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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眾美人登堂視殮 諸親朋設祭助喪 文 / 佚名

    話說三十一美同進靈幃,號■大哭。哭了一回,然後個個易了白布裙衫,一片白衣如雪,孝幃中挨次坐下,猶如白蝴蝶一般。三十六位美人守著挹香,挹香雖則中年摧折,也算有艷福的了。件件可辦,惟有眾美人一齊到來視殮,這卻難得之盛事,外邊官紳親友們,都嘖嘖稱盛。

    到了巳牌時候,諸親朋都來祭奠。鄒拜林也備了祭文,到靈前祭奠。上香獻爵畢,讀祝者便捧了祭文,高聲朗誦道:

    維年月日,通家兄鄒拜林致祭於挹香亡棣台靈前:嗚呼!吾棣台溫恭篤厚,忠孝克全,蘭盟得締,鶚薦同游。方期地老天荒,永作吟哦之侶;不料雨飄雲散,又來離別之鄉。十年夢醒,摧殘杜牧之魂;一旦襟分,空吊鐘期之魄。想吾棣台非天宮代筆,即地下修文。

    赴召玉樓,跡悲黃鶴;甘拋金屋,夢斷烏衣。悵此日之音容莫睹,一腔憤懣向誰論;懷昔時之笑語常存,萬種癡狂猶可溯。予懷若此,君恨何如?聊備杯羹一滴,九泉可到;附呈楮帛寸忱,微意敢存。嗚呼!臨奠神傷,伏維尚饗。

    讀祝者正在朗誦祭文,拜林望孝幃前一看,見葉仲英與姚夢仙撰著一幅輓聯在那裡。拜林拭目視之,見上寫道:

    拋父母,棄妻孥,無可奈何君去也,歎廿年壯志旋銷,竟使英雄氣短;別美人,離好友,百般惆悵我傷哉,恨旬朝微痾忽變,空嗟兒女情長。

    拜林看罷對聯,讀祝者祭文誦畢,忽聽得孝幃中悲聲更切。拜林又對遺容看了一回,歎道:「香弟,你在生何等風流,為何此時默默無言耶?」言訖,不覺一陣淒涼,竟奔入孝幃中,放聲大哭。愛卿見拜林如此情形,更加淒切。

    俄而葉仲英、周紀蓮、姚夢仙、陳傳雲、端木探梅、吳紫臣、徐福庭、屈昌侯八友都來祭奠。然後端正成殮挹香不表。

    再說挹香同鬼卒四處遊玩了一番,又到了一個所在,見一年老犯人與著一個犯婦並旁側兩人,都是拖枷帶鎖,鏈條悉索。挹香道:「此是何犯?」鬼卒道:「此即風波亭陷害岳家父子者,罰令永墮地獄,不復超生。」挹香不聽此言猶可,聽了此言,不覺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勃然大怒道:「莫非是秦檜等麼?」鬼卒稱是。挹香大踏步上前,指定二犯罵道:「你們這般禽獸,陽間惡不可恕。屈害忠良,十二道金牌矯詔少保班師,以致金兀朮復進。奸賊嚇奸賊,你良心喪盡,擅敢西窗設計,陷少保於風波亭。你在陽世任你作為,以為忠臣可盡去,奸相可得志。如今問你這狐群狗黨,可能再使些奸謀麼,我嘗讀《宋史》,而見你們屈陷忠良,欺君負國,恨不得啖汝之肉。如今適逢其會,奸賊嚇奸賊,你該飽我老拳!」挹香雖是儒流,斯時怒恨已極,便揮拳將秦檜夫婦打得面青頰腫。旁犯竊竊相語,秦檜道:「此人不過一個秋魁罷了,有什麼稀罕?」挹香聽見,火星直逗頂門,不勝大怒,便回轉頭來罵道:「我之一榜秋魁,卻是十年窗下辛苦中換來的,不若你們這般狗丞相,諂媚求悅,走狗權門,求來的鐘鳴鼎食。」挹香越罵,無明火越提,掄拳亂打了一回,舉足亂踢了一回,方才息怒,復同鬼卒迤邐而行,心中倒覺十分爽快。

    猛抬頭,見一座高台,約有十丈,四面窗■齊全,上寫「望鄉台」三字。挹香道:「上去一看如何,」鬼卒道:「你要還陽的,去看他什麼?況為善之人,不登此台。」挹香道:「我仍只算遊玩,看看何妨。」

    鬼卒只得同他上去。挹香見台前懸一額,曰「回首已非」,兩旁楹聯道:

    陰律本難逃,向鬼卒哀求,那復容汝返也;

    陽間原不遠,看妻孥啼哭,誰能替你生乎。

    挹香正在徘徊,鬼卒開了南窗道:「你要看家鄉,這裡來看。」挹香便至南窗一望,果見家庭十分忙碌,門牆上都紮了青布綵球,自己的屍首停在承志堂,靈前綠燭高燒,東西兩廊僧道們在那裡做什麼功德。挹香想道:「什麼僧道可以超度亡靈,經懺冥中有用,如今我家裡做功德,我也並無什麼應用處。此所謂淫僧妖道,無非騙人財物而已。」又看孝幃中鈕愛卿在那裡揩抹屍身,見他淚涔涔十分苦楚。

    又見四妾都是披麻帶孝,哀哀啼哭。

    又見許多穿白裙衫的婦女,也在那裡悲啼。挹香倒想不出是何人,細細一看,卻原來都是他的心愛美人,數之恰好三十一位。大喜道:「我曾在虎阜燈舫上說過,有一日死在你們眾美人之前,待你們都來送我,斯之謂全福。如今果應了那話了。蒙他們雖死不改,仍舊十分情重,卻也難得。」

    又見孝幃東首有一男人,在彼擗踴大慟,視之乃好友鄒拜林也,心中更加感激。

    又見孝幃之外姚夢仙、葉仲英、周紀蓮、陳傳雲、端木探梅、吳紫臣、徐福庭、屈昌侯許多好友,一個個都在那裡祭奠。

    又見省親堂中父母十分悲慘,哭淚如珠,幸有旁邊侍兒們勸慰。

    挹香看到其間,不覺淒然淚下,想道:「幸虧要還陽的,不然叫我那裡丟得下?」

    便對鬼卒道:「我要回去了。」鬼卒笑道:「如何,你上了此台,自然要想回去了。既如此,你可看定自己臭皮囊。」挹香聽了鬼卒的話,便看定了自己臭皮囊,鬼卒便將他兩足一抬,一個反簽觔斗跌下台去。挹香大喊道:啊呀呀,跌死我也!眾美人快些救我!一聲大喝而醒。

    卻說眾人正在哀哀啼哭,六局人正在端整成殮,猛聽見一聲大喝,屍首坐了起來,嚇得六局人等都逃了出來,嚷道:「活鬼出現了!」

    嚇得眾美人如飛散白蝴蝶一般,紛紛亂竄。

    端木探梅、陳傳雲、徐福庭、屈昌侯素來膽小,嚇得都逃回家去。

    姚夢仙素來剛勇,全無畏懼,謂葉仲英、周紀蓮、吳紫臣道:「君勿驚怕,有我在此。」

    眾親戚逃往省親堂,與鐵山說話。

    此時承志堂上霎時走空,孝幃中僅剩一個愛卿了。愛卿見屍首坐了起來,他苦都來不及,那裡還有畏懼之心,便抱住屍首大哭道:「香弟弟,你還有什麼丟不下,替我說個明白,不要去嚇他們了。」

    挹香笑道:「愛姐姐,我還陽了。」愛卿又哭道:「我也極欲你還陽,只怕閻君不讓你還陽,仍要催你去的。你有什麼說話,快些說罷。」說著又哭將起來。挹香道:「愛姐姐,我真個還魂了。我前日一魂不散,隨鬼卒見了閻王,道明姓氏籍貫,孰知要勾常州府金益鄉,鬼卒誤勾我長洲縣金挹香。冥君查我壽數未終,又說我是月老祠金童下世,奈凡身已潰,不可還陽,著鬼卒送我到月老祠請旨。所歷處儘是昔日夢境。月老查明一切,賜我仙丹,故得復還陽世。望愛姐不要哭了。」知

    愛卿聽罷,心中快活得如夢裡一般,笑都笑不出。忽又想到前日挹香死後,不料今日重生,從新哭將起來。

    眾美人驀聽哭聲,認道挹香仍死,俱來窺探,見挹香已上了靈床與愛卿說話,急欲退出。

    挹香連忙追出來道:「眾姊妹勿慌,我還陽了。」眾姐妹方安慰了些,動問愛卿,方知底細,大家歡喜。

    秋蘭、小素、琴音、素玉至省親堂面稟翁姑,弄得鐵山夫婦猶如夢裡一般,十分不信,直至見了挹香方才大喜。挹香復於父母之前細說一遍,便命人至外說明其事,令六局們一齊回去,請諸親朋內堂相見。

    此信傳出,外邊人人稱異,都一齊來看挹香。挹香道:「今日與眾位相見,事出再生,情如隔世。蒙眾位至此憑弔,我心感激非凡。眾位請上,待我拜謝。」眾人道:「此時身體虧弱,不可勞動。你既還陽,我等還要賀喜,何必言謝。」挹香道:「我今不比從前了。服了吳大仙返魂丹,不覺精神充足,較未病時更加強健了。」

    說著便向眾人拜下。眾人連忙扶起,口稱不敢當,一個個也替挹香賀喜。

    挹香回顧不見拜林,心中想道:「方纔我望鄉台上曾見他在我靈幃擗踴大慟,為何此時不見?」

    便問仲英道:「林哥為什麼不在?」仲英道:「他因你要成殮了,知你生平所著的《一碧草廬詞鈔》是得意之作,又有《文章遊戲》一部,你在生愛看的,所以他到你書館中去取來,要替你放在棺中的。」

    夢仙道:「少頃林哥哥知你還陽,不知他要何等快活來。」周紀蓮道:「可笑端木探梅等四人嚇得逃回家去。林哥哥現在書館未出。」吳紫臣道:「待我去請林哥哥來。」挹香喜道:「林哥哥真個知心,我死了他猶如此當心,真不愧我的知己。」便向紫臣道:「待我去看他。」逕往書館中來。

    且說內堂早命人將承志堂上一切靈床衣槨收拾一空,闔家歡樂稱賀。如今宅中只剩得一個鄒拜林未知挹香還陽,在書館中檢點挹香的書稿,一頭尋一頭哭道:「香弟在日,我與他何等歡樂,何等莫逆,如今我一個人弄得獨行踽踽,替他收拾殘稿,好不淒楚!」

    一個人垂頭喪氣,自言自語,收拾好了正欲出來,恰巧挹香步入書房,將拜林對面撞了一撞。拜林驀地裡不曾防備,抬頭一看,吃嚇不小。

    不知二人如何說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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