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 / kitty
太原剛起兵時,李元吉要負責徵集糧草,供應前線。他既有事可幹,不至百無聊賴,還能循規蹈矩,小心謹慎地辦事。後來大軍攻下長安,不再需要太原運送糧食,李元吉落得一身清閒,免不了精力過剩。他天天騎著馬,拿著弓箭,帶著一群狐假虎威的惡僕,在太原城外城內遊蕩打獵。若他獵殺的是荒郊野嶺的飛禽走獸,倒也罷了;他卻偏偏專挑農家養著的家禽來打,至於放縱馬匹踐踏農田更是不在話下。他還嫌這不夠新鮮,叫人將獄中的囚犯拉到空地上,讓他亂箭掃射,看他們掙扎求生的狼狽樣子,以為非常有趣。他甚至逼著自己的姬妾穿上戎衣,拿著長矛互相攢刺,見她們被刺得血流披面,便狂笑不已。他的奶娘實在看不過眼,才委婉地勸了幾句,他便勃然大怒,命人將她拖出去拳打腳踢,活活毆死。但最令人髮指的還是他不分白天黑夜,隨意闖入民居,見到誰家女子生得有幾分姿色,一手便夾到腋下,公然搶入府中姦淫;稍有反抗的,被他強暴之後就慘遭虐殺。這下鬧得太原城內外人人自危,個個敢怒不敢怒言。在這太原城裡,李元吉便如是皇帝一般,權勢熏天,有誰敢說他一句不是,他一怒之下就將那人亂棍打死。李淵和他兩個兄長遠在長安,當真是「山高皇帝遠」,更有誰能管得住他?他日漸一日的益發橫暴強狠,連李青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吉兒千萬不能讓他發現她在這兒;又教荷香要盡量避免撞見李元吉,若當真不巧遇上,就要馬上拿地上的塵土抹污臉面,扮成醜八怪的樣子,以免被他看上。他說:「四公子脾氣之壞,簡直不可理喻!若你給他搶進府中,我也是無能為力。」嚇得二人提心吊膽,終日擔驚受怕。幸好二人深居簡出,住得又偏僻,再加上李青為人機警,才一直得保平安。
這時聽得那女子的叫聲更加慘厲,荷香又探頭出去張看,忽怒道:「太過份了!他竟連雷音寺中的尼姑也要搶!」
吉兒低聲道:「荷香,進來,別看了,關好窗戶!」
荷香把頭縮回來,掩上窗扉,回頭道:「李元吉鬧得實在太不像話了!他們李家自稱是義師,這樣的所作所為,跟以前皇上……又有什麼不同?」
吉兒見她一面悲憤之色,歎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本來就沒什麼不同!」
這時吵嚷之聲從雷音寺那邊漸漸的移近過來,想是李元吉拖著那女子向這邊走過。那女子的慘叫更是一字一句都傳入耳中:「救命啊!救命啊!老天爺行行好,救救我啊!可憐可憐我吧!救救我啊!」
荷香眼中噙淚,雙手握在一處,長長的指甲都扎進肉裡去,全身直抖,忽叫一聲:「姐姐!」
吉兒也感到胸口中好像有東西堵著,一陣陣的發痛。但她緊緊看著荷香,緩緩地搖了搖頭。她心中緊張,雙手不由自主的用力捏住懷中孩子的一雙小手臂。她絲毫沒發覺自己的手在漸漸收緊,那孩子卻怎麼禁受得住這樣的痛楚?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聲哭叫,直如死寂中打了一聲焦雷,吉兒嚇得全身一震,忙鬆開了手,一邊撫摸著他被自己捏了一圈瘀紅的小手;一邊拉開衣襟,將奶頭塞進他嘴中,教他哭不出聲來。
但這一切已經太遲了!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響,大門已被人一腳踢開,李元吉的獰笑在門口響起:「咦,這裡有座好漂亮的屋子。是誰的?」
兩人一照面,都是驚呆了。
倒是吉兒先清醒過來。她尖叫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起身邊的一件衣服遮擋在胸前,退後兩步,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滾出去!」
李元吉雙目瞪得銅鈴也似,像要從裡面噴出火來,腦中翻來滾去的只是一句:「他們騙我!他們騙我!他們明明說她是公主,要送回去長安的,可是她現在卻在這裡!」一轉念間,已明白了一切:「對了,對了!是二哥自己要這女人,他便騙我!騙得我信了他的鬼話,卻將這女人藏在這兒。連爹爹也幫著他騙我,將我趕回長安去!他們騙我!他們騙我!」
李元吉一出世時,他母親竇氏便難產而死。李淵思念痛惜結髮之妻,對這個她生下的最後一個小兒子加倍的疼愛。他母親已死,李淵又是這樣寵他,李家上下更有誰敢呵斥他半句?是以他自小就給驕縱得頑劣任性,想要得到的東西馬上就要得到,誰也不敢有一絲半毫冒犯他,更不必說敢欺騙他了!他自出娘胎以來,從來沒想過要顧忌什麼人,更沒想到會受別人欺蒙。這時,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被人像傻瓜一樣愚弄,卻還蒙在鼓裡一直不知,這份驚怒之心較之他以為李世民搶了他的女人更要令他發狂!
他心中轉來轉去的只是一個「騙」字,口中不自禁的便叫出來:「沒有人可以騙我!沒有人膽敢騙我!你們騙我!你們騙我!」叫著叫著,忽雙手舉起,十指屈曲,一副馬上要撲上來將吉兒撕得粉碎的樣子。
荷香飛步上前,擋在吉兒身前,叫道:「別傷我姐姐!」
李元吉暴喝一聲:「你滾開!」飛起一腳,將荷香踢得直飛出門外去。
吉兒尖叫道:「荷香!」見李元吉作勢要撲來,抄起身邊燃著的燭台便往他臉上摜去。
李元吉側身一閃,那燭台跌落在羅帳之上。羅帳是何等易燃的東西,給那燭台上的火舌一燎,登時燒了起來。
李元吉雙腳一蹬,向著吉兒飛身撲來。吉兒急忙縮身向右閃去,但她畢竟產後虛弱,又是女子,哪及得上李元吉身手敏捷?這一閃堪堪躲開,卻覺得左手臂彎裡一空,抱著的孩子竟已給他搶了去。這一來,她嚇得魂飛魄散,聲嘶力竭的叫道:「我的孩子!」和身向李元吉撲去。
李元吉閃身避過,雙手將那嬰兒舉過頭頂,咬牙切齒的叫道:「好啊,你們連孩子都生下了!」他臉上顯出恐怖的神色,狂叫:「你們膽敢騙我李元吉,我要你們一輩子都後悔莫及!」他咆哮之下將那孩子往地上用力一摔!
吉兒撕心裂膽的叫:「不!!!」只覺腦中轟的一下,眼前一黑,竟昏了過去。
此時那羅帳上的火已蔓延全屋,到處火舌亂吐。吉兒只昏了一下,馬上又被灼熱的氣浪熏醒,見李元吉伸手來抓她,便如瘋了似的又是用牙咬,又是用手撕。李元吉連抓幾次都抓不住她,這時屋內熱不可耐,他腦中更是狂性大發,忽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怒哮道:「我得不到你,別人也休想得到你!」說著舉起匕首向著吉兒就要扎去,忽覺腿上一緊,回頭一看,卻見荷香不知什麼時候已撲回來,雙手緊緊抱著李元吉的右腿,向吉兒大叫:「姐姐!快逃!」
李元吉惡向膽邊生,雙眼發紅,狂叫:「死丫頭!」左手執著荷香的頭髮,右手握著匕首向她腦門上狠狠一戳!可憐這忠心耿耿的荷香哼也哼不出一聲就香消玉殞,死於非命!
吉兒目睹這一切,想大叫出來,但一股濃煙捲過,嗆得她幾乎氣都喘不過來。李元吉轉身又想來捉她,誰想荷香雖是死了,一雙手仍是緊緊攥住他的右腿,拖得他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李元吉急忙伸手亂抓想抓住什麼穩住身子,一抓之下抓在一張燒得正旺的椅子上,登時將他的衣服也燎著了。他大叫一聲,顧不上捉吉兒了,用力踢開荷香的屍身,一頭衝出門外,在地上連打幾個滾,將火撲熄。他還待再衝進去,卻見那屋子的出路已被燒斷,熊熊大火不斷噴出黑煙,像是個碩大無比的火龍在肆虐。四周的人都在驚叫:「裡面的人快出來啊!裡面的人快出來啊!」可是火勢如此猛惡,哪裡有人敢不顧性命的衝進去救人?
吉兒掙扎著爬到她孩子身邊,只見他早已摔成一團血肉模糊。她又看看荷香,見她頭上仍插著李元吉那把閃閃發亮的匕首。忽然之間,她放聲大笑起來!身邊的各種物件都燒得畢畢剝剝的響,散發出焦臭的氣味,她卻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聞到,只知道這是地獄之火在焚燒!
淺水原的平野上,李世民策馬飛馳。他雙腿緊緊地夾住馬肚,上身幾乎貼在馬背上。風呼呼的在耳邊刮過,四周的景物閃電似的掠過。「白蹄烏」已竭盡平生之力在飛奔,可李世民還是不斷地往馬肚上加力,催促它跑得更快!更快!更快!在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凝結在那兒:「殺!殺!殺!」在他眼前彷彿只有一個影像:血!血!血!
吉兒死了!
吉兒死了!!
吉兒死了!!!
他彷彿聽到人人都在叫:「吉兒死了!」
萬物都在叫:「吉兒死了!」
天地之間都在叫:「吉兒死了!」
可是他不信!
他不能信!
他不敢信!
他不肯信!
他分明還可以在腦海中存想出她半帶幽怨、半帶嗔笑的臉龐,她怎麼可能就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以說死就死了!不!不!人的性命怎麼會這樣脆弱!
他本以為一切都可以天長地久的!他本以為一切都應該天荒地老的!怎麼竟會死了!
可是,一切都不由得他不信!
如果吉兒沒死,李青怎會遠遁他方,只來了一信,痛斥自己無能保護吉兒,再沒面目見他?
如果吉兒沒死,父親怎麼會將自己最疼愛的四兒子綁回長安來,軟禁在宮中,削掉他的王號?
死了!死了!她真的死了!他再喊一千一萬聲,她也聽不見;他再流一千一萬次淚,她也看不見!
她死了!死得乾乾淨淨,屍骨無存!他們說,大火燒掉了一切,然後是一場豪雨,將灰燼都衝入河裡去,什麼也沒留下,彷彿這世上從來不曾有過這麼一個人!
是真的死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當初離開她的時候,竟從沒想過他一跨出那門檻,便永遠再也見不著她?為什麼他竟連頭也沒回顧一下,只滿懷癡想將來他跟她在長安可以如何廝守一生,卻沒想過他們根本就沒有將來?他就那麼輕輕巧巧、漫不經心地看過了他看她的最後一眼,沒有留戀,沒有惋惜!一切的沉重,都留在今日承擔!
還有,還有!還有他從未來得及看上一眼的兒子,也死了!來得無聲,也去得無聲!他甚至無法想像出這孩子來!
在他放眼看去只見鮮花滿途的時候,在他張耳聽去只聞仙樂飄飄的時候,她死了!像是半空裡飛來的一棒,將他從無盡的極樂打入永恆的黑暗!
這一切,這一切!都只因一個人!
這世上,有誰敢動吉兒一根毫毛,他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揪他出來,將他挫骨揚灰,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可是那個人,他卻不能!不能!不能!
因為!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不能復仇!
他心中充溢著殺人的意念,可是他不能!
雖然不能,他卻不能不想!他也不知道這些天是怎樣過來的,什麼也不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想不了,除了一個字:「殺!」他感到好像有無數人影在眼前閃動,自己在機械地做著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動作,全身心只意識到一個字在跳動:「殺!」
忽然,李淵下旨,說薛舉薛仁杲父子率領西秦大軍又再進犯,命他領軍迎戰。李淵知道,他家這個二郎,只要一投入戰場,就會忘盡一切煩惱!
他也好像真的突然清醒過來,二話沒說,點了兵馬連夜就直撲高庶,才紮下營寨,就領著眾將察看地形。可是出來之後,他卻只是策馬飛奔,壓根兒不向四周望上一眼,哪裡能看出什麼地形來?眾將緊緊跟在他身後,心中都是惴惴不安,不知他這是何用意。
眾將之中有個叫丘行恭的,在太原時已與李世民混得很熟,經常在一起喝酒賭錢。雖然李世民對吉兒的事一直瞞得滴水不漏,他始終一無所知;但這次吉兒慘死後李世民性情大變,二人之事早已在長安轟傳得人盡皆知。大家眾口一辭,都說二人是私訂終身,但已得到李淵的首肯,不日就可名正言順的成婚。這本是一樁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事,不料李元吉將吉兒誤當民女調戲,二人糾纏間打翻了燭台,將她活活燒死了。
他聽別人加油添醋、指手劃腳、繪聲繪色講述此事後,開始還挺同情李世民的。可是後來見他性情大變,不跟人說話,誰來勸他都給他拿棍子亂棒打出,據說連皇上李淵派的使節也無一例外地挨了打;他心中就不以為然了,想:「美貌女子,哪裡沒有?那女人再漂亮,死了雖然可惜,卻也不過有如損失了一匹胯下良馬罷了,何至於沉湎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沒的損折了自己的英雄氣概!」在他眼中,往日的李世民是何等溫文有禮,如今卻變成了一個驕橫任性的豪門惡少!
這一陣急跑,「白蹄烏」雖是神駿,卻也漸漸的慢了下來。丘行恭急趕上前,一手拉住馬韁,道:「元帥!您這樣一味急跑,看的是哪門子的地形?」
李世民一勒馬,轉過頭來,目露凶光的望著他,低聲喝道:「我自有分數,不用你來多管!放手!」
丘行恭見他眼中一片冷森森的殺氣,不禁心中一寒,打了個冷顫。可他仍恃著自己平日是李世民的密友,大聲道:「可是您這心中的分數是什麼分數,也該讓我們知道知道!這麼一輪瞎跑,算是什麼意思?」
李世民大怒:「我是主帥!你敢這樣跟我說話?放手!」說罷,馬鞭一揚,便往他手背上直甩下去。
丘行恭叫一聲痛,急忙放了手,也不禁怒氣填膺,道:「我只是你的部屬,可不是你的奴僕!你怎能想打就打?」他原也是出身豪門,平日驕橫慣了的,向來只有他打別人鞭子,哪有別人打他鞭子的?
正在這時,忽聽得遠處馬蹄隆隆,動地而來,眾人抬頭張望,只見天地之交處煙塵滾滾,不知有多少人馬直衝過來。煙塵之上一支大旗迎風獵獵作響,上面斗大一個「薛」字。眾將都驚叫:「不好,我們跟敵軍撞上了!」這次出來李世民只帶了十幾人,若遇上敵人大軍,可就糟了。
可是李世民已神志失常,反大叫一聲:「來得好!」竟一拔馬頭迎著塵頭起處直奔過去。眾將大驚失色,紛紛叫道:「元帥,不要魯莽!」可是李世民猶似不聞,一個勁的只管催馬直衝過去,眾將只好尾隨而上。
奔到近處,只見對方原來只有五六百人。眾將心中都是一寬,反都在心裡盤算起該如何在李世民面前賣弄本事,殺敵立功。
只見敵方為首一人闊面大耳,眼如銅鈴,眾人都識得他正是薛舉的兒子薛仁杲。
薛仁杲一見李世民,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原來上一次兩軍作戰時,薛仁杲也是作先鋒領兵與李世民交戰。薛仁杲自恃西秦軍兵強馬壯,沒將對方放在眼內。西秦軍佔據的隴西,原是隋軍養馬的所在,因此軍中戰馬無數,騎兵之強,傲視中原。當時李世民軍中卻極缺戰馬,雖自太原起兵以來收降、招附了不少兵馬,比之剛剛從太原出來時已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戰馬卻一直少得可憐,竟連一支正規的騎兵也湊不齊。薛仁杲又聽說統兵元帥李世民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更是幾乎笑掉大牙,認定對方兵微將弱,不足為懼。因此到了戰地,他也不急於安營紮寨,反倒在空地上擺開酒席,幕天席地的痛飲起來。誰知李世民一到戰地,也不等安營紮寨,馬上就發動進攻,而且還將僅有的一點點騎兵全部調到部隊前頭作前鋒,讓步兵跟在後面衝殺。薛仁杲聽飛報來說敵軍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來之時,卻正喝得醉醺醺,連站都站不穩,更不必說上馬了。好不容易靠部將幫他上了馬,李世民的軍隊已殺到面前。他來不及抵擋,只好拔轉馬頭,落荒而逃。他這一敗,西秦軍聞訊之後軍心潰散,李世民又率軍緊緊的咬尾追來,逼得西秦軍只有拚命逃回隴西。他父親為此暴跳如雷,差點兒要親手砍下他的腦袋來。薛仁杲視此一敗為平生奇恥大辱,但他心中又不服氣,總覺得自己根本沒跟李世民真正交手,敗得不明不白。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只盼再打一仗,以一雪前恥。這次西秦軍又再出戰,他馬上自告奮勇領了先鋒之職,半滴酒都不敢沾唇,一到戰地就安營扎塞、挖壕掘溝,今天還親率戰將來察看地形。豈料冤家路窄,竟在這兒跟李世民碰上了。
薛仁杲一揮長槊,喝道:「世民小子,上次本少爺吃了酒,才讓你撿了便宜!來來來,今日我跟你大戰三百回合,決個高下!」
李世民怒道:「手下敗將,何敢言勇!你也配來向我挑戰?先吃我一箭。」說著拈弓搭箭,向著他身後射去。
薛仁杲見他執箭在手,只道他是射自己,急忙低頭閃避,不料箭從他身邊掠過,他正一怔之間,只聽身後一聲慘叫,回頭看時,只見身後的掌旗官眉心正中一箭,栽下馬去,那支大旗應聲倒地。
「元帥好箭法!」李世民那邊的人齊聲喝彩。眾將中有不少人是新近才歸附唐軍的,雖早聽聞李世民箭術如神,但親眼看他施展神技,卻還是第一次。
薛仁杲驚怒交集:怒者,是李世民一箭教他帥旗倒地,削盡他顏面;驚者,是對方箭法如此神妙,自知不及。他定一定神,怒喝一聲:「我來也!」揮槊直取李世民。
眾將發一聲喊,也都衝上前去。剎時間兩邊打得乒乒乓乓,好不熱鬧。
薛仁杲的槊法可是天下無雙、未逢敵手的。這時他將一支長槊施展開來,身周幾丈處只聞風聲呼呼,罩住了李世民等五六人。李世民等只見滿天都是槊影飛舞,哪裡還分得清敦實敦虛?只剩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幾個回合下來,人人都感到難以支持,被他一支槊壓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丘行恭氣吁吁的大叫:「元帥,離遠些,拿箭來射他!」其實他的意思是叫李世民趕快逃跑。但他知李世民心高氣傲,若直言逃跑,他一定死死支撐也不肯走。
李世民早就想跳出圈外,以自己的拿手箭術射殺敵人。但薛仁杲一支長槊使得出神入化,他勉強抵擋已是吃力之極,哪有餘力搶佔空隙出去?這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單刀舞得潑水不進,不去管敵人的長槊從哪兒刺來,一邊左腳用力在「白蹄烏」身側一踢。「白蹄烏」極具靈性,已明白主人的用意,側著身子往圈外急躥。但它剛才已竭盡全力的跑了半天,早已氣衰力竭,不及平時那麼靈活了,這一躥之間力氣使得有點不對,登時失了重心,「砰」的一下竟跌倒在地。
薛仁杲一見大喜,長槊一圈,將餘人的兵器都擋在外門,槊尖急抖,直刺李世民。李世民被「白蹄烏」壓著,無從抵擋,危急下竭力往後一抑,槊尖堪堪從他頸邊擦過,「撲」的一下直刺入馬首,「白蹄烏」當場喪命!
薛仁杲拔出長槊,又往李世民刺去,眾將一見,忙都衝上前接過他的攻勢。
正在此時,忽又聽得馬蹄急響,唐軍營寨的方向一大隊人馬直衝過來,看那旗幟鋪天蓋地之勢,似是唐軍全軍出動了。薛仁杲雖是勇悍,卻也知道自己這邊人少,若被對方大軍包圍,不消一刻鐘就會給消滅得乾乾淨淨。又見李世民的部屬個個是百里挑一的驍將,自己一時三刻之間決難打散了這些人來取李世民之命,當機立斷之下虛晃一槊,撥轉馬頭領著自己的部將向本軍大營跑回去。
眾將擔心李世民有什麼閃失,都顧不上追趕薛仁杲,忙上前移開「白蹄烏」的屍身,扶起李世民。這時來援的軍隊趕到,原來是劉文靜在營中久候不見眾人回去,怕出了什麼事,領了一支兵馬,多揚大旗,裝成千軍萬馬似的趕來接應。
李世民猶要去追薛仁杲,空中卻轟隆隆的響起雷來,眨眼間烏雲密佈,眾將苦苦勸住他,急急回營避雨。沒走幾步,滂沱大雨直瀉下來,及至眾人返回營中,已是人人被淋得落湯雞也似的。
這次跟薛仁杲遭遇,李世民深感受了他的羞辱,連心愛的「白蹄烏」也失去,心中恨意殺氣,更是難消。他中心鬱結,又淋了一場雨,回營後便染上風寒,臥病在床。
翌日,薛仁杲領兵前來叫陣,有些將領以李世民染病在床,主帥不能統兵,認為大軍不宜出戰。李世民一聽,怒不可遏,下了嚴令,要劉文靜和殷開山速速領兵出戰。劉文靜是大軍長史,殷開山是司馬,地位在軍中僅次於李世民。劉文靜不習戰陣,但他對李世民行兵打仗之能向來深信不疑,見李世民催促出戰,想也不想就贊成;殷開山倒是沙場老將,曾在上次對西秦軍之戰中隨李世民大破敵軍,心中早存了「西秦軍不堪一擊」的輕敵之念。二人都認定薛仁杲來挑戰是自討苦吃,唐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像上一次那樣大敗敵人。於是二人傾盡全營兵力迎戰薛仁杲,在高庶城外西南列陣,自以為人多勢強,沒將對方放在眼內,一點戒備都沒有。薛仁杲只以少量兵力在正面牽制唐軍,自己率主力繞到背後突然發動襲擊。唐軍剎時大亂,全軍十五萬人馬竟被西秦軍或殺或擒損失八萬有餘。劉殷二人在親兵拚死掩護下僅以隻身逃回城中。
李世民聽說軍隊大敗,一氣一急之下,那病更添重了幾分。他本欲負病出戰,卻給部將們死死按住。大家都怕他不顧一切的要去跟西秦軍拚命,急急忙忙強行將他用軟轎送回長安去。
敗仗的消息一傳到長安,登時軍民之心大亂。大家都說,連百戰百勝的秦王李世民都敗了,這次長安一定不保!豈料冥冥之中似乎真是天意回護,就在西秦大軍要乘勝追擊,圍攻長安之際,薛舉突然病死,西秦軍竟是功敗垂成,撤回隴西去,使長安之危暫時緩解了下來。
秦王府內,長孫無垢和她哥哥長孫無忌正坐在迴廊的條凳上。
長孫無忌問:「世民的病怎麼樣了?」
長孫無垢道:「他身上的病早就好了;但他心上的『病』卻好不了。如今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裡,誰都不肯見。」說著,一陣辛酸之情從心底湧起。
「他真的連你也不見?」
長孫無垢忍不住眼圈一紅,哽咽道:「在他心中,我跟其他人又有什麼不同了?他連皇上的使臣都不見,何況是我!」
長孫無忌歎息道:「說來說去,都是我失策了!」
「你失策什麼?你……你是後悔看錯了他,悔不該將我嫁給他嗎?」
「何至於此!我看人,是從不會有錯的。只是這次看世民,卻真的看漏了些東西。」
「看漏了什麼?」
「我看漏了他也是男人,有七情六慾,有好色之心。」
「啊呀!」長孫無垢脹紅了臉,「你……你怎麼說得這麼難聽!」
長孫無忌不動聲色的道:「這些都是人之常情,有什麼難聽不難聽的。子曰:『食色性也!』古人之言,誠不我欺。我只看到他平日一心一意都撲在國家大事上,只道他真的是不好女色,迥異常人。」
長孫無垢低頭默然。她自己,不也曾經這樣以為的嗎?起兵之前,連半個字的家書也收不到,她安慰自己:「他太忙了,抽不出時間來寫信。」然後在太原,雖是同在一城之中,卻難得見他在家裡露面;便是在家中,他不是跟李淵沒完沒了的議事,就是躲在書房裡籌劃這籌劃那。大家都異口同聲道:「他太忙了!」他忙,他忙,他總是在忙「大事」!她又聽到人們悄悄的議論,都在讚歎:「這樣不好女色的人,真是難得少見啊!」於是她便安然了。
誰知道,突然之間傳來了這驚天的消息:原來他一直在外頭藏著個女人,而且還幾乎真的差點將她娶進來了!她驚心之餘忍不住暗暗興幸:「幸好老天爺有眼,沒讓那狐猸女人長命百歲。」這麼一想,卻又禁不住深自羞愧:「其實我跟她不都一樣是苦命女子嗎?人家死得那麼慘,我竟幸災樂禍,也太沒心肝了。」然而她至少明白了一點:李世民不是不好女色,而是不好她這樣的女色罷了!一想到這裡,真是肝腸寸斷,只恨不能一死了之,從此一了百了,不必苟且在這冷漠的人世之中!
長孫無忌道:「幸好如今要改過來,還不算遲。所謂『對症下藥』,世民的心病既是由『色』字而起,要治便也應從『色』字下手。」
長孫無垢更是臉紅過耳,站起來道:「這些你們男人的事,我不要聽了!」
長孫無忌一把拉住她:「妹妹,此事要靠你才能成功,你怎可置身事外?」
「什麼事要我才能成功?」
「就是向世民進女色。」
「你!」長孫無垢羞憤交加,用力一甩,掙脫哥哥的手,氣苦道:「你竟叫我做這等無恥勾當?你……你還算是我的哥哥嗎?我……我到底前世作了什麼孽,為什麼連你也這樣來羞辱我?」說著說著,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長孫無忌臉上神色不變,淡淡的道:「妹妹,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不是要羞辱你。」
長孫無垢泣道:「你還說是為了我好!」
「妹妹,你平心靜氣的聽我說。你來答我,若世民自己要納妾,你能不能阻止?」
「這……他是丈夫,我做妻子的怎能阻止?再說,他既貴為秦王,要三妻四妾,在旁人眼中看來實是事屬尋常,我哪能阻止得了?」心中又想:「其實他就算不是秦王,又何嘗不可三妻四妾?那個什麼吉兒姑娘,不就是在他未當秦王之時就已在外面識下了的嗎?」
長孫無忌道:「可不是嗎?那吉兒若竟不死,一娶入來,必受世民專寵,你在這府中便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今次是你走運,那吉兒死了。但以後日子那麼長,你能保得住不會再有第二、第三個吉兒嗎?到時你何以自處呢?妹妹,你自幼熟讀史書,應該知道宮闈之內,爭風喝醋之事隨時可以變成流血殺人。這些事情,也不必我多說了吧!」
長孫無垢一聽,不禁毛骨悚然,想:「難道我非要捲入這種種明爭暗鬥之中不可?」忙道:「哥哥,我……我不想跟別人爭,可是……」
「可是你不跟別人爭,別人也要跟你爭,是不是?」
長孫無垢點點頭,茫茫然之間忽覺前途多艱,來日大難,眼淚又刷刷的直流下來。
長孫無忌道:「要別人不跟你爭,那也不是沒有辦法。」
長孫無垢喜道:「什麼?有什麼辦法?」
「只要別人信得過你不會跟她爭,自然就沒有這種種無謂的爭鬥了。」
長孫無垢大失所望:「人心難測,又有誰能信得過我?」
「若她之受寵於世民,皆是你一力促成,那麼不僅她視你為恩人,世民也會感懷你的豁達大度!」
長孫無垢默然半晌,道:「說到最後,你還是想我向他進女色!」
長孫無忌道:「世民要納妾,你是阻攔不了的。與其讓他自己出去偷食,引入強敵與你作對;還不如你為他物色,讓他和她都感激你,豈不是更好的自保之計?」
長孫無垢掩面道:「我做人妻子做到要為丈夫找小妾的地步,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這樣的事情傳出去,長孫家的面子都給我丟光了!我也不跟人爭,別人若非要跟我爭不可,我總有一死可證清白!」
長孫無忌聽她哭訴,心中一陣激盪,想:「妹妹啊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的委屈,你又有沒有想過我的委屈?我做人郎舅做到要為妹夫找小妾的地步,難道又很光彩嗎?這些都是迫不得已啊!其實論出身,我長孫家有哪一點比他李家要差?我自問論才論智,也不在李世民之下。恨只恨爹爹早死,家道中衰,故舊潦落,我有滿腔雄心壯志、龍疇虎略,卻又如何?李世民只因李淵的緣故,年紀輕輕就拜為秦王,手握軍國大權,權傾朝野、名滿天下;我卻要奉他為主,供其驅策!他發起脾氣來,還不一樣拿我當旁人無異,一般的亂棒打出?他有委屈,就可以發洩在別人頭上;你有委屈,也可以向我哭訴;可是我有委屈,卻能向誰發洩?我堂堂七尺男兒,又怎能向人哭訴?」想到這裡,眼中一熱,也幾乎要流出淚來,忙深深吸了口氣,狠狠咬了咬下唇,道:「你這樣事事以一個『死』字來應付,豈是良策?你既說到長孫家的榮辱,你這樣看輕自己的性命,豈不將爹爹養育你的一場苦心恩德都輕賤了嗎?」
長孫無垢低頭不語,只是拭淚。
長孫無忌又道:「為女子者,以色侍人,色相易老,終難長久。妹妹的色相……這個是差了一點,但妹妹的長處不在於此,那也不必為此而斤斤計較。」
長孫無垢道:「女子若不以色侍人,又能以什麼侍人?哥哥不必安慰我了。我自知容貌有虧,這輩子注定了是要做個長門怨婦,愁苦終身的了。」
長孫無忌搖頭,道:「妹妹這麼說可就差了!女子持身,當以德為首。」
長孫無垢冷笑道:「我細讀史書,見歷代以來以德持身之女子確是不少,但能善終者寥寥無幾。哥哥不是迂腐之人,何以竟持此迂腐不通之理?」
長孫無忌微微一笑,道:「讀書不通的是妹妹你啊!女子一生成敗,雖說其中自有氣運之數及自身的修為,但大半還得靠丈夫的成敗。自古以來,以德事夫之女子能善終者確是寥寥,但究其原因,並不在女子之德,而在其所事之夫是昏非明。女子若以德事昏夫,縱至德亦不免為丈夫離棄羞辱;但若女子以德事明夫,終能勝過以色侍人的狐猸女子。妹妹,我且問你,你以為世民是明夫,還是昏夫?」
長孫無垢低頭沉思:「哥哥說的不錯!世民對我雖無男女之情,卻總算能維持夫婦之義於不墮。他這次幾乎將人人都打了,卻沒有冒犯我,甚至沒片言隻語辱及我長孫一族,可見他內心之中,仍是尊重我的正妻之位。除了世民,天下又有幾個男子會在乎他妻子有德無德?我若以德持身,或能終生贏得他對我的敬重。能相敬如賓,總比淪落為長門怨婦要好吧!」於是抬起頭道:「哥哥,我明白了。世民是明夫,我以德事之,當能善終。」
長孫無忌站起來踱了幾步,道:「他不僅是明夫,也是明君!其實男子之成敗又何嘗不是繫於其主之身?女子之德猶如男子之忠,女子以德事夫猶如男子以忠事君。男子以忠事昏君,縱至忠而不免落得死諫之下場;但若以忠事明君,則不僅富貴隨之,且能善終。你哥哥我不惜一切的要輔助世民,便是為此。」
長孫無垢心頭大震,望著哥哥,一時無言,想:「世民上有父親長兄,頂多不過是個藩王,怎能稱得上『君』?哥哥這意思,大概只是『君子』之『君』吧!」她不敢多想這種解釋是否牽強附會,忙道:「既是如此,現在該怎麼辦呢?」
長孫無忌道:「世民如今昧於女色,但其實心智未失,只要妹妹能尋一女子可以分他心中對那吉兒的迷戀,就能令他清醒過來。只是……世民會喜歡何等女子,這種私事,非我能知,全靠妹妹了!再說,要讓這女子進入府中,也得你從旁協助。」
長孫無垢一沉吟間,忽想到一人,道:「哥哥放心,我已有分數。這次,一定能治好他的『病』!」
燕兒在驛館裡正悶得發慌,忽聽侍女來報:「秦王妃求見!」
燕兒吃了一驚,心想:「秦王妃?那不是李世民的妻子嗎?她來幹什麼?要找我麻煩嗎?哼!難道我會怕你不成?」於是壯一壯膽,道:「有請!」
長孫無垢進來,深深一福,道:「公主殿下安好!」
燕兒冷冷的道:「秦王妃太多禮了。」
長孫無垢看看左右的侍女,低聲道:「我有要事向公主請教,請公主……」說著又看了看左右。
燕兒心中暗暗戒備,但她不願顯出自己怕了這「李世民的妻子」,便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將手一揮,左右侍女都躬身退了出去。
長孫無垢見室中只餘她二人,忽地雙膝一屈,跪在地上,俯身道:「公主,求您救救世民!」
燕兒發夢也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說出這樣的話來,嚇了一跳,忙上前扶她,道:「您這是什麼意思?快起來,快起來!」
長孫無垢不肯起來,流淚道:「世民給那叫吉兒的狐狸精迷住了,如今她死了變了鬼還是要纏住他,害得他神魂顛倒的。您再不救他,他一定活不長,我……我也不想做人了!」
燕兒急得自己也跪下來,道:「秦王妃,您不要這麼說!我哪有什麼本事救他?世民根本不將我放在心上。他……他就只記得那個吉兒!我就是氣惱不過,才賭氣不跟他去打西秦。後來我聽說他害了病,又吃了敗仗,心裡可懊悔啦!我真該跟著他去,好歹按住他的脾氣,事情或許就不會弄成今天這麼糟了。」
長孫無垢忙道:「是啊,是啊!他如今什麼人的話都不聽,但您是突厥公主,您的話他一定會聽的!他常常跟我說起您,誇您打仗很厲害,便是許多鬚眉男子都不及的,就像他姐姐平陽公主一樣,都是了不起的女子!」
燕兒心中暗暗高興,卻又不禁黯然,道:「可是我在他心中,也就不過是如他姐姐一樣,只是個會打會殺的女子罷了!」
長孫無垢緊緊抓住她的手道:「公主,我除了您,就再沒別的人可以指望了!我知道您關心世民,以前我也為這件事傷心過。可是我也關心他,只要能救他,要我受什麼罪,也是甘願!」
燕兒大駭,望著她張口結舌,半晌才叫得一聲:「秦王妃!」
長孫無垢道:「不,不!別叫我秦王妃。我不過癡長您幾歲,您若不嫌棄,能叫我一聲姐姐,我就很歡喜了!」
燕兒心中激盪,道:「無垢姐姐,我這樣叫您,好不好?您也別叫我公主了,叫我燕兒吧。」
「好,好!燕兒妹妹,您答應幫我了?」
燕兒低頭想了一會兒,道:「我是有一個法子,但是……但是對您不起,我……」
「不,不!」長孫無垢打斷她的話,「您能救得世民,那就很對得我起了,我什麼都不怨您!」
燕兒抬頭望著她,好一會兒才道:「無垢姐姐,天下可到哪裡能找得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世民這樣待您,真是沒心肝!」
長孫無垢微微苦笑道:「我再好,又有什麼用?在他心中,我不過是個不得不供奉起來的泥雕木塑,他什麼事都不跟我說,我什麼忙也幫不上。」
燕兒扶她起來,道:「無垢姐姐,您放心,我一定竭盡所能令他清醒過來,讓他知道您的好處!」
夜色沉沉,卻似有千萬種聲音在響:火焰燒灼著房屋的畢剝聲,磚瓦木頭跌落在地的聲音,嬰孩的哭叫聲,人群的驚叫聲,還有……還有就是吉兒撕心裂膽的叫喊聲:「世民,世民!來救我啊!救我啊!」
李世民只覺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燒著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兒抱著哭喊不休的孩子,在大火的中心滿面血污的呼叫。他想衝進去,可是雙腳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點都不聽使喚,怎麼用力都動不了分毫,只是眼睜睜的看著烈焰將她吞噬、吞噬!他張口想叫,可是連動一動唇都不行,彷彿是在夢魘之中。他用力的掙扎,忽覺腳下山搖地動,猶似踏在空中沒半點依憑,身子直往下墮。他大叫一聲,猛然從噩夢中醒來,才發覺自己坐在死一般黑沉沉的書房中,耳中猶在迴響著夢中的種種吵嚷之聲,嗡嗡的響個不住。
他趴在書案上,不住的喘氣,只覺那嗡嗡的耳鳴漸漸的輕下去,卻沒有歸於沉寂,仍在迴盪不已。忽然,他發現那不是耳鳴,真的有聲音在響,遠遠聽來,似是什麼樂聲。漸漸,那樂聲由輕而響,原來是有人在吹響胡笳,那調子分明是昭君的《十八拍》,靜夜聽來,格外的淒酸傷心,催人淚下。他心中感慨系之,聽得一會,忍不住跟著一陣心酸。
他張開眼站起來,推開房門,只見遠處的偏殿燈光猶亮,那胡笳之聲就是從那兒傳來。他倚門望著那燈火,聽那樂曲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但淒苦之意總不改變。那曲子本是昭君感懷身世之作,因之充溢著自憐孤苦飄零之情,但那吹奏者卻似是別有懷抱,樂韻中多了一份嬌柔動人。他不由自主的隨著那樂聲走了出去,慢慢步進殿中。
只見殿中央擺有一榻,榻前矮几上放著水果和一壺酒,旁邊點了一支白燭,燭光昏暗,映襯得殿中一片灰暗慘淡。榻的對面是個圓圓的窗子,一個女子頭戴七彩寶石束髮冠,頸上套著金燦燦的瓔珞,臂上、腕間配帶著臂釧、手鐲,雙臂挽著長綢,腰際束著繪了葡萄花紋的帶子,下身白衣如雪,面朝窗,背對門,正在吹出他所聽到的胡笳之聲。她好像沒聽見他進來,仍是繼續吹奏。
他也不問那女子是誰,走到榻上躺下,一手抓起酒壺,頭一仰,向著面上直潑下來。那酒一入口,火辣辣的有如一條火炭直躥進喉中,燒得胸口又是難受,又是痛快!
那女子這時停了胡笳,在榻前旋動身子,跳起舞來。她舒臂揚手,身上的長綢、綵帶、白衣隨著她的身子旋轉而向四周鼓蕩起來,將那支白燭吹得焰火四曳,映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微弱的燭火在她的白衣上反射出來,映得她的白衣亮晃晃的,她的臉龐卻是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她腳上穿的是柔軟華麗的錦靴,踏踏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無息。李世民只見一片白衣忽起忽落,猶如一隻極大的白蝴蝶在飛舞。
那女子的跳的是突厥的胡旋舞。這舞蹈名稱中有一個「旋」字,正因舞姿以急速旋轉為主。這舞男女都可以跳,但以女子跳的較多。後世唐代的大詩人白居易曾寫有一首《胡旋舞》以狀其舞姿:「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繇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悍。
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這舞那時傳入中土已久,在漢人頗受歡迎,李淵尤其喜愛看這舞,李世民便常常都能看到。他平日所見的胡旋舞,或者是宮廷宴會中的宮女娛賓,往往動作呆板,缺乏靈動之氣;或者是市井酒肆中的舞伎陪酒,動作倒是變幻多端,卻是竭力獻媚,不惜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猥瑣姿態以挑逗客人。但如今這女子的胡旋舞,卻是靈動變幻、雍容優雅兼而有之。看她隨手揮灑,舞步如行雲流水,宛如仙子下凡,凌波而蹈。
漸漸的,酒氣上湧,李世民只覺眼前景物越來越模糊,只見一片燭光和一片白衣在眼前交互來去,合起來又分開,分開又合起來。他手一鬆,酒壺從手中跌落骨碌碌的滾了幾滾。他似乎見到那片白衣移到眼前,覆在他身上,便伸手擁進懷中。
又是一個清晨。
陽光從圓圓的窗子投射進來,殿內一片暖烘烘。李世民微微張開眼,只見那女子又坐在窗前,背對自己,仍是一身白衣。這時她跪坐在雙腳上,脫了寶石冠,一頭烏髮全瀉落到地上。
他又合起雙眼,昨夜的種種都那麼清清楚楚的浮現在腦海之中。他摟住那女子時,便已很清楚她不是吉兒。可是一種疲累欲死的感覺攥住了他,他不想抵抗這誘惑,只想沉進這如水的柔情之中!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快感,心中的鬱悶似都宣洩了出去,又回復寧靜的心境。
這女子是誰?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她不是吉兒。這種感覺真奇怪,他竟不感到有半點羞愧或內疚之心。他不是應該大感羞慚才對的嗎?吉兒屍骨未寒,他又不識得這女子就侵犯了她。可是,沒有!他只感到說不出的平和安閒,這些日子來的種種痛不欲生,就像昨夜的烈酒一樣,燒灼過他的胸口後潮汐一般退去,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撩動他的心湖,掀起狂暴的巨浪。
他又張開眼,只見那女子沐浴在陽光之下,彷彿也在散發出金燦燦的光芒。他心中不動感情地想:「她是誰呢?」他這樣問自己,卻沒半點急於知道的心情,倒似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這時,那女子緩緩轉過身來。李世民凝視著她,感到她的面貌好像很熟悉,可是又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仍是不動感情地心中問道:「她是誰?」忽然,他想起來了,那麻木了的心終於微微一震。他坐了起來,看著她的眼睛,淡淡的道:「燕兒,是你。」
是的,是史燕兒!他自認識她以來,這是第一次見她不穿戎裝,第一次見她散了頭髮以女子的打扮出現在他面前。難怪一開始竟認不出她來!在他心中一直將她看作一個很會打仗,好像跟男子沒兩樣的驍將,如今忽見她一身女裝的出現,竟像是見到了第二個人!
剎那之間,他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卻仍出奇的平靜:「吉兒才剛剛死去,我就跟她搭上了,這是不是很可恥?」但他仍是尋不著半點不安,反倒突然湧起一股自暴自棄之心,一伸手拉過燕兒,將她按倒在榻上,俯身便要往她唇上吻落。
燕兒卻伸手擋住,道:「不要!」
李世民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心中一片空蕩蕩。
燕兒又道:「以前你一定以為我是不通世情、任性胡為的刁蠻公主,可我不是!現在你一定以為我是淫賤放蕩、水性楊花的無恥女子,可我也不是!」
李世民放開她,回身將頭埋進臂彎之中,悲叫道:「啊,我是怎麼了!」
燕兒道:「昨晚,我是心甘情願的。但我不是為了我自己,也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你的妻子!」
「無垢?」李世民驚叫一聲,轉過身來,惶惑的望著她。
燕兒目光閃閃的與他對視,道:「你只顧著自己傷心,卻從不想想你妻子是多麼難堪!你對她無情,可憐她卻不肯對你無義,這些日子裡沒天沒夜,只是代你擔驚受怕、茶飯不思、睡不安寢!你……你卻何曾有想起過她?」她越說越激動,一字一頓的道:「你若果還有半點血性,那就不該這樣沉淪下去!」
李世民只覺腦中嗡嗡直響,忽然大叫一聲,直奔了出去。他跌跌撞撞的來到寢室,長孫無垢聽到響聲站了起來。二人一朝相,李世民見她面色慘白,雙眼紅腫,上面兩個大大的黑圈,顯見不知有多少個不眠之夜在哭泣淚流中度過。他不由得雙腳一軟,伏倒在她腳下,泣道:「無垢,我對不起你!」
長孫無垢心中一酸,只想撲進他懷中痛訴這些天來的委屈和焦慮,質問他何以對自己這般無情。但是,這是不守婦道的啊!她強忍著這一股衝動,上前扶他道:「你千萬別這麼說,快起來!」見他站了起來,便照著哥哥教的話道:「我……我從沒怨恨過你什麼。只是皇上……」她遲疑不語。
李世民一驚,登時滿腔兒女哀思化為烏有,忙問:「父皇怎麼了?是……是不是我連日不上朝,他生氣了,要削我王號?」
長孫無垢忙道:「豈至於此!只是如今西秦軍又要來攻打長安了,你……生了這『病』,朝中無人統兵,大家都慌了手腳,有人向皇上建議棄守長安,皇上頗為動心。」
李世民驚怒道:「是誰出這等餿主意的?我們就是戰死到最後一人,也不可放棄長安!何況西秦軍上次只是僥倖得勝,以他們的能耐,豈能真的威脅得了長安?」
長孫無垢道:「可是沒有你,又有誰能領兵出戰?」
李世民霍的站起來道:「我這就去見父皇!」
長孫無垢忙拉住他,道:「且先別急!我哥哥一直在等著見你,你還是先見他一面,好吧?」
「不錯,」李世民心中不禁又是一陣羞慚,「我早該見見他的。」
李世民一進殿中,便見長孫無忌站起來,在案上整整齊齊的擺開三封信。他奇道:「這是什麼?」
長孫無忌肅然道:「這是房杜兩位及我給大王的辭別信!」
李世民驚道:「什麼?」
長孫無忌道:「大王昧於私情,置國家社稷安危於不顧,我們都好生失望,自問無能輔助大王,又豈能屍餐其位?只有退位讓賢,歸隱山林,從此不問世事!」
李世民面上一紅,道:「此事之錯,全在於我,豈能怪三位?辭別之話,休得再提。」說著拿起三封信湊到燈火上,片刻間已燒成灰燼,然後一擺手道:「過去的就不必再說了,如今我軍情況如何?」
「一言蔽之,軍心大亂!薛舉之死雖稍稍延緩了西秦軍的進攻,但薛仁杲現已接位,正大舉來攻。我軍群龍無首,人心惶惶。皇上曾欲御駕親征,但眾大臣死死勸住。」
李世民「哼」的一聲,道:「父皇若親征,豈不是抬舉了西秦軍?勝了不見得光彩,敗了可就是亡國的大禍!」
長孫無忌點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皇上終於放棄了這個想法。後來太子也上書請求領兵出戰。」
李世民心頭一震,道:「什麼?」登時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彷彿自以為屬於自己的東西正被旁人覬覦。
長孫無忌道:「但皇上沒有同意。」
李世民暗暗鬆了口氣,又聽長孫無忌道:「皇上之意,仍是盼大王再次出征。」
李世民道:「我亦正有此意。上次是給薛仁杲撿了便宜,此人有勇無謀,不足為患,我有把握一定可以敗他!現下我就入宮面見父皇,請求出戰。」
長孫無忌道:「且慢!大王有三件比面見皇上更重要的事要辦。」
「哪三件?」
「大王要打勝仗,靠的終究是將領士卒。上次之敗對士氣打擊很大,大王得做些事情來激勵士氣,因此首要之事應是到校場去慰勞士卒,並開壇祭奠上次戰死的兵將。」
李世民深以為然,道:「該當如此!」
長孫無忌又道:「第二件,是劉文靜和殷開山二人因上次打敗仗而被皇上革職。此事二人實屬冤枉,大王還得對他們好好撫慰一番,以免二人心懷怨忿。」
李世民欣然道:「正是!他二人是代我受過,應該好好補報。」
「至於第三件,則是大王這次『生病』,委實得罪了不少人。還請大王委屈一點,親上眾大臣的府上賠禮道歉,方可免去不必要的嫌隙。」
李世民讚道:「難為無忌兄為我設想得如此周到,我馬上就去辦!」
皇宮之中,李淵和裴寂正在一起喝酒。
李淵愁眉苦面的喝著悶酒,滿懷心事,歎道:「裴老鬼,我如今才知道做皇帝原來是這般辛苦的。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年和你在太原的日子過得逍遙快活。」
裴寂卻是心無掛慮,想:「你倒說得好聽。什麼皇帝不好做,真是又佔便宜又耍口乖。若是皇帝不好,你何不跟我換個位兒?不過說實在的,我做這魏國公可當真比你做那皇帝要舒服。你吃什麼、喝什麼、有什麼樂子,我也能享用到。可是你做皇帝,一會兒要氣惱兩個兒子為一個女子而爭得反目成仇,一會兒又得害怕西秦軍打進來搶了你的帝位。我呢?要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薛仁杲也不會來貪我的魏國公之位;就算唐軍打敗仗亡了國,我還可以去奉薛仁杲為主,只要放聰明點,照樣做我快樂逍遙的魏國公,豈不遠勝你了?」他心中得意洋洋,口中卻說:「皇上不必擔心!皇上洪福齊天,聖天子有百神呵護,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那薛仁杲不過是個跳樑小丑,皇上不值得為他勞神傷腦。」
李淵卻仍是唉聲歎氣:「薛仁杲本來倒是不足畏的,但如今二郎這般鬧彆扭,沒有主帥領兵,卻如何抵敵?」
裴寂卻不以為然。他並不以為唐軍中只有李世民一人堪為主帥,沒了他就不行。好比李靖吧,便是將帥之才,讓他代李世民領兵出戰,一定不會讓西秦軍得了好處去。確實也有些死心眼的大臣向李淵提議讓李靖掛帥,可李淵大搖其頭,說:「李靖年已老邁,不堪托此重任!」才四十六七的李靖就叫「年已老邁」?在一旁聽著的裴寂幾乎失笑出來。李淵在太原起兵時已年過五旬,憑什麼說比他還年輕的李靖不堪托以重任?裴寂雖對國家大事混混噩噩,但對這些勾心鬥角的東西卻是獨具慧眼,對李淵和李靖之間的心病頗能瞭解。李靖也是野心勃勃,欲與李淵爭天下之人。當初他聽說李淵將自太原起兵,便欲向江都告發,不惜充作重囚,以便可以被迅速押往江都。不料李淵進軍神速,他的囚車才到達長安,長安已被包圍,他亦落入李淵手中,真的成了階下之囚。李淵聞報勃然大怒,要馬上斬殺他,還是李世民替他求了情,才保住一條性命,但以後投閒置散,一直不獲重用。平日尚且對他這般猜忌,與西秦軍作戰這等系及李唐生死存亡的大事,李淵怎肯將兵權托負於他?裴寂自己心裡再明白,也決不會蠢到開口向李淵舉薦李靖!這時聽李淵又在悲歎軍中無人,心中不禁冷笑,想:「你既然非自己的兒子都不能相信,那又怪得了誰?自然只有還是去求李世民了。」
李淵忽道:「裴愛卿,不如你替朕做特使,去秦王府勸勸二郎吧!」
裴寂一聽,嚇得幾乎從椅上跳起來,叫道:「不,不!我不去!」
他委實是對李世民怕到了極點!有時不期然的與李世民遇上,他竟會嚇得雙腳直抖,忍不住直打顫。其實李世民對他倒還執禮甚恭,至少不會像劉文靜那樣擺臉色給他看。但他雖恨透了劉文靜,卻並不怕他;對李世民卻是怕得半死,連恨的勇氣都沒有了。他分明從李世民望他的眼神之中看出徹骨的鄙視與厭惡,那目光象刀子一樣直插進他心底,令他油然而生無所遁形之感。往日尚且如此,更何況如今他正在狂怒之中?據說前幾次李淵派去的使者全都給他亂棒打出,他若去走這一趟,怕不頭破血流的狼狽而回?僅僅想到這些,他已感到頭皮發麻了。
李淵也明白裴寂的為難。他自己又何嘗不為難呢?他也知道李世民是受了重大委屈,才這般性情大變。但不管怎麼說,李元吉畢竟是他親兄弟,總不成為了一個女子就將他殺了為李世民解氣吧!更何況在他內心深處,並不以為李元吉的行徑是什麼滔天大罪。這種少年人的荒唐事,他自己年輕時不也做過嗎?如今還不照樣做了大唐的開國皇帝!只是此事牽涉到李世民,不免就麻煩多多了。說到底,都怪三胡的娘早死,沒個女人管教他,否則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困局了。事到如今,只有快快給他找個正正式式的女人成家立室,生下兒女成群,他自然就會定下性來。是以李元吉的事好解決,但這一切還得有待李世民的心病解開才好辦,而這卻正是眼下最棘手的。
這時,他拿出懇求的口氣道:「裴愛卿,你向來最深得朕心,又最能為朕排憂解難,這件事除了你,更有誰能辦得到呢?你就能者多勞,勉為其難一次吧!」
裴寂聽得冷汗直淌。他知道李淵雖然做了皇帝,平日卻不大擺皇帝的架子,跟他更是仍舊襲用以前在太原時的「你」、「我」之稱。如今他語氣雖是溫和到極點,卻打起「裴愛卿」、「朕」的腔調,那等於是擺出皇帝的威嚴來了。若自己這時還要拒絕,那豈不是抗旨的大罪?他惶急之下,竟急出一個藉口來,忙道:「皇上明鑒,小臣這幾天正為皇上忙一件事,實在抽不出身來啊。」
李淵奇道:「你忙?你會忙些什麼?」
裴寂嘻嘻笑道:「小臣這幾天在想,齊王這次闖下這彌天大禍,都因他府中寵姬雖是不少,卻缺了個正式的女主人,弄得他的心太野了,老出去尋花問柳。若給他找個家世配得上皇家、性情溫良賢淑、相貌姣好的女子,那就能將他的心牽絆在家裡,不會再惹出亂子來了。」
李淵從心底喜出來,道:「你這老鬼,真是給你鑽進我心裡去了。怎麼總跟我想的一模一樣?」
裴寂忙行個禮道:「小臣這是代主操勞,理所當然的!不過要找到這三個條件都齊全的女子,可還當真大不容易呢。小臣苦苦尋覓了好久,一直都沒碰上合適的。誰料俗話說得好,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竟給小臣在偶然之間找到了。」
李淵忙問:「是誰?是誰?」
「皇上還記不記得前隋煬帝有個弟弟,叫楊恭仁的,如今歸順我朝,拜為黃門侍郎?」
李淵側頭想了想,道:「不錯!我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裴寂道:「那楊恭仁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剛剛不久前嫁給前隋鷹揚府的武士鑊作填房,小臣還去叨擾了他的喜酒。酒席上新夫人的妹妹出來勸酒,雖只是驚鴻一瞥,但其美艷絕倫,令在座嘉賓無不傾倒。當時小臣就想到,這楊恭仁是舊隋皇族,論家世正好配得上皇家;他女兒既是皇族的郡主,種種教養自非尋常家的女兒所能比擬;而她的美貌更是有目共睹。這樣十全十美的女子,可到哪兒找去?因此小臣便留了心,想來這楊家的二姑娘是上天專門派來給齊王做妻子的呢!」
李淵大喜,道:「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一直也想著要與楊家結親。當初二郎求娶那吉兒,我正想著她原是煬帝的女兒,這門親事再相襯不過,誰料出了三胡的事,我也正可惜失卻了這個好機會。如今聽你這麼一說,原來楊恭仁也有個女兒待字閨中。她雖不是正式的公主,但那吉兒即使入我李門,終究是個小妾;三胡若娶這楊家的女兒,卻可立她為正室,名份上就更好聽了。這親家一結,楊恭仁從此對我朝死心塌地,豈不是美事一樁?」
裴寂見李淵如此高興,忙趁熱打鐵的道:「皇上既然同意,小臣這就去向楊恭仁提親如何?」
正說到這裡,門外忽跑進太監首領,興沖沖的大叫:「皇上大喜,皇上大喜!秦王的『病』好了!」
李淵和裴寂都是一齊跳起。李淵急問:「真的?真的?你怎麼知道?」
那太監說:「秦王昨天已經下了軍營慰勞將士,還設了祭壇追悼上次陣亡的士卒。今天他又登門拜訪各位大臣,想來馬上就會進宮來面見皇上。」
李淵笑罵道:「這個二郎!『病』好了也不先來見見他老子,反倒四處亂跑。」
裴寂更是歡喜,心想:「李世民的『病』既好了,李淵就不會逼著我做特使去勸他了。這次真是死裡逃生!」
卻聽到李淵道:「裴愛卿,你還是做朕的特使,前去慰問秦王,並傳他快快入宮見朕。」
裴寂嚇了一跳,忙道:「皇上不必心焦。秦王孝順,他自己很快就會進宮來的,小臣這一趟還是免了吧!秦王的『病』好了,接下來便該辦齊王的婚事,小臣要大忙特忙了呢。」
李淵點頭道:「不錯,不錯!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務必要搞得風風光光,讓楊恭仁打從心底裡感激我朝皇恩浩蕩。」
裴寂大喜,心想:「你既說了要搞得風風光光,那麼我就老實不客氣,事事都往大處使錢好了,正好方便我狠撈一筆!」
李淵心中卻想:「二郎一『病』好就跑軍營,跑大臣家,就是不往我這兒跑,哪裡有半點『孝順』之心?他如今已是這般桀驁不馴,日後羽毛硬了,我還能管束得住他嗎?」想到這裡,剛剛聽到消息時的喜悅登時消了大半,一股寒意反倒從心底升起,忍不住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