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卷 負心賊夢遊地府 高義翁神賜麟兒 文 / 笠翁先生
詩曰:
事到迷時真亦夢,人當醒處夢皆真。
莫言疑鬼因生鬼,道是無神卻有神。
話說梁生到了長安,入朝見駕謝恩。天子深加慰勞,賜宴於便殿。宴畢,梁生叩辭天子道:「逆-楊復恭家首人賴本初,並奸徒時伯喜等一干人犯,俱未經分別定罪,今卿既兼理刑部之事,可即會同將軍薛尚武審究明白,擬罪奏聞。」梁生領旨出朝,即赴禮刑二部衙門到任。在京文武大小官員俱來相見稱賀。薛尚武也來拜望。此時,鍾愛已往鄖襄赴任去了,不及候梁生到來參拜,即懇薛尚武代為致意。當下梁生延請尚武入內宅,講禮敘坐。尚武稱讚梁生剿滅楊守亮的智謀,梁生也稱讚他擒拿楊復恭的權略。因說道:「適奉聖諭,命我會同表兄審問賴本初一案。我聞本初因局騙欒雲事露,故把復恭反情出首。我想他既與欒雲同附復恭,如何又是他局騙?又是他首告?」尚武道:「總是賴本初這廝奸險叵測,罪不容誅。聞他昔日曾與時伯喜、賈二、魏七設局哄騙欒雲,嚇詐多金。後來賈二、魏七不知楊棟、楊梓即欒、賴兩人,復假妝二楊,在外招搖,被楊復恭家人緝知,報與復恭拿住,至內相府審問。欒雲認得二人即昔日騙他的棍徒,因而拷訊出賴本初、時伯喜同謀的情弊。伯喜已被欒雲鎖禁,本初著了急,故把楊復恭的反書草稿,到我衙門裡來首告,指望借此免禍。我正惱恨他,當時被我捆打了一頓。你道這廝可不奸險麼?」梁生聽說,不勝嗟歎。尚武敘話了半晌,起身告別。
次日,即治酒私第,為梁生接風。飲宴間,梁生詢知尚武還未續絃,因說道:「看有好姻事,小弟當為作伐。」又自述夢蘭路聞刺客殺人,避入劉家,因得聘娶夢蕙的事。尚武拱手稱賀道:「賢弟昔年艱於擇配,不意今日佳配不一而足,可喜可羨。」因問:「這殺人的刺客,可曉得他的蹤跡否?」梁生道:「正為不知刺客蹤跡,連那被殺的女子也不知是誰。我疑這刺客必是楊復恭所使。」尚武道:「若是楊復恭所使,明日只問賴本初便知端的了。」當晚宴罷,梁生辭別,約定尚武來日到刑部堂會審賴本初等一干人犯,不在話下。且說賴本初自與時伯喜、賈二、魏七一齊下獄,受苦異常。這魏七熬禁不起,先自見閻羅去了。本初悶坐獄中,好生難過。又想:「妻子瑩波,在路上不知平安否?他是乖覺的,於路隨機應變,料無他虞。」又想道:「他若聞得我監禁在此,或者潛回京來看顧我,也未可知。」正想念間,早有兩個家人到獄門首來報信,備說瑩波途中被刺,槁葬驛旁之事。本初吃了一驚,欷-涕泣,暗自懊恨道:「我本替楊復恭造謀,要害梁用之的夫人,誰想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卻不是自算計了自?」輾轉思量,怨悔無及。過了幾時,忽聞朝廷欽召梁狀元回京,兼理禮刑二部事。本初聽了這消息,吃驚不小,跌足道:「如今不好了,我的死期到了。我久已該定罪處決,只因刑部缺官,未經審結,故得苟延殘喘。我還指望新官來審錄,或者念我出首在先,從輕問擬。今不想恰遇梁家這個冤對來做了刑部,我在他面上積惡已深,他怎肯輕輕放我?」正是:
只因恩處將仇報,今日冤家狹路逢。
本初正驚慌不了,忽又聞說,朝廷命梁狀元會同了薛將軍公審他這一案。本初癒加著急道:「這一發不好了,梁家這對頭結怨已深,他卻還是個忠厚人,前在教場點選軍馬之時,柳丞相要殺我,到虧他勸免了。今我這一案,若單是他一個審問我,拼熬他一頓夾打,或者看我哀求不過,還肯略略念些親情,未必即置重典。薛家這對頭,他好不狠辣,前日,我好端端去出首,被他平白地打得個半死,今番又撞在他手裡,這條性命斷然要送了。」又想:「我若受刑而死,身首異處,反不如魏七先死於獄,到得個全屍了。」想到痛苦處,不覺淚如雨下。等到晚間,意欲尋個自盡,爭奈那些獄卒,因他是奉旨候審的欽犯,又且梁狀元與薛將軍即日要來會審了,怎敢放鬆,早晚緊緊提防,至夜間,將了手腳捆縛住,才許他睡。本初沒法奈何,悲歎了一回,哪裡睡得著。挨到三更以後,方得朦朧睡去,只聽得獄門外,人聲熱鬧,忽然趕進五六個穿青的人來,將他一把扯起,便取鐵索套頸,說道:「奉梁老爺鈞旨,特來拿你。」說罷,押著便走。本初聽說是梁老爺拿他,只道那梁老爺就是梁狀元,想道:「梁狀元等不到明日,卻半夜三更來拿我,一定要立刻處死我了。」心裡驚慌,恨沒地孔可鑽。那些青衣人把本初如牽羊的一般牽出了獄門,只顧向前行走。行了半晌,漸覺風雲慘淡,氣象幽晦,此身如行煙霧之中,隱隱望見前面有一座虎頭城子。本初驚疑道:「長安城中,沒有這個所在,又不是皇城,又不是刑部衙門,卻是什麼去處?」及走至城邊,抬頭一看,見門樓牌額上有四個大字,乃是:
幽冥地府
本初見了,大驚道:「罷了,我竟到陰司裡來了!只是陰司裡如何也有什麼梁老爺?」心中十分疑懼。但到了此際,卻不由你做主,早被那些青衣人驅進城中。你道那城中怎生光景?但見:
陰風撲面,冷氣侵人。陰風撲面吹將來,毛骨生寒;冷氣侵人,觸著時心膽俱顫。鋼刀利刃,幾行行排列分開;馬面牛頭,一個個猙獰險惡。迎來善士,引著寶蓋長幡;拿到凶人,儘是銅枷鐵鎖。文書公案,量不比人世糊塗;詞訟刑名,用不著陽間關節。正是:人生到此方回首,悔卻從前枉昧心。
本初被驅進城,又行了多時,來到一座殿字之前。那殿字金碧輝煌,極其巍煥。左右侍衛盛威整肅,殿門牌匾上,大書五個金字道:
森羅第一殿
本初隨著眾青衣人走進殿中,只見殿前大柱上懸掛著兩扇板對,上寫道:
人負人,天不負人,是是非非終有報;
鬼畏鬼,人何畏鬼,清清白白可無憂。
眾青衣人將本初押至丹墀下跪著,遙望殿中公座上,不見有甚神道。青衣人高聲稟道:「犯人賴本初拿到!」須臾,殿上傳呼道:「大王有旨,教將賴本初帶進後殿,與夫人同審。」道聲未了,兩旁閃出七八個鬼卒,把賴本初如蜂攢蝶擁,直提至後殿階陛之下跪到。殿前垂著珠簾,鬼卒向簾內跪下,稟道:「賴本初當面。」殿中傳呼:「捲簾。」鬼卒便退立階下伺候。本初望那殿上,正中間設著兩個高座,左邊座上坐一個戴冕旒穿袞服的大王,右邊座上坐一個頂珠冠垂纓珞的夫人,兩傍侍立著許多宮娥太監。本初低頭俯伏,不敢仰視。只聽得那大王厲聲喝道:「賴本初,你這畜生抬起頭來,你可認得我夫婦二人麼?」本初戰戰兢兢,抬頭仔細一看,原來那大王不是別人,就是義父梁孝廉,那夫人也不是別人,就是母姨竇氏。本初見了,嚇得通身汗下,連連叩頭,不住聲叫:「恩父、恩母,孩兒知罪了。」梁公罵道:「你這負心賊子,你既認得我兩個是恩父、恩母,卻如何恩將仇報,幾番幫著欒雲要謀奪我孩兒梁棟材的姻事,又幫著楊復恭要謀害我媳婦桑夢蘭。今日到此,有何理說?」本初叩頭道:「孩兒早知今日,悔不當初,還望恩父大王爺天恩饒恕。」梁公怒喝道:「你這禽獸,還想饒恕麼?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本初見梁公不肯息怒,乃向著竇夫人叩頭哀告道:「恩母夫人乞看先母之面,饒恕小人則個。」夫人也不回言,只點頭嗟歎。梁公喝令階下鬼卒:「將賴本初綁起,先打他鐵鞭三百,然後再問別事。」鬼卒得令,恰待動手,只見竇夫人對梁公道:「賴家這禽獸,忘恩負義,也不止是他一個人的罪,多半是他妻子房瑩波負心之故。如今我這裡不必處治他,還送他到別殿去發落罷。」梁公沉吟道:「這廝本因欒雲在第五殿告了他。第五殿大王道他與我有些瓜葛,故移文到我這裡來拿問,我如今仍送他到第五殿去發落便了。」說罷,即命鬼卒帶本初出去著落。本殿判官押送他到第五殿大王處聽審。
鬼卒領命,把本初帶出前殿,押至左廊下一個小小公署之中,見有一位官人,皂袍角帶,坐在那裡。鬼卒向前稟道:「奉大王令旨,教判爺押送犯人賴本初到第五殿去,聽候審問。」那判官看了賴本初,連聲歎息。隨即起身,走出殿門,喚左右備馬來騎了。叫鬼卒把本初帶在馬前,一直望北而走。那判官在馬上喚著本初,問道:「你可曉得我是何人?」本初道:「犯人向未識認判爺,不知判爺是誰。」那判官道:「我非別人,就是你妻子房瑩波的父親房元化。因生前沒甚罪孽,又蒙梁大王看親情面上,將我充做本殿判官。」本初聽說,便向馬前雙膝跪下,告道:「判爺既是犯人的親岳父,萬乞做個方便,救我一救。」房判官喝道:「都是你這忘恩負義的賊,害死了我的女兒,我正怨恨著你,你反要我替你做方便麼?」本初只是跪著哀告。房判官道:「你休得胡纏,莫說我不肯替你做方便,就是我要做方便時,陰司法律森嚴,不比陽間用得人情,弄得手腳,我也方便你不得。你冤自有頭,債自有主。那欒雲既在第五殿告了你,少不得要去對理。」本初道:「岳父可曉得欒雲為什麼在第五殿告我?」房判官道:「他告你哄騙了他許多資財,又引誘他去依附逆。後來,又是你去出首他謀反,致使他身首異處,他好不恨你哩!只怕如今梁大王便饒恕了你,欒雲卻不肯饒恕你。」本初道:「我方才在梁大王處已得倖免刑罰,只不知那第五殿大王比第一殿可差不多否?」房判官搖首道:「利害哩!你道那第五殿大王是誰,便是在陽世做過禮部侍郎的桑老爺。」本初驚問道:「那個桑老爺,不是諱求號遠揚的麼?」房判官道:「不是這個桑老爺,還有那個桑老爺?」本初聽罷,嚇得心膽俱碎,跌到在地,口中叫苦不迭,說道:「我今番壞了!那桑老爺就是桑夢蘭小姐的父親。我昔日曾教欒雲趕逐夢蘭,又與楊復恭謀刺夢蘭,今日桑老爺見了我,卻是仇人相見,怎肯干休!」房判官道:「這都是你從前做過的罪孽,如今懊悔也無及了。常言道:『醜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還不快去。」鬼卒便向前拖起本初,廝趕著叫:「快走。」本初走一步,抖一步,走過了三個殿門,看看又走到一座殿宇之前,那殿宇門樓牌額上也有五個大金字道:
森羅第五殿
房判官將到殿門,便下了馬,分付隨來的鬼卒,只在門外伺候。自己帶著本初,正待報名進見,只見正西上有一個差官打扮的人,手持一封公文,騎著一匹快馬,奔至殿門首,也下馬報名,說是巡視西嶽神將薛老爺差來投遞公文的。守殿門的鬼判便接了他的公文,引著那差官,一面教房判官帶了賴本初一齊走進殿門。本初看那殿中規模體勢更是森嚴,左右兩旁排列的鬼卒不計其數,無不猙獰可畏。殿前大柱上也掛著兩扇板,上面寫道:
九地法輪常轉,惟升善士到天堂;
一天明鏡無私,每送惡人歸地獄。
本初心驚膽顫,跪伏丹墀,偷眼看殿上時,只見那桑大王頭戴冕旒,身穿袞服,南面據案而坐。鬼判先引差官上前叩見了,將公文呈上。桑公把來遞與旁邊侍立的判官,教拆開讀與我聽。那判官接過公文,拆開封皮,高聲讀道:
敕命巡視西嶽神將薛咨移森羅第五殿大王桑案下,為陽官懋積陰功,冥府宜昭福報事。看得陽世丞相泰國公柳-,素行忠直,近奉君命,征討叛帥,能以不殺為威,興元一路,全活生靈甚多,功德不淺,當獲福報。今查柳公尚未有子,相應即賜佳兒,俾得永延宗祀,以昭作善降祥之理。本神將巡視所及,合具咨文移會,仰煩貴殿照證施行,須至咨者。
判官讀罷,仍將公文呈放案上,桑公提起筆來,不知寫了些什麼。那判官又高聲傳宣道:「大王有旨,咨文內事理,即付該司議行,來差暫留公館,候發回文。」差官答應了一聲,仍隨著守門鬼判出外去了。房判官方才轉過殿階前,呼名參拜,拜畢,跪稟道:「第一殿大王差小判押送犯人賴本初在此候審。」只聽得桑大王道:「房判官,既是梁大王差你押送賴本初到此,你可站在一邊,看我審明瞭這宗公案,好去回覆你梁大王。」房判官應諾起身,向殿柱邊立著。本初此時驚慌無措,卻又想道:「既是就要審問,如何原告欒雲還不到來?」正惶惑間,只見桑公怒容可掬,喝令左石將本初提至几案前,指著罵道:「你這惡賊,你今日也不消與欒雲對簿。縱使欒雲不來告你,你負了梁家大德,恩將仇報,這等滅絕天理,便永墜阿鼻。我且問你,我女夢蘭與你初無仇怨,你為何幫著欒雲造謀設局?逼婚不就,遂肆趕逐之計。於前騙婚不成,又施行刺之謀於後,奸險狠毒,一至於此。我看你生平口中並沒有一句實話,該受剜舌地獄;胸中並沒一點良心,該受剖心地獄。」說罷,便分付鬼卒:「快把賴本初這廝剜舌剖心,以昭弄舌喪心之報。」那些鬼卒得了大王令旨,便一擁上前,將本初跣剝了衣服,背剪綁在殿柱上。一霎時,拿鐵鉤的,持利刃的,團團圍住。本初連聲哀叫,號哭求饒。眾鬼那裡肯睬你一睬。正是:
閻羅鐵面,威如雷電。
惡有惡報,非修私怨。
當下,眾鬼卒綁住了本初,剖心的要來剖心,剜舌的要來剜舌,本初大哭大叫。正在危急之際,只見守門的鬼判,從殿門外跑將進來,手中拿著一個柬帖兒,到殿前跪稟道:「九天修文院仙官劉老爺來拜。」桑公聽說,喝教鬼卒:「且把賴本初帶在一邊,待我接見仙官過了,然後用刑。」眾鬼卒得令,放起本初,押去殿側,跪伏伺候。桑公走下殿階,迎接那劉仙官進來。本初偷眼看那劉仙官,只見他峨冠博帶,昂然而入。桑公延至殿上,與他講禮畢,遜他上坐,自己主席相陪。茶罷。劉仙官對著桑公不知講些什麼,桑公都唯唯領命。敘話良久,方才起身作別。桑公直送出殿門外。本初乘間私問房判官道:「這劉仙官是誰?桑大王這般敬禮他?」房判官道:「此非別人,即昔年下第舉子劉-也。上帝憐他有才不遇,又觸邪而死,故敕他做了九天修文院仙官。他是忠直之人,又且爵列天曹,官居仙品,桑大王安得不十分敬禮?」本初聽說,點頭稱歎。正是:
峨峨冠帶降層雲,玉殿仙官體勢尊。
昔日人間曾下第,今朝天上掌修文。
桑公送過了劉仙官,回入殿中坐定,即喚本殿判官過來分付道:「方纔劉仙官老爺也說丞相柳-,為人忠直慈祥,不當無嗣,為此特來拜我,要我送個佳兒與他,正與神將薛老爺的移文一樣意思。我想,柳丞相原系先賢柳公綽之孫,本當有後,況他又品行兼優,功德懋著,允宜早賜麟兒。但為柳丞相之子者,必須生平行善之人,方可去得。今有已故善士劉虛齋即劉仙官之孫,他今現在轉生司,聽候轉生。我意欲便把他轉生到柳家去。適間曾對劉仙官說過,仙官已經許諾。你今可將長幡寶蓋到轉生司,去迎請劉善士送往興元柳府投胎受生,一面具文回復薛神將老爺,即給發來差資回便了。」判官領命下殿而去。眾鬼卒仍把賴本初押到殿前,正待綁縛用刑,桑公喝教且住,喚過房判官來分付道:「適才劉仙官老爺對我說:『賴本初這廝若只將他在陰司裡剜舌剖心,陽世無人知道,不足以驚惕奸頑,不若放他回轉陽間,教他在陽世受此現報,方可警世。』我思此言甚為有理,你今可將他仍舊押回長安獄中,且待明日再著欒雲去勾拿他未遲。」房判官領了鈞旨,叩辭了桑公,趨下殿庭,帶了賴本初,依先走出殿門外。正是:
鰲魚暫脫金鉤,到底難逃羅網。
只圖少緩目前,未必便能長往。
房判官帶本初出了殿門,仍喚原隨來的鬼卒押著,自己依舊上馬而行。一頭走,一頭對本初說道:「你今日到此,方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柳丞相是好人,一時神將移文,仙官降語,都要送個佳兒與他。像你這般作惡,桑大王就要把你剜舌剖心,方纔若非劉仙官到來,你此時已舌爛心銷矣。」本初聞言,低頭嗟歎,因問道:「那劉仙官我已問知是劉-了,不知這薛神將又是何人?」房判官道:「你還不曉得?這薛神將就是你姨夫薛振威了。他的祖先薛仁貴,現為神霄值殿大將軍,他以世陰,又且生前曾在陝西地界中做過鎮將,故上帝即敕他巡視西嶽。」本初聽說,驚訝道:「原來就是薛家姨夫。」正說間,早來到一個所在。但見陰雲慘慘,黑霧漫漫,耳邊時聞啼哭之聲。房判官指道:「此乃枉死城也。」道猶未了,路旁忽閃出一群女鬼,內中一個婦人,走近前來,將本初一把扯住,叫道:「你害得我好苦!」本初定睛一看,認得是妻子房瑩波,見他破衣跌足,滿身血污,不覺心中慘傷,抱住大哭。瑩波卻柳眉到豎,星眼圓睜,指著本初罵道:「都是你要害梁狀元夫人,致使我誤死於賽空兒之手。你今還要哭我怎的?你這天不蓋,地不載,忘恩負義的賊!」本初道:「你休罵我,雖是我忘恩負義,我當初要離別梁家時,也曾請問你的主意。後來,我騙錦、騙婚許多事情,你都曉得,你當時若有幾句正言規勸我,我也不到得做出這般不是來。」瑩波聽罷,把本初連啐了兩啐,說道:「你做了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三分主意,到埋怨我婦人家不來規勸你,可不慚愧死人!」本初道:「你不規勸我也罷了,只是你前日在長安城外,遇見了梁用之,為甚不肯認他?反縱容家人去毆辱他?這難道到不叫做忘恩負義?」瑩波見說,又羞又惱,兩個互相埋怨,唧唧噥噥,聒個不了。房判官焦躁起來,勒馬上前喝道:「總是你夫婦二人一樣忘恩負義。夫也休埋怨著婦,婦也休埋怨著夫,各人自做下的孽,各人自去受罪便了,只管聒絮些什麼!」說罷,喝令鬼卒趕開瑩波,押著本初向前而走。
又走不多幾步,只見一個吏員打扮的人手中捧著一束文書,忙忙的走將來,見了本初即立住了腳,指著喝道:「你這不幹好事的畜生,今日來了麼?」本初抬頭看時,卻原來就是父親賴君遠,便上前扯住衣襟,跪下大哭道:「爹爹救孩兒則個!」賴君遠喝罵道:「你造下彌天大罪,還要認我做父親麼?我當初去世之後,你伶仃孤苦,虧得梁家的姨夫、母姨看你母親面上,養你為子,收你為婿。你不思報效,反起歹心,罪孽已深,難逃惡報。你目下的罪正受不了,來生的債正還不盡。你今日既這般慌張,何不當初不要作惡。」本初哭道:「孩兒自知罪大,只求爹爹念父子之情,救孩兒一救。」賴君遠喝道:「你自作自受,我如何救得你?」本初哭道:「爹爹既在這裡做個吏員,掌管文書,便可善覷方便,怎地救不得?」賴君遠罵道:「你這畜生休胡說,我今也蒙梁大王念親情上,把我充做本殿書吏。陰律森嚴,豈容徇情?就是你岳父現做判爺,也救你不得,我怎生救得你?況你這畜生,不但是梁家罪人,亦是賴家賊子。你投拜逆-,改名易姓,既非梁梓材,並非賴本初,卻是楊梓了,與我賴君遠什麼相干?就使做得方便時,我也不肯救你。」本初還跪到地上,啼哭懇求。房判官喝教起來:「快走!」本初只是跪著啼哭,卻被賴君遠叉開五指,望臉上劈臉一掌,本初負痛,大叫一聲,驀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身子原捆縛在獄中土床上,嚇得渾身冷汗。聽獄門外,更鼓已打五更了。他凝神細想:「夢中所見所聞一一分明,十分警悟。」欷-歎息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你梁家姨父、姨母是個善人,人雖負了他,天卻不肯負他,如今都做了神道。桑公、劉公、薛公都是正人,便也為神的為神,為仙的為仙。柳公正直,便送個佳兒與他。如我從前這般造孽,到底有甚便宜處?我今雖追悔已無及了。」左思右想,自己埋怨了一番。又歎道:「我當初每聽人說,陰司果報,只道是無稽之談,渺茫難信,直至今日,方知不爽。閻羅老子何不在我未曾造孽之前,先送個信兒與我,也免得我造下這般惡孽。」正是:
初疑死後無知,誰料空中有鏡。
若還未到時辰,說殺也無人信。
次日,辰牌時分,只見獄官領著許多獄卒來說道:「今日梁老爺、薛老爺要會審你們這一干人犯了,快打點到刑部衙門首聽候去。」本初聽說,涕泣自忖道:「我犯下罪孽,被陰司拿去,就是生身的父親在那裡做書吏,嫡親的岳丈在那裡做判官,也不能救我。況梁狀元、薛將軍兩個是我冤對,今日料無再活之理。」又想道:「若論梁公、桑公做冥王尚肯放我轉來,或者今日梁狀元、薛將軍也肯釋放我,亦未可知。」又尋思道:「夢中明明說教我在陽世受剜舌剖心的現報,今日定然凶多吉少。」又想起:「桑大王放我時,曾說明日再著欒雲來拿我。若我既在陽世受了現報,如何又要欒雲來勾捉?正不知今日是好死?是惡死?」心裡驚慌不定,好像十七八個吊桶在胸前一上一下的一般。當下,獄官把本初上了刑具,並時伯喜、賈二一齊帶出獄門,到刑部堂前聽審。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堂上三尺倖免,舉頭三尺難逃。目下一波未平,向後一波復起。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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