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死裡逃生洹上歸隱 文 / 丁中江
慈禧高齡當國,風燭殘年,當時兩宮不和,光緒所期待的,就是慈禧遲早總要壽終正寢,所以唯一對抗慈禧的方法就是「等待」。不幸,正當慈禧病危時,光緒卻搶在她之先駕崩。光緒先慈禧而死,這件公案是清王朝最後歲月中一大秘密,有人說慈禧垂危時叫人先謀害了光緒,又有人說是袁世凱的陰謀。所有的傳說只是傳說,誰也無法證實真相是怎麼一回事。
袁世凱當然恐懼光緒重新執政,他死命地掌握著北洋軍,鞏固自己的力量,就是以防萬一。光緒卅四年(1908年)皇帝和太后都在病中,清廷計劃為光緒立嗣以備萬一,袁極力支持立慶親王的長孫為嗣,可是他的計劃卻不被慈禧所接受。慈禧雖然不喜歡光緒,但是她和醇親王一家人的關係非常密切,因為她的親妹妹便是嫁給醇親王奕。奕-的兒子中,一個是光緒,一個是載灃。載灃繼承了醇親王的王位,娶的太太又是慈禧親信榮祿的女兒。所以慈禧為了這種私情,寧願把天下交給載灃所生的,才三歲又好哭的溥儀,並命載灃以監國攝政王名義抱了他的兒皇帝統治大清江山。
另有一個傳說是當病中的光緒聽到自己親兄弟要作攝政王,也不禁流露了笑容,於是他秘密地寫了一個字條給載灃,上面只有四個字,是「殺袁世凱」。
袁世凱在醇親王載灃被任命為攝政王以後,也曾做了一番努力,他以國家需立長君為由,建議載灃自己做皇帝,他希望以擁立載灃自己做皇帝,來求取載灃的諒解,可是他這個建議不僅未被載灃接受,反而卻召來一頓很嚴厲的申斥。他乃稱病請假到天津小住。
載灃當國後,真的在籌劃要替皇兄報仇,誅殺袁世凱。康有為有一封「上攝政王」書,這封信強調光緒之死是袁所殺,請「殺賊臣袁世凱」。康函摘要如下:
「罪臣康有為稽顙上書監國攝政王爺殿下:十月二十一日驚聞大行皇帝上賓,天地晦冥,山川崩竭,薄海號痛,泣於昊天,鼎湖攀髯,呼號莫及。嗚呼痛哉!豈謂御宇三十四年捨身愛民之聖主,而棄我臣民如此其速,且如此其酷也。
有為僻居海外,逖聽所得,僉謂逆臣袁世凱蓄謀篡弒,已歷歲年,今次大喪,又適與大行太皇太后之喪後先銜接;稽諸前史,從所未聞,舉國洶洶,杯弓蛇影之痛,懷莫能釋,自推原禍首,莫不集矢於逆臣袁世凱之一身。有為痛急之餘,不揣冒昧,曾僭電殿下,請討賊臣人安社稷,未審九閽深邃能達典簽否也?
自頃日讀宮抄,見大喪之禮無異常,豈先帝之喪實由天禍,而非有如外間所擬議者耶?抑有深哀隱痛,為臣子所不復忍言,而為先帝諱之者耶?海外孤孽,固不敢妄為臆測。雖然逆臣袁世凱為先帝之罪人,固已昭昭然天下所共見,苟有弒逆之事,其惡固擢發難容,即無弒逆之跡,其罪亦難從末減。有為躬受先帝厚恩,而先帝之知世凱,實由有為,今有為若不揭其惡而正其罪,則將何面目以見先帝於地下,故敢瀝述前事,為殿下陳之。
夫使先帝之喪而有可疑,則逆謀必出自世凱,固無論矣。即日無可疑,然試思先帝方以鼎盛之春秋,曷為而棄我臣民,豈非戊戌以後,十年憂傷,抑鬱之所致乎?而孰使先帝積十年之憂鬱而卒繼志以殂落者,則皆逆臣世凱一人為之也。先帝之事大行太皇太后,仁孝恭謹,四十年如一日,天下之所共聞也。
戊戌春夏之交,先帝發憤於中國之積弱,強鄰之侵凌,毅然維新變法以易天下。其時慈宮聖意所在,非外廷所能窺伺,就令兩宮政見小有異同,而慈孝感召之誠,終未嘗因此而稍殺。自逆臣世凱無端造出謀圍頤和園一語,陰行離間,遂使兩宮之間常有介介,而後此事變遂日出而不窮。先帝所以備歷艱險以迄今日,實惟此之故。今使如世凱言而果有事也,則將謂先帝為此事耶?抑謂全由罪臣有為主謀,而先帝受罪臣之蒙蔽耶?
夫以先帝之仁孝,肯為此悖逆之舉?若世凱謂先帝為與聞,是誣先帝以不孝也。罪臣受先帝特達之知,稍有人心,固不忍行其蒙蔽,且以先帝之英明,又豈罪臣所能蒙蔽者!若世凱謂先帝為罪臣所蒙蔽,是誣先帝以不明也。推原世凱所以造出此無根浮言之故,全由世凱受先帝不次之擢,其事頗為廷臣所矚目,而盈廷洶洶,方與新政為難,世凱忽生自危之心,乃幻出此至狠極毒之惡謀,如俗諺所謂苦肉計者以求自解免,此戊戌冤獄之所由起也。
(中略)
罪臣當光緒二十八年八月初二日恭承先帝手頒朱諭,命以愛惜身體,善自調攝,期他日更效馳驅,共建大業。十年以來,每一憶誦,血與淚俱。今先帝大業已矣,罪臣不敢惜身,惟大仇未報,無以見先帝於地下,且舉國皆畏世凱無恥忘仇,然則先帝之冤非罪臣發之而誰發之?
夫圖治之序固有先後,以中國之大,致強猶反掌耳。但有賊不討,大倫已僉,大法全廢,更何道以治國乎?先帝喪苟有可疑,袁世凱固賊也;既無可疑,袁世凱亦賊也。許子不嘗藥,《春秋》猶書為弒君。夫世凱之所陷先帝者,又豈此嘗藥之比哉?昔齊陳恆弒君,孔子魯人,猶請討之。況罪臣曾受先帝生死骨肉之恩者耶!自念獲罪,不敢冒犯,待之彌月,不能隱忍,敢冒斧鋮之誅,謹以上聞,不勝悲痛哀憤之至,伏惟睿鑒。有為泣血謹上。」
宣統(溥儀)臨朝,攝政王載灃曾召見滿漢軍機大臣宣示先帝遺詔,這時老臣張之洞卻跪在地上連連叩頭,以「國有大喪,不宜誅戮大臣」為由反對,慶親王奕-也表示反對。當天載灃還密電徵詢北方幾個北洋系的漢族軍事首長意見,第四鎮統制吳鳳嶺,第六鎮統制趙國賢的答覆都是:「請勿誅袁,如必誅袁,則先解除臣等職務,以免兵士有變,致辜天恩。」
大臣的反對,和可能發生兵變,就使袁世凱逃脫了「誅戮」的命運。下面抄錄一段宣統廢帝溥儀關涉這一幕的回憶——
對我父親攝政王來說,最根本的失敗是沒有能除掉袁世凱。有一個傳說,光緒臨終時向攝政王托付過心事,並且留下了「殺袁世凱」四字朱諭。據我所知,這場兄弟會見是沒有的。攝政王要殺袁世凱為兄報仇,雖確有其事,但是被奕-為首的一班軍機大臣給攔阻住了。詳情無從得知,只知最後讓父親洩氣的是奕-的一番話:「殺袁世凱不難,不過北洋軍如果造起反來怎麼辦?」結果是隆裕太后聽了張之洞等人的主意,叫袁世凱回家去養「足疾」,把他放走了。有位在內務府幹過差使的「遺少」給我說過,當時攝政王為了殺袁世凱,曾想照學一下康熙皇帝殺大臣鰲拜的辦法。康熙的辦法是把鰲拜召來,賜給他個座位,那座位是一個只有三條好腿的椅子,鰲拜坐在上面不提防給閃了一下,因此構成了「君前失禮」的死罪。和攝政王一起制定這個計劃的是小恭親王溥偉。溥偉有一柄咸豐帝皇帝賞給他祖父奕的白虹刀,他們把它看成上方寶劍一樣的聖物,決定由溥偉帶著這把刀,做殺袁之用。一切計議停當了,結果被張之洞等人攔住了。這件未可置信的故事至少有一點是真的。這就是那時有人極力保護袁世凱,也有人企圖消滅袁世凱,給我父親出謀劃策的大有人在。袁世凱在戊戌後雖然用大量銀子到處送禮拉攏,但畢竟還有用銀子消除不了的敵對勢力。這些敵對勢力,並不全是過去的維新派和帝黨人物,其中有和奕-爭地位的,有不把兵權拿到手誓不甘休的,也有為了其他目的而把希望寄托在倒袁上面的。因此殺袁世凱和保袁世凱問題,早已不是什麼維新與守舊、帝黨與後黨之爭,也不是什麼滿漢顯貴之爭,而是這一夥親貴顯要和那一夥親貴顯要間的奪權之爭。以當時的親貴內閣來說,就分成慶親王奕-等人的一夥和公爵載澤等人的一夥。給我的父親出謀劃策以及要權力地位的,主要是後面這一夥。
其中最難對付的是奕-和載澤。奕-在西太后死前是領銜軍機,太后死後改革內閣官制,他又當了內閣總理大臣,這是叫度支部尚書載澤最為憤憤不平的。載澤一有機會就找攝政王,天天向攝政王揭奕-的短。西太后既搬不倒奕-,攝政王又怎能搬得倒他?如果攝政王支持了載澤,或者攝政王自己採取了和契-相對立的態度,奕-只要稱老辭職,躲在家裡不出來,攝政王立刻就慌了手腳。所以在澤公和慶王間的爭吵,失敗總是載澤。醇王府的人經常可以聽見他和攝政王嚷:「老大哥這是為你打算,再不聽我老大哥的,老慶就把大清斷送啦!」攝政王總是半晌不出聲,最後說了一句:「好,好明兒跟老慶再說……」到第二天,還是老樣子,奕-照他自己的主意去辦事,載澤又算白費一次力氣。
載澤的失敗,往往就是載灃的失敗。奕-的勝利,則意味著洹上垂釣的袁世凱的勝利。攝政王明白這個道理,也未嘗不想加以抵制,可是他毫無辦法。
誅袁計劃既然難行,載灃乃於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一日(1909年1月2日)以皇帝名義明降上諭:「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夙蒙先朝擢用,朕登極之後,復與殊賞,正以其才可用,使效馳驅,不意袁世凱現患足疾,步履維艱,難勝職任。袁世凱著即開缺,回籍養痾,以示朝廷體恤之意。」
袁世凱在天津奉到「回籍養痾」的詔旨,這時他還和他的一位外國朋友取得聯絡,這位洋朋友是英國駐清公使朱爾典,他們早已建立了極親密的關係。據說朱爾典拍了胸膛願意擔保袁的生命安全,於是袁世凱才懷著沉重的心情由天津遄返北京,向皇帝謝恩和辭行。
權勢-赫的袁宮保,竟在幾天之內變成了喪家之犬,倉皇地告別了北京城,臨行前他把在北京價值卅萬元新購置的府學胡同私宅贈給了段祺瑞。這時北洋六鎮統制名單是:第一鎮統制何宗蓮,第二鎮統制馬龍標,第三鎮統制曹錕,第四鎮統制吳鳳嶺,第五鎮統制張懷芝,第六鎮統制段祺瑞。
袁離北京時,只有嚴復和楊度兩人送行。
袁從北京回到項城,先已在項城的衛輝城外購屋數十楹,故留居於此。宣統元年(1909年)五月移居彰德府北門外的洹上村。洹上村有天津何氏的別墅,袁予以購置添修,題名養壽園,自號洹上釣叟,一付閒雲野鶴的姿態,每天飲酒賦詩,遊山玩水,藉以消除清廷滿人對他的注意。其實京中動靜,朝廷消息,他瞭若指掌,北洋派大將馮國璋、段祺瑞和其他將領都經常輕車簡從來彰德,向袁報告情況,請示做法,袁則用非常親密的態度接待這些幹部,臨別時還要贈送豐厚的路費。
在政治上,他的老友徐世昌紅極一時,並未因袁失勢而受影響,時而外放總督,時而內調尚書。袁歸隱後,徐竟升任內閣協理大臣(就是副內閣總理的地位);袁一手提拔的趙秉鈞則任民政部侍郎,掌理全國警察和特務;袁的長子克定仍在郵傳部任丞參,他們都負責京中聯絡工作。內閣總理大臣奕-,陸軍大臣蔭昌也和袁保持密切關係;而各省督撫大員中,袁仍有不少的親戚和故舊。因此,袁雖然在洹上隱居,可是卻擁有極大的政治潛勢力。
這時隨袁在洹上的有兩大智囊,兩人都是姓楊的,一個是楊度,他原任憲政編查館的提調,後來投入袁的門下滿以為可以成為立憲的風雲人物,怎知袁被逐,他亦只好隨袁出走,失去騰達機會。他常歎息地說:「伊籐博文的命太好,我的命太苦!」一個是沉默寡言的楊士琦。楊是安徽泗州人,直隸總督楊士驤的兄弟,楊士驤亦是袁黨。
袁在歸隱期間,曾做了一首五言絕句,詩曰:「樓小能容膝,簷高老樹齊,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袁的門下士一面作詩奉和,一面則貢以諛詞:「宮保珠玉在前,我輩不敢獻醜了。」這些趨附之輩又竊竊私議說:「詩雖不佳,可是氣魄雄偉,大似開國帝王口吻。」
這年恰好是袁50歲,可是他的頭髮鬍子早已斑白,他一共有七房太太,已生了15個兒子。他最寵愛的姨太太是五姨太,據說是段芝貴奉獻的。
載灃當政後,一方面放逐袁世凱,一方面更進一步排斥漢族。首先是在軍事方面,他把全國兵權總攬在皇室手裡,要建立一個駕乎一切軍隊之上的皇室武力。就在他擔任攝政和放逐袁世凱的同時,他宣佈成立禁衛軍,由他統率,同時設立貴胄學堂以培養滿族的高級人才;又代皇帝為全國陸海軍大元帥,並成立陸海軍聯合參謀機構軍咨處,派滿族大臣毓朗、善耆、載澤、載濤、載洵等主持建軍事務;派載洵赴歐美各國考察海軍,載濤赴德國考察陸軍,蔭昌為陸軍部大臣接統北洋各鎮;宣佈陸軍武官任用制度,近畿各鎮由陸軍部直接統轄,裁撤京畿督練公所;成立海軍部,以載洵為海軍大臣。後來軍咨處擴大為軍咨府。軍咨府的性質等於參謀本部,以載濤、毓朗為軍咨大臣。同時並宣佈今後軍隊首長的任用計劃,新軍卅六鎮的高級將領都由貴胄學堂畢業生擔任;全國綠營和巡防營次第裁撤,以禁衛軍拱衛京城,並控制全國新軍。
海軍大臣載洵、軍咨大臣載濤都是載灃的親兄弟,也是光緒的小弟弟,這兩人是清末全國聞名的大貝勒。海軍大臣載洵有一次被派到奉天去查案,他是坐火車前往的,到了奉天車站,滿城文武官員都到火車站恭迎,可是欽差大臣卻在車廂內發了脾氣,怎麼請也不肯下車。歡迎行列見欽差不下車,自然也不敢散走,其中有聰明的官兒們猜想欽差大臣大約是有什麼需求,乃偷偷地向欽差的親信隨從打聽。不打聽還好,一打聽可把人駭壞了,原來欽差大臣要地方官孝敬他3000套貂皮,如果不答應欽差就不下車。這可把地方官難倒了,因為關外雖然盛產貂皮,立刻要湊3000套則是辦不到的,可是如果湊不齊,欽差大臣就不肯下車,這樣地方官就要擔承很大的干係,因此只好答應下來,立刻派人赴各地搜購,總算在欽差回京之前湊齊了。欽差雖然滿載而歸,可是搜刮的醜聞已傳遍了關內外,從此載洵就被人稱為「三千套」。載濤雖然沒有這類笑話,但他卻是一個出名的膽小鬼。至於攝政王載灃呢?他當國後很像模像樣,每天坐朝聽政,批閱公文,可惜他聽政時,對群臣的報告,吶吶不能作指示,而批示則又別字連篇不知所云,常在朝堂上好像睡眠不足,呵欠連連。還有他是出名怕太太的。
禁衛軍雖由載灃統率,實際責任卻在載濤身上,而載濤也很少過問,又交給士官畢業生良弼負責。良弼本任禁衛軍第一協協統,其後任禁衛軍訓練大臣,他是滿族親貴中敢作敢為的少壯派,吸收了一批士官生作為禁衛軍的各級將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