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文 / 張天翼
過年那天包國維還得上學。公館裡那些人還是有點奇怪。「真的年也不過就上學麼?」
「哦,可不是麼,」胡大勝利地說。
老包可得過年。這天下午,陳三癩子和戴老七來找老包:討債。
「請你別見怪,我年關太緊,那筆錢要請你幫幫忙。」
「陳三,陳三,這回我虧空得一塌糊塗,這回:包國維學堂裡……」
陳三癩子在那張籐椅上一坐,把腿子疊起來。他臉上的皮肉一絲也不動,只是說著他的苦處:並不是他陳三不買面子,可是他實在短錢用。那二十塊錢請老包連本帶利還他。
外面放爆竹響:劈劈啪啪的。
老包坐著的那張凳子像個火爐似的,他屁股熱辣辣地發燙。他瞧瞧戴老七,戴老七把眼珠子移了開去。
那討債的說不說得明白?要是他硬逼著要……
咳了一聲,老包又把說過的說起來,他虧空得不小。本來算著錢剛夠用,可是包國維學堂裡忽然又得繳什麼操衣錢。接著談到兒子上學不是容易的事,全靠幾位知己朋友成全他。他說了幾句就得頓一會兒,瞧著陳三癩子那個圓腦袋,於是咳清了嗓子又往下說,過會兒又怕兩位客人的茶冷了,就提著宜興壺來給倒茶:手老抖索著,壺嘴裡出來的那線黃水就一扭一扭的,有時候還扭到了茶杯外面去。
那個只有一句話。
「哪裡哪裡,不論怎樣要請你幫幫忙。」
老包愣了會兒。他那一臉皺紋都在顫動著。
屋子裡有畢剝畢剝的響聲:戴老七在彈著指甲。戴老七顯然有點為難:他跟老包是好朋友,可是這筆債是他做的中人。他眼睛老盯著地下的黑磚,彷彿沒聽見他們說話似的。等陳三癲子一開口,他就乾咳幾聲。
三個人都閉了會兒嘴。外面爆竹零碎地響著,李媽哇啦哇啦在議論什麼。
「怎麼樣?」陳三癩子的聲音硬了些。「請你幫幫忙:早點了清這件事,我還有許多地方要走哩。」
「我實在……」
接著老包又把那些話反覆地說著。
胡大走了進來,可是馬上又退出去。
「胡大,進來坐坐罷。」
可是陳三癩子並不留點地步:他當著胡大的面也一樣的說那些。他臉子還是那麼繃著,只是聲音硬得鐵似的:
「幫個忙,大家客客氣氣。年三十大家鬧到警察那裡去也沒有意思,對不對。老戴,大家留留面子罷:你是中人,你總會——我只好拜託你。」
戴老七把眼睛慢慢移到老包臉上:
「老包。……」
叫老包還怎麼說呢?那二十塊還不起是真的。他嘴唇輕輕地動著,可是沒發出一點兒聲音。肚子裡說不出的不大好受,像吃過了一大包瀉鹽似的。
討債的人老不走,過了什麼兩三分鐘他就得——
「喂,到底怎樣?請你不要開玩笑!」
這麼著坐到四點鐘左右,忽然省立中學一個校役送封信來:請包國維的家長和保證人馬上到學校裡去。
「什麼事?」
「校長請你說話。」
可是陳三癲子不叫老包走。
「呃呃呃,你不能走!」——揪住老包的膀子。
「我去去就來,我去一下就……學堂裡……學堂裡……」
「那不行!」
那位校役可著急地催老包走。
陳三癩子拍拍胸脯:
「我跟你走!老戴你自然也要同去!」
他倆跟著老包到了學校裡。那校役領老包走進訓育處辦公室。戴老七在外面走廊上踱著。陳三癩子從玻璃窗望著裡面,不讓眼睛放鬆一步:他怕老包打別的門逃走。
老包一走進訓育處,可吃了一驚。
包國維和一個小伙子坐在角落裡,臉色不大好看。包國維眼珠子生了根似地盯在牆上,耳朵邊一塊青的。可是頭髮還很亮:他搽過那什麼「康」,只是沒有那麼整齊。
屋子裡有許多人。老包想認出那註冊處的胖子來,可是沒瞧見。
校長在跟一個小伙子說話,臉上堆著笑。那小伙子一開口,校長就鞠躬地呵著腰:「是,是,是。」可是他把老包從腦袋到破棉鞋打量了一會,他就怕髒似地皺著眉:
「你就是包國維的家長麼?」
「唔,我是——我是——」
校長對訓育主任翹了翹下巴,又轉過臉去跟小伙子談起來。訓育主任就跨到老包跟前,詳詳細細告訴他——包國維在學校裡闖下了禍。一面說一面還把眼睛在老包全身上掃著,有時候瞟那邊的包國維一眼。
「事情是這樣的。——」
他們幾個同學在練習籃球,江樸打那裡走過,郭純譏笑了他幾句什麼,他倆吵起嘴來,不過訓育主任不大明白吵些什麼,據說是為了愛人的事。
「於是乎龐錫爾——」訓育主任指指包國維旁邊的那小伙子。
於是乎龐錫爾喊「打」。包國維衝過去撞了江樸一下,江樸只是和平地跟龐錫爾說好話。
「我是同郭純吵嘴,你來多事幹什麼?」
包國維跳了起來:
「侮辱我們隊長——就是侮辱我們全體籃球員!打」
「打!」郭純在旁邊叫,「算我的!」
真的打了起來。包國維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跟江樸拚命,龐錫爾也幫著打。江樸一倒,他倆的拳頭就沒命地捶下去。許多人一跑來,江樸可已經昏了過去,嘴裡流著血。身上有許多傷:青的。校醫說很危險,立刻用汽車把江樸送到醫院裡,一面打電話告訴江樸的家長。
「這位是江樸的家長,」訓育主任指指那位小伙子。
江樸的家長要向法院起訴,可是校長勸他和平解決。於是
「於是乎提出三個條件,」訓育主任用手指數著,「第一個是:要開除行兇的人。其次呢:江樸的醫藥費要包國維和龐錫爾擔負,末了一個是:江樸倘有不測,他是要法律解決的。」
訓育主任在這裡停了會兒。
老包眼睛跟前發了一陣黑,耳朵裡嗡的響了起來。他一屁股倒在椅子上。
所謂開除行兇的人,郭純可沒開除:要是開除了郭純,郭純的父親得跟校長下不去。打算記兩大過兩小過,可是體育主任反對,結果就記了一個大過。
不過訓育主任沒跟老包談這些,他只說到錢的事。
「龐錫爾已經交來了五十塊錢——預備給江樸做醫藥費:以後不夠再交來。現在請你來也是這件事,請你先交幾個錢,請你……」
「什麼?」
「請你先交幾個錢,做江樸的醫藥費。」
老包的舌頭彷彿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喃喃著:
「我的錢……我的錢……」
許多人都靜靜地瞧著他。
突然——老包象醒了過來似的,瞧瞧所有的臉子。他要起來又坐下去,接著又顫著站起來。他緊瞧著訓育主任,瞧呀瞧的就猛地往前面一撲,沒命地拖著訓育主任的膀子,嘎著嗓子叫:
「包國維開除了!包國維開除了!……還要錢!還要錢!我哪裡去找錢呢!我……我我我……我們包國維開除了!我們包國維……」
幾個人把他拖到椅子上坐著。他沒命地喘著氣,兩隻抖索著的手抓著拳,一會兒又放開。嘴張得大大的,一個嘴角上有一小堆白沫。腦袋微微地動著,他瞧見別人的腦袋也都在這麼動著。他覺得有個什麼重東西在他身上滾著。他眼淚忽然線似地滾了下來,他趕緊拿手遮住眼睛。
「喂,」校長耐不住似地喊他,「你預備怎麼辦呢?……流眼淚有什麼用。醫藥費總是要拿出來的。」
老包抽著聲音:
「我沒有錢,我沒有……我欠債……我……我們包國維開除了。……」
「你沒錢——可以去找保證人。保證人呢,他為什麼沒有來?」
「他到上海去了。」
「哼,」校長皺皺眉。「這麼瞎填保證書!——憑這點就可以依法起訴!」
「先生,先生,」老包站起來向校長作揖,可是站不穩又坐倒在椅子上。「我實在——我實在——錢慢點交罷。」
「那也行,那麼你去找個鋪保。」
「我去找。」
「我們派個職員跟你去,宓先生,」翹翹下巴,一位先生就趕快帶上帽子起身。校長點點頭,「好,把包國維領走罷。」
可是老包到了門口又打轉,他撲下去跪在校長跟前,眼裡像流水似的:
「先生,先生,為什麼要開除包……包……叫他到哪裡去呢,他是……他……不要開除他罷,不要開除他罷。……先生,先生,做做好事,不要……不要……」
「那——那是辦不到的。」
「先生,先生!……」
這件事可說不回去的。老包給拉起來走了兩步,他又記起了學費。
「學費還我麼,學費?」
學費照例不還。二十塊錢制服費呢?制服已經在做著,不能還。其餘那些雜費什麼的幾塊錢是該退還的,可是得扣著做江樸的醫藥費。
老包走了出來:門外面瞧熱鬧的學生們都用眼睛送他走。他後面緊跟著幾個人:陳三癩子,戴老七,那位宓先生,包國維。
「戴老七做做好事,給我做個鋪保罷。」
「噯,你想想。陳三這二十塊我做了保,現在還沒下台哩。我再也不幹這呆事了。」
往哪裡找鋪保?他出了大門就愣了會兒,他身子搖搖的要倒下去。可是陳三癩子硬是鐵似的聲音又刺了過來:
「喂,到底怎樣?我不能跟你盡走呀!」
包國維走到了前面:手插在褲袋裡,齊腦袋到胸脯都往前一擺一擺的。發亮的皮鞋在人行路上響著,橐,橐,橐,橐,橐。
老包忽然想要把包國維摟起來:爺兒倆得抱著哭著——哭他們自己的運氣不好。他加快了步子要追包國維,可是包國維走遠了。街上許多的皮鞋響,辨不出哪是包國維的。前面有什麼在一閃一閃地發亮:不知道是包國維的頭髮,還是什麼玻璃東西。
「包國維!……包……包……」
陳三癩子拚命揪了他一把:
「喂,喂,到底怎樣!要是吃起官司來……」
那位宓先生揩揩額頭,煩躁地說:
「你的鋪保在哪裡呀,我難道盡這樣跟你跑,跟你……」
老包忽然瞧見許多黑東西在滾著,地呀天的都打起旋來,他自己的身子一會兒飄上了天,一會兒鑽到了地底裡。他嘴唇唸經似地動著,嘴巴成了白色。
「包國維開除了,開除……開除……賠錢……」
他腦袋搖搖的,身子跟著腦袋的方向——退了幾步。他背撞到了牆上:腿子一軟,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原載1934年4月1日《文學》月刊第2卷第4號。
1934年10月20收入本集時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