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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文 / 瓦爾特·司各特

    哪怕激怒希爾卡尼亞[注]沙漠的猛虎,

    與飢腸轆轆的獅子爭奪它的食物,

    危險也不如讓瘋狂野蠻的信念死灰復燃。

    無名氏——

    [注]古代地名,在裡海東南。

    現在我們又得回過頭來談約克的以撒氏他騎著首領贈送的騾子,在兩個高大的莊戶人的護送和引導下,前往聖殿會堂商量贖回女兒的事。從被毀的托奎爾斯通城堡到聖殿會堂不過一天路程,猶太人指望在天黑以前趕到那裡,因此到了樹林邊緣,便給了嚮導一枚銀幣,打發了他們,然後在疲勞允許的限度內,盡快向前趕路。可是在離會堂不到四英里的時候,他的體力終於支撐不住了,背脊和四肢像要裂開似的。這樣,焦急萬分的心情加上渾身的酸痛,使他再也無法前進,不得不在一個小市鎮上停下,這裡住著一個猶太族的拉比,以精通醫術聞名,本來是以撒所熟識的。於是納桑-本-以色列接待了這位生病的同胞,對他關懷備至,因為按照他們的律法,猶太人必須互相幫助。他堅持要以撒躺下休息,用當時認為最有效的藥物給他治病,使這位可憐的老人在恐怖、勞累、虐待和憂鬱的交互作用下出現的熱度不致惡化。

    第二天以撒打算起床,繼續趕路。納桑作為他的主人和醫生,表示怎麼也不同意,聲稱「這會送掉他的命」。但是以撒答說,「不論死活,他這天早上必須趕到聖殿會堂。」

    「聖殿會堂!」那位主人吃了一驚。又按了按他的脈,然後在心裡捉摸:「他的熱度退了一些,然而他的神志不太正常,顯得心事重重。」

    「為什麼不能上聖殿會堂?」病人問道。「我承認,納桑,住在那裡的人歧視我們,把上帝的選民看作絆腳石和眼中釘;然而你知道,有時為了做買賣,我們不得不跟殺人不眨眼的拿撒勒軍人打交道,拜訪聖殿會堂和醫護騎士團的所謂總部。」

    「這我完全明白,」納桑說,「但是他們那個首領,也就是他們稱作大宗師的盧加斯-博馬諾,目前正在聖殿會堂,你知道嗎?」

    「這我不知道,」以撒說,「根據我們的弟兄最近從巴黎的來信看,他似乎是在那裡,正要求腓力二世出兵攻打薩拉了蘇丹呢。」

    「但以後他便來到了英國,這是連他們自己人也沒料到的,」納桑說。「據說他是要來大刀闊斧的整頓會務,處罰違法亂紀的敗類。他看到誰背棄誓言,便怒不可遏,以致那些彼列的子孫都惶惶不安呢。你一定聽到過他的名字吧?」

    「這一切我很清楚,」以撒說,「外邦人把這個盧加斯-博馬諾說得非常厲害,似乎他為了不折不扣地推行拿撒勒人的律法,不惜大開殺戒,因此我們的弟兄稱他是薩拉森人的兇惡劊子手,我們猶太人的殘酷迫害者。」

    「他們講得不錯,」納桑醫生說。「其他聖殿騎士可能為了尋歡作樂,背棄他們的宗旨,也可能接受金銀財寶的賄賂,但博馬諾是另一種人——他憎恨肉慾,鄙視金錢,一心想得到他們所說的殉道的桂冠,但願雅各的上帝快些讓他和他們所有的人得到這頂桂冠吧!尤其是這個驕傲自大的人,他把手伸向了猶太人,就像當年神聖的大衛征服以東一樣,認為殺害一個猶太人與殺死一個薩拉森人並無不同,是對上帝的貢獻。他甚至還低毀和誣蔑我們的醫藥的功效,彷彿它們是魔鬼的花招——願上帝懲罰他!」

    「然而不論怎樣,」以撒說,「我必須親自前往聖殿會堂,哪怕他的臉比魔鬼還可怕,我也只得見他。」

    於是他向納桑說明了他此行的緊迫原因。拉比聽得很仔細,並按照他們的民族習慣表示了他的同情,即一邊撕開衣服,一邊說道:「啊,我的閨女!啊,我的閨女!哎約!救救錫安的少女吧!哎喲,救救被擄的以色列人吧!」

    「你瞧,」以撒說,「我的處境就是這樣,我不能拖延。說不定這個盧加斯-博馬諾的在場,他作為他們這夥人的首腦,還能制上布裡恩-布瓦吉貝爾企圖干的壞事,把我親愛的麗貝卡交還給我。」

    「那麼去吧,」納桑-本-以色列說,「但是要明智一些,你知道,但以理給投進獅子坑,也是靠智慧得救的[注];但願你一切順利,像你的心所希望的那樣。但是如果可能,你還是不要去見那位大宗師,因為侮辱我們猶太人是他的愛好,不論早晚他都會以此取樂。也許你找布瓦吉貝爾私下談談,對你更有利;因為人們說,這些拿撒勒人在會堂內不是一條心的——但願他們爭爭吵吵,鬧得丟盡臉皮才好!但是,兄弟,你可以再回到我這兒來,把我的家當作你的家,也讓我知道你的事辦得怎麼樣了。希望你能把麗貝卡也帶來,她是聰明的米莉亞姆的學生,她治癒了不少外邦人,可是她的醫術卻被誣蔑為巫術。」——

    [注]以色列先知但以理給丟進獅子坑的事,見們日約-但以理書》第6章,這裡的智慧是指堅信上帝。

    這樣,以撒告別了他的朋友,騎上騾於走了大約一小時,便來到了聖殿會堂前面。

    這座會堂位在碧綠的草坪和牧場中間,房屋是前任會督出於虔誠,向騎士團捐獻的。它建築堅固,防備嚴密,這是當時的騎士組織絕對不會忽略的,對於正處在動亂狀態的英國說來也特別重要。兩名身穿黑衣的執戟衛士把守著吊橋,另一些兵穿著同樣的黑衣服,邁著送殯的步子,幽靈似的在城牆上走來走去。聖殿騎士團的下級軍官都是這副打扮,他們本來也穿白衣,與騎士和扈從一樣,但後來其中有一部分人,在巴勒斯坦山區冒充聖殿騎士,這大大損害了騎士團的聲譽,於是他們只得改穿黑衣。不時有一個身著白大褂的騎士穿過院子,他低著頭,合抱著雙手,如果有兩個人互相遇到,便用迂緩而莊嚴的姿勢彼此招呼一下,但並不講話,因為這是他們的規則,它來自經文:「話多必失」,「禍從口出」。總之,聖殿騎士堅持苦行修煉的嚴格紀律,本來早已被奢侈揮霍和放蕩逸樂所取代,現在由於盧加斯-博馬諾的嚴密監視,它似乎又在這裡一下子復活了。

    以撒站在大門外,考慮著應該以什麼方式進入這個地方,對他最為有利;因為他很清楚,復活的宗教狂熱精神,對於他這個不幸的民族,是與他們的荒淫無恥、巧取豪奪同樣危險的,前者用仇視和迫害對待他的宗教,而後者使他的財富成為他們掠奪和搾取的目標。

    這時,盧加斯-博馬諾正在會堂內一個小花園中散步,它位在外圍堡壘的高牆內;他的身旁是與他一起從巴勒斯坦來的一位修會弟兄,他顯得憂心忡忡,正與後者密談。

    這位大宗師年事已高,他頷下的灰白長鬚,眼睛上蓬鬆的灰白眉毛,都足以證明這點,然而年齡並不能撲滅那雙眼睛中的火焰。這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戰士,消瘦而嚴峻的容貌依然保持著軍人的兇猛表情;只是作為一個禁慾主義的鬥士,這張臉上同樣留下了節制飲食的憔悴痕跡,流露出為自己的虔誠精神感到洋洋得意的神色。但是與這種外貌上的嚴峻特點結合在一起的,還有一種令人矚目的高貴氣息,這顯然來自他的崇高地位,它要求他在國王和貴族中間扮演重要的角色,也在自己的團體中對出身高貴的英勇騎士行使最高的權威。他身材高大,走路時身體筆直,姿態莊重,並不顯得衰老和疲憊。他的白長袍是按照聖伯爾納[注]親自規定的式樣,根據他的身材,用當時一種粗布一絲不苟地縫製的,因此顯得非常合身,它的左肩上有一個用紅布做的八角十字架,作為這個騎士組織的標誌。他的衣服上沒有灰鼠或貂皮的邊飾,但按規定,大宗師這樣的年紀,可以穿最柔軟的羊皮襯裡或鑲邊的、羊毛向外的緊身上衣——當時皮毛製品是最奢侈的服飾,這樣的衣服已達到了他所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他的手中拿著一根獨特的權杖,那種聖殿騎士平時隨身攜帶的東西,它的頂端有一個圓盤,盤上刻著他們的十字架,周圍是一個圓圈,或者紋章官們稱作邊框的圖形。跟隨這位大人物的那個教士,穿的衣服幾乎與他的一模一樣,但他對那位上司恭恭敬敬的外表,說明他們的關係不是平等的。這人的身份是會堂的會督,他跟在大宗師後面,保持著一定距離,但又不太遠,使博馬諾不必回頭,便能與他講話——

    [注]聖伯爾納(明谷的)(1090—1153),中世紀基督教神學家,西多會修士,在第二次十字軍東侵時期組建聖殿騎士團,並親自製定該團章程,奉行西多會的嚴格教規,號召騎士過禁慾生活,屠殺穆斯林,擴大基督教的勢力。

    「康拉德,」大宗師開口道,「你是我戰鬥和工作中的親密朋友,我的憂慮只能向你忠誠的心靈傾訴。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說,自從我來到這個王國,我有多少次但願離開這個世界,與正直的先賢們待在一起。我的眼睛在英國接觸的一切,都不能使我感到愉快,在那個驕傲的首都,唯有長眠在我們聖殿教堂雄偉的屋頂下的我們弟兄們的墳墓,能給我帶來一些安慰。每逢我看到他們的墳墓和雕像,想起安息在那裡的優秀的十字軍戰士,我便不禁在內心呼喚:『英勇的羅貝爾-德-羅斯啊!傑出的威廉-德-馬雷夏爾啊!打開你們的大理石墓穴吧,讓一個心力交瘁的弟兄與你們一起安眠吧,我寧可與千萬名異教徒戰鬥,也不願看到我們的神聖團體這麼腐敗墮落!』

    「您講得太對了,」康拉德-蒙特菲捨答道,「太對了;我們的弟兄在英國甚至比在法國更不守規矩,更肆無忌憚。」

    「因為他們更富裕,」大宗師答道。「兄弟,請原諒,也許我有些像誇耀自己。你知道我是怎麼生活的,我像一個正直的騎士和虔誠的教士那樣,遵守我們騎士團的每一條規則,與有形無形的魔鬼鬥爭,打退張牙舞爪、到處覓食的獅子,無論在哪裡遇到它,我總是按照我們進入天國的聖伯爾納的遺言做,他在他制定的章程第四十五章中說:『要同獅子不斷進行搏鬥』[注1]。我為聖殿騎士團傾注了我的全部力量和生命,是的,我為它殫精竭慮,費盡了心血——現在我可以用它的名義向你起誓,除了你和不多幾個人還保持著我們騎士團早先的嚴格操守,我看不到一個弟兄是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用那個神聖的名宇稱呼他的。我們的章程怎麼說,我們的弟兄們又是怎麼遵守它們的呢?他們不能佩戴奢侈品或世俗的裝飾品,不能在帽盔上用羽翎,在鞍鐙和籠頭上用金銀,然而現在那些穿戴豪華、行為放蕩的人,又有誰像我們貧苦的聖殿騎士呢?按照我們的規定,他們不得用鷹隼獵取飛禽,不得用弓箭射殺走獸,不得吹狩獵的號角,不得策馬追趕獵物,但是現在,各種打獵活動,山林江河間的一切娛樂,一切爭奇鬥勝滿足虛榮心的事,還有誰比聖殿騎士幹得更多呢?按照規定,除了上級允許的以外,他們不得閱讀任何東西,除了在休息的時候讓人朗讀一些聖徒故事以外,也不得聽人朗讀任何東西,可是你瞧!現在他們的耳朵只知聽行吟詩人的無聊故事,他們的眼睛只知閱讀荒唐的愛情小說。他們的責任是根除魔法和異端,可是瞧!他們卻去研究猶太人該受詛咒的巫法妖術,薩拉森人背離基督的旁門左道。按照規定,他們的飲食必須簡單——植物根莖,濃湯,稀糊,一周只吃三次向,因為經常吃肉會腐蝕身體,萌發邪念,可是你瞧,現在他們的餐桌上堆滿了山珍海味。他們應該只喝清水,可現在,像聖殿騎士一樣飲酒作樂,已成了酒徒們競相誇耀的榜樣。就說這片花園吧,現在到處是來自東方的奇花異草,簡直成了不信基督的埃米爾[注2]的後宮,不再像基督教修士種植蔬菜的園地。但是唉,康拉德,不守紀律的事還不止這些呢!你很清楚,我們的修會起先是允許虔誠的婦女參加的,但後來我們不得不拒絕接納她們,因為正如第四十六章所說的,魔鬼常常利用婦女把許多人引入歧途,使他們不能進入天國。不僅如此,最後一章作為全部章程的總結,我們的創始人為了保證他所制定的教理的純潔和不被玷污,在這裡禁止我們用親吻表示自己的感情,哪怕對自己的姊妹和母親也不例外,他說;『要禁止與任何女人親吻。』我講到或者想到,腐敗的風氣像洪水一樣衝進了我們中間,我便感到羞愧。我們純潔的創始人休-德-帕揚和戈德弗雷-德-聖奧梅爾,還有那七個最早加入這行列,把生命獻給聖殿事業的聖徒[注3]——連他們在天上也為這些情形感到了不安。康拉德,他們曾在夜裡托夢給我,我看到他們神聖的眼睛,為我們弟兄的罪孽和墮落,為他們沉湎在骯髒奢靡的生活中,流下了眼淚。他們對我說:『博馬諾,你還在睡覺,醒醒吧!聖殿騎士團的肌體已被法污,這污垢是深刻的,嚴重的,就像麻風病人在他們住過的房子牆上留下的斑紋[注4]。十字軍戰士應該像躲避蛇妖的眼睛一樣,躲避女人的目光,可是他們現在卻不僅與本民族的婦女,而且與罪惡的邪教徒,與十惡不赦的猶太人的女兒公開姘居。博馬諾,你還在睡覺;起來,為我們的事業洗刷恥辱吧!殺死犯罪的人,不論他們是男的還是女的!接過我們的劍吧!』幻景消失了,康拉德,但是我醒來時,還能聽到他們的盔甲的錚錚聲,還看到他們的白大褂在我眼前飄動。我要照他們的話做,肅清聖殿騎士團肌體上的污垢,把染了災病的不潔淨的石頭挖除,把它們清洗出我們的建築物。」——

    [注1]在聖殿騎士團的章程中,這句話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一再出現,幾乎在每一章中都能見到,彷彿這是它的一條基本口號,因此難怪大宗師會常常提到它。——原注

    [注2]伊斯蘭國家王公貴族的稱號。

    [注3]聖殿騎士團成立於1119年,當時參加的只有九名騎士,帕揚和奧梅爾是其中最著名的兩個。他們都十分貧苦,而且宣誓要永遠保持「忠誠、貧苦和服從」的作風,因此他們的標誌是兩個騎士騎在一匹馬上,表示他們很貧窮,只能兩人騎一匹馬。但後來在十字軍東侵中,這個騎士團逐步擴大,發了大財,作風便完全變了。

    [注4]見《利未記》第13章。——原注

    按《舊約-利未記》第13章和第14章都是談麻風病的,第14章第37節說:「災病後在房子的牆上有發綠或發紅的斑紋」等等。

    「但是,尊敬的大宗師,」蒙特菲捨答道,「污垢已根深蒂固,成了習慣,改革必須謹慎從事,既公正又穩妥才好。」

    「不,蒙特菲捨,」嚴厲的老人答道,「不,必須大張旗鼓,雷厲風行,騎士團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前輩的嚴肅正直、自我犧牲和虔誠精神,使我們成了強大友好的組織;我們的驕傲自大、富貴榮華和奢侈生活,給我們招來了眾多的敵人。我們必須拋棄這些財產,免得引起王公貴族的覬覦;我們必須放下驕傲自大的架子,免得觸犯他們的忌諱;我們必須改變荒淫無恥的作風,免得給整個基督教世界造成恥辱!否則,注意我的話,聖殿騎士團就會徹底崩潰,它在各國的影響也會隨之化為烏有。」

    「但願上帝別讓這種災難發生吧!」會督說。

    「阿門!」大宗師莊嚴地說,「但必須我們值得幫助,他才會幫助我們。告訴你,康拉德,不論天上的權力,還是人間的權力,都不會長期容忍這一代人的罪惡行徑。我完全相信,哺育我們這個機構的基礎已遭到破壞,在這個龐大的建築上增加的任何罪孽,都只能使它更快地沉入深淵。我們必須懸崖勒馬,痛改前非,做一個忠誠的十字軍戰士,不僅要為我們的天職獻出我們的血肉和生命,也不僅要放棄我們的慾望和惡習,而且要犧牲我們的安樂和福扯,我們天賦的感情,讓自己相信,有許多娛樂對別人是合法的,可是一個信守誓言的聖殿戰士,卻是禁止問津的。」

    這時,一個穿著破舊制服的扈從——因為這個聖教團體中的新人,在見習期只能穿騎士們丟棄的舊衣服——走進花園,在大宗師前面站住,深深彎下了腰,等待他允許他開口說話。

    「你瞧,這個達米恩,」大宗師說道,「他穿著這身表示基督教謙卑精神的衣服,比起兩天前他穿了那件花花綠綠的上衣,一臉洋洋得意、自命不凡的樣子,跟只鸚鵡似的,不是更合適嗎?講吧,達米恩,我允許你講了。你要報告什麼事?」

    「高貴而尊敬的大宗師,」扈從說,「一個猶太人來到了大門外,要求面見布裡恩-布瓦吉貝爾師兄。」

    「你先向我報告,這做得很對,」大宗師說,「在我面前,一個會督只是我們騎士團中一名普通成員,不能自行其是,必須先向他的上司請示,因為按照規定,他的耳朵聽取什麼,得服從我的命令。現在尤為必要的是,我得瞭解一下這位布瓦吉貝爾平素的行為,」他又口頭對他的同伴說。

    「據大家說,他是一位英勇無畏的騎士,」康拉德答道。

    「這話是可信的,」大宗師說,「如今只有在勇敢這一點上,我們還沒有退步,可以與我們的前輩,那些十字軍的英雄相比。但是布裡恩兄弟當年參加我們騎士團時,是一個潦倒落魄、很不得意的人,我懷疑他動機不純,不是真心接受我們的誓約,拋棄塵世,只是出於一些細小的不滿,才走上苦行贖罪之路。這以後他一貫不遺餘力地煽惑人心,散佈謠言,策劃陰謀,在低毀我的權威的人中成了首腦人物;他沒有想想,大宗師的權力是明文規定的,牧杖和權標便是它的標誌——牧杖是要幫助軟弱的人克服缺點,權標是要敦促有罪的人改正錯誤。達米恩,」他繼續道,「把猶太人帶來見我。」

    扈從彎著腰恭恭敬敬地退下後,過了幾分鐘,便領著約克的以撒回來了。哪怕一個光身子的奴隸,給帶到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君主面前接受審判,也不會像這個猶太人來到大宗師面前那麼誠惶誠恐,觳觫不安。在他離大宗師還有三碼遠時,博馬諾便用牧杖示意他不得再走近一步。猶太人當即跪下,吻了一下地面表示敬意,然後立起身來,站在兩位聖殿騎士面前,合抱著雙手,低垂著頭,表現了東方奴隸的恭順姿態。

    「達米思,退下,」大宗師開口道,「派一個衛士守在外面,聽候我的隨時傳喚;在我離開花園以前,不准放任何人入內。」扈從鞠躬退下了。「猶太人,」傲慢的老人繼續道,「聽著,我的身份不允許我與你進行長時間的談話,我也從來不為任何人浪費言語或時間。因此我問你什麼,你便回答什麼,必須簡單明瞭,又句句都是實情。如果你對我花言巧語,我便得下令,從你不信基督的嘴巴中割下你的舌頭。」

    猶太人正要回答,大宗師又講了下去:

    「住口,不信基督的邪教徒!在我面前,除了回答我的問題,你不准開口。你有什麼事,要找我們的弟兄布裡恩-布瓦吉貝爾?」

    以撒嚇得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照實陳述,可能被認為破壞他們騎士團的名譽,可是不說明事實,又怎麼能指望他的女兒獲得釋放?博馬諾發現他顧慮重重,只得格外遷就,要他放心。

    「不用怕,」他說,「儘管你是邪惡的猶太人,只要你老老實實,不講假話便成。我再問一遍,你有什麼事要找布裡恩-布瓦吉貝爾?」

    「稟報尊敬的大宗師,」猶太人結結巴巴地說,「我有一封信要交給那位傑出的騎士,信是茹爾沃修道院院長艾默長老寫的。」

    「康拉德,我不是說這是個邪惡的時代嗎?」大宗師說。「一個西多會長老寫信給聖殿的戰士、不找別人,卻找不信基督的猶太人送信。把信給我。」

    猶太人用哆嗦的手,把他為了萬無一失,藏在亞美尼亞式帽子夾層裡的長老的信掏了出來,伸直手,哈著腰,正預備走前兩步,以便把它遞給那位嚴厲的審判官。

    「退後,你這隻狗!」大宗師說,「除了我的劍,我不會接觸不信基督的人。康拉德,從猶太人手裡接下信交給我。」

    通過這樣的手續,信到了博馬諾手裡,他仔細端詳了一會它的外表,然後動手解開扎信的絲線。「尊敬的大宗師,」康拉德想攔住他,但態度十分恭敬,「您要拆開封蠟嗎?」

    「為什麼不?」博馬諾說,蹙緊了眉頭。「第四十二章關於閱讀信函一事這麼規定:『聖殿騎士收到的所有信件,包括他親生父親的信,均應向大宗師報告,並當著後者的面拆閱』,不是嗎?」

    於是他匆匆看了一遍信,露出驚訝和惶恐的神色;又慢慢看了一遍,然後伸出一隻手把信遞給康拉德,同時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它一下,驚歎道:「這真是太好了,一個基督徒給另一個基督徒寫這樣的信,而且兩人都不是一般人員,是負有重要責任的!上帝啊,」他望著天上,又嚴肅地說,「你什麼時候才能用你的揚谷機,清除打麥場上的糠批啊?」

    蒙特菲捨從上司手中接了信,正預備閱讀。「大聲念,康拉德,」大宗師說,又對著以撒道:「你仔細聽著它的內容,因為我還要問你。」

    康拉德念了信,它是這麼寫的:「西多會茹爾沃聖馬利亞修道院長老艾默,致書聖殿騎士團騎士布裡恩-布瓦吉貝爾閣下,祝他身體健康,在巴科斯國王和維納斯娘娘之照顧下[注],生活愉快。至於鄙人,目前已陷入一群無法無天之強人手中,渠等竟不畏上帝,扣留鄙人,勒索贖金;在此處鄙人並獲悉牛面將軍已身遭不幸,而閣下竟得以挾帶一猶太妖婦遠走高飛,實為萬幸,想必足下已為該美女之黑眼珠所迷惑也。老兄之安全脫險固值得慶賀,但此事涉及又一個隱多環女巫,萬望多加小心,因鄙人獲得密報,知貴團之大宗師已從諾曼底潛來貴會,渠對櫻桃口及黑眼珠從來不屑一顧,而且此行目的,據說即在制止享樂,整肅綱紀,因此依鄙人之見,足下務必有所警惕,未雨綢纓,如《聖經》所云,避禍趨福為是。該女子之父為約克之以撒,此猶太人廣有錢財,再三央求鄙人致書閣下,若能釋放其閨女,渠願獻上大量贖金,可供足下買得五十個同類美女,又不必冒此風險,足下何樂而不為。為此特致書如上,並願下次相見時,得以開懷暢飲,共享人間歡樂。因為正如經文所說:『美酒令人心曠神恰』,又云:『美女可使人飄飄欲仙』也——

    [注]巴科斯為羅馬神話中的酒神,維納斯為羅馬神話中的愛神。

    「再見,但願早日相會。茹爾沃修道院長老艾默於清晨早禱之時書於匪窟中。

    「又,足下之金項鏈確實不能長久歸我所有,因已被一盜鹿強人劫奪,掛在該人脖子上,供其系嗾狗之哨子矣。」

    「你對此有什麼看法,康拉德?」大宗師問。「匪窟!對於這樣一位長老,匪窟倒是合適的住所。我們教會中出了艾默這種人,難怪上帝要懲罰我們,使我們在聖地面對異教徒的侵犯步步失利,節節敗退了。這位長老說什麼來著?哦,『又一個隱多珥女巫』,這什麼意思?」

    康拉德由於耳儒日染,對這些騎士的隱語,比他的上司瞭解一些,他向困惑的大宗師解釋了這段話,說這是俗人的用語,是指他們心目中的情婦;但這解釋並不能使執拗的博馬諾完全滿意。

    「你還沒有猜到它的全部意義,康拉德;你太老實,對這個萬惡的深淵是無法瞭解它的底細的。約克的這個麗貝卡是米莉亞姆的學生,那個人你聽到過。現在這個猶太人也會向你供認這點。」於是他轉向以撒,大聲說道:「那麼你的女兒給布裡恩-布瓦吉貝爾擄走啦?」

    「對,尊敬的大宗師,」可憐的以撒結結巴巴地說,「我是個窮苦的人,但不論要我出多少贖金,只要能救出……」

    「住口!」大宗師喝道,「你的女兒懂得醫術,是不是?」

    「是的,仁慈的大宗師,」猶太人答道,安心了一些,「不論騎士和村民,鄉紳和僕人,她都用上天賜給她的這項技能,給他們治病。許多人都可以證明,在別人的幫助不能奏效時,她醫好了他們,這是雅各的上帝賜予她的福分。」

    博馬諾向蒙特菲捨露出了獰笑。「瞧,兄弟,」他說,「這便是吃人的魔鬼玩弄的騙局。他用這誘餌獵取我們的靈魂,用人間短暫的生命換取他們來世的永恆幸福。我們神聖的章程說得好;必須消滅吃人的獅子。打倒獅子!剷除禍根!」他一邊說,一邊舉起那根神秘的牧杖揮了幾揮,彷彿在用它驅除黑暗的勢力。「你的女兒在給人治病,這我不懷疑,」他繼續對猶太人說,「用咒語和魔法,用符-和其他猶太教的妖術給人治病。」

    「不,英勇尊敬的騎士,」以撒回答,「主要是用一種有神奇療效的藥膏。」

    「她是從哪裡得到這秘方的?」博馬諾說。

    「這是我們部族的一個賢明女子米莉亞姆傳授給她的,」以撒回答,有些不服氣。

    「哼,不老實的猶太人!」大宗師說,「難道這不就是那個女巫米莉亞姆嗎?這個人玩弄的妖術,在整個基督教世界已臭名遠揚,」他大喝道,在身上劃了個十字。「她的身體在火刑中燒死了,她的骨灰隨風飄散了;今天我和我的騎士團的責任,便是要用同樣的辦法對付她的學生,而且更加嚴厲!如果我不這麼做,便是鼓勵她繼續對聖殿騎士團的戰士施行巫術和妖法!聽著,達米恩,把這個猶太人趕出大門;如果他不服從,或者重新回來,就用箭把他射死。至於他的女兒,我們會按照基督教的律法,根據我們崇高職責的要求,予以處置。」

    就這樣,可憐的以撒給趕走了,離開了聖殿會堂,他的一切請求,甚至他的贖買意圖,也遭到拒絕,無人理睬。他走投無路,只得回到了拉比的家中,通過各種辦法竭力打聽他女兒的命運。這以前他擔心的只是她的榮譽,現在卻得為她的生命戰慄不安了。就在這時,大宗師命令聖殿會堂的會督前來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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