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大唐風雲錄

第七章 文 / kitty

    李世民入宮面見李淵時,李建成也正在李淵身邊。

    李世民向李淵行過君臣之禮後,也向李建成行了一禮。李建成忙還禮,道:「聽說二弟近日染『病』,愚兄本想登門探望的,所幸二弟已經痊癒,愚兄也安心了。」

    李世民道:「小弟不過是得了點小『病』,豈敢勞動大哥大駕?」他感到李建成忽然好像「客氣」了很多,他們之間似乎多了點什麼東西橫亙著。

    李建成也分明感到他這二弟好像遙遠了很多很多。

    這些天來,他心裡也經歷了很大的變化。當李世民被西秦軍大敗,長安處於兵臨城下、朝不保夕的危境之時,他自覺自己是大唐太子,理應臨危受命,力挽狂瀾於既倒,因此向李淵請求掛帥出征。不料他一開口,李淵和全體大臣都是驚慌失措,竭力反對。李淵雖誇讚他勇氣可嘉,還當眾賞了他不少金銀珠寶,但不論父皇說得有多委婉,從他和其他大臣的面上李建成都分明讀出這樣的意思:「連戰無不勝的秦王李世民都輸了,你還來請戰?這豈不是丟人現眼?」

    他心裡氣惱極了,回去東宮跟僚屬一說,眾人都是震駭萬分,都說這種「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的想法原來竟在朝中是這般盛行,實在不可思議!對此,他只有歸疚於起兵時李世民一直追隨在李淵身邊,自己卻遠在長安,沒能參與舉義之事;而如今朝中大臣大都是太原起兵的元老,自然都只認得李世民的才幹,不知道他這堂堂太子有何能耐。他不禁深深怨怪李淵以前一直對他守口如瓶,以致他對太原策劃起兵之事一無所知,沒半點準備,才弄出今日這等尷尬局面,真是悔之已晚。

    然而,當長安的百姓聽說他這太子自動請纓迎戰西秦軍時,都頗感心安,慌亂之情稍有緩減。這消息令他極感鼓舞,覺得自己走對了路子,決定要繼續不斷地向李淵提出領兵的請求。他相信只要他表現出能統兵打仗的信心,李淵最終會同意讓他出戰的。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又傳出李世民「病」好的消息,這一來,元帥之位又非李世民莫屬了!

    他實在不明白,李世民明明慘敗於薛仁杲之手,為什麼這樣的事實還不能令李淵從他對李世民百戰百勝的神話的迷信中清醒過來,對他卻連哪怕給一個機會讓他試一試也不肯!李淵甚至極力掩飾李世民戰敗的真相,向眾大臣說李世民臥病在床,將指揮軍隊的大權交了給劉文靜和殷開山二人。他二人魯莽輕敵,不聽從李世民指示他們深溝堅壁、拒不應戰的話,強行出戰,才招致大敗。因此下旨革除二人官職,對李世民卻一無處分。李建成私底下問李淵:「二弟向來統軍甚嚴,這從太原起兵到圍攻長安中他治理右軍的情況都是有目共睹的。劉文靜又一向是他副手,他怎麼敢違抗二弟的命令,擅自出戰,以致吃了敗仗?」李淵卻避而不答,反對他說:「大郎,你以後是要繼承我的大統,做一國之君的。你應該多多學習駕馭臣下之道,才是正理!」原來替主帥掩飾戰敗之罪,將過錯推給他的手下去當替死鬼就叫做駕馭臣下之道!李淵這番話教他在心裡感慨了好幾天。無怪乎李世民總能百戰百勝!勝了是他的功勞,敗了卻與他無關!這樣的便宜真好撿!

    這邊李建成思如潮湧,那邊李淵卻為兩兄弟如此以禮相待而大為高興,道:「你們兄弟二人只要同心協力,便能保得我大唐江山千秋萬代!我歷覽各朝各代的掌故,發現禍國殃民的只有兩種人:一者是權臣,一者是悍將。權臣操持權政,將皇帝當成傀儡一般擺佈,拿天下當成是他的,實在可怖!大郎今後是要坐這龍座的,因此我讓他多多處理朝政,不要為刀兵之事而荒廢了為君之道。你如今熟習了政事,日後為帝就不怕被臣下欺你無知而將你瞞騙。大郎為我掌管政事,既可防權臣把持國政,又可防以後大郎被權臣欺蒙,實是一舉兩得!那權臣雖是可惡,但只能誤國,還不足為大患;但悍將卻是手握兵權,適足以謀朝篡位,顛覆社稷,為害之烈遠甚於權臣。因此我令二郎掌握兵權,便是為了防那悍將。你兄弟倆一主內、一主外,二心如一,便既可御外寇於邊境,又可防內賊於朝廷,我大唐江山自然就穩如磐石,皇澤不絕了!」

    兩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都跪下道:「父皇明見萬里,非兒臣們所及。兒臣一定謹記父皇教誨,力保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淵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雙手虛托,道:「好,好,你們都快起來!」

    二人起來各自坐下。

    李世民道:「兒臣聽說薛仁杲那賊子又再率領西秦軍來侵擾我國。兒臣願領軍出征,將那不服王化的傢伙捉回來,讓他跪在父皇腳下求饒!」

    李淵滿心歡喜,道:「二郎用兵,為父最放心不過了!你準備什麼時候出發?為父要親自為你送行。」

    李世民略一欠身道:「不敢驚動父皇聖駕。兒臣以為這西秦軍侵我國境、亂我人心,宜速速解決。若父皇認為可以的話,兒臣三天之後就可出發。」

    李淵道:「你認為怎麼辦好就怎麼辦吧!」

    李世民又道:「還有一件事,兒臣斗膽向父皇求情。」

    「但說無妨!」

    「上次我軍失利,實乃兒臣之錯,與他人無由。但劉文靜和殷開山兩位將軍卻因此受罰,兒臣於心難安,求父皇讓他二人官復原職。」

    李淵忙道:「二郎言之有理!這樣吧,讓他二人恢復原職,但暫時停職留用,隨你出征,帶罪立功。勝利回來之後,我自當論功行賞,決不會虧待了他們。」

    李世民跪下叩頭道:「父皇仁厚!兒臣代二位將軍多謝父皇恩典。」

    當下又談了幾句出征的安排,李世民便請求告退,回去籌備三天後出戰之事。

    李淵攔住他道:「二郎且慢,還有一件事。」說著轉頭往屏風後叫道:「三胡!還不出來向你二哥賠罪?」

    只見屏風後轉出一人,上身赤裸,下身穿著罪衣,跑出來趴在地上便向李世民叩頭道:「二哥饒命!小弟知錯了!」正是李元吉。

    李世民只覺腦中轟的一聲,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衝上腦裡,額頭兩邊的太陽穴「特特特」的跳個不住。他雙手捏成拳頭,渾身都在發抖,心中一團烈焰,直烤得他唇乾舌燥。他急忙轉過頭去不看李元吉,只怕自己馬上就要忍不住衝上前去扼死這個一母同胞的四弟!

    李元吉也是全身都在抖,眼中鼻中涕淚交流。在他心裡,憤怒夾雜著恐懼,像毒蛇一樣嚙咬著他。他不能忘記,自己在太原城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活似皇帝一樣的時光!他更不能忘記,自己這些天來被軟禁在宮中,酒不能喝、錢不能賭、女人不能泡的猶似煉獄一般的日子!他在宮中越是度日如年,就越是發狂似的想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回太原裡過他那隨心所欲的生活!但是,這一切都取決於一個人ˍˍ李世民!李淵說了,只要,也只有李世民肯原諒他,他才可以恢復王號,才可以回太原繼續他一城之帝的日子;否則……否則什麼?父親沒說,但他也明白,否則他就要一輩子過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

    他將李世民恨入骨髓裡去了!你是嫡子,我也是嫡子,憑什麼你能騎在我頭上,可以操縱我的生死大權?再說,他根本不認為吉兒之死是他造成的!明明是你們騙我在先,又明明是那女人自己找死,故意將燭台扔到羅帳上,縱火燒死自己,還差點連我也害了!為什麼硬要將她的死派在我頭上,說是我殺了她?這真是太沒天理了!但是,李世民若不肯饒恕他,他這輩子就完了!因此,他又怕李世民,也是怕入骨髓裡去了!這時他伏在地上,悲哀、怨毒、憂懼、惶恐……種種滋味都摻在淚水之中,在又恨又怕之中期盼著!

    李建成看著這情景,不禁對李世民大為不滿,想:「四弟就算犯下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奸大惡之罪,他究竟是你弟弟。如今他像條狗似的趴在你面前求你饒命,你什麼面子都要足了,還想怎麼樣呢?你為人兄長,豈可如此心胸狹隘?這樣折辱於人,那也太過份了!」於是他淡淡的道:「二弟,你不開口說句話,叫四弟怎麼做人呢?」

    李元吉聽他這樣說,不由得感激的向李建成看了一眼。他確實很感激李建成。這些天來,他在宮中苦不堪言,但每當李建成入宮來看望他,總是以自己的名義設宴玩樂,卻讓李元吉跟著一起飲酒博弈、觀賞歌舞,使他在「地獄」般的日子裡總算還能苦中作樂。

    那邊李世民聽兄長開了口,總不能不給他面子,咬咬牙,站起來,轉頭看著李元吉,道:「四弟,我生你的氣,也是為了你好!你在太原如此無法無天,殘民以逞,叫百姓都以為我們李唐跟楊廣那暴君是一丘之貉,令父皇平白擔這罵名,陷他於不義,你對得起父皇嗎?」

    李元吉一邊在心裡罵:「假撇清!偽君子!」一邊流淚道:「小弟錯得太多了,實在無面目見父皇,只求二哥大人有大量,饒過小弟這一次。小弟以後決計不敢了!」

    李淵在一旁聽著,對李世民的話甚感滿意,認為他說得實在得體之至,便說:「三胡,你二哥的話句句是金玉良言,你一定要好好記著,以後重新做人,不要再闖禍了。」

    李元吉道:「是!兒臣一定牢牢記在心頭,決不再惹父皇煩惱,惹二哥生氣了!」

    李世民轉身向著李淵,違心地道:「父皇,四弟既已知錯,請您饒恕他吧!」

    李淵喜道:「三胡,你聽見沒有?你二哥寬恕你啦!還不快向他叩謝?」

    李元吉也是欣喜若狂,「砰砰砰「的用力以頭叩地,大聲道:「多謝二哥!多謝二哥!」

    李世民滑步閃到一邊,不受他的禮,冷冷的道:「不敢當!」

    李淵道:「好啦,起來吧。」

    李元吉站起來,用手背拭抹著又是淚水,又是鼻涕的臉,眉梢眼角已是喜形於色。

    李世民口中雖說原諒李元吉,但心中對他的痛恨實非言語所能表達。他只覺哪怕只是跟李元吉處於一個屋簷之下也是中心如沸,比受什麼酷刑都要難過百倍,實在不願再多待半刻鐘,躬身對李淵道:「兒臣這就去準備三天後的征戰,先行告退了。」

    李淵欠身道:「有勞二郎了。」

    李世民望也不望李元吉一眼,只向李建成點頭為禮,便出宮回府而去。

    吉兒在熊熊烈火之中,對著她那孩子和荷香的屍身狂笑。一陣濃煙捲過,嗆得她咳個不止。

    正在這時,她忽感到一隻手搭到她肩上。她一驚之下,止住笑聲,轉身一看,火光映照之下看得分明,那人濃眉大眼,竟是突利!

    她才叫得一聲:「突利!」好像見到了親人一樣,心裡突地一寬,全身一軟,便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只不斷的感到那大火彷彿還在身邊燒,無數的聲音在耳邊轟鳴,可她什麼也聽不清楚;咽喉乾得發澀,好像裡面也正在燒著一團火,她一張嘴便會噴出火焰來似的。一忽兒她又覺得自己正在跟李元吉扭鬥,她竭力掙扎,可是手腳越來越酸軟無力,李元吉那猙獰的面孔一點點的逼近。她狂叫!狂踢!狂打!狂咬!絕望!絕望!只有絕望!

    忽然,彷彿下過了雨,四週一片清涼,喉中也汨汨的流淌過清甜的甘露。雖然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疲倦,又沉重得像是灌了鉛,但各處都是說不出的舒泰。

    這樣雲中霧裡的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猛的醒來,一睜眼,燦爛的陽光刺得她雙眼發痛,忙又合上。過了一會兒,又再慢慢睜開,只見處身在一個洞穴裡,身下鋪的,身上蓋的,都是厚厚的乾草。她一生之中大多時候都處身於金碧輝煌的富貴鄉中,忽然見到這種荒郊野嶺的景象,暗暗吃了一驚,一時之間茫然不解。

    她稍一動彈,頓時覺得全身痛不可耐,皮肉似在一塊塊的裂開,禁不住「啊」的叫了出來。

    洞口一暗,突利已站在眼前,喜上眉梢的道:「啊,吉兒姑娘,你終於醒了!」

    吉兒一見突利,剎時間喚起過去的種種,不禁又是「啊」的叫了一聲,道:「突利,是你救了我,是不是?」

    突利點點頭,道:「說來真是萬幸!我剛到太原,便看見你的屋子烈焰沖天。上次我軍圍困太原,我在你屋子裡看到你留給大哥的字條,因此知道那屋子是你的,忙趕過去看。幸好你那屋子靠著河邊建起,我從水裡潛到屋子後面,用刀砍那後牆。那牆大概已被火燒透了,我砍了幾刀,便砍出一個洞來。我從洞口鑽進去,見到你還在裡面,就抱著你從那洞悄沒聲息的到了河裡。屋外的人只顧聚在門口,李元吉又大發脾氣,不准人去舀水救火,所以竟沒有人發現我們,否則要不驚動李元吉救你出來,可當真不容易!」

    他只顧自己說得興高采烈,忽留意到吉兒那邊一直保持著一種可怕的沉默,忙定睛看她,卻見她雙眼睜得滾圓,好像看見了世上最恐怖的東西。突利心中也不禁跟著一寒,順著她的目光轉頭往背後一看,卻什麼也沒看見,忙又轉身扶住她問:「吉兒,你怎麼了?」

    吉兒聲音發顫的道:「你……你說你是在那屋裡見到我留下的字條才知道我住在那裡的?」

    突利不明白她為什麼偏偏要抓住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來追問,不由得拿手指搔了搔頭頂,說:「是啊。」

    吉兒深深吸了口氣,強自鎮定心神,道:「你有沒有記清楚?難道不是你遇見世民在那屋子裡被你的士兵圍攻,你上前解圍,然後他跟你說那屋子是我的,你才知道嗎?後來你們還一起商量如何捉弄頡利,不是嗎?」

    突利笑道:「你說的話真奇怪,半真半假的,教我怎麼答你好呢。其實是這樣的:那天我軍包圍太原,我的部下來報,說那裡有這麼一間屋子。我去一看,見到你留下的字條,就知道你住在那裡,便約束部下不准動屋裡的東西。後來我在太原城下叫陣,大哥射了我一箭,但那箭沒箭頭,箭尾卻綁了一封信,約我當晚在河邊見面。我就是那晚跟大哥商量捉弄頡利的事的。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我跟大哥演了一場好戲,教那頡利栽了個大觔斗。到我走時,想起在你屋裡拾到的字條,便還了給他,將你的事情告訴他知道。我那時還警告了他以後再也不要這麼不小心將你一個人拋撇在那裡。誰知他今次又是這樣,幾乎給李元吉害死了你。唉,大哥也太不小心了!」說著連連搖頭。

    吉兒咬著下唇,口中又酸又腥,不知什麼時候已將嘴唇咬破了,她卻一點也沒發覺,只在想:「原來……原來他騙我!真是漂亮的謊言啊!編得這般滴水不漏,竟教我一直蒙在鼓中,一點也沒想過他是在撒謊!如果不是突利無意之間說出真相,我永遠也不會向他追問這樣的陳年舊事,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我永遠都會相信他的鬼話!天啊,天啊,他還騙過我嗎?他還有什麼話是假的,我卻一直信以為真?或者,他根本就不曾對我說過一句真心話?」

    突然之間,歷歷往事在她心頭一閃而過,過去的一些困惑在一剎那間全部如水晶一般清清楚楚的展現在眼前:「我記起來了!我第二次見他,是在皇宮之中。我那時那麼一廂情願的說他入宮來是特地為了找我。其實那時他才見過我一面,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是誰,更不必說會知道我是公主,住在皇宮之中。他那次入宮,一定是別有所求,鬼使神差的卻給我撞上了他。可是他不否認!他故意讓我誤會,以為他不顧危險的孤身闖入宮中只求見我一面!」

    她滿面紅潮,胸口不住起伏,「還有,還有!那次突利搶親,他半途裡截住。我又以為他專為救我而來。可是父皇發下木詔勤王的時候,連父皇自己也沒想到會將我下嫁給突利和親;他遠在千里之外,又怎會知道突利會在那一天那一刻經過那一個地方將我搶入突厥軍中?不,不!他不知道!他根本不是打算來救我!那是巧合!那是天意!可是他又不加否認!他又故意讓我誤會,以為他為了愛我而來救我!謊言!謊言!到處都是謊言!沒有真話!沒有一句是真話!」

    突利見她忽然神情大異,睫毛微微顫動,雙眼直勾勾的盯著洞頂,好像著了魔似的,心中大驚,叫道:「吉兒姑娘,吉兒姑娘!你怎麼了?」

    吉兒一驚,轉眼看他,只見他滿面關切焦慮之色,心中一酸,忽然明白了他的深情,不顧疼痛的伸手拉著他的手,道:「突利,我真傻!我到今天才知道,誰是真心待我好!」

    突利登時滿面通紅,忙將手抽回去,道:「吉兒姑娘,你不要這樣說!你放心好好養傷吧。待你身子大好了,我便送你到長安回大哥身邊。」

    「不!」吉兒尖叫道,「不!我不去!我再也不要見他!」

    突利嚇了一跳,道:「為什麼?為什麼?」

    吉兒定了定神,道:「不要問為什麼了,總之我是永遠也不想再見他。就讓他以為我已燒死在那屋子裡吧!」

    突利更是大惑不解,又搔起後腦勺來說:「但這是為什麼呢?大哥以為你給燒死了,一定傷心死了。若果他知道你沒死,他會很高興的。」

    吉兒冷冷的道:「他才不會傷心!更不會傷心死了!」

    「可是你為什麼不再見他呢?你是不是沒能保住那孩子,便感到沒面目見他嗎?可這不是你的錯啊!你已經盡力而為了,幾乎連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大哥一定不會怪你的。」

    吉兒歎了口氣,道:「突利,你良心太好了,總是以君子之心度他人之腹!你這要吃虧的。」

    突利又是窘得面紅過耳,訥訥的笑道:「你太誇獎我了。你若能覺得我有大哥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吉兒大叫一聲:「夠了!看在老天爺的份上,請你別再說他了,好不好?」

    突利見她忽然發起脾氣來,更不明所以,眨巴眨巴眼睛,道:「好,好!可是你不去長安,卻要到哪裡去呢?」

    吉兒默然了一下,臉上忽現淒涼之色,道:「事到如今,我欲不回父皇那兒,亦不可得了。我還是到江都去,長伴父皇左右,再也不管這紛紛擾擾的世間凡俗了。」

    突利臉現驚奇之極的神色,手指著她道:「你……你不知道你父皇已經……已經死了嗎?」

    吉兒面上刷的一下,變得全無血色,瞳孔又再放大,說:「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突利面上流露出憐憫之色,道:「宇文化及在江都發動政變,將你父皇活活絞死了。這件事已過去好幾個月了,你怎地全不知情?」

    吉兒只覺腦子裡像有千百個輪子在飛轉,轟隆隆的直響,似乎要突破腦殼迸發出來,不禁雙手抱著腦袋,呻吟似的叫:「是他!又是他!又是他在騙我!」

    突利一時不明白,「誰騙你?哦啊!」他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說大哥?但那也難怪他啊。他定是怕你知道了要傷心,你正在生孩子,身子弱,受不了這種打擊的。他這也是為了你好!」

    吉兒在心內冷笑:「他是為了我好?才不!他是怕我知道了這件事就不肯嫁給他,才這般千方百計的欺瞞我!他是為了他自己!」

    在這短短的幾日之間,她發現自己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她願為之捨命的人:她的孩子和荷香都給李元吉害死了;她的父皇也被慘酷絞殺;而李世民,她終於發現,他一直無所不用其極地欺詐瞞騙她!哪怕只是發生其中的一件事,已足以令她心傷千回、腸斷百遍,更何況現在全都紛沓而至,一齊向她壓來!

    她雙手緊緊揪著自己的頭髮,直揪得髮根在隱隱的發痛。

    突利見她這副樣子,知道她是傷心過度了,搖著她的肩膀道:「吉兒姑娘,吉兒姑娘,你想哭就哭出來吧!別這樣憋在心裡,會傷了身子的。」

    吉兒怒叫道:「我不哭!我不哭!」

    「你不要這樣!哭吧!哭吧!你這樣可要嚇死我了!」突利說著說著,心中越來越驚,竟是未勸得吉兒哭出來,他自個兒就眼淚嘩啦啦的直流下來。

    他這一哭,洞中登時一片愁雲慘霧,吉兒受他感染,終於也「哇「的一聲嚎啕大哭出來。

    這一場大哭,直哭得天昏地間、聲嘶力竭、筋疲力盡!吉兒拼盡全力的哭,一邊哭,一邊在心中狠狠的發誓:「我哭過這一次後,永遠也不會再為他流一滴眼淚!半滴也不!」

    好不容易二人才都止住哭泣。

    突利遲疑的道:「吉兒姑娘,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還問你。你……以後到底怎麼辦呢?」

    吉兒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道:「我還是要回江都去。」

    突利一怔:「什麼?」

    「雖然父皇去了,但我就是見不著他的人,也要見著他的墳!否則,這一輩子我都不能安心!」她心中酸楚,幾乎又要流下淚來,強自忍住,又道:「我生平所做的大錯事,莫過於棄他而去。如今他含恨而終,我是無論如何也補償不了我對他的不孝!但我至少還可以去江都尋著他的墳,以後這一生就守候在他陵邊吧。生前我不能在他身邊盡孝,只有在他死後為他守靈,略補我的過錯。」

    突利半晌無言,道:「這麼說,你……你這一輩子真的不再見大哥了?」

    「啊,你夠了沒有!」吉兒氣惱地搖頭,「我不是已說了不要再提他嗎?我跟你說,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他,你也不要跟他說我還沒死,向他吐露我的所在。讓他以為我已燒死在太原,這對我們都有好處。你若不答應我,我到了江都,找到我父皇的墳,就在他靈前自盡,省得他又來糾纏我!」

    突利大驚,忙道:「你千萬不要這樣!好,好,我不跟大哥說就是了。」說著,還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你們是怎麼回事。你跟大哥不是好好的嗎?怎麼忽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吉兒道:「我們的事,你不會明白的,還是省點精神,別把腦袋都想破了。」

    突利道:「你們二人真是很奇怪:大哥一忽兒愛你愛得要生要死,一忽兒又將你忘到九宵雲外去;你也是一忽兒恨不能為他而死,一忽兒又一輩子都不願見他。你們漢人就是教人搞不懂!我看還是我們突厥人比較容易明白。好像我妹妹阿燕吧,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從不說令我摸不著頭腦的話。可跟你們漢人說話,我總是聽得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大哥,他說的話忽兒閃閃爍爍,忽兒直截了當,一時一個樣兒。我老摸不準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好不吃力!」

    吉兒心中歎想:「突利這話真是一針見血!唉,連突利這麼粗疏的人都看出他的狡黠來了,我卻直到今天才醒悟!」

    突利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卻見吉兒有點心不在焉,便道:「我真該死,嘮嘮叨叨的說這麼多廢話。吉兒姑娘,你放心慢慢養傷吧。過得一個月,你的傷就會全好了。到時我再設法送你去江都。」

    吉兒一驚:「什麼?你送我去江都?」

    「是啊。」

    「那怎麼行?你是突厥王子,孤身一人送我深入中原腹地,若給官家知道了,豈不要將你捉了去?我雖說是公主,但父皇以為我已死了很久,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身份,你跟我一起,那太危險了!」

    突利笑道:「你不用擔心,我以前也經常悄悄的一人潛入中原打聽隋軍的消息。你還記得那次在皇宮裡壓斷樹枝差點掉下來的刺客嗎?那就是我呢!」

    吉兒道:「以前你孤身一人獨來獨往,要脫身當然容易多了。但現下卻有我拖累著你。」

    「但你自個兒上路,一介弱質女子,豈不更加危險?」

    吉兒搖頭道:「我為了我父皇冒險,那是應該的。能不能去到江都,我是沒有把握,一切全憑老天爺安排。或許天可憐見,終教我能見到父皇的墳墓。」

    突利急道:「你這麼說,倒似是抱了必死之心!如今世道這樣亂,你決不可能跋涉千里而安然無恙。這一路之上,像李元吉這等淫賊不知有幾千幾萬,若再發生像這次一樣的事,可怎麼辦?」

    吉兒聽了,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死是不怕的,但若死前要受一番可怕的羞辱,那就比死一千次一萬次還要可怕!

    突利見她不作聲,知道已說動了她,忙繼續遊說:「以前你遇難,我不知道,遲了來救你,害你受了驚嚇,那是無可奈何的事。可如今我明明知道你去涉險,還袖手旁觀的話,我還算是個人嗎?」

    吉兒歎道:「我知你待我好。但你身為突厥王子,怎能老不回突厥去,留連在我身邊?」

    突利的臉陰沉下來,低聲道:「你不要叫我什麼突厥王子了,我能不能再回突厥去,都說不准呢!」

    吉兒驚道:「這是什麼意思?」

    突利低頭道:「不瞞你說,我是被頡利逼了出來的。我父汗死了,頡利將我的繼位之權奪了去,自立為汗。他氣焰熏天,又殘暴嗜殺,大家都不敢站出來替我說一句公道話。我在突厥受不了他的欺壓,這才逃了出來,本打算到太原找大哥的人,卻碰上了你這事。」

    吉兒一聽,才知道突利也正處於備受打擊、走投無路的困厄之境,想:「我只顧著自己的傷心事,半點也沒替他著想過;他卻始終不動聲色,不為自己喊一聲苦!」不禁大感羞愧,道:「原來……原來你父汗也謝世了。」

    突利苦笑了一下,道:「是!剛才你聽到你父皇的噩耗時那樣子……真是……我也想起我父汗之事,所以……所以竟是先你而哭了出來……真是沒用!」

    吉兒忙道:「你怎麼這麼說呢?有淚自流,率真爽直,那才是不矯情的真君子呢!」

    突利微微一笑,道:「你這麼誇讚我,真是多謝了。我對突厥已是無可留戀,左右無事,便送你一趟,又算得什麼?」

    吉兒心中難過,道:「突利,你待我真是太好了!我應該好好報答你的,只可惜……一切都太遲了!今生今世,我只好欠著你的情,只盼來世再補報你的大恩大德。」

    突利忙道:「不敢當!這是從哪裡說的話呢?你心有所屬……我明白的。」

    吉兒一陣黯然,想:「我是多麼有眼無珠啊!」

    淺水原上,西秦軍橫七豎八,或站或坐或躺的散落在唐軍營外,一邊在罵陣:「世民小子,貪生怕死!世民小子,豬狗不如!世民小子,縮頭烏龜!」

    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向唐軍營寨中拍打過去。可是唐營中卻悄沒聲息,人影不見,若非有一面大旗在和風吹動下一舒一卷,那就跟一座被廢棄的荒營無異。叫罵聲傳入去沒半點反響,彷彿是濤天大浪拍打在我自巋然不動的岩石上,又退下去一般。

    西秦軍的主帥薛仁杲領著部將在馬上遠遠的看著,都是又氣惱又奇怪又無奈。這樣的情況已有好幾天了,任憑他西秦軍如何用盡污言穢語罵陣,唐軍那邊硬是好像壓根兒沒聽見,不肯出來應戰。但若他們領兵去衝擊營寨,寨中卻射出一陣亂箭,教他們傷亡慘重,無功而還。

    薛仁杲當初聽說這次唐軍主帥又是李世民,當場高興得幾乎就要在馬背上手舞足蹈起來。唐軍竟然還是派這手下敗將來向他送死,可見他們再沒人才了!他馬上傳下令去,傾全軍之力在唐軍寨外擺開隊列,高聲喊陣,要與李世民決一死戰。他美美的想,這回一定不會再讓李世民跑了,要將他殺個全軍覆沒,一舉攻入長安,那他就是名正言順的西秦帝了!他內心深處知道,他在眾將中其實不得人心,他之所以能繼承父親的帝位,全因他是他父親的兒子,部將之中對他父親忠心耿耿的人因他父親的緣故一力扶持他;而其他人卻一盤散沙,這才勉勉強強的讓他得承大統。他的帝位並不穩固,他就更急於痛殲唐軍、攻下長安,以壓服人心。

    可是,就在他如此急於求戰之際,李世民卻出乎意料之外的拒不應戰。他急得暴跳如雷,心中猶似有千百隻貓爪子在撓。他命士兵想盡一切最羞辱人的話來罵,但盼罵得李世民抬不起頭來,要出來跟他打。誰知不管他們怎麼花樣百出的罵,對面就是給他來個不理不睬。他氣得蹦蹦亂跳之餘,心底裡卻禁不住一陣害怕:「這李世民是人不是人?換了我給這麼罵一句半句,早氣炸肺了,馬上就出來跟罵我的傢伙殺個你死我活!他怎麼竟然可以忍得住?當真可驚可怖!」但他不能承認自己害怕李世民,便命士兵更起勁地罵。白天罵還不夠,連夜裡也輪班的罵,誓要吵得唐軍覺也睡不著。

    唐軍那邊開始時給西秦軍這樣驚天動地的吵,自然都煩燥不安。但久而久之也就慣了,只當那是春風拂耳。就算是晚上也吵,累得狠了照樣一覺睡到天明。但人人心中不免都窩了一肚子的氣,紛紛向李世民請戰,卻都給擋了回來。說得多了,李世民反下了嚴令:「不准再請戰!違者立斬!」眾將垂頭喪氣之餘又是大惑不解。

    唐軍中軍帳中,李世民跟燕兒、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一起正在玩彈棋。這遊戲是在五尺見方、中間微凸的石桌上進行,兩邊各置六枚棋子,對陣者各以指力用己方棋子彈中對方棋子,先擊中者為勝。這遊戲在當時甚是流行。燕兒是突厥人,本是不會玩的,但她聰明伶俐,李世民教了她兩遍,便已會了;再玩幾次,更是進步神速,幾成此道高手。

    這時李世民已彈中對方五子,穩操勝券;燕兒也中了四子,緊追其後。長孫無忌等三人卻接連失手,已輸了五子,早就一敗塗地了。

    李世民笑道:「三位先生都是當世絕頂聰明之人,怎麼玩這微末小技,卻連我這新教的徒弟也勝不了?」說著向燕兒一指。

    長孫無忌苦笑道:「燕兒姑娘聰穎過人,又得您這名師指點,我們怎能是她對手?」

    李世民道:「三位何必過謙?我看你們是心神不定,才致失手。」

    房玄齡歎道:「我確實是心煩意亂、神思恍惚!」

    李世民微笑道:「三位平日的養氣功夫不都是一等一的嗎?今天是怎麼啦?都這般心浮氣躁起來了。」

    杜如晦道:「不瞞大王,我們心緒不寧,是因為有一句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李世民點點頭道:「那麼就請一吐為快吧!」

    杜如晦與房玄齡對望一眼,道:「我們是想問大王一句:到底您還要挨薛仁杲那小子多少罵,才會忍耐不住,跟他大打一場?」

    李世民哈哈笑道:「三位想問的,原來是這句話!你們怎麼沒聽過『小不忍則亂大謀』?當年韓信胯下之辱尚且可忍,何況今日薛仁杲這些胡言亂語?」

    長孫無忌道:「為了薛仁杲放的狗屁而負氣出戰,固然是不值得,但大王遲遲按兵不動,亦非善策。」

    原來長孫無忌與房杜二人私底下商量,一開始時都認為唐軍新敗,士氣必定不振;而西秦軍新勝,卻是鬥志昂揚。再加上敵強而我弱,李世民起先不急於應戰而伏於營寨之中,以消磨敵方銳氣,確是良策。但此後西秦軍日日大罵於營外,漸漸的氣衰力疲;而唐軍忍氣多時,都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兩軍在氣勢上此消彼長,目前形勢反倒有利於唐軍出戰而不利於西秦軍了。李世民卻還堅持養精蓄銳的舊法子,反而會挫折了唐軍為雪恥而不惜一戰的銳氣。

    房玄齡也接口道:「如今我軍群情洶湧,都急於一戰,大王若再拒不出戰,只怕會使弟兄們都心灰意冷。如此大好機會若不抓緊便會稍縱即逝,以後就追悔莫及了。」

    李世民微微笑道:「我卻以為如今機會未到。」

    「然則大王認為什麼時候機會才到?」

    「我在等薛仁杲給我一個機會……」

    正說到這裡,忽有士兵來報:「啟稟元帥!西秦軍的右軍主將梁胡郎剛才帶領他轄下的數百騎兵馬來向我軍請降。他說薛仁杲限令他今日午前要將我軍罵出去接戰,否則殺無赦。他自知無法辦到,不甘心一死,便來投效我軍!」

    長孫無忌及房杜二人都是一驚而起,齊聲道:「此事當真?」

    李世民暗暗點了點頭,道:「好!你將梁胡郎的兵馬安置在後營,好好招呼他們,休要虧待了貴客。」

    士兵領命而去。

    長孫無忌驚奇地望著李世民道:「大王,這梁胡郎聽說是薛仁杲的心腹愛將,他怎麼會輕易背叛西秦軍來投奔我們?此事只怕有詐!後營是我軍存放糧草的所在,這傢伙若不老實,在那兒放一把火,將我們的糧草燒光了,後果堪虞!」

    李世民冷笑道:「他來不及的了!」說著笑容一斂,厲聲道:「傳令下去,所有將領到中軍帳候命,我要吩咐出戰西秦軍的安排!」

    三人交換了一個驚喜的目光,齊聲答道:「是!」

    不消一盞茶的時間,眾將已齊集中軍帳內。李世民掃視眾人面色,見個個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便道:「諸位將軍,請問我軍有多少兵力呢?」

    眾將一聽李世民召集商議與西秦軍作戰,都是歡喜雀躍,只道他會詳述將如何佈陣列兵大敗西秦,誰知他一開口卻是問了這麼一個問題,都是一愣。帳下一將答道:「回元帥,我軍有十萬兵馬。」

    李世民點點頭,又問:「那麼西秦軍又有多少兵力呢?」

    眾將一聽,更是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李世民冷冷的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們人人急於請纓出戰,卻連敵軍兵馬是多少都不知道,還談什麼克敵制勝?」

    眾將都低下頭去。

    李世民望著長孫無忌:「長孫將軍,你以為呢?」

    「這……」長孫無忌大窘,因為他也不能肯定西秦軍有多少人,但李世民既已點名問到他,總不能不答啊,只好硬著頭皮說:「依末將之見,大概有二十萬。」

    李世民緊追一句:「何以見得呢?」

    長孫無忌更是急得額頭直冒冷汗,心中暗暗後悔,剛才應推說不知,將這難題留給房玄齡或杜如晦才對。只得道:「末將愚昧,只是胡亂猜度,作不得準的。」

    李世民轉身面向眾將,大聲道:「可是本帥以為,西秦軍最多只有八萬人馬!」

    他這麼一說,真有如水落油鍋,帳中哄的一下炸開了鍋,人人議論紛紛,連連搖頭,都不相信他說的話,認為他這是有意低估西秦兵力。大家心底裡其實都頗贊同長孫無忌的估計。從西秦軍的營壘看,比唐軍的大了足足五倍,算起來人數就應比唐軍大出五倍。不過營壘可以虛設,不足為憑。但若說比唐軍多了兩倍,應該沒多大出入。

    待眾將議論之聲漸低,李世民這才續道:「各位看來不大相信我的話。好,咱們不妨來算他一算!薛氏所據之地,僅隴西數地,即使是在前朝盛時戶數也不過七萬,後屢經戰亂,能十存其五已很不錯了。後來西秦又奪得平涼諸州,戶數稍多,卻也只有六萬餘,總計不會超出十萬。就算十萬戶中每一戶都能出一壯丁,也只有十萬人馬。但他各處州縣總得有兵馬駐守,大約就去了二萬人。這麼一來,西秦軍能與我軍決戰的絕不可能多於八萬!當然,西秦上一戰擄去我軍不少兵將,但戰陣之中損傷亦不在少,兩相抵過,當不出八萬之數。」

    他說完,帳中鴉雀無聲,人人眼中都放出光來。唐軍眾將心中雖都急欲出戰,但又常常想到西秦軍號稱三十萬之眾,比自己的軍隊人數多了三倍!這樣的強弱懸殊,不免令眾人心底嘀咕,有些畏懼。如今聽李世民這麼頭頭是道的一剖析,瞬時間疑慮一掃而空,巴不得馬上就出戰。因此只靜了一會兒,帳中又是吵翻了天,人人爭先恐後的請戰。

    李世民雙手向下虛壓,止住眾人喧鬧,道:「西秦軍雖然沒有他們吹噓的那麼多人,但他們兵強將勇,決不是好對付的。我跟你們說這番話,只是教你們別被他們的虛張聲勢嚇怕了,卻不是要你們對敵人掉以輕心。此戰成敗關係到我大唐國運,只許勝,不許敗!各位務必小心謹慎,全力以赴!」

    眾將都慷慨激昂的誓言一定捨命而戰。

    李世民抽出一支令箭,道:「總管梁實聽令!」

    梁實越眾而出:「末將在!」

    李世民道:「你領馬步兵在淺水原西邊結陣,西秦軍若來攻打,你要苦苦支撐,不能後撤半步;若他們捨你而去,你就拖住他們後腿,不讓他們輕易離去。你若辦不到,那就提著腦袋來見我吧!」

    梁實忙道:「末將一定不負元帥所望!」領命而去。

    李世民又派龐玉在淺水原南面列陣,吩咐他的話跟梁實的差不多。

    然後大軍各自出發。

    平靜的淺水原上忽然喊殺之聲震天動地。唐軍分別在淺水原西、南兩面結成方陣。薛仁杲糾集兵馬攻擊西面,派大將宗羅侯攻打南面。

    唐軍大將都伏在陣中不出來接戰,只是命士兵圍在外面,一箭箭的射出來,壓住陣腳。

    薛仁杲最恨這種陣地戰了!這種打法令他無法施展他那天下無雙的槊法來殺敵,而且他對這種打法向來苦無良策,只有氣得破口大罵:「他媽的李世民的兵,全都是這種縮殼烏龜的打法!」他一邊罵,一邊催促兵將不計傷亡的一次又一次衝擊唐軍陣腳。

    這樣雙方對峙了一個時辰,唐軍陣中漸漸的不夠箭用了,再也不能像開始時那樣密如飛蝗的射得西秦軍無法逼近。薛仁杲見狀大喜,正要下令集結軍隊再發動一輪攻勢。忽聽得身後蹄聲如雷,號角連天。他一驚回頭,只見後面殺出一支騎兵,人和馬都披了黑甲,軍容整肅,猶如一片烏雲從天邊壓來。軍前兩騎,左首一人也是黑盔黑甲,立馬帥旗之下,正是李世民;右首一人卻是紅盔紅甲,有如一團火焰,他卻不知那是燕兒。他心中一驚:「唐軍怎麼還有如此整齊精銳的騎兵?」

    那邊燕兒說:「世民,報仇的時候來了!你只要在這裡一箭射去,那薛仁杲就要魂歸地府,跟他老子見面去了!」

    李世民冷冰冰的道:「我才不會讓他死得那樣痛快!我要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眾叛親離,身邊連一兵一將也沒有!」說著手一揮,領著騎兵殺入陣中。

    西秦軍久攻梁實的軍隊不下,已是氣勢大挫,加上剛才不顧一切的要攻入陣中,死傷不少。這時忽見唐軍援兵來到,梁實一軍登時士氣大振;西秦軍卻一時心慌意亂,陣腳微見散亂。

    西秦軍中有一將叫瞿長孫的精於兵法,見李世民的騎兵從西南之間插入,似是要將分兵圍攻梁實和龐玉的西秦軍切開,便向薛仁杲說:「皇上,『兵分則弱,兵合則強』,我軍此時應合兵一處,才能抵擋住唐軍的攻勢。」

    薛仁杲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快傳令下去,叫那邊的軍隊回來這兒集合!」

    他號令一下,本來圍攻龐玉的西秦軍紛紛撤退。戰場上喧鬧不已,就是同一軍隊之中一時也鬧不清自己人在幹什麼。其他西秦軍見與龐玉打的部隊後退,只道已打了敗仗,一時竟驚慌失措,也棄了敵人逃跑。唐軍趁機乘亂追擊,並派人大喊:「西秦軍打敗仗啦!西秦軍打敗仗啦!」

    西秦兵聽到這叫喊聲,又分明見到自己的兵馬在後退,剎時軍心大亂,全無鬥志,丟下兵器,抱頭而逃。

    薛仁杲又是咒罵,又是威嚇,卻哪裡還能約束得住軍隊?西秦大軍哄的一下四處散逃。他自己被逃跑的洪流所裹脅,不由自主的也向西撤去。

    李世民遠遠見薛仁杲撥馬逃跑,一提馬韁,跟在他身後急追。燕兒見狀,也隨後趕上。

    李世民這時胯下所騎雖不是「白蹄烏」,卻也是良駒,這一四蹄撒開,不一會兒已將其他唐軍將士拋在後面。只有燕兒所騎的也是匹好馬,這才緊緊跟著,沒有墮後。但薛仁杲所乘之紫紅寶馬實是馬中極品,別說尋常的馬望塵莫及,就是千里良駒也追它不上。李世民和燕兒雖是趕馬全力追趕,二人與薛仁杲之間的距離反倒越拉越遠。但是李世民毫不氣餒,仍是不住催趕坐騎,疾如閃電的窮追不捨。

    燕兒見薛仁杲漸跑漸遠,二人離唐軍主力也越來越遠,便叫道:「世民,別追了!」

    李世民一勒馬,皺眉道:「你幹什麼?」

    燕兒道:「你已大敗西秦軍了!薛仁杲這馬如此之快,我們決計追不上。他兵敗如山倒,你什麼仇都報了,也不必一定非親手殺他不可。」

    李世民搖頭道:「我不是追他,我是追他的軍隊。」

    燕兒驚道:「什麼?你單身一騎,怎麼追他的軍隊?豈難道你就這麼一路追到高庶城去不成?就算給你追上了,人家千軍萬馬,不消片刻就將你宰了。」

    李世民道:「我的騎兵很快就會跟上來的。」

    燕兒氣道:「可你的騎兵才不過兩千人!敗逃入高庶的西秦軍至少有二萬之眾,他們只要反身出城來打我們,敵我兵力如此懸殊,我們會全軍覆滅的!剛才打得那麼辛苦,難道就這樣白白的讓他西秦軍反敗為勝嗎?」

    李世民歎氣道:「你什麼都不懂!薛仁杲已被我打得心膽俱裂,決不敢出城來跟我接戰。我只要盡快圍住高庶城,他驚慌失措之下自以為走投無路,就會向我屈膝求降!」

    燕兒道:「你憑什麼認定會是這樣?若你想錯了,薛仁杲發現我軍趕到高庶的只有不足為懼的二千人,那可怎麼辦?你豈不是反而會落入他手中?這險冒得太大了,你不能去!」

    李世民大不耐煩:「這場仗怎麼打我早已深思熟慮,決不會錯的!一戰而滅西秦國,全在此舉!你若怕死,就不必跟著來,卻不要來攔我。」說著揚鞭打馬,又箭也似的追下去。

    燕兒本氣得要命,若以她平日的公主脾氣,哪肯受這氣?早就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了。但這時只怕李世民有什麼閃失,連氣來不及生了,忙趕上前去。

    當夜,李世民的二千騎兵趕到高庶城下,但主力的步兵一個都沒能趕上來。這麼一點點人,本來是連圍住城池都不行的。李世民卻命各人手持火把,策馬繞著城牆奔跑,一邊高呼:「降者免死!」

    西秦軍在城頭只見城下火光點點,將城池團團圍住,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只道唐軍主力已將高庶圍得鐵桶也似的嚴密,全沒了抵抗之心,一個個用繩子從城上捶了下來,向唐軍請降。

    薛仁杲聽說這個消息,氣得發狂。他這一氣之下,神志昏亂,竟然疑心眾將也要叛他而降,便擺下「鴻門宴」,只待眾將一來就一網打盡,將他們殺個乾乾淨淨。誰料他還沒動手已走漏了風聲,眾將一怒之下反合力將他捉住。到第二天天明時,唐軍主力陸續趕到,真的包圍住高庶時,西秦眾將再也無心戀戰,綁了薛仁杲,齊齊大開城門,向李世民投降。

    唐軍兵不血刃就佔領高庶,活捉薛仁杲,一舉吞併了西秦帝國。

    已是十一月的寒冬。北風吹過光禿禿的平原,寒侵肌骨。

    李世民騎著從薛仁杲處奪來的紫紅寶馬,身後跟著唐軍眾將,正在平原上急馳而過。他雖感到寒風刮面,但心中洋溢著喜氣,顧盼自豪之際,渾沒將這一點點寒冷放在心上。他後邊的長孫無忌卻是文弱書生,哪裡禁得住這樣在寒風中奔跑?這當兒只冷得面青唇白,在馬上縮成一團仍是冷不可耐,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大……大王,您出來都很久啦,還是回去吧!別……別要累壞了這寶馬!」

    李世民轉頭看他,不禁哈哈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只顧著自己高興,可忘了無忌兄受不了這嚴寒。」於是拉轉馬頭,向來路緩緩的走回去。

    將領之中的丘行恭經此一役,對李世民以往的怨氣固是煙消雲散,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他說:「元帥這次一戰就平了西秦,勝得這麼迅捷無倫,卻又似輕而易舉,真是不可思議!我到如今還好像是發了一場夢,不禁要疑心這是不是真的。」眾人都哈哈大笑,卻又都感到他是說出了自己心中的話。

    長孫無忌道:「大王此戰實在出神入化,我們勝了還不知是怎麼勝的,還得請大王為我們指點指點。」

    李世民輕按轡頭,道:「此戰之勝,其實是因為薛仁杲統軍無方。西秦軍本來驍勇無倫,我軍萬萬不及。但薛仁杲因上次之勝而自以為是,輕視我軍。他原本就是有勇無謀,又脾氣暴躁之人,之所以能當上皇帝,並不是以德服眾或才壓群雄。因此西秦軍內君臣猜忌,上下離心,貌似強悍,內實脆弱。初時西秦大軍脅大勝餘威而來,若能一鼓作氣,與我軍大打一場,只要勝了,還可彌合軍中的種種嫌隙。但我有意拖延,避其鋒芒,他們求戰不得,便氣勢日衰,眼見再拖幾天,便是我不出去打他們,他們也軍心渙散,非退回隴西去不可了。」

    長孫無忌道:「可是大王終究還是出戰了,沒有等到他們自行潰散。」

    李世民點點頭,道:「薛仁杲倒也明白自己的處境,一急之下竟給他急出了一條毒計,派了梁胡郎來向我詐降……「

    「啊?」長孫無忌失聲叫道,「那梁胡郎真的是來詐降!」

    「那當然了!他那計也好狠!我若不出戰,梁胡郎就在我軍裡搗亂,讓我不得安寧;我若出戰,他有梁胡郎作內應,我軍必定大大吃虧。當然我大可以不信他是來投降我的,將他攆回去。但我等這個機會已等了好久,他既來詐降,我正好將計就計!」

    眾將齊聲問:「什麼『將計就計』?」

    李世民道:「薛仁杲見我一直不肯迎戰,以為我是懼怕他的聲勢。他認定我若要出戰,必定是以投降過來的梁胡郎作前導,在夜裡偷偷摸摸的到他營中去突襲。他與梁胡郎早有約定,便在營中布下陷阱,只等我來踩進去。誰知我偏偏不入他的局,反而一受降了梁胡郎就馬上在大白天裡發動進攻。他急切間來不及與梁胡郎見面變更謀劃,只好倉促應戰。他多日求戰不得,一旦開戰就發了狠的打,幾乎在一開始時就用盡了全部精神氣力。我率騎兵突然現身,他本是分兵兩處接戰,卻拘泥於兵法之中的『兵合則強』之道,在戰況不明之際忽然抽走兵力回去集合,以致西秦士兵誤以為前方落敗,陣腳大亂,全軍潰敗!」

    長孫無忌道:「這麼說,淺水原一役西秦軍雖敗,其實只是自亂陣腳,主力所損極其有限。他們急急退入高庶城中,據有堅城,大王卻只率領少量騎兵追上,兵力既不足以與城中西秦軍相匹,甚至連一件攻城器械都未及運抵城下,根本不可能破城!此舉冒險之極,卻竟然成功,看來大王對此早有預見,並非憑運氣而勝。然則大王事前又怎能肯定我軍必勝無疑?」

    李世民輕輕一笑,道:「西秦軍中士卒,據我所知大多是隴西人。他們平日紀律不嚴明,一旦兵敗,很多人就張惶失措,一股勁的直往老家跑,四散於隴西各處,卻不集中到高庶城中去。這種情況,我在第一次跟西秦軍交戰時已留意到。所以逃入高庶之中的西秦軍其實人數並不太多。當然縱使如此,他們還是遠遠多於我軍。但正如我剛才所說,薛仁杲與其部將兵士離心離德,平日佔了上風,還能勉強維持一個和睦團結的表象;一旦兵敗,反倒猜疑更甚,互相之間不是想著如何抱緊一團共渡難關,卻害怕對方出賣自己,以求富貴。這樣四分五裂的軍隊,便是成千上萬也是敗軍之師。但若我不馬上圍困高庶,薛仁杲及其部將有了喘息的機會,看清白天之敗不過是自己人出了亂子,不是我軍真的強得足以打垮他們;再向散奔各處的逃兵安撫一番,召他們回城守衛,那麼西秦軍仍比我軍強悍,又據有高庶的堅城,被我嚇了一次後不敢再輕率出城應戰,我軍就得以血肉之軀強攻城池,再要一舉滅了西秦,可就難上加難了!再說,為了小小一個西秦而損折我軍元氣,對日後爭奪中原大為不利,豈非得不償失?」

    眾將聽罷,都是驚出一身冷汗。剛才還得意洋洋,自以為唐軍竟連如此驍悍的西秦軍都打敗了,真是天下無敵的雄師!如今才知道原來這勝利實在得來不易,彷彿是走在鋼絲上,哪怕只是走錯了其中一步,不但會反勝為敗,而且隨時有全軍覆滅之險!這下子人人都收起了鄙視西秦軍之心,暗自警惕。

    李世民道:「更危險的是,那梁胡郎還在我軍後防之中,我若不能一時三刻之間就拾奪下高庶,梁胡郎在驚慌失措之中鎮定下來,就會在我軍背後大搗其鬼。那時我只有飛快剿殺他的軍隊,以免我軍從內部生亂!」

    長孫無忌驚道:「那梁胡郎如今還在我軍之中,那豈不危險?大王快下令將那傢伙揪出來,揭破他的奸謀,將之正法!」

    李世民笑而搖頭,道:「如今我軍大獲全勝,已控制大局,那梁胡郎便再有不軌之心也決不敢輕舉妄動,那又何必殺他?不!我不但不會殺他,還會裝作始終衷心相信他誠心投靠我軍。我要將他捧為今次大勝的功臣,教他心悅誠服的追隨我,更讓歸順的西秦軍相信我對他們別無戒心,新舊士卒一視同仁。甚至……「他半帶嘲諷似的道,「我會饒了那薛仁杲!我會向父皇代他求情。此人雖然魯莽殘忍,但他的槊術確是天下無敵。若此人能作我先鋒,為我殺敵,遠勝一刀將他宰了,雖解一時之恨,卻少了個猛將。再說,這樣也可籠絡西秦軍心,免得他們象猜疑薛仁杲一樣猜疑我。否則這等強旅不能為我所用,反而成了心腹之患,豈不可惜?」

    眾將都聽得暗暗點頭。那丘行恭更是樂得顛來顛去,大聲道:「元帥神機妙算,真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擬!」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這世上人人都是凡人,概莫能免。」

    丘行恭大搖其頭,道:「不,不!元帥怎會是凡人?我是凡人,所以我想不出這等妙計;元帥能想出這等妙計,所以元帥不是凡人!」

    李世民感到有趣,側頭道:「我若不是凡人,卻又是什麼?」

    「這個……」丘行恭搔了搔頭,答不上來了。

    忽然,將領之中一個叫侯君集的開口道:「元帥當然是龍!」

    他這一出聲,好幾個人嚇得幾乎跌下馬來。

    這侯君集生得又小又瘦,好似一隻猴子。他未歸附李世民之前,混跡於長安市井之間,專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他在戰陣之上不善於一刀一槍的廝殺,卻會得飛簷走壁等等被他美其名曰為「俠客」的行徑。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實就是個小偷,都鄙薄他出身卑下,瞧他不起。他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向來都縮在角落裡不吭聲,極少開口說話。豈料這傢伙不鳴則而、一鳴驚人,竟在這個時候說出這種話來,嚇得人人都傻了眼似的瞪視著他。只有長孫無忌不去看他,一雙眼緊緊盯著李世民,心想:「這傢伙這句話說得如此露骨,難道你能一無所感?」

    卻見李世民神色不動,眼睛眨也沒眨一下,只淡淡的道:「君集這句話可說得不對,我是皇子,應是龍子才對。」

    侯君集馬上改口:「是,是!我的意思是說元帥是龍子!」

    眾將卻仍是面面相覷,臉上神色都是古怪之極。

    長孫無忌在心中暗暗皺眉,想:「他不動聲色,這是什麼意思?只有真命天子才可稱龍,任何人聽到自己被稱為龍,都不會不動容的。他是因為從來沒有非分之想,所以不為所動;還是因為他早已胸懷大志,卻深藏不露?」

    這時李世民輕撫坐騎的頸脖,不緊不慢的道:「薛仁杲這馬真是少有的神駿。這馬全身紫毛,在陽光下看閃閃發亮,像是露水,又如此英姿颯爽,我給它想了個名字,叫『颯露紫』,各位以為如何?」

    眾將忙都連聲稱讚,都說這名字真是妙不可言,心中卻在為不必再談論那「龍」的話題而暗暗鬆了口氣。長孫無忌卻又在想:「他這般輕描淡寫的就將話題轉了開去,是真的別無他念,還是有意迴避?」

    卻聽李世民歎息:「這次雖能得到『颯露紫』,但『白蹄烏』畢竟伴我多年,終是難補這亡馬之憾!」

    李世民回到城中的帥府,燕兒迎上來道:「好啊,也不跟我說一聲,大清早就溜了出去。」

    李世民笑道:「我不過是出去遛遛馬,看你還睡得甜,才沒叫你,這倒是我不好了。」

    燕兒嫣然一笑,吐了吐舌頭,見他轉身又往外走,叫道:「又到哪裡去?」

    「我要去看看軍營的情況。」

    燕兒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道:「我也去!」

    二人上到高處,倚著一棵樹坐下,向下面的軍營瞭望。只見唐軍的大營在右,西秦降軍的大營在左。右邊營中一片歡騰之色,軍士雀躍歡叫之聲遠遠傳來。左邊營中卻是靜悄悄地一片死寂,偶爾見到幾個士兵走出來,雖隔得遠了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但也能想見其垂頭喪氣之色。

    李世民凝視著左邊的軍營良久良久,一直不作聲。

    燕兒一拍他肩膀說:「喂,別老僧入定那樣啦!」

    李世民道:「你別吵我,我在想事情。」

    燕兒嘟起嘴來:「什麼事情?想得你這麼呆頭呆腦的。」

    「我在想,怎麼才能令西秦降軍真心降服我,能為我所用。」

    「你讓西秦大將瞿長孫統帶他們,我看你也別指望他們能為你所用了,能不造你的反那已很不錯啦!」

    「怎麼?」

    「嘿!你這是真傻還是裝傻?有誰不知道瞿長孫對以前的西秦皇帝薛舉赤膽忠心?當初薛仁杲要登基,反對的人很多,全靠他一力支持。大家實在是看在瞿長孫德高望重的面子上才擁戴薛仁杲的。此人對西秦如此忠心耿耿,你竟然將整支降軍的兵馬大權全交了給他,他若不伺機反咬你一口來報仇,我就不叫阿史那燕!」

    李世民失笑道:「你現在已經不叫阿史那燕了。你不明白瞿長孫的為人,我正是看中了他對薛氏父子一片忠誠,可見他是個君子,若能效忠於我,就一定會竭盡其誠。」

    燕兒冷笑道:「聽你這麼說,倒似你很瞭解他為人似的!你不跟我也一樣,以前只聞其名,不知其人?」

    李世民仍是定神的望著下面的軍營,道:「薛氏父子既能拴住他的心,為什麼我就不能?事在人為而已,一定會有辦法的!」

    燕兒歎道:「我勸你還是不要枉費心機了!不如快快將兵權收回來,免得像現在好似枕著條毒蛇睡覺,不知他什麼時候會反噬。如今你勝券在握,他當然不敢輕舉妄動。但你保得准日後跟別人打仗有半點失利時,他不會在戰場上突然來個倒戈相向嗎?」

    李世民只作沒聽見她的話。忽然他眼中光彩一閃,道:「有了,明天我去他營中巡視!」

    燕兒一扁嘴:「還以為你有什麼奇謀妙計!你以前不也巡過他的軍營嗎?又不見他變得對你死心塌地?」

    「但明天的巡營跟以前會很不同的。我會不帶一兵一將,獨個兒入他軍中!」

    燕兒跳起來道:「你瘋了嗎?還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你一個人入他那虎狼之窩?就算你在營外擺下千軍萬馬,他們也可以脅持著你叛逃回隴西去!這辛辛苦苦滅掉的西秦國一個旱地拔蔥又復活了,你們大唐可就要入土為安了!」

    「你太誇張其辭了。」

    「好,不說遠的,只說近的。你幹這等傻事,明天就身首異處,死於非命了!」

    「不會的!瞿長孫是君子,他不會乘人之危,欺我孤身一人。」

    燕兒氣道:「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瞿長孫才剛剛慘敗,被逼降你,跟你又不是什麼過命的交情,你為什麼要這樣不顧一切的相信他?就算退一步說,他真的是個天下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他營中士兵幾千幾萬,難道個個都是君子不成?他們吃過你的苦頭,難道會對你安什麼好心?只要他們之中有一個突然向你發難,就算瞿長孫真是好人,不惜捨命相救,你們二人又怎是他一營豺狼的對手?」

    李世民按住她說:「好,好!你聽我說,這種事情決不會發生!」

    「不會,不會,不會!明天你死了,就連『不會』也不會說了!」說著說著,燕兒眼中忽嘩嘩嘩的流下淚來。

    李世民道:「咦!這可奇了,說得好好的,怎麼就哭起來了?」

    燕兒跺腳道:「你這傢伙,從來不替人家著想!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管你了,你自己去送死吧!」說完轉身掩面跑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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