒有聲音,怕給老太太聽見了。同時陶媽已經把三太太請了來,他們家是三太太當家,她本來就比較忙,這兩天快過節了,自然更忙一點。一走進來,看見大家在那裡數籌碼,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還當是什麼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來裝腔作勢的!」三太太笑道:「待會兒人家說婉妹妹全給我們帶壞了。」一面說著,已經坐了下來。

    五太太讓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剝了一顆,把那枇杷皮剝成一朵倒垂蓮模樣,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著送了過來。老姨太從前是堂子裡出身,這種應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說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沒有買著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來了人,帶了好些枇杷來,不知道比這兒買的可好些。還帶了些糯米來。哦,那兩個丫頭也買來了。」

    他們平常買丫頭,因為老太太不喜歡外省人,總是帶信給他們原籍鄉下的師爺,叫他在那裡買了送來。他們在鄉下有許多田地,有一個師爺常住在那裡收租。

    大家坐下來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經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這時候老太太該醒了,得有一個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規矩她們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勢必要疑心,說怎麼這許多人在一起,剛好一桌麻將。所以只好輪流地去。他們老太太其實是最愛打牌的,現在因為年紀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會就得叫別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許她們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來,睡得又晚,媳婦們也得陪著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覺,卻不許媳婦們睡,只要看見她們頭髮稍微有點毛,就要罵出很不好聽的話來。不過她從來不當面罵人的,總是隔著間屋子罵,或者叫一個女傭傳話,使那媳婦更覺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裡去,硬著頭皮走進那陰暗高敞的大房間,老太太睡中覺剛起來,正坐在那裡吃牛奶,因為嫌牛奶腥氣,裡面摻著有薑汁。一個女傭拿著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後替她籠籠頭髮。五太太叫了聲「媽」,問道:「媽睡好了沒有?」老太太只是帶理不理地哼了一聲。五太太便站在一旁,準備著在旁邊遞遞拿拿的,其實也無事可做。她一有點窘,就常常在喉嚨口發出一種輕微的「啃」「啃」的咳嗽的聲音。

    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上海這時候已經有汽車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響,聲音很短促,遠遠聽著就像一聲聲的犬吠。五老爺新買了一部汽車,所以五太太一聽見這聲音就想著,不要是他回來了,頓時張惶起來。他們夫婦倆也並不是不見面,不過平常五老爺來了,她們妯娌們本來要到老太太房裡請安的,聽見說五老爺在那裡,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裡,然後他來了,當然她也沒有迴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沒有聽見這汽車喇叭聲音呢?也甚至於老太太還以為她待在這兒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見面,那可太難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無主,這裡門簾一掀,已經有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女傭叫了聲「五老爺」。這席五老爺席景藩身材相當高,蒼白的長方臉兒,略有點鷹鉤鼻,一雙水靈靈的微爆的大眼睛,穿著件櫻白華絲紗長衫,身段十分瀟灑,一頂巴拿馬草帽拿在手裡,進門便在桌上一擱。老太太向來對兒子們是非常客氣的,尤其因為景藩向不住在家裡,隔兩天從小公館裡回來一次,陪老太太談談,老太太看見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見他已經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換了季了?不嫌冷哪,這兩天早晚還很涼呢。」又別過頭去向女傭說:「我還有那半瓶牛奶,熱了來給五爺吃,薑汁擱得少一點,剛才把我都辣死了!」

    那女傭自去燙牛奶,五老爺便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五太太依舊侍立在一邊。普通一般的夫妻見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視若無睹,只當房間裡沒有這個人,他們當然也是這樣,不過景藩是從從容容的,態度很自然,五太太卻是十分侷促不安,一雙手也沒處擱,好像怎麼站著也不合適,先是斜伸著一隻腳,她是一雙半大腳,雪白的絲襪,玉色繡花鞋,這雙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緊緊的,腳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塊。可不是又胖了!連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腳縮了回來,越發覺得自己胖大得簡直無處容身。又疑心自己頭發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為那種行動彷彿有點近於搔首弄姿。也只好忍著。要想早一點走出去,又覺得他一來了她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賭氣似的,老太太本來就說景藩不跟她好是因為她脾氣不好,這更有的說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裡迸了半天,方才搭訕著走了出來。一走出來,立刻抬起手來攏了攏頭髮,其實頭髮如果真是蓬亂的話,這時候也是亡羊補牢,已經晚了。她的手指無意中觸到面頰上,覺得臉上滾燙,手指卻是冰冷的。

    她還沒回到自己房裡,先彎到下房裡,悄悄的和陶媽說:

    按會兒三太太她們在這兒吃飯,你看有什麼菜給添兩樣,稍微多做一點,分一半送到書房裡去。五老爺今天回來了。」他們這裡的飯食本來是由廚房裡預備了,每房開一桌飯,但是廚房裡備的飯雖然每天照開,誰都不去吃它,嫌那菜做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錢來叫老媽子做「小鍋菜」,所以也可以說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裡就是陶媽做菜,陶媽是吃長素的,做起菜來沒法兒嘗鹹淡,但是手藝很不錯,即或有時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當然也不敢說什麼,依舊是人前人後的讚不絕口。

    當下她向陶媽囑咐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裡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幾個人干坐在牌桌旁邊,正等得不耐煩,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地入座,馬上就又打了起來。陶媽進來倒茶,五太太一面打著牌,又賠笑向陶媽說道:「老陶,等會兒菜裡少擱點醬油,昨天那魚太鹹了一點。」陶媽頓時把臉一沉,拖長了聲氣說道:「哦,太鹹啦?」五太太忙笑道:

    巴好吃的,不過稍微太鹹了點。」陶媽也沒說什麼,自出去了。

    她們這裡打著牌,不覺已經天黑了下來,打完了這一圈就要吃晚飯了。劉媽已經在外房敲著貓缽子「咪咪!咪咪!」

    地喚著。五太太這裡養了很多的貓。

    牌桌上點著一盞綠珠瓔珞電燈,那燈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媽忽然領著一個襤褸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在那孩子肩頭推搡了一下,道:「叫太太。」眾人一齊回過頭來看著,猜著總是那新買來的丫頭,看上去至多不過七八歲模樣,灰撲撲的頭髮打著兩根小辮子,站在那裡彷彿很恐懼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來道:「這麼小會做什麼事呀?」五太太問了一聲:「幾歲呀?」陶媽便道:「太太問你幾歲呢。說呃!」又推了她一下道:「說呀!——說呀!」那孩子只是不做聲。陶媽道:「說是當九歲買來的呢,這樣子哪有九歲?」老姨太便笑著說:「小一點好,可以多使幾年。」五太太向陶媽說道:「把她辮子給絞了,頭髮給絞短了洗洗,別帶了虱子過到貓身上。」陶媽答應著,就又把她帶出去了。

    三太太她們在這裡吃了晚飯,又續了幾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媽等人都走了,便氣烘烘的和五太太說道:「太太,一個好的丫頭給三太太揀去了!那一個總有十一二歲了,又機靈,這一個好了,連梳頭自己都不會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別說了。太機靈了也不好。」陶媽恨道:「太太就是太隨便了,所以人家總欺負你。」五太太也沒言語。

    五太太因為那小丫頭來的時候正是快要過端午節了,所以給取了個名字叫小艾。此後她們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邊伺候著。打牌打到夜深,陶媽劉媽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門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殼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小艾!掃地!」小艾睡眼朦朧的搶著從門背後拿出掃帚來,然後卻把掃帚拄在地下,站在那裡發糊塗。大家都哄然笑起來?/p>

    自從小艾來了,倒是添了許多笑料。據說是叫她喂貓,她竟搶貓飯吃。她年紀實在小,太重的事情當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媽劉媽是一早就得起來的,小艾來了以後,就是小艾替她們拎洗臉水,下樓去到灶上拎一大壺熱水上來。廚房裡的人是勢利的,對於五太太房裡的人根本也就不怎麼放在眼裡,看這小艾又是新來的,又是個小孩子,所以總是叫她等著,別房裡的人來在她後面,卻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臉水上來,陶媽便向她嚷:「我還當你死在廚房裡了!丫頭坯子懶骨頭,拎個水都要這些時候!跑哪兒去玩去了?」劈臉一個耳刮子。小艾才來的時候總是不開口,後來有時候也分辯,卻是越分辯越打得厲害,並且說:「這小艾現在學壞了,講講她還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說是個脾氣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頭來也還是照樣打。只要連叫個一兩聲沒有立刻來到,來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沒事就愛嗑瓜子,所以隨時的需要掃地,有時候地剛掃了,婉小姐她們或者又跑來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罵小艾掃地掃得不乾淨。五太太屋裡這些貓都是經過訓練的,貓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裡,但是難免也有例外的時候。倘然在別處發現了貓屎,就又要打小艾,總是她沒有把貓灰盆子擱在最適當的地方。

    無論什麼東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來就拿起雞毛撣帚呼呼地抽她!後道:「下回還敢吧?

    還敢不敢了?「有時候也罰跪,罰她不許吃飯。小艾這孩子,本來是怎樣一個性情,是也看不出來了,似乎只是陰沉而呆笨。剛來的時候,問她家裡有些什麼人,她也答不上來,大家都笑,說哪有這樣快倒已經不記得了。其實記是記得的,不過越是問,她越是不說,因為除此以外她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表示絲毫的反抗。漸漸的也就真的忘記了。彷彿家裡有父親有母親,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漸漸的連這一點也都不確定起來。也是因為在這樣小的年紀,就突然的好像連根拔了起來,而且落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所以整個地覺得昏亂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裡給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傭要講究些,照例給她穿得花花綠綠的很是鮮艷,也常常把六孫小組的舊衣服給她穿。六孫小姐是五老爺前頭的太太生的那個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孫小姐那些綾羅綢緞的衣服,質地又不結實,顏色又嬌嫩,被小艾穿著操作,有時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損了,不免又是一場打罵,說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體實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結實。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話,會長得怎樣健壯,簡直很難想像。六孫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總也有十四五歲了,個子不高,圓臉,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點吊眼梢。臉上長得很「喜相」,雖然她很少帶笑容的。也許因為終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她的皮膚是陰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樣的瓷實。

    那年正是北伐以後,到南京去謀事的人很多。五老爺也到南京去活動去了,帶著姨太太一塊兒去,在南京賃下了房子住著,住了些時,忽然寫了封信來,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裡的人聽見這話都非常驚異,在背後議論著,大都認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花頭。五太太雖然也和她們同樣地覺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種解釋,她想著一個人年紀大些,閱歷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會念起夫婦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裡替他照應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一個男孩子也大了,在一個洋學堂裡唸書,女孩子呢也已經嫁了。她在這方面的責任已了。從前沒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為有一個女孩子在她身邊——如果把六孫小姐也帶著,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評的,甚而至於對她的婚事也有妨礙。現在當然沒有這些問題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興,當下就去整理行裝,把陶媽劉媽小艾都帶去,單留下一個粗做的女傭看守房間,照管那一群貓。她想著要是把貓也帶了去,給家裡這些人看著,好像這一去就不打算回來了,倒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爺恐怕也不喜歡貓。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僕人在車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裡。五老爺有應酬,出去了,只有三姨太太在那裡,三姨太太很客氣地招待著,但是卻改了稱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間或是平輩的親戚的稱呼,無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來是抱著妥協的決心的,所以態度也非常謙遜,而且跟她非常親熱。當下兩人前嫌盡釋,五太太擦了把臉,姨太太便陪著她一同用飯。

    這三姨太太從前在堂子裡的時候名字叫做憶妃老九,她嫁給五老爺有十多年了,能夠一直寵擅專房,在五老爺這樣一個沒長性的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五太太帶來的幾個傭人都是久已聽見說這三姨太太生得怎樣美貌。不過一直沒有見過。計算她的年齡,總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是嬌小身材,頭髮剪短了燙得亂蓬蓬的,斜掠下來掩住半邊面頰,臉上胭脂抹得紅紅的,家常穿著件雪青印度綢旗衫,敞著高領子,露出頸子上四五條紫紅色的揪痧的痕跡。她用一隻細長的象牙煙嘴吸著香煙,說著一口蘇州官話,和五太太談得十分熱鬧。

    景藩不久也就回來了,五太太這幾年比從前又胖了,景藩一過四十歲,卻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婦兩人各趨極端。這一天天氣很熱,他一回來就把長衣脫了,穿著一身紡綢短衫褲,短衫下面拖出很長的一截深青繡白花的汗巾。烏亮的分發,刷得平平的貼在頭上。他和五太太初見面,不過問問她這一向老太太身體可好,又隨便問問上海家中的事情,態度卻很和悅,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見了他那樣拘束得難受了。

    憶妃想必和景藩預先說好了的,此後家下人等稱呼起來,不分什麼太太姨太太,一概稱為「東屋太太」,「西屋太太」,並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給五太太住,自己住了東屋,因為照例凡是「東」「西」並稱,譬如「東太后」「西太后」,總是「東」比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並不介意,對憶妃仍舊是極力地聯絡,沒事就到她房裡去坐著,說說笑笑,親密異常,而且到照相館裡去合拍了幾張照片,兩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著拍了一張,同坐在一張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張。

    景藩和憶妃此後出去打牌看戲吃大菜,也總帶她一個。他們所交往的那些人裡面,有許多女眷都是些青樓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隨和,一點也不搭架子。她對於那種繁華場中的生活與那些魅麗的人物也未始沒有羨慕之意。

    五太太來了沒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訴她說,他這次到南京來,雖然有很好的門路,可惜運動費預備得不夠充裕,所以至今還沒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經羅掘俱空了,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飾去折變一筆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會不答應的,一向知道她為人最是賢德。五太太聽了這話,當然沒有什麼說的,就把她的首飾箱子拿了出來給他挑揀,是值錢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發表了,大家都十分興奮。景藩寫了信回去告訴上海家裡,一方面憶妃早就在那裡催著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這一天又在那裡和他交涉著,忽然看見有人在門口探了探頭,原來五太太有一件夾背心脫在憶妃房裡忘了帶回去了,所以差小艾來拿,小艾看見景藩在這裡,就沒敢冒冒失失地走進去。

    卻被憶妃看見了,便向景藩扁著嘴笑了一笑,輕聲道:「準是打發了來偷聽話的。」景藩便皺著眉喝道:「在那兒賊頭鬼腦的幹什麼?滾出去!」小艾忙走開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情的時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這老爺的脾氣最難伺候。給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燙得不能下手,一個手巾把子絞起來,心裡都像被火灼傷了似的,火辣辣地燒痛起來。

    他們這裡有一架電話,裝在堂屋裡。有一天下午,電話鈴響了,剛巧小艾從堂屋裡走過,不見有人來接,只得走去接聽,是一個男子的聲氣,找老爺聽電話。小艾到憶妃房裡去說了,景藩才起來沒有一會,正在那裡剃鬍子,他向來是那種大爺脾氣,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還和憶妃說著話,把鬍子剃完了,方才趿著拖鞋走了出來,拿起聽筒。不料那邊等不及,也說不定以為電話斷了,已經掛上了。景藩道:「咦,怎麼沒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來問道:「剛才是誰打來的?」

    小艾道:「他沒說。」景藩道:「放屁!他沒說,你怎麼不問?——你不會聽電話,誰叫你聽的?」一面罵著,走上來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滿心冤屈,不禁流下淚來。五太太在房裡聽見了,覺得她要是在旁邊不做聲,倒好像是護著丫頭,而且這小艾當著憶妃的那些傭人面前給她丟人,也實在是可氣,便也趕出房來,連打了小艾幾下,厲聲道:「下回什麼電話來你都不許去聽!事情全給你耽誤了!」正說著,電話鈴倒又響了起來,是剛才那個人又打了來了,邀景藩去吃花酒。這一天晚上景藩本來答應兩位太太陪她們去看戲的,已經定好了一個包廂,結果是憶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們租的這房子是兩家合住的,後面一個院子裡住著另外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新死了人,這天晚上正在那裡做佛事。

    憶妃房裡的幾個女傭知道她出去看戲總要到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們估量著他只有回來得更晚,便趁這機會溜了出去,到後面去看熱鬧去了。陶媽向來不大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起的。今天卻也破了例,她本來是個吃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著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裡就剩下小艾一個人,陶媽臨走丟下話來,叫她把五太太房裡的爐子封上。她捧了一大畚箕煤進去,把火爐裡的灰出乾淨了,然後加滿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鋪好了。她只要是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很愉快的,房間裡靜悄悄的,只聽見鐘擺的滴嗒,她幾乎可以想像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過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紅紙。

    她拿起剪刀,把那紅紙剪出來,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點漿糊粘上。房間裡的燈光很暗,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是一種昏昏的紅黃色。窗外的西北風嗚嗚吼著,那雕花的窗欞吹得格格的響。

    景藩回來了。他本來散了席出來,就和兩個朋友到他相熟的一個姑娘那裡去坐坐,不知怎麼一來,把他給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個小白臉在那邊房裡,賭氣馬上就走了,坐了汽車無情無緒地回到家裡來。走進院門,走廊上點著燈,一看上房卻是漆黑的,這才想起來,憶妃和五太太去聽戲去了,想必老媽子們全都跑哪兒賭錢去了,他越發添了幾分焦躁。

    五太太這邊他向來不大來的,看看這邊有一間房裡窗紙上卻透出黃黃的燈光,景藩便踱了過來,把那棉門簾一掀。小艾吃了一驚,聲音很低微地說了聲:「老爺回來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兒去了?怎麼太太去聽戲去了,這些人就跑得沒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媽去。」景藩卻皺著眉道:「不用了——這爐子滅了?怎麼這屋裡這樣冷?」小艾忙把那火爐上的門打開了,讓那火燒得旺些,又拿些火鉗戳了戳。

    她低著頭撥火,她那剪得很短的頭髮便披到腮頰上來,頭髮上夾著一隻假琺藍的薄片別針,是一隻翠藍色的小鳳凰。景藩偶爾向她看了一眼,不覺心中一動。他倒挽著一雙手,在火爐旁邊前前後後踱了幾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說了聲:「拿牙籤來。」他接過牙籤,低著頭努著嘴很用心地剔著牙,一雙眼睛卻只管盯著她看著。小艾覺得他那眼睛裡的神氣很奇怪,不由得心裡突突地跳了起來,跟著就漲紅了臉。可是一方面又覺得她這種模糊的恐懼是沒有理由的,她從來也不想看自己長得好看,從來也沒有人跟她說過。而且老爺是一向對她很凶的,今天下午也還打過她。

    景藩抬起胳膊來半伸了個懶腰,人向後一仰,便倒在床上,道:「來給我把鞋脫了。」

    他橫躺在那燈影裡,青白色的臉上微微浮著一層油光,像蠟似的。嘴黑洞洞的張著,在那裡剔牙。小艾手扶著椅背站在一張椅子背後,似乎躊躇了一會,然後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過來,蹲下來替他脫鞋。他那瘦長的腳穿著雪青的絲襪,腳底冰冷的,略有點潮濕。他忽然問道:「你幾歲了?」小艾沒有做聲。景藩微笑道:「怎麼不說話?唔?……幹嗎看見我總是這樣怕?」小艾依舊沒說什麼,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門口走去。景藩望著她卻笑了,然後忽然換了一種聲氣很沉重地說道:「去給我倒杯茶來!」小艾站住了腳,但是並沒有掉過身來,自走到五斗櫥前面,在托盤裡拿起一隻茶杯,對上一些茶鹵,再衝上開水送了過來,擱在床前的一張茶几上。景藩卻伸著手道:「咦?拿來給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潑在褥子上了。

    她在驚惶和混亂中仍舊不能忘記這是專門給老爺喝茶的一隻外國瓷茶杯,砸了簡直不得了,她兩隻手都去護著那茶杯,一面和他掙扎著。景藩氣咻咻的吃吃笑了起來。

    燈光是黯淡的紅黃色。

    一到了將近午夜的時候,電力足了,電燈便大放光明起來,房間裡照得雪亮的,卻是靜悄悄的聲息毫無。陶媽推開房門向裡面張望了一下,見景藩睡熟在床上,帳子沒有放下來,她心裡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輕輕地掩上了門,自退了出去,估量著五太太也就快要回來了,得要到廚房裡去看看那火腿粥燉得怎樣了,她們看了戲回來要吃宵夜的。

    廚房離開上房很遠,陶媽沿著那長廊一路走過去,只見前前後後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別的女傭都還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沒有回來,陶媽是先回來了一步。她兩手抄在棉襖底下,縮著脖子快步走著,一陣寒風吹過來,身上就像是一絲不掛沒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起來。院子裡黑沉沉的,遠遠聽見隔壁的和尚唸經,那波顫的喃喃的音調,夾雜著神秘的印度語,高音與低音唱和著一起一落,丁呀當呀敲著磬鈴鼓鈸,那音樂彷彿把半邊天空都籠罩住了,聽著只覺得惘惘的,有一種奇異的哀愁。陶媽這時候不知怎麼一來,忽然想起來隔壁新死了人。這樣一想,正是有一點害怕,卻聽見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彷彿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髮皆豎。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來,壯著膽子筆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幾步,這就聽出來了,那聲音是從她們住的那間對廂房裡發出來的,這沒有別人,一定是小艾在那裡睡覺魘住了。

    當下陶媽定了定神,便走過去把房門一推,電燈一開,果然看見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聲卻已經停止了,只是不免還有些趕趕咐咐的,發出那抽噎的聲音。陶媽高聲道:「小艾

    睡得發糊塗啦?太太她們就要回來了,還不起來?「正說著,劉媽已經在走廊那一頭遙遙向她叫喚著:」回來了,回來了!「

    陶媽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聲:「太太回來了,還不起來!」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戲回來,便跟著憶妃一同到她房裡去了。陶媽便也跟著到憶妃房裡去伺候著,幫著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領子黑絲絨斗篷脫了下來,搭在自己手臂上,當時便說了一聲:

    襖弦已經睡了。」五太太和憶妃聽見這話,卻是不約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並沒有人。原來是睡在那邊房裡。大家都覺得很出意料之外,憶妃心裡自然是有點不痛快,便道:

    襖弦什麼時候回來的?這麼早倒已經睡了?」陶媽道:「老爺回來我都沒聽見。」五太太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到憶妃這裡來也沒打算久坐的,這時候倒不便馬上就走了,因搭訕著向陶媽笑道:「餓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沒有?拿到這兒來吃,揀點泡菜來。」又向憶妃笑道:「你也吃點兒吧?」陶媽便到廚下去,把一鍋火腿粥和兩樣下粥的菜用一隻托盤端了來,這裡憶妃的女傭已經擺上了碗筷,兩人對坐著,吃過了粥,又閒談了一會,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媽和劉媽都進房來伺候著,劉媽拎了水來預備五太太洗臉,雖然都是悄悄地踮著腳走路,依舊把景藩驚醒了,睜開眼來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麼睡得這麼早?」

    她倒有點擔心起來,想著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沒說什麼。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會,方才懶洋洋地應了聲:「吃點兒也好。」

    五太太一回頭。忽然看見小艾來了,挨著房門站著,並沒有進來。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氣來道:「回來這半天怎麼不看見你影子?淨讓陶媽在這兒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當著景藩,她向來不肯十分怎樣責罵傭人的,免得好像顯著她太凶悍了,失去了閨秀的風度,因此就這樣說了兩聲,也就算了,只道:「你去!去把粥拿來給老爺吃!」小艾灰白著臉色,一聲也沒言語,自出去了。然後她手裡拿著一隻托盤,端了一碗粥進來,向床前走去,低著眼皮並不去看他,但是心裡就像滾水煎熬著一樣,她真恨極了,恨不得能夠立刻吐出一口血來噴到他臉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前來,把那托盤放下來,擱在枕邊,景藩歪著身子躺著,便挑起一匙子來送到嘴裡去。他那眼光無意之間射到她臉上來,卻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對於小艾,卻又是一種刺激,就彷彿憑空給人打了個耳刮子,心裡說不出的難受,雖然自己也不解是為什麼緣故。

    還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盤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給老爺打個手巾把子來。」小艾擦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這天冷,從廚房裡提來的熱水冷得很快,從壺裡倒到臉盆裡,已經不是太熱了。景藩接過毛巾,只說了一聲:「一點也不燙!」便隨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皺著眉向小艾說道:「你這人這麼沒有記性!要燙一點!」

    見她仍舊呆呆的樣子,便又提醒她道:「不會把熱水瓶裡的開水倒上一點麼?」

    小艾把臉盆裡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熱水瓶裡的水,她那生著凍瘡的紅腫的手插到那開水裡面,在一陣麻辣之後,雖然也感覺到有些疼痛,心裡只是惚惚恍恍的,彷彿她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五太太把那熱手巾把子接了過去,親自遞給景藩,小艾便把臉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盤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門,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寢不提。

    沒有幾天就過年了,景藩在正月裡照例總是大賭,一開了頭似乎就賭興日益濃厚,接連一個月賭下來,輸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裡,他們也還是常常有豪賭的場面。有一天家裡來了客,在憶妃這邊打牌,景藩因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補一個中覺,嫌這邊屋裡吵嚷得太厲害,便說到五太太那邊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媽也在旁邊伺候著,五太太便別過頭來和她說了一聲,叫她跟了去給他把窗簾放下來。陶媽先是說:「小艾在那兒呢。」後來也就去了。還沒走到五太太房門口,卻看見小艾從裡面直奔出來,剛巧正撞到她身上,彷彿很窘似的,也沒顧到和她說什麼,就這麼跑了。陶媽見這情形,也就明白了幾分,當時就沒有敢進去,恐怕老爺正在那裡生氣,不犯著去碰在他氣頭上。

    她心裡忖度著,便向後面走去,劉媽在後面小院子裡洗衣裳,陶媽忍不住就把剛才那樁事情說給她聽,不過被陶媽一說,就好像小艾是因為聽見她來了,所以跑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噯呀,這兩天小艾怎麼吃了東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們這個老爺倒也說不定。」兩人只是私下裡議論著,陶媽和憶妃那邊的傭人向來是一句話也不多說的,但是劉媽恐怕比較嘴敞,這句話也不知怎麼,很快的就傳到那邊去了,那邊自然有人獻慇勤,去告訴了憶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個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裡梳頭,忽然聽見憶妃在那邊高聲罵人,隔著幾間屋子,也聽不仔細,就彷彿聽見一句:「不要臉!自己沒本事,叫個丫頭去引老爺!」陶媽站在五太太背後,在那兒替她梳頭,聽見那邊千「不要臉」萬「不要臉」的罵著,曉得是在那裡罵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變貌變色的。五太太不知就裡,還微笑著問:「她在那兒罵什麼?」陶媽輕聲歎了口氣,便放低了聲音,彎下腰來附耳說道:「我正要告訴太太的,怕你生氣——昨天你在那邊打牌,我看老爺到這邊來睡中覺,我跟進來看看可要把簾子拉起來,哪兒曉得小艾在房裡,老爺跟她拉拉扯扯的,後來她看見我來,就趕緊跑出去了。看這樣子,恐怕已經不止一天了。……這個丫頭,這麼點兒大年紀,哪兒想到她已經這樣壞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聽了,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複著說:「你給我把她叫來!」

    陶媽去把小艾叫了來,五太太頭也沒梳好,紫漲著臉,一隻手挽著頭髮,便站起身來,迎面沒頭沒臉地打上去,道:「不要臉的東西,把你帶到南京來,你給我丟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你不說出來我打死你!」她只恨兩隻胳膊氣得酸軟了,打得不夠重,從床前拾起一隻紅皮底的繡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臉上抽著。

    小艾雖是左右躲閃著,把手臂橫擋在臉上,眼梢和嘴角已經涔涔地流下血來,但是立刻被淚水沖化了,她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地湧出來,她自從到他們家來,從小時候到現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時都湧上心來,一口氣堵住了咽喉,雖然也叫喊著為自己分辯,卻抽噎得一個字也聽不出。

    五太太在這裡拷問小艾,那邊憶妃也在那裡向景藩質問,景藩卻是一口就承認了。憶妃跟他鬧,他只是微笑著說:「誰當真要她。你何必這樣認真。」又瞅著她笑了笑,道:「誰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儘管是這種口吻,憶妃終究放心不下,尤其因為根據報告,小艾恐怕已經有了身孕,憶妃自己這些年來一直盼望著有個孩子,但是始終就沒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個孩子,那是名正言順的竟要冊立為姨太太了,勢必要影響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動怒,只管釘著他和他吵鬧,要他馬上把那丫頭給打發了。景藩後來不耐煩起來,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為這樁事情有些委決不下,因為盤問小艾,知道她有喜了,無論如何,總是老爺的一點骨血,五太太甚至於想著,自己一直想要一個小孩子,只是不能如願,他前妻生的一兒一女是和她沒有什麼感情的,這一個小孩子要是一生下來就由她撫養,總該兩樣些吧?但是這孩子生下來以後,卻把小艾怎樣處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發應了人家說的那話,說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謀,誠心地叫自己的丫頭去籠絡老爺。要是把她打發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爺到底是一個什麼態度。五太太心裡斟酌著,不免左右為難起來,剛才拿著打小艾的一隻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後兩步坐在梳妝台前面的一隻方凳上。小艾背著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著,抬起一隻手臂把臉枕在臂彎裡,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裡發一會愣,又指著她罵個一兩聲,但是火氣似乎下去些了,陶媽便在旁邊解勸著,正要替她挽起頭發來繼續梳頭,忽見憶妃氣乎乎的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不覺怔了一怔。

    憶妃一言不發地走進來,一把揪住小艾的頭髮,也並不毆打,只是提起腳來,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腳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媽看這樣子,簡直要出人命,卻也不便上前拉勸,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頭無論犯了什麼法,總是五太太的丫頭,有什麼不好,也該告訴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責罰她。哪有這樣的道理,就這麼闖到太太房裡來,當著太太的面打她的丫頭,也太目中無人了。五太太也覺得實在有點面子上下不來,坐在那裡氣得手足冰冷。這時小艾卻已經一掙掙脫了,跳到一張椅子背後躲著,憶妃搶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張椅子高高地舉起來,迎頭劈下去。陶媽不覺吃了一驚,也來不及喝阻,心裡想這孩子不知輕重,這是以下犯上,簡直造反了,忙從後面奔上去,緊緊執住她兩隻胳膊,憶妃本來有兩個女僕跟了來,在房門口觀望著,至此便一擁而上,奪下那張椅子。憶妃又驚又氣,趁這機會便用盡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腳踢去,眾人不由得一聲「噯喲!」齊聲叫了出來,看小艾時,已經面色慘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陣亂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憶妃心裡雖然也有些害怕,嘴裡也還是罵罵咧咧的,自有她的傭人把她勸回房中。

    一剎那間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的方凳上。經過剛才的一場大鬧,屋子裡亂得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桌上的一隻茶杯給帶翻了,滾到地下去,蜿蜒一線茶汁慢慢地流過來,五太太眼看著它像一條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著,向她的腳邊爬過來,她的腳也不知怎麼,依舊一動也不動。

    隔了有一會工夫,陶媽方才走了進來,悄悄地說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兒打滾,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產了。」

    五太太便道:「讓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給她氣死了!」陶媽拿起梳子來又來替她梳頭,五太太忽然一轉念,又吩咐陶媽道:「去告訴老爺去。」陶媽哼了一聲,冷笑道:

    襖弦!剛才那邊跟他鬧了一場,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語了。

    憶妃和五太太之間,雖然並沒有怎樣正面衝突過,也已經鬧得很僵了。五太太當晚就沒有出來吃飯。這時候小艾已經小產了,陶媽告訴五太太,還是一個男孩子,五太太聽了,不由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覺。憶妃聽見這話,卻是覺得僥倖,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著小艾總是個禍根,因此急於要把她隨便給個人。陶媽聽見這話,便又來告訴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說:「讓她嫁掉了算了!——給她氣死了!」陶媽卻極力的攛掇五太太,叫她無論如何要賭這口氣,倒偏要把小艾留著,不要讓憶妃趁了願。但是結果也並不是出於五太太的力量,卻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兜攬這件事,家裡這些女傭誰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傭也不敢要她,因為怕得罪了老爺。憶妃後來急了,要叫人販子來賣了她。向來他們這種大宅門裡,只有買人,沒有賣人之說,憶妃固然是不管這些,但是小艾自從小產以後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燒,一拖幾個月,把人拖得不像樣子,所以說是要賣她,也沒有成為事實。

    小艾的病,五太太說她是自作自受,也並沒有給她醫治。

    五太太對小艾實在是有一點恨,因為她心裡總覺得,要不是出了這樁事情,大家都過得和和氣氣的。現在給這樣一來,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東流。

    現在倒成了個僵局,五太太和憶妃一直也沒見面,憶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緊,不許他上這邊來。五太太總是在自己房裡吃飯,他們這裡的廚子本來也是憶妃用進來的。給五太太這邊預備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壞。同時陶媽也天天向五太太訴苦,說那些別的傭人怎樣欺負她。陶媽在上海那時候一向是「自在為王」慣了的,哪裡受得了這個氣,就極力的勸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卻認為她跟著老爺過活,是名正言順的,眼前雖然鬧了這個彆扭,還能老這樣下去麼?總有熬出頭的一天。而且老爺拿了她的首飾,答應過她將來一有了錢就買了還她。倘若在他跟前守著呢,也說不定還有點希望,雖然她心裡明白,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簡直沒有了。但是五太太這一點苦衷卻無法對陶媽說,因為那首飾的事情她根本就沒有告訴陶媽,怕陶媽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媽又非常生氣,她因為吃素,一向總給自己預備一兩樣素菜,不知道什麼人有意和她過不去,給她在素菜裡攙上幾根肉絲,害得她整個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媽跑來向五太太訴說,鬧著要辭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鬧,也就認真的考慮著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來,說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應當的。她便叫陶媽去通知老爺。她不願意跌這個架子去請他過來,但是他倒自動的來了,說了幾名很冠冕的話,贊成她回去。於是五太太在這以後不久就離開了南京,小艾的病還沒有好。但是也把她帶著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雖然囑咐過陶媽劉媽,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說出去,但是這種事情,到底也沒法禁止人說,漸漸鬧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傭們看來,無非是覺得這丫頭不規矩,不免對她更是冷淡一些。家裡幾位奶奶太太們卻另有一種好奇心,都說「年紀這樣小就這樣作怪。這五老爺也真是——怎麼會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種特殊的眼光去看她。

    特別注意的結果,果然覺得她外表上雖然不聲不響的,骨子裡有一種妖氣,這是逃不過她們的眼睛的,於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爺少爺們都絕對不讓她有機會接近。

    當著五太太的面,當然誰也不去提起這樁事情,因為五太太對於這回事始終保持緘默,而且忌諱得非常厲害,別人談話中只要偶爾提起一聲小艾,五太太立刻臉色陰沉下來,一聲也不言語,使人覺得好像吃饅頭忽然吃到一塊沒發起來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見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後來也就撐著起來做事了。五太太其實從前也並不喜歡她,不過總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掛在口邊叫著,現在好像這名字叫不響亮了,輕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為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記憶中漸漸的和事實有些出入了,她只想著景藩對她也還不錯,他虧待她的地方卻都忘懷了,因此她越發覺得怨恨,要不是因為小艾,也不至於產生這樣一個隔膜,他們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現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這樣,雖然這樣恨著小艾,也並不採取任何步驟或是遣開她或是把她怎麼樣,依舊讓她在身邊伺候著。

    那一年交了冬之後,因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從南京回來過兩次。五太太聽見說他這一向常常到上海來,但是過門不入,沒有到家裡來。現在又和上海的一個紅妓女打得火熱,要娶她回去。憶妃已經失寵了,她大概是什麼潛伏著的毛病突然發作起來,在短短的幾個月內把頭髮全掉光了。景藩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來在南京做官,自從迷上了現在這一個,就想法子調到上海來,卻把憶妃丟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憶妃便到上海來奔喪,藉著這名目來找五老爺。她來到老公館裡,剛巧景藩那天沒有來,後來景藩聽見說她來了,索性連做七開吊都不到場了。憶妃便到裡面去見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舊惡,仍舊很客氣的接待她。憶妃渾身縞素,依舊打扮得十分俏麗,只是她那波浪紋的燙髮顯然是假髮,像一頂帽子似的罩在頭上,眉毛一根也沒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膚上用鉛筆畫出來亮瑩瑩的兩道眉毛,看上去也有點異樣。但是她的魔力似乎並沒有完全喪失,因為她跟五太太一見面,一訴苦,五太太便對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裡,兩人抵足長談,憶妃把她的身世說給五太太聽,說到傷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著她掉眼淚。妯娌們和小輩有時候到五太太房裡去,看見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說有笑的,還彷彿有點恭維著她,趕著替她遞遞拿拿地做點零碎事情,而憶妃卻是安之若素。家裡的人刻薄些的便說,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覺得自己這種態度需要一點解釋,背後也對人說:「她現在是失勢的人了,我犯不著也去欺負她。從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爺不好。」

    小艾不見得也像五太太這樣不記仇。五太太卻也覺得小艾是有理由恨憶妃的,因此憶妃住在這裡的時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為怕事,怕萬一惹出什麼事來。

    憶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幾個月,始終也沒有見到景藩,最後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媽劉媽對於這樁事情都覺得非常快心,說:「報應也真快!」小艾卻並不以此為滿足。一個憶妃,一個景藩,她是恨透了他們,但是不光是他們兩個人,根本在這世界上誰也不拿她當個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樣深,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才算報了仇。然而心裡也常是這樣想著:「總有一天我要給他們看看,我不見得在他們家待一輩子。我不見得窮一輩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後就分了家。五房裡一點也沒拿到什麼,因為景藩歷年在公賬上挪用的錢已經超過了他應得的部分。五太太從老宅裡搬了出來,便住了個一樓一底的小房子,帶著前頭太太生的一個寅少爺一同過活,每月由寅少爺到景藩那裡去領一點生活費回來,過得相當拮据。五太太卻是很看得開,她住的一間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擺著幾件白漆傢俱,一張白漆小書桌上經常有幾件小玩意陳列在那裡,什麼小泥人,顯微鏡,各種花哩胡哨的卷鉛筆刀,火車式的,汽車式的。她最愛買這些東西,又愛給人,人家看見了只要隨便讚一聲好,她就一定要送給他,笑著向人手裡亂塞,說:

    澳隳萌Ш萌ュ彼實在心裡很高興,居然她有什麼東西為人們很喜愛。她仍舊養著好些貓,貓喂得非常好,一個個肥頭胖耳的,美麗的貓臉上帶著一種驕傲而冷淡的神氣忍受著她的愛撫。

    她也仍舊常常打麻將。她在親戚間本來很有個人緣。雖然現在窮下來了,而人都是勢利的,但是大家都覺得她不討厭。她頭髮已經剪短了,滿面春風的,戴著金腳無邊眼鏡,穿著銀灰縐綢旗袍,雖然胖得厲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說:「不懂五老爺為什麼不跟她好。」

    景藩有時候說起她來,總是微笑著說「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現在的境況也很壞,本來在上海做海關監督,因為虧空過巨,各方面的關係又沒有敷衍得好,結果事情又丟了。漸漸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現在的一個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歡年紀大一點的女人,這秋老四或者年紀又太大了一點,但是她是一個名人的下堂妾,手頭的積蓄很豐富,景藩自己也承認他們在銀錢方面是兩不來去的,實際上還是他靠著她。所以他們依舊是洋房汽車,維持著很闊綽的場面。大概每隔幾個月,遇到什麼冥壽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著汽車到五太太那裡去一次,略微坐個幾分種,便又走了。

    寅少爺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爺出來見他,五太太就不下樓來了。難得有時候五太太下來和他相見,雖然大家都已經老了,五太太也不知為什麼,在他面前總是那樣垴坼不安,把脖子僵僵著,垂著眼皮望著地下,窘得說不出話來,時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嚨之間輕輕地「啃!」一聲,接著又「啃啃」兩聲。

    每回景藩來的時候,小艾當然是避開了。好在他也不是常來。小艾的病雖然已經好了,臉色一直有點黃黃的,但是倒比小時候更秀麗了。她的年齡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當初到南京去那時候是十四五歲,這時候總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沒有誰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聲言「不管她的事了」。不過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也並不是就可以容許她自由行動。

    陶媽有一個兒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蕪湖一爿醬園裡做事,因為和人口角,賭氣把事情辭了,到上海來找事。陶媽的丈夫死得早,就這樣一個兒子,自然是非常鍾愛。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這裡,在樓下客廳裡搭上一張行軍床,睡在那裡,白天有時候就在廚房裡坐著,吃飯也是在廚房裡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屢次同桌吃飯,也並沒有交談過。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著,下午回到家裡來,陶媽炒了碗飯給他吃。他們那扇後門上面空著一截,鑲著一截子暗紅漆的矮欄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黃色的破油紙傘撐開來插在欄杆上晾著。有根坐在那裡吃飯,她坐在一旁和他說著話,問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經過。忽然小艾捧著個貓灰盆子走了來,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裡,有根馬上放下了飯碗搶著上前去把那把傘拿了下來,讓她好走出去。他這種神氣陶媽卻是有點看不慣。她本來早就覺得了,他對小艾是很注意。陶媽也是因為小艾過去有那段歷史,總認為她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因此總防著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兒子會被她誘惑了去。他們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點覺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兒的時候,她總是躲著他。

    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廚房裡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來,把兩個小紙包遞給她,囁嚅著笑道:「我買了雙襪子……

    還有一瓶雪花膏,送給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幹嗎那麼客氣。「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擱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見笑,東西不好。「小艾把兩隻手在圍裙上一陣亂揩,便把紙包拿起來硬要還給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著送別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著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說著,已經一溜煙從後門跑了。

    小艾拿著那兩樣東西,倒沒有了主意,想拆開來看看,躊躇了一會,也沒有拆開,依舊擱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見了會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樓去了,不料有根這一天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方才回來。劉媽在桌上擺碗筷,看見那紙包,隨手打開來一看,卻是一雙肉色長統女式線襪,便道:

    斑祝這是誰的襪子?」陶媽也覺得詫異。小艾在旁邊就沒有做聲,有根也沒說什麼,臉色卻很難看,隔了一會,方才說了聲「是我買的。」拿過來便向衣袋裡一塞。陶媽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當時也沒有說什麼。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隻貓不知跑了哪兒去了沒有回來,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樓來,看見客廳裡點著燈,房門半掩著,大概陶媽已經給有根鋪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說話,只聽見她一個人的聲音,有根似乎一直不開口。陶媽雖然把喉嚨放得低低的,顯然是帶著滿腔怒氣,漸漸的聲音越說越高,道:「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你當她是個什麼好東西,我娶媳婦要娶個好的!」小艾也沒有再聽下去。其實她一點也不是屬意於有根,但是這幾句話實在刺心。她走到廚房裡,把後門開了,走到弄堂裡去,但是並沒有馬上開口喚貓,因為怕自己一張開口來,聲音一定顫抖得厲害,聽上去很奇異。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著。

    她出來的時候是把後門虛掩著的,後門那扇門被風吹著一開一關,訇訇地響,卻被有根聽見了,他本來已經睡了,陶媽也已經上樓去了,他心裡想著:「這是誰忘了關門,萬一放了個賊進來,剛巧這兩天我住在這裡,丟了東西不要疑心我嗎。」便又披衣起床,到後面去把門關上了。

    等到小艾把貓找了回來,推門推不開,只得在門上拍了幾下。又是有根來開門,他卻沒有想到是小艾。她穿著一件藍白蘆席花紋的土布棉襖,臉上凍得紅噴噴的,像搽了胭脂一樣,燈光照著,把她那長睫毛的影子一絲絲的映在面頰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見有根,卻是馬上就想起陶媽剛才說的那話,心中實在氣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報復一下,便含著微笑溜了他一眼,道:「還沒睡呀?不冷哪?」有根越發呆住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小艾倒已經抱著貓走了。

    小艾後來想想,倒又覺得懊悔,不該去招惹他。有根已經找到了事情,是陶媽托人把他薦進去的,在法大馬路一爿南貨店裡,離這裡很遠,他搬出去以後,卻差不多天天晚上總要來一趟,乘電車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長的一段路,陶媽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卻也無法可施。他來了也不過在廚房裡坐一會,有時候並也見不到小艾。後來他忽然絕跡不來了,小艾還以為是她對他的態度太冷淡的緣故。

    隔了有一兩個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來了,卻已經把頭髮養長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為頭髮剛剛養長,長到一個時期就矗立在頭上,很不雅觀,所以沒有來。

    日子一久,小艾心裡也就有點活動起來了。因為除了嫁人以外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離開席家。從前三太太有一個丫頭,就是和她同時買來的,比她大幾歲,很機靈的那個,名叫連喜,後來逃走了,小艾那時候還小,但是對於這樁事情印象非常深。後來卻又聽見說,有人碰見連喜,已經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見了壞人,對她說介紹她到工廠裡去做工,把她騙了賣掉了。小艾聽到這話,心裡非常難受,對於這吃人的社會卻是多了一層認識。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頭,這許多年來一直在這裡苦熬著。現在這有根倒是對她很好,別的不說,第一他是一個知道底細的人,總比較可靠。但是小艾對於他總覺得有點不能決定。倒並不是為了她對他有沒有感情的問題。她因為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根本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所以也不知道重視它。她最認為不妥的,還是他是陶媽的兒子這一層。即使陶媽肯要她做媳婦,她也還不願意要陶媽這樣一個婆婆——難道受陶媽的氣還沒有受夠。同時她也覺得有根這人不像是一個有作為的人。怎樣才是一個有志氣有作為的人,她也說不出來,然而總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在這種社會裡,一個人要想揚眉吐氣,大概非發財不行吧。至於怎樣就能夠發財,她卻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為只要勤勤懇懇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們住的這弄堂,是在一個舊家的花園裡蓋起幾排市房,從前那座老洋房也還存留在那裡,不過也已經分租出去了,裡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樓下還開著一爿照相館。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從前住的那種老式洋樓一樣,屋頂上矗立著方形的一座座紅磚砌的煙囪,還豎著定風針。常常有一個人坐在那屋頂上讀書。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曬台上去收衣裳,總看見對門的屋頂上有那麼一個青年坐在那裡看書,夕陽照在那紅磚和紅瓦上,在那樓房的屋脊背後便是滿天的紅霞,小艾遠遠地望過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對於那個人也就生出種種幻想。

    對門那屋頂上搭著個鉛皮頂的小棚屋,這人大概就住在那裡,那裡面自然光線很壞,所以他總坐到外面來看書。

    看他穿著一身短打,也不像一個學生,怎麼倒這樣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飯後,天色還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對過望去,那人已經不在那裡了,屋頂上斜架著一根竹竿,晾著一件藍布褂子,在那暮色蒼茫中,倒像是一個人張開兩臂欹斜地站在那裡。她正向那邊看著,忽然聽見底下弄堂裡鬧哄哄的一陣騷動,向下面一看,來了兩部汽車;就在他們門口停下了,下來好幾個穿制服帶槍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訴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經蜂擁上樓,原來是因為景藩在外頭借的債積欠不還,被人家告了,所以來查封他們的財產,把家裡的箱籠櫥櫃全都貼上了封條,一方面出了拘票來捉人。其實景藩這時候已經遠走高飛,避到北邊去了,起初五太太這邊還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設法,到處求人幫忙,但是親戚間當然誰也不肯拿出錢來,都說:「他們這是個無底洞。」寅少爺雖然也著急,卻很不願意他後母參預這些事情,因為她急得見人就磕頭,徒然丟臉,一點用處也沒有。

    五太太自從受過這番打擊,性格上似乎有了很顯著的變化,不那麼嘻嘻哈哈的了,面色總是十分陰沉,在應酬場中便也不像從前那樣受歡迎了。有時候人家拉她打牌,說替她解悶,她的牌品本來很好的,現在也變壞了,一上來就怕輸,一輸就著急,一急起來便將身體左右搖擺著,搖擺個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說:「我只要一看見她搖起來我就心裡發煩。」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麼凶險的事來,因此總叫他什麼都不要說,「只問問財氣。」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臟病發得很厲害,家裡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請了來,他們給請了個醫生,大家忙亂了一晚上,家裡的一隻貓出去了一夜也沒回來,大家也沒有注意。

    五太太這一向因為節省開支,把所有的貓都送掉了,只剩下這一隻黑尾巴的「雪裡拖槍」,是她最心愛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勢緩和了些,便問起那隻貓,陶媽樓上找到樓下,也沒找到,只得騙她說:「剛才還在這兒呢,一會兒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趕緊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弄堂裡,拿著個拌貓飯的洋瓷盤子鏜鏜敲著,「咪咪!咪咪!」的高叫著,同時嘴裡嘖嘖有聲,她是常常這樣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麼,總覺得這種行為實在太可笑了,自己覺得非常不自然,彷彿怕給什麼人聽見了。

    在弄堂裡前前後後都走遍了,也沒有那貓的影子。回到家裡來,才掩上後門,忽然有人撳鈴,一開門,卻吃了一驚,原來就是對過屋頂上常常看見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著個貓問道:「這貓是不是你們的?」越是怕他聽見,倒剛巧給他聽見了。小艾紅著臉接過貓來,覺得應當道一聲謝,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青年便又解釋道:「給他們捉住關起來了——我們家裡老鼠太多,他們也真是,也不管是誰家的,說是要把這貓借來幾天讓它捉捉老鼠。」

    小艾便笑道:「哦,你們家老鼠多?過天我們有了小貓,送你們一個好吧?」那青年先笑著說「好」,略頓了一頓,又說了聲:「我就住在八號裡。我叫馮金槐。」說著,又向她點了個頭,便匆匆的走開了。

    小艾抱著貓關上了門,便倚在門上,低下頭來把臉偎在那貓身上一陣子揉擦,忽然覺得它非常可愛。她上樓去把貓送到五太太房裡。五太太房裡有一個日曆,今天這一張是紅字,原來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這時候怎麼會在家裡。那天天氣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點心神不定,老是往對過屋頂上看著,那馮金槐卻一直沒有出來。也許出去了,難得放一天假,還不出去走走。

    陶媽做菜的時候發現醬油快完了,那天午飯後便叫小艾雲打醬油,生油也要買了。小艾先把藍布圍裙解了下來,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們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這天氣好的時候,便把兩張作台搬到後門外面來擺著,幾個店員圍著桌子坐著,在那裡粘貼繡花鞋面,就在那藍天和白雲底下,空氣又好,光線又好,桌上攤滿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綠的,玄色、藍色的,平金繡花,十分鮮艷。小艾每次走過的時候總要多看兩眼,今天卻沒有怎樣注意,心裡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為什麼很怕碰見那馮金槐。

    從弄堂裡走出去,一路上也沒有碰見什麼人。回來的時候,卻老遠的就看見那馮金槐穿著一件破舊的短袖汗衫,拿著個洋瓷盆在自來水龍頭那裡洗衣裳。他一定也覺得他這是「男做女工」,有點難為情似的,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小艾也點點頭笑了笑,偏趕著這時候,她的頭髮給風吹的,有一綹子直披到臉上來,她兩隻手又都佔著,拿著一瓶油,一瓶醬油,只得低下頭來,偏著臉一直湊上去,把頭髮扶到耳後去。同時自己就又覺得,這一個動作似乎近於一種羞答答的樣子,見了人總是這樣不大方,因此便又紅著臉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說了這麼一句,因為看見鞋店裡那些夥計坐在那邊貼鞋面,有兩個人向他們這邊望過來,彷彿對他們很注意似的。她也沒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邊走了過去,走回家去了。

    以後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總拿著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來水龍頭那裡去洗衣裳。想必他家裡總是沒有什麼人,所以東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裡有時候也碰見,不過星期日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見一次的。見面的次數多了偶爾也說說話。他說他是在一個印刷所裡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個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裡的日曆一向是歸小艾撕的,從此以後,這日曆就有點靠不住起來,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曆上已經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舊是一張紅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舊是星期日,或許是因為過了這一天之後,在潛意識裡彷彿有點懶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記做這樁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陰,本來就過得糊里糊塗的,所以也不會注意到這些。

    五太太那隻貓懷著小貓,後來沒有多少時候就養下來了,一窠有五隻,五太太一隻也不預備留著,打算誰要就給誰。小艾便想著,等看見金槐的時候要告訴他一聲,但是這一向倒剛巧沒有機會見到他。已經有好兩個星期沒有看見他出來洗衣服了。近來天氣漸漸冷了,大約因為這緣故,一直也沒看見他在屋頂上看書。有一天她又朝那邊望著,心裡想不會是病了吧。那屋頂上斜搭著一根竹竿,晾著幾件衫褲,裡面卻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紅色魚鱗花紋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時有一次看見兩輛黃包車拉到八號門口,黃包車上堆著紅紅綠綠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辦喜事「鋪嫁妝」,八號那一座房子裡面住了那麼許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當時也沒有注意,後來新娘子是什麼時候進門的,也沒有看見。

    其實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結婚。除非他已經有了女人了,在鄉下沒有出來。兩樣都是可能的。她這時候想著,倒越想越像——也說不定就是他結婚。怪不得他這一向老沒出來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實在是沒有理由這樣難過,也沒有這權利,但是越是這樣,心裡倒越是覺得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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