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文 / 張天翼
十
十
某日
前天的和平遊藝大會,幾乎鬧大亂子。那日各名人都有演講。文化團體的總代表報告和平運動經過,懇切地表示感謝政府之接受這種區人的要求。巴大統領在大會上解釋以前對Velo等三國的不得已的軍事措置。
「……我們同胞都是極端愛和平的,但為防禦祖邦計,不得不有所準備。……現在呢,Velo等三國被我們的道德所感服,即被我們所德化,而同時區聯大會又將加以仲裁,它們於是撤銷它們的軍事準備了。……世界和平之光明,得以復現於人類。……」
蹲社社員的演講,則頗有責備坐社政府之意。
大家正傾聽著,突然下流人呼起口號來。
「打倒陸樂勞!打倒潘洛!打倒嚴俊!打倒一切太上皇帝!」
「誰喊口號?」警察廳麻長大聲喝著。
他們喊得更厲害。
秩序大亂。麻廳長命令在場彈壓的巡警去禁止。
「打倒一切太上皇帝!」
「再喊就開槍!」巡警們叫。
「打倒巴山豆!」
巡警們衝上去:一個混亂的衝突開始。
大會上的男男女女,都擠著逃出。
下流人喊著,和巡警們打著踢著。巡警們開了幾槍。下流人都是赤手空拳,用肉去跟巡警的來福槍激戰。
蕭爺拖我回去。我不肯,我在一根大樹後躲著看他們。蕭爺把他乖乖送上汽車之後,也陪我看這幕劇。此外,會場裡只留下發狂似的巡警隊和下流人。
「開槍!」
幾百支槍對著下流人射擊,一個個倒下。活著的下流人一面呼著口號一面退。
巡警要向前追。
「停止!」麻廳長叫。「把這批人全打死了固然不要緊,但是很不方便。」
巡警不再趕著開槍。
麻廳長命令一部份巡警趕去放步哨,以防他們沿途搗亂;又叫留一部份在這裡,從速掩埋死傷者。他們把呻吟著的傷者也埋下土去,不論輕傷重傷。一面用些黃土掩上那些血跡。我在樹後仔細數一數,埋掉的有五百多。
這工作費了三小時。
那些放步哨的回來了,報告麻廳長那些混蛋已回到低層去,路上不過喊幾聲口號,並沒其它的什麼搗亂。他們抓了走在最後的兩個人來。
那被抓的兩個人臉上有被打的青疤。
「只對人說,這是他們的首領好了。」麻爺說。
其中一個俘虜吐口唾沫到麻廳長臉上。
「帶去!」那個揩著臉上的唾沫。
今天仲訥告訴我,潘洛已吩咐他們把這兩個用剝豬玀法處以天罰刑。
「什麼天罰刑?」
「死刑廢止了,沒有死刑。有時例外地要處死一個惡人,叫做天罰刑。」
至於昨天報紙上所載,跟我們所見的略有不同。
「昨日和平大會會場中,忽有下流人心血來潮,大呼下流口號,秩序為之大亂,人眾皆紛紛退席。警察廳麻廳長知此必系有魔鬼附於彼等之身,因禱告法魔。一面令巡警好言勸導,彼等即覺悟而散,並深感麻廳長之寬大仁愛雲。」
蹲社機關報又責備坐社政府,「於莊嚴喜悅之和平大會中,有此怪劇,坐社政府之自尊心掃地矣,嗚呼嗚呼又嗚呼。第三個嗚呼!」
站在坐社政府一方面的,推測這定是蹲社主使的,利用他們來反對坐社政府。
「夫不信任政府,常有的事也。……今蹲社竟與下流人打成一片以反對政府,則其卑鄙齷齪,實不齒於人類。……」
「下流人之口號中,只有打倒潘平民,陸平民及巴大統領,而不呼打倒嚴俊,此為蹲社社員與彼等互相勾結之一鐵證。」
但是我好像聽見他們也喊打倒嚴俊的。
「也許訪員沒聽見吧。」蕭爺說。
司馬吸毒和醬油王今天同來,他們跟蕭爺談著這件事,但只是閒話而已。
蕭爺和醬油王傾向坐社,司馬爺傾於蹲社。兩邊爭辯著,幾乎吵嘴。他們問我的意見:我無所謂。
「得了罷,」蕭仲訥拍司馬吸毒的肩。「不要為了無聊的話傷害了友誼。」
他們握握手辯論終結。
「韓爺你別誤會,」司馬爺微笑著對我。「我們不過是無聊,談談這些話消遣。其實我們是文學專家,這些事全管不著。」
我想起一件事問他:「去請的那位什麼大詩人,怎樣了?」
「他有回電來。碰過一次壁,不再來了。Kitan脾氣有點古怪的。」
晚報上有條消息可以摘下:區聯派來的專員任務已了,乘今日上午四時早快班飛機回去報告。據這兩位專員對人說,這回他們所得印象極好,很滿意,因此他們更堅信兩事:一,區聯的裁判之有力量;二,世人已由衷地厭惡戰爭,愛好和平。云云。
某日
還沒有起來,仲訥跑進房叫我。
「快穿衣。」
「什麼急事?」
他笑。
「非常有趣的事,陸平民一早就來電話了。」
「開會麼,又是?」
「旁聽,不是開會。他叫我們到議院去旁聽:今天蹲社那批狗禽的要正式提出不信任坐社政府案,有許多質問。坐社已經預備好答覆,叫我們去旁聽助威。」
我懶懶地坐起來穿衣。
「快點快點,」他催。「今天一定很熱鬧。潘洛還邀了五百個啦啦隊專家,以壯聲勢,他們都是坐社的同情者。」
我們在開會前一刻鐘趕到。形勢似乎非常嚴重:議院大門口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軍警,會場裡面也佈滿了這些人,據說是巴大統領的衛隊。旁聽席上人特別多,有許多女的。啦啦隊專家不止五百,大概蹲社也請了些來了,他們頭上帶著絨繩打的瓜皮帽,穿籃球鞋或足球鞋,手中拿小旗子。潘洛和陸樂勞二平民也在旁聽席上。幾百個新聞記者忙碌地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
Dang,dang,dang:開會。
頭一下子,一個蹲社議員提出一個質問:
「今天議會有了種古怪的空氣,這實在是對尊貴的議員一種莫大的侮辱……」
蹲社啦啦隊專家就叫起來:「Rah!Rah!」
那發言者繼續說下去。
「這侮辱是什麼呢?哪,」他指指武裝軍警,「就是這個!……諸位爺爺,議員不是什麼要戒備的歹人呀!……」
巴巴雄站起來。
「這是巴大統領的衛隊。」
「難道巴大統領還怕議員行刺麼?」
有個魁梧黑漢子,坐社議員,大聲說:
「咱的兒子,這些事你管不著。兒子你只要把要質問的問出來好了、老子慢慢答覆你。」
另一個蹲社議員斥他這種口吻有失議員資格。
第一個發言的那人又說:「這質問是個根本的質問,這問題如沒有圓滿答覆,其餘的沒討論餘地。」
「什麼,什麼,」那黑漢子洶洶地走到這議員跟前。「兒子你再說一遍看!」
「怎麼,你想打人的樣子。」
「是啊!老子就打你這不肖的兒子!」
Bon,一拳。
那蹲社議員給打得退了幾步。鼻套子也給打下了:鼻套子掉落地,繫著的絲帶也斷了下來。他非常狼狽,臉上一絲不掛,一個黃色的,高高地突出一個:鼻子!
會場裡迸出大笑,有幾個腰都笑彎,拚命地拍著手。
旁聽席上的女賓,由於她們的羞恥本能,都紅著臉,用手絹擋著眼睛,搶先地逃出會場。
「好!好……好一個上處!」
「多美麗的上陰部!」
一時大亂:拍手,笑,喊。
「Hurrah,hurrah,hurrah,rah!Hurrah,hurrah,rah!Rah,rah,rah!……」坐社的啦啦隊專家叫著。
大鼓掌。
「哈哈哈,請細看葡議員的莊嚴的上處!」
葡議員趕快地撿起鼻套想帶上,但被黑漢搶了去,撤成粉碎。
蹲社的人高聲罵著,和坐社的人扭打著。
「Rah,rah,rah!」
忽然一個坐社社員尖聲地唱起來:
……取去套子何所求
郎阿郎——
勸郎切莫學下流……
「好!唱得好!」
「Encore!Encore!」1
1Encore:再來一個。
可憐的葡議員為蹲社的議員圍著保護。坐社的議員則衝進圍去,先後地伸手去摸一下葡爺的鼻子,以為笑樂。
兩方打著,兩方的啦啦隊專家大叫著。
「靜一靜!」朱神恩莊嚴地上了台。「Hey,我用虔誠的基督徒的名義叫你們靜一靜!」
過一會他才開始他的正文:
「我是不偏袒任何方面的,我沒加入任何社黨,所以我現在要出來說幾句話。……今天的會不幸又是沒有結果,而且鬧了創世以來的笑話,本教士要用虔誠的基督徒的名義來恢復議員的莊嚴。」
他停一停。
「現在,下流事情竟在會場裡做了出來。我們必須懲辦。……蹲社社員那位丟了套子,露出了上處的,定得拘起來。坐社社員那位打人套子的,也要抓起來嚴辦。……」
這場會就在打罵中散了。
朱神恩說要拘起來的這兩位,在會場裡是不能抓的,因為議員有議員的莊嚴。一出議院門,就綁豬似地把他們綁住帶走。
議員們一面走出門一面打。有五六個便衣探護著陸潘二平民出來,在剛到大門邊時,陸樂勞被人打了一個嘴巴。
蕭爺幾乎嚇得暈倒,他滿額頭汗。
「上帝呀,陸平民吃了一個嘴巴!」
紛亂中也不知是誰打的,大概總是蹲社的社員。
「一定會有大亂子,」仲訥說。「打嘴巴,公然侮辱啊!」
這時候他似乎才發現我們是已經坐上汽車了。
「到陸平民府。」他吩咐車伕。
「議院裡常打架麼?」
「鬧是有的,但總沒有今天這樣子。加之還打陸平民一個嘴巴!……我定得到陸府上去問安。」
他皺著眉:「開快點!」
陸平民府上有許多坐社的要人,潘洛和朱神恩亦在。
「怎樣?」蕭爺問他。
「太胡鬧了,」陸平民發著怒。「我從沒受過這樣的侮辱。」
「我們考慮一下看,」潘洛靜靜地說,「究竟解散國會之後有沒有問題。」
「我敢擔保絕對沒有什麼問題。」朱神恩確斷著。
「不過這是破天荒的事哩。」潘平民。
「那麼公然侮辱平民,不也是破天荒的事麼。」
潘洛繞屋子踱著。幾分鐘後,他陡然站住。
「好,就下令解散國會。」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巴巴雄命秘書起草。兩小時後,巴大統領簽了字,這命令發出去了。名義是用陸潘二平民率領區人呈請政府下解散令,政府批准。
陸平民臉上的不快完全消失。他命令司庖總處長預備點好菜,叫存酒窖窖長命出陳四千年的酒來,這酒是大禹釀製的。
直到吃過晚飯,陸樂勞還留著我們,請我們吃太子牌的瓜子。
「有封密電。」陸府的電務廳長送來一封電報。
潘洛湊過頭去和陸樂勞同看那密電。
一朵灰黯的雲飛上他們的臉。
「怎麼辦呢?」陸平民慌慌地。他正剝著一粒瓜子封皮,現在一手把它摔下地。
「鎮靜,鎮靜。」潘說。
陸平民拿這電報給我們看。
「……嚴俊將在金山擴充石油事業,一切皆籌備就緒。銀行團允投資三千萬萬萬元,已簽字。……」
各人都沉思的樣子。
「我有一個方法」,巴山豆打破靜默。「只要放出一句話,說這幾家銀行危險,即將倒閉:這樣非擠兌不可。一方面我們收買他們的票子,做個要挾。」
朱神恩想了一想。
「好極了,好極了。這事我負全責都可以。」
「還可以進行一件事,」潘洛說。「派人到嚴俊的石油開採區域去散佈謠言,說石油公司賠了本。」
「不過這是哄不了銀行團的。」陸樂勞說。
「但總有點力量的吧。我們要努力設法收買嚴俊的會計課長,要他向銀行團暗示石油事業虧了本。」
辦法決定雙管齊下。銀行倒閉的謠言要跟理財總長商議,就是說這謠言要由理財部放出來。他們交了一包文件給朱神恩。
我們臨走,陸潘二平民塞一張兩萬元的支票到我們手裡:是叫我們幫忙的費用。
「不夠儘管來拿。」還這樣說。
我不大懂這些事;為什麼嚴俊發展他的石油事業,陸潘要怕他。
「完全是銀行團的關係呀。」蕭仲訥告訴我。
「陸潘二平民正想銀行團投資到他們的事業,已經進行得有點眉目了,銀行團這回又忽然翻過來到那邊去投資,真不可解。大概他們看中石油事業的利息大些。」
他搔搔頭又沉重地說:「潘平民和巴大統領想的這辦法不大高明,不過是消極的報復的戰略而已。」
「你有辦法怎麼不說呢?」
「我也沒有辦法呀。總之這樁事是有點槽糕的。」
某日
連日各界人士都議論著解散國會的命令。蹲社反對坐社政府的運動更猛進,更活躍。饒三來言,有幾所衛生處甚至於已改為蹲式了。
蕭爺很忙,我這幾天跑得也有點疲倦,應當早點睡。
本已預備睡覺,但如今來了些意外的驚人的事使我不得不又記一點。
蕭爺喘著氣回來。
「糟透了,完全中了嚴俊的詭計!」接著來一句:「國會解散令,是朱神恩出的主意哩。」
蹲社的向政府質問,提出不信任案等等,都是嚴俊的主意。甚至於議場裡的打架,也是在他們預定計劃之中。那打人的坐社的黑漢子,是嚴俊的七等走狗,加入坐社做內線的。打下鼻套子,正是他們的苦肉計。議場裡故意做出種種無聊的樣子使政府不能忍受,使政府去下令解散。
「解散於他們有什麼好處?」
「不要急,我說下去你就會知道。」
「他們一方面又使人於混中打陸平民,使他發怒,於盛怒中,朱神恩乘機進言,主張解散國會;於是果然中了計,下了解散令。朱神恩也和嚴俊打成一片哩。他們做好一個個圈套……」
「怎麼,朱神恩……?」
「是啊,他是嚴俊的走狗,又是個陰謀家。……他那天在議場裡主張拘捕那打架的議員,你看他演得多巧妙!其實抓去的兩個人是配角。」
他叫聽差給他倒杯牛乳喝了。
「你還是沒告訴我解散國會於他們有什麼好處。」
「解散國會是非法的,曉得吧。這樣,可以給他們一個攻擊的口實。但解散國會的圈套還只是幫助他們壯壯聲勢,主要的還不在此。」
「主要的是,嚴俊公佈陸潘二平民擺佈他的陰謀,並證明他們兩位平民把持政府。通電已經發出了,各地亦有響應的。明後天報紙上或者會登載出來。」
「最糟的是銀行團和嚴俊站在一線。……我剛才所說的還是他們表面上的計劃。骨子裡,他們是預備使陸潘二平民破產,他們可以將陸潘的全部企業用賤價買去,這樣嚴俊便成了區內的唯一的太上皇了。他們的目標是這個。」
「會不會成功?」
「他們有銀行團,什麼事辦不了?」
我懂了:所設的解散國會的圈套,反坐社政府,通電,所有這些,不過是有利於賤買陸潘全部企業的進行而已。
「對啦對啦,正是這樣。」
「你覺得怎樣,這件事?」
「我麼,我是文學專家,管不著這些。」
但我看出仲訥有點不安模樣。
某日
全都儘是反對坐社政府的空氣。
報上登出了嚴俊和銀行家攻擊陸潘二平民的文字。他們聲明並不是與政府為難,只是暴露陸潘二人的陰謀:他們把持政府,有失平民政治原則。
新聞上,敘述記者在綠陰城見嚴俊,據說他發現了陸潘二人破壞他企業的卑惡陰謀,證據全在他手裡,但不到必要時決不公開,給陸潘二人留個面子雲。
某日
大變動!
只一星期的工夫,陸樂勞和潘洛破了產:他們所發的股票一錢不值了。銀行團是他們的債主,組織了清理委員會清理他們的一切產業。前天起,標賣陸潘所有不動產。不值錢的股票據說差不多全被嚴俊設法收買了去。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破產得這麼快的。」我說。
「這就是銀行團的厲害,」仲訥歎息地。「如果銀行團高興,一簽字,陸潘兩位平民在兩秒鐘內就能夠恢復一切的,也許能夠比以前還闊。」
日來仲訥寢食不安,他失掉了倚靠的。更不安的是怕有人跟他為難。他沒出門一步,陸潘二平民處更不敢去,而且也沒有去的必要。
昨天司馬吸毒,黑靈靈,饒三,醬油王,都來安慰他。
「沒有關係的,」醬油王說。「你在文化事業上是很有地位的一個,他們決不會來為難你。」
「真的,」司馬吸毒懇切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同人幫你聲明,再不然我就拼掉這神經衰弱的生命,拿大煙槍打他們。」
可是更不幸的消息於今日傳來:嚴俊和朱神恩和銀行團和仕官全體師生和許多團體,在都會裁判院控告陸樂勞和潘洛把持政治,違反平民政治,並要求——
逮捕陸潘二人的一切走狗!
蕭爺收拾行李,預備到別處去,暫時避避風頭。
我也要離開這鬼土了:回陽世去。
黑靈靈等四位爺又來,談甚久。
饒三說,下流人很有趁機會搗亂的樣子,但鎮壓住了,他們的處置比較高明。
「一切都新鮮了一下:內閣換了人,全區的衛生處已經改成蹲式。」
饒爺的地位是不要緊的:內閣換人,其餘是不會動搖的。
「韓爺怎樣?」饒三問我。
「回陽世去。」
「那何必。住到我那裡去好不好?」
「到我那裡去罷,」司馬爺熱烈地,「到我那裡只要住三天,包你神經衰弱。」
「不,」我謝絕他們。「即使沒有這次的事變,我也應當回去了。」
仲訥很沮喪,談了一陣之後便比較好些。
「你的指甲像蜻蜓的肺一樣哩。」黑靈靈微笑。
「不是我膽小,」仲訥答。「實在是受了點刺激,不舒服。現在暫時避避風頭也好,況且旅行於我很有益哩。我的乖乖也同去。饒爺,她也準備了吧?」
那個點頭。
他們說明天來送行。
某日
今天回到陽世來了。
他們都送我,蕭爺預備送我之後才上車站去。
「祝你平安!」仲訥說。
我和他們一一握手。
「我有機會還要來做客的:我覺得我『走陰』的技術很好了。以後也許常來去。」
「祝你幸福!」饒三叫著。
司馬吸毒用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司馬吸毒謹祝韓爺做個現代人,能漸漸衰弱起來,能抽煙,喝酒精,晚上整晚地失眠。」
「韓爺,」黑靈靈親摯地說,「電氣風扇的肝愛上鋼筆頭之幽靈,得不著火柴的玫瑰的蚯蚓眼睛,只看見浪漫的金牙齒的母親,而這些一切,全在墨水瓶裡,再會。」
「再會。」
「再會。」
又和他們一個個握了手,我走出了鬼土。
這樣回到了陽世。
現在看見所有的人,無論男女,都不套鼻子:個個臉上一絲不掛,一個肉做的東西突出於臉部中央,實在覺得滑稽。下午有兩個朋友來訪,我不敢看他們的臉,否則對著他們的上處我會笑出來。自己當然也不帶鼻套了,對鏡子一照,處女似地害起羞來。
我於是上街去,專走人多的地方,並且去訪問了許多好朋友。對裸鼻的害羞是漸漸消去了,雖然還覺得有點滑稽。也不像剛回來的時候一樣,一見就要失笑。
回想剛旅行到鬼土去時有許多事看不慣,如今覺得那種看不慣是種幼稚,因為沒懂得鬼土一切事的原則之故。善哉蕭爺之言曰:「鬼土跟陽世的一切,原則上是相同的。」鬼土裡當然還有許多事我不懂得,可是看來總不會有什麼不順眼的了。
再說一句:蕭爺的話是不錯的。這是瞭解了以後的斷言。
原連載於1930年南京《幼稚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