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文 / 張天翼
九
九某日
區聯所派調查專員今日到都。大統領派巴巴雄招待。
報上有解決綠陰城叛兵的消息,並附帶聲明,為某種緣故,遲了幾天才布露。綠陰的叛兵氣焰很厲害。仕官學生圍城,後來嚴俊想了方法打通城中市民,才破了進去,繳叛兵的械。當時有Velo區軍人幫助,本區對之表示謝忱。「此實Velo政府同化於本區人之寬大及愛好和平之美德所致。誰謂道德不能服人哉。」
都會裡熱鬧著三件事:和平大會的籌備。明日的龍聖哲百年祭。還有第三,那只轟動了學術界,是琪琪女士之Elbo獎金。
還有條消息似乎要記下,即高博士今日上午十一時可到都,高博士不知是什麼人,大概是研究龍聖哲的學說的吧。我問蕭爺,蕭爺賣關子,說到明天就會知道。而且也許可以使我驚異。
饒三和他的乖乖來,拿來一份《健康日報》,蹲社的機關報。
「你看看。」饒爺指給我們看。
它責備政府與Velo衝突於先,繼又措置失當,綠陰城兵變於後,要不是嚴平民,恐怕會有大危險。今雖賴嚴平民之力得以平定,但犧牲已經夠大的了。
這分報我以前沒看見過:蕭爺是不訂蹲社的機關報的。
「也許蹲社會提出不信任政府案。」饒三說。
「屁關係,」蕭爺搖搖頭:「回回有的。」
「要是……?」
「怎麼?」
「要是他們知道潘平民擺佈嚴俊,那怕會要……」
「怎麼會知道,」仲訥幾乎叫著地。「連我們這樣親信的人都不知道哩,何況局外人。我們只知道要捉弄他,可不知道怎樣捉弄。他們也許知道嚴俊要上當,但決不會曉得陸潘二平民玩什麼手段,他們即使要向國人暴露也無從暴露的。」
饒三小著嗓子問:「怎樣擺佈,你一點沒聽說麼?」
「好像是,」那個也低著聲音,「要使嚴俊破產,然後把他全部石油企業抓過來。……」
我說:「以前大選之後,陸潘把嚴俊賭輸的錢打幾折還他,你不是對我說因為還有用得著嚴俊的地方麼?」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嚴俊太厲害就不行哪。再遲一點也許陸潘都不如他,……他們意見向來不大對。」
饒爺又補充:
「嚴俊當時賭輸的錢,無論怎樣總要還的,為要買服一般人心。而且目的已達,錢不錢倒不在乎,目的是選大統領。」
仲訥忽然笑著拍我的肩。
「韓爺,別那麼嚴重著臉罷。這些全是我們過慮的話,事實上決到不了這一地步的,頂多議會裡吵吵嘴,空說說,什麼事也不會有的。……如果真嚴重起來,也不過是政治問題。」
「我並不是什麼……」我說。
饒爺的乖乖邀我們去小吃,並接了蕭爺的乖乖同去。
某日
盛大的龍聖哲百年祭在都會大學大禮堂舉行。
大統領及各軍政機關,學者,地方團體,平民,都來公祭。嚴平民來電,說明綠陰事件未了,不能親來,派蹲社議員號君代表。
上午九時和蕭爺及其乖乖出發,半路上去邀了司馬吸毒同去。
都會大學門口,有黑綢子紮成的牌樓,用白絲帶做成字「龍聖哲百年祭」。
我們接到一些傳單:
龍聖哲學說研究會為
龍聖哲百年祭啟事
本會承政府之命及各文化團體的要求,辦理龍聖哲百年祭。但以前因時局嚴重,故未及籌備,現倉促準備,以致有許多不周之處,請各界爺爺原諒。但有二事可告無愧者:
1,電請鼎鼎大名之高博士來都,辦理舉哀。
2,特請阿刺伯字音樂專家杯碩士指揮音樂。
此二位爺皆能發揮聖哲精神,諒區人皆深知之也。
此啟。
禮堂中央是祭壇,上面供個龍聖哲的油畫像,但不大看得清楚。前面點上十二支五尺高的大蠟燭。再前面是講演台。祭壇左方是音樂隊,隊員穿了一律的黑衣,坐成半圓形,前面有個三十幾歲人,手裡拿根Baton1,無聊地來回踱著:蕭爺告訴我,這就是阿刺伯字音樂專家杯爺。
1Baton:警棍。
祭壇右邊,也有三十幾個人坐成半圓形,內中十三四個是女的,也一律穿黑衣。他們手裡並沒有樂器。前面有位白鬍子老人站著跟人談話,手裡也有根Baton。
「韓爺,」仲訥低聲叫我,「你看見那拿短棍子的老頭兒沒有?」
「唔,看見了,不是那同人說話的麼?」
「對了。那就是高博士。」
「高博士天生一副苦臉。」司馬爺插進來說。
蕭爺微笑:「韓爺還不曉得高博士幹什麼的哩。」
大禮堂的鐘樓上響十下。
都中各大禮拜堂的鍾也響了,回聲似地,遠遠地什麼地方放禮炮。
禮堂中突然靜默起來。一位司儀的站在祭壇旁邊叫:
「奏哀樂……」
於是在那位阿刺伯字杯爺指揮之下,進行著悲哀莊嚴的調子。
「舉哀……」
那高博士站起來,對著大眾鞠一躬說:
「今天這班舉哀團;還是初出茅廬的,」他指指那三十幾個男女,那些男女微笑地瞧著他。「是啊,初出茅廬。……如果演得不好,請各位原諒。」又鞠一躬。
高博士掉轉身向著他們,舉起Baton叫他們預備。
Baton一揮。
那三十幾個人突然齊聲大哭。
「啊啊啊呵,啊呵,呵!啊!啊啊啊啊呵啊……」
非常傷心地哭著,眼淚不絕地流,有幾個還帶著半尺長的鼻涕。
高博士拍著節。這似乎和樂隊一樣,有高音,中音,次中音,低音,有很嚴格的節奏。
「啊,啊,啊啊啊……」
有時哭出話來:
「啊啊啊啊啊……偉大的龍聖哲……啊啊嗚嗚噯噯,人類失去——顆明星,啊啊啊啊啊啊……」
有幾個哭得幾乎暈去。
他們好像有譜子:有時是三十幾個人齊聲哭,有時三四個哭,然後又齊聲號-著,這時候有三個女子單哭。
「嗯嗯嗯,失去一顆明星……嗯嗯,使人類彷徨……嗯嗯嗯……」
這中間加入一個男子的低音,每拍一個「啊」字。
「啊啊啊……」全體加入了。各人的肩膀都抽動著。
最後,像刀子斬斷似的一聲「啊!」——完了。
那哭完了的三十幾個人,揩去淚,鼻涕,汗,又安靜地微笑著坐下。
其餘的節目是各法團公祭,演講等。我想從演講裡聽出龍聖哲是什麼人,但他們都是千篇一律的詩似的話,只有從都會大學校長的話裡可聽出一二。
龍聖哲生前並不以哲學者出名,人只知道他是詩人。為什麼呢?
「因為龍聖哲生前並沒寫什麼論文,」校長說。「他只寫了詩,而這詩,是他的全部哲學:這是後人研究出來的。……龍聖哲者是和泥菜1一樣,用極其詩的句子寫他的學說。所異者,聖哲並沒告訴他的門徒說這些詩句是哲學,正相反,他否認這是哲學。但這被我們偉大的放大統領波士發見,像從石頭裡發現了玉。波大統領不但是政治家,還是學者,又是潘洛平民的丈人。……波大統領研究出他的哲學。……」
1即:尼采(1844-1900),德國的唯心主義哲學家。
他於是引出聖哲的詩句來解釋。例如:「愛人,我將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獻你,都獻你」一句,愛人是國家,即言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祖國,「太陽落於平原」:太陽是光明,平原是平民政治。謂光明照於平民政治也。又如:
魔鬼抓住夜鶯
黑手掩住了明星:
姑娘呀
這是如何的煞風景!
這就是說,如果有人反對政府,那是「如何的煞風景!」所以他又有句曰:「活躍與詩歌,是我的好友。」謂平民是我們的好友也。
「這個解釋真是個大發見,……因時間關係,我不便多舉例,各位可以參看波士所著《龍詩解》。……不過現在還有一般人,像龍聖哲的一些高足子弟,他們反對這種解釋,並否認他們的先生寫詩時有哲學的意識。然而可惜得很,這種反對與否認是白費的:多數人已經把龍詩人的頭上加上聖哲的王冠了。……」
殿後的又是奏哀樂,舉哀。
這次那團人的號哭比先更厲害。奏到若干分鐘,忽然三十幾個人一齊倒下地,尖銳地哭腔著叫:
「啊啊啊,我悲哀得腸子斷了,啊啊啊啊……」
哭完,他們又爬起來好好地坐到椅上。
祭禮完了。時候已經是下午三時,肚餓得難受,但不敢說。
「鼻涕不是穢物麼?」我問蕭爺。「怎麼那些舉哀團的人又拖那長的鼻涕?」
「悲哀呀,」他說。「人悲哀的時候什麼也管不著的,有時也許會哭出屎尿來哩。」
過一會。
「高博士專門管這哭的事麼?」我又問。
「唔,他是這個的專家,博士學位也是這個。……他大概是猶太派吧。」
「猶太派?」
「這門學問派數極多,而他是猶太派。」
「還有些什麼派?」
「我說不上了:我不大懂。」
飯後仲訥出去和人商議和平大會的事。我在家裡看書消磨這個下午。想找《龍詩解》來看看,但沒找著。
某日
想看蹲社機關報,叫蕭仲訥的聽差替我去買一份。
買來的不是上次饒爺給我們的《健康報》,是叫做《公言日日新聞》。
區內要聞一欄,第一個登的是,蹲社社員開了全社大會,議決要向政府質問綠陰事件。
還有:
「該社衛生調查委員會向大會報告:自坐社當選,全區之衛生處改為坐式後,區內同胞,不慣於坐式之衛生,患便秘病者甚多。單以都會計算,患此病者已百分之七十九強。由便秘而轉入胃腸病,頭暈,腹痛等症者,為數亦殊驚人……當請政府答覆,何以不注意此項有關社區生死存亡之間題。……」
本都新聞欄上載著,Elbon給予琪琪女士之賢妻獎金到都,Elbon獎金支配委員會有電給易正心,請他代表該委員會舉行授獎典禮。
蕭爺說易正心預備假座天倫小劇場舉行。
「有很隆重的儀式麼?」
「不,很簡單。」
黑靈靈和司馬吸毒來了,他們臉上有不高興的顏色。
「什麼事?」仲訥問。
「呵!」黑靈靈憤怒地,「煙屁股的靈和肉都洗在汗毛的翡翠夜壺裡,而波斯毯不寫知更雀的烏雲之詩,真豈有此理!」
「真的?」仲訥張大著眼。
「怎麼不真,夜鶯的香煙罐子還不去塗綠一丈二尺長的幽默哩!」
「怎麼回事?」我茫然地問。「請你用普通話說一遍看。」
「這樣的,」司馬吸毒急急地說。「我們詩人協會打了個電報去請大詩人Kitan來講學。他答應了,並有回電說即日動身。但是到了我們區的邊境,碰個壁:不能來,當時打了轉身。」
「為什麼?」
「為什麼,還有什麼:不合移民律,Kita詩人的身長,和肚臍眼的直徑,都不合移民律上所規定的尺度,不許他入境。……」
「不要發急罷,」蕭爺打斷他的話。「這件事讓我去疏通疏通看。」
「可是詩人協會已經丟了面子!而且,哼,也未見得肯再來了。」
「不管它,我總去說說看。」
「好罷,就托你。再會,祝你大煙抽上癮。」
某日
Elbon賢妻獎金授予式,哄動了學界。天倫小劇場裡擠滿了各文化的事業的專家,教授,學生。
易正心講演賢妻與甲狀細胞:他說琪琪女士的腦中甲狀細胞多得驚人。繼之聲明自己的代表地位。掏出一紙支票來,放在桌上,然後宣讀Elbon獎金支配委員會的來電:
「本委員會謹按Elbon爺之遺囑,將所遺財產之息金,按年支配,獎給世界上最有學問及最有功於世道人心之聞人。……茲本委員會議決,將本年度賢妻獎金給予賢妻專家琪琪博士,即希該博士前來本會中代表處,按本委員會規定儀式領取為荷。
「附匯賢妻獎金大洋一元二角九分七厘。(打七五折,用四捨五入法,實匯九角七分二厘八。匯費照扣。)」
讀完,易正心鞠躬下台。匯票仍在桌上。
琪琪女士在鼓掌聲中上台。走向桌子兩步遠的地方,對匯票極恭敬地行三鞠躬,嘴裡說著:
「我琪琪女士,」她自稱女士,「用十二萬分的誠心感謝這種獎勵的補助金。以後益當努力,以副盛意。」
大鼓掌。
她又向匯票行三鞠躬。於是易正心又上台,將匯票拿下,兩手捧給琪琪女士。她又是三鞠躬,兩手捧過支票來,在胸前放著,俯著頭。這麼著一分鐘,把匯票小心地放進口袋裡。
「萬歲!」大家狂叫。
「獎金萬歲!賢妻萬歲!」
「琪琪博士兼女士萬萬歲!!!」
散時,幸福之男人萬幸先生和琪琪女士走過來跟我們招呼。
「我們遙望著你們的偉大。」仲訥賀他們。
琪琪女士對幸福之男人說:「我們要趕快去印片子才好。」
她掏出她的名片,在許多頭銜上,用自來水筆加一條:
「曾得Elbon賢妻獎金。」
晚報上詳載著這事,佔了很大的篇幅。
關於蹲社的消息是,蹲社議員在議院中質問綠陰事件及區人便秘問題,無結果而散。不日或有激烈之舌戰也。
「不錯,蕭爺,那什麼詩人來不合移民律的事呢!」
「我已托過巴巴雄了,請他要移民局打電去解釋誤會,或者電報已經拍去了吧。」
某日
忽然接到歷史學會開會的通告,因為要討論一個關於歷史學上的問題。我很懊悔我以前多嘴,致使歷史學會纏著我。
通知單上寫明開會時間是下午二時。當然不出席。又怕他們打電話來或派人來催,便和蕭爺及其乖乖去聽有聲電影。
仲訥問我:想不想弄個專家做做。
「你又提起這問題了,」我說。「我想沒有這個的必要。」
「韓爺,你可以當個批評專家,如何?」
我沒答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