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喬妝鬼巧試義夫 托還魂賺諧新偶 文 / 笠翁先生
詩曰:
疑生疑死是耶非,引得才郎笑與啼。
樂莫樂於增麗偶,難之難者遇賢妻。
話說梁生當晚即宿於柳公衙署中,左右引至臥房。只見那房中鋪設整齊,瓶裡花芬襲人,案上爐煙裊裊,甚是清幽可愛。童子添香送茶畢,自出外去了。梁生獨坐房中,想起初來入贅之時,已如隔世,不覺潸然淚下。因口占哀詞一闋調名《高陽台》,詞曰:
綵鳳雲中,玉蕭聲裡,秦樓曾其明月。何意芳蘭?頓遭風雨摧折。追思半幅璇璣字,痛人琴,一旦同滅。想花容,除非入夢,再能相接。
梁生吟罷,淒其欲絕。自想:「此來本欲查問夢蘭骸骨下落,今據柳公說來,竟無可蹤跡,難道前日夢中仙女之言就不准了?」愈想愈悶,不能就寢。因起身散步,秉著燈光,遍看壁間所貼詩畫。看到一幅花箋上,有絕句二首,後書柳夢蕙題。其一云:
誰雲錦字世無雙,大雅於今尚未亡。
移得瓊枝依玉樹,欲將蕙質續蘭香。其二云:
娥皇有妹別名英,鳳去寧無風繼鳴。
若使陽台才似錦,肯將伉儷讓蘇卿。
梁生看畢,想道:「適間柳公說這夢蕙文才與夢蘭相似,今觀此二詩,詞意清新,字畫又甚嫵媚,果然才藻不讓夢蘭。但我既立意不再娶,雖有如雲,匪我思存矣。」忽又想起前日在均州時,曾聞有一流寓女子桑夢蕙,不意今日這裡又有個柳夢蕙,卻又不是柳公親女,說他本姓劉。因又長歎道:「夢蕙雖非柳公親女,還是表侄女,若夢蘭不過是認義女兒,所以,柳公今日略無悲死悼亡之意,一見了我便勸我續絃,且又故意教夢蕙題詩在此。詩中之語,分明是挑逗我的意思,待我如今也題詞一首,以明我誓不續絃之心。」便就燈光之下,展紙揮毫題《減字木蘭花》詞一首。其詞云:
尋尋覓覓,吁嗟路風今無跡。冷冷清清,除卻巫山豈有雲。鶯鶯燕燕,縱逢佳麗非吾願。暮暮朝朝,唯染啼痕積翠稍。
題畢,勉強就寢。次早起身,梳洗罷,只見柳公入來,笑問道:「賢婿昨夜曾見夢意小女所題詩否?」梁生道:「曾見來。」柳公道:「其才比夢蘭何如?」梁生道:「與夢蘭之才實相伯仲。」柳公道:「足見老夫昨日所言不謬,賢婿今肯允我續絃之請否?」梁生斂容正色道:「小婿一言已定,誓不更移。昔日岳父假雲夢蘭為楊棟娶去,便說有令侄女欲以相配。小婿爾時即以不得夢蘭,情願終身不娶。況今夢蘭已配而死,豈忍反負前言?」柳公笑道:「前日所言侄女本屬子虛,不過戲言耳。今這夢蕙小女千真萬真。況詩詞已蒙見賞,何必過辭。」梁生道:「昔夢蘭錯認小婿,失身宦豎,便願終身不字,誓不再嫁。是夢蘭昔日不負小婿之生,小婿今日何忽反負夢蘭之死?」因取出昨夜所題詞箋,呈與柳公道:「小婿亦有拙詠在此,岳父試一觀之,便知小婿之志矣。」柳公看了,歎道:「賢婿誠有情人也,但賢婿若別締絲蘿,或疑於負心,今依舊做老夫女婿,仍是夢蘭面上的瓜葛,死者如果有知,必然欣慰。如死者而無知,賢婿思之亦復何益?」說罷,自往外廂去了。梁生見柳公說出死者無知一語,十分悲惋,想道:「夢蘭生前何等聰明,何等巧慧,難道死後便無知了?」癡癡的想了一日。正是:
冉冉修篁依戶牖,迢迢星漢倚樓台。
縱令奔月成仙去,也作行雲入夢來。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梁生是夜朦朧伏枕,恍惚見夢蘭走近身邊,叫道:「郎君別來無恙?」梁生忙向前執了他的手,問道:「你原來不曾死,一向在那裡?」正問時,卻被簷前鐵馬叮噹一聲,猛然驚醒,原來捏著個被角在手裡。梁生欷-歎息。天明起來,題《卜算子》詞一首,以志感歎。詞曰:
執筆想芳容,欲畫難相似。昨夜如何入夢來?攜手分明是。卻恨去匆匆,覺後渾無味。安得幽靈真可通,通向醒時會。
梁生題罷,想道:「可惜我不善丹青,畫不出夢蘭的真容,若畫得個真容在此,當效昔人百日喚真的故事,喚他下來。」又想道:「今雖無真容可喚,我於風清月白之夜,望空叫他,他若一靈不泯,芳魂可接,與他覲面,徘徊半晌,卻不強似夢中恍惚。」躊躇了一回,等到天晚,恰好是夜月色甚明,梁生便憑窗對月連聲叫喚,叫幾聲:「夢蘭小姐!」又叫幾聲:「柳氏夫人!」又叫幾聲:「桑氏夫人!」夾七夾八的叫個不住,或高叫幾聲,或低叫幾聲,或款款溫溫的叫幾聲,或淒淒切切的叫幾聲。早驚動了錢乳娘並眾女使們,潛往報知夢蘭去了。梁生直叫到月已沉西,身子睏倦,方才就寢,卻又一夜無夢。明日起來,想道:「如何昨夜到連夢也沒有了?待我今夜如前再叫,看是怎麼?」到得夜間,果又如前叫喚。是夜,月光不甚明朗,梁生坐在窗內,叫了半晌,忽聽得窗外如有人低低應聲。推窗看時,月色朦朧之下,見一女郎冉冉而來,低聲說道:「郎君叫妾則甚?」梁生見了,還疑是柳府侍兒們哄他,及走近身一看,果然是夢蘭小姐,驚喜作揖道:「今夜果得夫人降臨!」夢蘭道:「郎君靠後些,妾今已是鬼了,難道你不害怕麼?」梁生道:「自夫人逝後,我恨不從游地下,死且不懼,豈懼鬼乎?」言罷,即攜夢蘭入室同坐。就燈下仔細端詳。說道:「夫人花容比生前愈覺嬌艷了。」夢蘭道:「妾自棄世以後,魂魄遊行空際,隨風往來,適聞郎君頻喚賤名,故特來一會。但幽明相判,未可久留,即當告退。」梁生道:「幸得仙蹤至此,豈可便去?我正要細問夫人如何遇害,刺客是誰?」夢蘭道:「此皆宿世冤愆,不必提起了。妾憶生前常與郎君詩詞唱和,今郎君若欲留妾少敘,或再相與唱和一番,何如?」梁生道:「如此甚好。」夢蘭道:「請即以幽明感遇為題,各賦一詞,郎君先唱,妾當奉和。」梁生便在案頭取過文房四寶,題《臨江仙》詞一首:
夢接芳魂疑與信,覺來別淚空盈。欲從醒裡會卿卿。故於明月下,叫出斷腸聲。幸得仙蹤來照證,今宵喜見三星。莫嫌彼此別幽明。饒君今是鬼,難道鬼無情!
夢蘭見梁生詞中之意,十分情重,又見他親親暱暱,全沒一些害怕之狀,心中感激,即依調和詞一首:
泉下虛游環-影,拖殘半幅回文。夜台愁對月黃昏。忽聞呼小玉,密地叩君門。昔日秦樓蕭已冷,多君猶憶前情。憐予形去止魂存。今看郎意重,不覺再銷魂。
梁生看詞,見形去魂存之句,揮淚道:「他人形存魂去,偏卿形去魂存。我欲收卿骸骨,無處可尋,今乞明示其處。」夢蘭道:「紅粉骷髏,古今同歎,妾今已脫-而去,還問骸骨?怎的願郎君。今後勿妾為念,早續絲蘿以延宗祀。爹爹所言夢蕙姻事,可即從之。」梁生道:「夫人說那裡話?我有心戀舊,無意懷新,但願夫人弗忘舊好,時以芳魂與我相接,明去夜來,常諧魚水之歡,吾願足矣。」夢蘭笑道:「郎君差矣,量妾豈肯以鬼迷人,誤君百年大事?君勿作此癡想。」梁生道:「若芳魂不肯常過,我即孤守終身,續絃之說,斷難從命。」因取出前夜所題《木蘭花》詞與夢蘭看。夢蘭道:「極感郎君多情,但妾意必要你續娶了夢蕙妹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說罷,便取過紙筆來,也依調和成《減字木蘭花》詞一首道:
幽明已判,須知人鬼終非伴。暫接芳魂,難侍檀郎朝與昏。自憐薄命,君休為妾甘孤另。莫負青年,早把鸞膠續繼弦。
夢蘭題畢,擲筆拂衣而起,說道:「郎君休要執迷,須聽吾言,早續夢蕙姻事,妾從此逝矣。」言訖,望看窗兒外便走。梁生忙起身挽留,那裡挽留得住,只見他從黑影裡閃閃的去了。梁生忽忽如有所失,呆想道:「適間所見,莫非仍是夢裡麼?若說不是夢,如何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若說是夢,現有所題詞箋,難道也是虛的?若說他不是鬼,分明是雲蹤霧跡,全然不可捉摸;若說他是鬼,卻又如何揮毫染翰,竟與生人一般無二?」左猜右疑,一夜無寐。次日起來,復題《卜算子》一詞,以紀其事:
昨夜遇仙娃,曾把銀缸照。有縫衣衫影射燈,豈日魂兒杳?留贈柳枝詞,再賡生前調。若說相逢在夢中,筆墨寧虛渺?
題畢,又呆呆的想了一回,自言自語道:「莫非不是夢蘭魂魄,是花妖月魅假托來的?不然,如何問他刺客姓名與骸骨下落,都含糊不言?」又想道:「若是花妖月魅來迷惑我,如何不肯留此一宿,卻到頻頻勸我續絃?我看他容貌與夢蘭生前無二,此真是夢蘭魂魄,可惜我不曾留住他。待我今夜仍前叫喚,倘再叫得他來時,定不放他便去,必要與他細敘衷情,重諧歡好。」躊躇再四,因又於詞箋後再題《減字木蘭花》一詞云:
重泉願赴,英靈幸接何驚怖。雲譬如新,花比生前一樣春。來生難待,芳魂且了相思債。不久同歸,化作陽台雨其飛。
是夜,黃昏人靜,梁生仍向燈前叫喚夢蘭名字,只道昨夜已曾降靈,今夜必聞聲即至。誰想直叫到三更以後,並沒有一些影響。梁生無可奈何,只得和衣而臥,終宵輾轉。至次日,呆想道:「怎生昨夜竟叫他不應,芳魂不遠,難道就不可再見了?莫非他要我續絃,故不肯復以魂魄與我相敘麼?我想繼弦若可別續,豈斷錦可別配,除卻夢蘭的半錦,配不得我的半錦?然則除卻夢蘭也配不得我了。」因望空長歎道:「夢蘭夢蘭,你魂魄雖不來,我終不再娶,若要我再娶,除非你再還魂。」說罷,取筆向白粉壁上題《菩薩蠻》詞一首道:
曾將錦字問r繹,捧讀遺文衫袖濕。何忍負知音,冰弦續斷琴。佳人已難再,苟令愁無奈。若欲締新婚,除還賈女魂。
梁生呆坐至夜,但斜倚窗前,沉吟默想,也不再叫喚了。黃昏以後,只見夢蘭忽從窗外翩然而至。梁生喜出望外道:「夫人,昨夜呼而不來,今夜不呼自降,想必憐我岑寂,許締幽歡了?」夢蘭道:「妾今此來,特欲問君續絃之意,決與不決耳?」梁生便指著壁上所題《菩薩蠻》詞,說道:「夫人但觀此詞,即可知吾志矣。」夢蘭看了,笑道:「奇哉,此詞賈女還魂之句,竟成讖語。」梁生道:「如何是讖語?」夢蘭且不回答,向案頭取過筆來,也依調和同一首道:
佳人莫道難重見,何必哀傷如奉倩。別淚灑重泉,幸逢天見憐。雲華將再世,當與郎君會。若見舊-娥,寧雲新蔦蘿。
梁生看詞,驚問道:「夫人真個要還魂了麼?」夢蘭道:「好教你歡喜,上帝憐君多情,憫妾枉死,特賜我還魂與君,再續前緣,你道好麼?」梁生大喜道:「若得如此,真萬幸矣。」夢蘭道:「只是一件,妾骸骨己亡,魂魄無所依附,今當借體還魂。正如昔日賈雲華故事。」梁生道:「夫人將借何人之體?」夢蘭道:「不借別人,就借夢蕙妹子之體,三日後便有應驗,郎君到此時,切不可又推辭了。」言訖,即起身欲去。梁生再三挽留,夢蘭道:「妾與君相敘之期已不遠,來日以人身配合,不強似在此鬼混麼?」說罷,仍向窗外黑影裡去了。梁生惘然自失,想道:「夢蘭此言果真麼?」又想道:「若待美人再世,至少要等十五六年。今如借體還魂,卻勝似漢武帝鉤戈夫人,並韋皇、玉環女子的故事了。但今夢蕙小姐好端端在那裡?夢蘭如何去借他的體?三日後,如何便有應驗,可惜方才不曾問他一個明白。」是夜,猜想了一夜,至次日,只聽得府中丫鬟女使們說道:「夢蕙小姐昨夜忽然染恙,至今臥床未起。」梁生聞了這消息,暗自驚異。看看過了三日,到第四日,只見柳公入來說道:「老夫報你一件奇事。」梁生問:「甚奇事?」柳公道:「夢蕙小女於三日前抱病臥床,朦朦朧朧不省人事,今朝頓然躍起,口中卻都說夢蘭的話,說是夢蘭借體還魂,要與賢婿續完未了之緣。你道奇也不奇?」梁生聽了,正合前夜夢蘭所言,不覺失驚道:「不信果然有這等奇事。」便把夢蘭魂魄曾來相會的話,備細說知,並取出唱和之詞與柳公看。柳公佯驚道:「不想倩女興娘之事,復見於今。老夫前日明明的失了一個女兒,得了一個女兒,今卻暗暗的失其所得,而得其所失,真大奇事。然若非夢蘭魂魄先來告知,賢婿今日只道老夫假托此言,賺你續絃了。」梁生道:「情之所鍾,遂使幽明感遇,魂既可借還,緣亦當借續。小婿願即聘娶夢蕙小姐,以續夢蘭小姐之緣。」柳公笑道:「賢婿如今肯續娶夢蕙了麼?體雖夢蕙之體,神則夢蘭之神。『雖雲新蔦蘿,實系舊-娥。』賢婿不必復致聘,老夫即當擇吉與你兩個重諧花燭便了。」梁生欣喜稱謝。柳公選定吉期,張宴設樂,重招梁狀元入贅。花燭之事,十分齊整,自不必說。
梁生與夢蕙拜堂已畢,眾女侍們簇擁著共入洞房。合巹之際,梁生見夢蕙資容美麗,心中暗喜道:「夢蘭借體還魂,我只恐他神雖是而形不及,今幸借得這般一個美貌女郎,真與夢蘭無異了。」夢蕙也偷眼窺覷梁生,見他人物風流俊爽,果然才稱其貌,私心亦甚欣慰。須臾合巹已罷,眾女侍俱散去。梁生起身陪著夢意擁入羅幃,夢蕙十分羞澀。梁生低低叫道:「夫人我和你今宵雖締新歡,不過重諧舊好,何必如此羞澀?」夢蕙聽說,暗自好笑,卻只含羞不語。梁生此時不能自持,更不再問,竟與他解衣松帶,一同就寢。此夜恩情不能盡述。正是:
一個冒桑作柳,一個認蕙為蘭。一個半推半就,乍相逢此夜新郎,一個又喜又驚,只道續前生舊好。一個絮絮叨叨,還要對夫人說幾句鬼語;一個旖旖旎旎,未便向狀元露一片真情。一個倚玉偎香荷,幸遇再還魂的倩女;一個羞雲怯雨,怎當得初搗藥的裴航。流蘇帳中,妄意歡聯兩世;溫柔鄉里,那知別是一人。不識巫山峰外峰,笑殺襄王夢裡夢。
合歡方畢,早已漏盡雞鳴,兩個起身梳洗。梁生在妝台前看著夢蕙,說道:「且喜夫人後身美麗,無異前身,我和你兩世姻緣,只如一世了。」夢蕙微微冷笑。梁生又道:「夫人,你前日再三勸我續娶令表妹劉夢蕙,今日神是夫人之神,體借夢蕙之體,也算我與令表妹有緣了。」夢蕙只是冷笑,更不應答。梁生問道:「如何夫人只顧冷笑,並沒半語?」夢蕙忍耐不住,笑說道:「我原是夢蕙,不是夢蘭,郎君只顧對我說夢蘭姐姐的話,教我如何答應?」梁生道:「夫人休要戲我,你前夜明明說借體還魂,如何今日又說不是夢蘭?」夢蕙笑道:「生者自生,何體可借?若死者果死,何魂可還?郎君休要認錯了。」梁生驚訝道:「這等說起來,夫人真個不是夢蘭小姐,原是夢蕙小姐了?難道夢蘭哄我不成?」夢蕙笑道:「哄與不哄,妾總不知。」梁生呆想了一回,跌足道:「是了,夢蘭勸我續娶夢蕙妹子,因我不從,故特把借體還魂之說來哄我,託言復還舊魂,使我更諧新好。」又沉吟道:「但岳父如何也是這般說?莫非夢蘭也現形,去與他說通了,一同來哄我的?」夢蕙笑道:「郎君不必多疑,我且問你,如今可怨悔麼?」梁生道:「此乃令姐美意,如何敢怨?況小姐才貌與令姐一般,我今得遇小姐,亦是三生有幸,豈有怨悔之理?」
夢蕙道:「郎君既不怨悔,今可還想夢蘭姐姐麼?」梁生聽說,不覺兩淚交流,說道:「新歡雖美,舊人難忘,況令姐死於非命,骸骨無存,此情此恨,何日忘之?」夢蕙道:「郎君真可謂多情種子,妾雖不曾借得姐姐的魂魄,卻收得姐姐的半錦在此,郎君今見此半錦,便如得見姐姐了。」說罷,即取出那半錦來。梁生接過來看了,睹物傷情,淚流不止。因問道:「這半錦是我昔年聘令姐的,如何今卻在小姐處?莫非也是令姐的魂魄來贈你的麼?」夢蕙笑道:「魂魄如何可贈得我?且問郎君前夜所見夢蘭姐姐,畢竟是鬼不是鬼?」梁生道:「令姐既已亡過,如何不是鬼?」夢蕙笑道:「若姐姐果然是鬼,只好夜間來與你相會,日裡必不能來相會,待我如今於日裡喚他來與郎君一會,何如?」梁生道:「你如何喚得他來?」夢蕙起身向房門外叫一聲:「姐姐!快來!」叫聲未絕,只見錢乳娘和眾女使簇擁著夢蘭冉冉而來。梁生大驚,忙上前扯住道:「夫人,你畢竟是人是鬼?」夢蘭笑道:「你今既續娶了新人,還管我是人是鬼怎的?」梁生攜著夢蘭的手,說道:「夫人,你莫非原不曾死,快與我說明了罷。」夢蘭不慌不忙,把前日路聞刺客,暫避劉家,因將半錦轉聘夢蕙的事,細細說了。
梁生如醉方醒,如夢初覺,以手加額道:「原來夫人無恙,謝天謝地,只是夫人如何不便與我說明,卻以人妝鬼,這般捉弄我?」夢蘭笑道:「郎君昔日曾以男妝女,難道我今獨不可以人妝鬼乎?」梁生聽說,也笑將起來。錢乳娘在旁聽了,亦啞然失笑。梁生因指著錢乳娘,笑說道:「你家小姐捉弄得我好,你如何也瞞著我,不來報我知道?」錢嫗笑道:「柳老爺和小姐都分付我,教我不要去與狀元說,我只得不來說了。」夢蘭道:「我前日不就與郎君說明,不是故意捉弄你,一來要試你念我的真情,二來也要玉成妹子的好事耳。」因即取出夢蕙所題這一首絕句,並自己和韻的詩,與梁生觀看。梁生看到「才郎難再得」之句,回顧夢蕙,說道:「多蒙小姐錯愛,這一段憐才盛心,使我銘感不盡。」又看了「同調應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之句,復向夢蘭謝道:「多感夫人玉成好事,如此賢德,豈蘇若蘭所能及?才雖相匹,度實過之。」夢蘭笑道:「郎君今日也不可無新婚詩一章。」梁生道:「今日不但慶賀新婚,更喜得逢舊侶,待我依著賢姊妹的原韻,和詩一首罷。」便取筆題道:
從前疑鬼又疑神,今日端詳舊與新。
半幅璇璣合二美,一篇文錦會三人。
題畢,遞與二位夫人看了。夢蘭道:「妹子所題壁上二絕句,郎君已曾見過,卻未曾和得,今日也須一和。」梁生依言,即續和二首。其一云:
一蘭一蕙木成雙,誤認從前蘭已亡。
今日重逢連理秀,始知非續斷頭香。
其二云:
欣瞻蕙蕊比蘭英,綵鳳又飛樂共鳴。
漫羨竇家一織女,何如我遇兩蘇卿。
夢蘭、夢蕙看了,大家稱讚。夢蕙看著夢蘭笑道:「前日小妹所題這二絕句,原是姐姐強我做的,今日姐姐豈可獨無和乎?」夢蘭聽說,也便依原韻和成二絕。其一云:
蘭英蕙蕊自雙雙,未許郎知蘭未亡。
不是一番桃代李,怎教分得荀衣香。
其二云:
當年媯-降皇英,誰道雙鸞不共鳴?
羨有文才過趙女,敢無度量勝蘇卿?
夢蕙看詩,點頭稱歎。梁生接來看了,笑道:「夫人度量果勝蘇氏,令妹文才亦非陽台可比。我只道失卻一鳳,何期到遇雙鸞,但恐福淺,消受不起耳。」當下,三人說說笑笑,十分歡喜。遂相攜出房,請柳公出來拜謝了。梁生喚過張養娘與梁忠夫婦,並眾家人都來參拜兩位夫人。夢蘭、夢蕙各出金帛犒賞。夢蘭又梯己賞賜了張養娘。
柳公大排慶喜筵席,為梁生稱賀。飲宴間,柳公笑對梁生道:「一向不是老夫故意相瞞,因見賢婿有荀奉倩之癖,未肯便續新弦,故特作此遊戲耳。今夢蘭既度過蘇氏,夢蕙亦才過趙姬,賢婿又義過竇滔,真可稱三絕矣。梁生再三稱謝,因說起前日在均州時,聞有一流寓女子桑夢蕙,彼時疑即夢蘭小姐改名,曾往訪之,未得相遇。不意今日卻又遇一劉夢蕙小姐。」夢蕙聽了,笑道:「昔日之桑夢蕙,即今日之劉夢蕙也。」梁生怪問其故,夢蕙把前事細說了一遍,梁生方才省悟。柳公笑道:「夢蕙避跡均州,假稱桑家女子。夢蘭避跡華州,又假稱劉家宅眷。你兩個我冒你姓,你冒我姓,今日卻大家都姓了柳了。」梁生與夢蘭、夢蕙亦齊稱謝道:「我三人姻緣,俱荷大人曲成之德,銘感五內。」柳公道:「此皆天緣前定,老夫何德之有?」梁生又說起仙女兩番托夢,俱極靈驗,大家歡異。當晚席散。次日,梁生暫辭柳公,攜著家眷,赴自己衙署中料理公事。劉繼虛寫了腳色手本,到衙門首候。見梁生請入後堂,不要他以屬官之禮參謁,只敘郎舅之情。也說起昔在均州時,曾來相訪之事,互相歡笑。當日設席款待,極歡而罷。自此,梁生公事之暇,唯與兩夫人吟風弄月,三人相得,情如膠漆。正是:
同林偏棲三鳥,比目不止雙魚。蕙非蘭,蘭非蕙,未始還魂,兩人原合不上去;妹即姐,姐即妹,若論恩誼,三人竟分不開來。天生彩風難為匹,那知匹有二匹;必產文鸞使與偕,誰料偕不一偕。半錦已亡,且喜失而又得;佳人可遇,何幸去而復來。新歡方足,既看雙玉種藍田;舊好重聯,又見一珠還合浦。
一日,劉繼虛以公事入見,梁生留進私署與他小飲。敘話間,梁生說起自己兩段姻緣都虧半幅回文錦作合。繼虛因問道:「那後半錦向聞為奸人竊去,獻與楊復恭。今復恭已誅,不知此半錦又歸何處?」梁生道:「復恭家資俱籍沒入宮,想此半錦已歸宮中矣。」繼虛道:「此錦本系宮中之物,偶然流落民間,不知何時分作兩半,卻到與人成就了許多好事。今兩家姻緣已成,獨此兩半回文反未配合,妹丈何不將這半錦獻與朝廷,使異寶得成完璧?」梁生道:「老舅所言極為有理,得魚可以亡簽,何必留此半錦,致使璇璣分而不合?他日回京,即當面獻天子。」繼虛又道:「妹丈他日回京,還有一件該做的事。」梁生問是何事。繼虛道:「須嚴查那商州行刺的奸徒。這刺客既非興元賊黨,必系楊復恭所使。表妹幸未遭其毒手,正不知那個梁家宅眷誤被刺死,真乃李代桃僵。今必查出刺客,明正典刑,庶使死者含冤得雪。」梁生道:「老舅見教極是。小弟也當想那被刺的不知是誰家女子,如何也稱做梁夫人,致為所害。待明日究問刺客,方知端的。」正是:
假托梁生是楊棟,假托夫人又是誰?
冒名賺婚不足怪,冒名替死更為奇。
梁生與繼虛正敘話間,只聽得宅門上傳梆道:「進報帖報說,梁老爺欽召還朝。」梁生看那報帖時上寫道:
吏部一本:為禮、刑二部尚書員缺,請旨特簡賢能補授事。奉聖旨:武寧侯梁棟材本系詞臣,懋著勳績,向留邊鎮,今可召還,以原官兼理禮、刑二部尚書事。該衙門知道。
梁生看了,即起身望闕叩謝。繼虛拱手稱賀。只見左右文遞上報帖一紙,說道:「這是京報人附錄來報的。」梁生接過來觀看,上寫道:
總制京營兵馬護國大將軍忠武伯薛尚武,題為請行屯政,以足兵食事。臣惟屯田之制,既可以裕軍需,即可以舒民力,法至善也。昔臣防禦鄖、襄,駐鎮均州,曾行此法,兵民便之。其時度地課耕,往來監督,使法行而無弊者,皆標員提轄鍾愛之力。今鄖、襄防禦久已缺官,竊恐屯政亦因之不振,臣請即以鍾愛為鄖襄防禦使,俾得踵昔所行無致廢弛,庶前功不墮,而後效愈彰。抑臣更有請者,屯政之善,不特當行於一方,宜即通行於天下,仰所致諭各鎮武臣,悉照鄖、襄所行事例,相度土宜,興舉屯法,行之久而荒地盡熟,倉廩充盈,則軍士無庚癸之呼,小民亦稍免挽輸之苦矣,如果臣言不謬,伏乞睿鑒施行,奉聖旨,鍾愛著即擢為鄖襄防禦使兼理屯田事,寫敕與他,余依議行戶、兵二部知道。
梁生看罷,笑道:「不想鍾愛竟大大的做了官了。」繼虛道:「這鍾愛可就是妹丈所云,在均州時遇見的舊僕麼?」梁生道:「便是舊僕愛童了。」繼虛點頭道:「此人戀戀故主,饒有義風,只看他能忠於家,自必能忠於國。薛將軍薦之,洵不謬也。」當下,梁生便請兩位夫人出來,說知欽召還朝之事。夢蘭道:「郎君可與夢蕙妹子先行,妾尚欲親往綿谷,料理二親葬事。二來,柳家爹爹現有侍妾懷孕在身,不知是男是女,也要在此看他分娩了,方可放心回京。」夢蕙便道:「姐姐的父母就是妹子的姑娘姑夫,這葬事合當相助料理。姐姐若到綿谷去,妹子即願同行。」梁生聽說,便對劉繼虛道:「岳父、岳母葬事,小弟本當親往料理,奈王命在身,不敢羈遲。今令表妹與令妹去時,還望老舅替他支持為妙。」繼虛道:「此是先姑夫與先姑娘的事,小弟自然效勞。」梁生大喜,隨即同了兩位夫人與劉繼虛一齊上轎。到柳公府中,柳公向著梁生稱賀。梁生把夢蘭、夢蕙欲同往綿谷葬親的話說了。柳公道:「桑公奉聖旨賜葬墳塋之事,地方官自然料理。今得二女到彼主持,十分好了。但老夫也該親往靈前拜祭,爭奈有守土之責,不便遠行,只得轉托劉太守致誠意罷。」劉繼虛與梁生夫婦俱起身稱謝。柳公當日設宴慶賀。次日,恰好吏部咨文到了,梁生便打點起身,叮囑兩位夫人:「一等葬親事畢,並候了柳公弄璋之喜,即赴京師,幸勿久羈。」又向夢蕙索取半錦,要把去獻與天子。夢蕙笑道:「此錦在郎君與姐姐則得之已久,賞鑒非一日;在妾則得之未久,尚欲從容把玩。乞再暫留妾處,待妾回京之日,然後奉還郎君把去進獻,何如?」梁生點頭依允。當下拜辭柳公,別了夢蘭、夢蕙,發牌起馬,馳驛回京。隨行止帶幾個親隨家人,其梁忠夫婦和錢乳娘、張養娘,並眾家人僕婦們,都留下伏侍兩位夫人。劉繼虛率官吏出郭拜送。柳公亦親送出郊外,珍重而別。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假鬼引出真鬼,實聽一番鬼話希奇;見神不是妝神,又聞一段神道顯應。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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