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逃亡 文 / 瓦爾特·司各特
你現在叫我跑,
我就會竭力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並且定能做到。
只要你一動身,
我就會懷著一顆熾熱的心跟你走,
做我自己也不明白要做的事。
《儒略-凱撒》
雖然快樂、懼怕、疑慮、焦急以及其他種種激情混雜在一起使得那年輕人內心百感交集,但前夜實在是精疲力竭,以至他酣睡不醒,直到第二天很遲的時候才睜開眼睛。這時,他那可敬的主人走了進來,眉目間顯示出不安的樣子。
他坐在客人床邊,就已婚的人處理家務的責任,特別是已婚男子在和妻子意見分歧時有必要保持的夫權和優勢進行了一番長時間的複雜的議論。昆丁有些焦慮地聽他講著,因為他明白,做丈夫的也像別的一些好戰分子一樣,有時喜歡唱唱「榮歸吾主」的祝捷歌,來掩飾自己的失敗,而不是慶祝自己的勝利。他趕忙決定更仔細地摸摸底,看是怎麼回事,便說了一句:「希望我們的到來沒有給善良的女主人帶來麻煩。」
「帶來麻煩!不,不,」那市長口答說,「沒有哪個女人會像『梅布爾媽媽』那樣好客,那樣隨時作好接待客人的準備。她總是樂意看到朋友們的到來,為他們安排好清潔的臥室,做好豐盛的飯食,而且吃飯和睡覺時都忘不了給他們帶來上帝的祝福。世界上沒有哪個女人像她那麼慇勤好客。美中不足的是她脾氣有點特別。」
「總而言之,是我們住在這兒使她不愉快?」那蘇格蘭人說道,接著便從床上跳下來,趕忙穿上衣服,「只要我敢肯定伊莎貝爾小姐已經從昨夜的恐怖中恢復過來,可以動身出發的話,我們就不會多停留片刻來增加你們的麻煩。」
「別這樣說,」巴維翁講道,「這話正是那小姐自己對『梅布爾媽媽』說的。我真希望你看到她說話時臉上泛出的紅暈——迎著寒風溜冰去市場賣牛奶的姑娘也遠比不上她臉色那麼紅潤。我想,我親愛的老伴『梅布爾媽媽』可能有點忌妒哩。」
「伊莎貝爾小姐離開臥室了嗎?」那年輕人問道,一邊更快地繼續他的盥洗。
「是的,」巴維翁回答道,「她正急不可待地等你去見她,好決定你們走哪條路——既然你們兩人都堅決要走。不過,我想你們總會吃完早飯再走吧?」
「你怎麼不早點對我說呢?」達威特不高興地說道。
「別急,別急,」那行會主席說,「你看你這麼慌張。我真不該這麼早就告訴你。假如你有耐心聽我講的話,我還有點事想悄悄對你說哩。」
「尊貴的先生,盡快地說吧。我洗耳恭聽。」
「那好吧,」市長繼續講道,「我只想告訴你這麼一點,那就是我的特魯德珍把那美麗的小姐看得像自己的姊妹一樣,很捨不得和她分手。她要求你們化化裝,因為城裡謠傳說有兩位克羅伊埃仕女穿著朝聖的服裝旅行,還有一名法國蘇格蘭近衛軍的衛士陪伴她們。據說其中一位仕女在昨晚我們離開後被一個波希米亞人帶進了索恩瓦爾德堡。這個波希米亞人對威廉-德拉馬克告發說,你並沒有給他,也沒給列日市民帶什麼訊,而是你拐走了年輕的伯爵小姐,做你的情婦,帶她私奔。這些話都是今早從索思瓦爾德堡傳出來的。我和我的一些同事都聽說了。他們也不知道該給我出個什麼主意。雖然我們都認為威廉-德拉馬克無論對主教還是對我們都做得有點過分,但大家都深信他骨子裡還是個好人——當然是指他清醒的時候——而他也是這個世界上能領導我們反抗勃艮第公爵的惟一領袖。說實在的,照目前情況來看,我自己也認為我們得和他搞好關係,因為我們已經走得太遠,無法後退了。」
「你女兒的建議很好。」昆丁說道。他不想對他進行任何指責或勸告,因為他知道這些都無法動搖這位可敬的市長根據他同伴們的偏見以及他妻子的意願作出的決定。「你女兒的忠告不錯——我們得化裝,而且得馬上走。我想我們能信賴你為我們保守必要的秘密,並給我們提供逃跑的手段吧?」
「不成問題,不成問題。」那誠實的市民說道。由於他對自己這種有失體面的表現不很滿意,所以他也很想找到某種途徑來表示歉意。「我忘不了你昨晚救了我的命。一是給我解開了那該死的鎧甲,二是幫我渡過了那更為糟糕的困境。當時那野豬和他的豬穢簡直像魔鬼,不像人。所以我將對你絕對忠實,就像我們世界上第一流的刀匠說的那樣,猶如刀柄對刀刃那樣忠實。你準備好了,就跟我來一下。你將看到我能為你作的安排。」
那行會主席領著他從臥室走到他處理商務的賬房。他閂上門,小心敏銳地望望四周,然後打開掛毯後面一個穹形的暗室。裡面藏有好幾個鐵櫃。他打開了其中一個裝滿了錢幣的櫃子,任隨昆丁取出他和他女伴一路上必須花的錢。
昆丁離開普萊西時領的錢已快花光,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拿了兩百盾錢幣。這樣才大大減輕了巴維翁的內疚。他把這主動接濟客人的事情看作是對自己違背主人留客這一原則的補償,而根據種種考慮,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不如此的。
小心翼翼地鎖好他的寶庫之後,這位可敬的弗蘭德人便把客人帶進客廳。在客廳裡昆丁看見伯爵小姐已打扮成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弗蘭德少女模樣。雖然昨夜的遭遇留下的影響還使她有些蒼白,但她的身體和精神都顯得十分活躍。只有特魯德珍一個人在客廳裡,細心周到地幫助伯爵小姐完成每個細節,並教給她與服裝打扮相適應的姿態。伯爵小姐把手伸給昆丁。當他恭敬地吻了她的手之後,她對他說道:「昆丁先生,我們得離開我們這兒的朋友,否則我就會把我父親死後一直跟蹤著我的一部分災難轉嫁給他們。要是你沒有對救助一個不幸的人感到厭倦的話,請你也換上裝束跟我走。」
「我!我會討厭當你的隨從?!不,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著你,保護你!不過,你——你這樣做身體吃得消嗎?經過昨晚的恐怖,你還能夠——」
「別叫我再想起那些事,』伯爵小妞說道,「我只記得一些惡夢般的模糊不清的東西。那善良的主教逃出來了嗎?」
「我想他應該自由了。」昆丁說道。他看到巴維翁像要講述那個恐怖事件,便趕忙使了個眼色叫他別開口。
「我們能去找他嗎?他有沒有聚集一些人馬?」那少女問道。
「他只寄希望於天堂,」那蘇格蘭人回答說,「不過,不管你去哪兒,我都會站在你身邊做你忠實的嚮導和保鏢的。」
「讓我們考慮考慮吧!」伊莎貝爾說道。停了片刻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最好是進修道院。不過我擔心修道院擋不住想要迫害我的人。」
「哼!哼!」那行會主席說道,「我可不贊成你去列日地區的任何一個修道院,因為那『阿登內斯野豬』一般說來是個勇敢的魁首。可靠的盟友,對列日城也抱有善意,但他脾氣粗暴,把寺院、修道院、女修道院等等很不放在眼裡。人們說經常有一二十個修女——我是說,修女這一類的人——跟隨他的部隊行軍。」
「達威特先生,你馬上準備動身吧。」伊莎貝爾打斷他說,「我能依靠的只有你的忠誠了。」
昆丁和行會主席一走出房門,伊莎貝爾便立刻向格特魯德詳細打聽有關道路等等情況;他頭腦非常清醒,而且問得十分恰當,以至那行會主席的女兒不禁叫了起來:「小姐,我真佩服你!我聽人談到過男子的堅定。但在我看來,你的堅定卻超過了幾人。」
「是逼出來的,』伊莎貝爾回答道,「我的朋友,環境逼迫人去發明,也逼迫人產生勇氣。不久以前,我看到一個小傷口淌血還會暈倒過去。但如今我已見過我周圍可說是血流成河,但我還是保持了我的鎮定和清醒的頭腦。別以為這是件容易的事。」她把一隻顫抖的手擱在格特魯德胳膊上,仍然以一種堅定的聲音繼續說道,「我的內心世界就像遭到千萬個敵人包圍的城堡,只有最堅強的決心才能每時每刻抵擋住各方面敵人的襲擊。要是我的處境稍好一點——要不是我意識到我逃脫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命運的惟一機會就在於保持清醒和鎮定——格特魯德喲,我會馬上投入你的懷抱,讓我破碎的心靈用淚雨盡情傾瀉出悲痛和恐懼,來舒解我這快要爆裂的心胸!」
「小姐,可別這樣,」那深表同情的弗蘭德姑娘說道,「鼓起勇氣,多作禱告,把自己托付給上帝保佑吧!說真的,如果上帝派遣使者來拯救垂危的人們,那麼那位勇敢大膽的年輕紳士一定是上帝派來拯救你的。我也有個意中人,」她羞得滿臉通紅,「你可別告訴我父親,我已經吩咐我的漢斯-格洛弗在東門口等你們,並告訴他,除非他帶信來說,已經平安地帶領你們離開了這個地方,否則就休想再來見我。」
年輕的伯爵小姐只能通過親吻來表達她對這坦率善良的城市姑娘的感激。那姑娘也深情地擁抱了她,並微笑著補充說:「哼,要是兩個少女加上她們忠實的騎士都不能使一次化裝出逃得以成功的話,那這個世界真和往常大不一樣了。」
這句話有一部分內容使得伯爵小姐蒼白的面孔又染上了紅暈,而由於昆丁的突然出現,這害羞的臉色更是有增無減。他打扮得完全像個紈褲子弟,穿著一套弗蘭德講究的禮服。這是彼得為了表示他對年輕的蘇格蘭人的好感十分樂意地分給他穿的。他還保證說,要是人們把他比牛皮更厲害地鞣來鞣去,他們也發現不出足以暴露兩個年輕人身份的破綻。「梅布爾媽媽」忙著找來了兩匹強壯的馬。其實她對伯爵小姐及其隨從並無惡意。她不過想使自己的家避免窩藏他們而帶來的危險。她十分滿意地看到他們上馬出發。在這之前,她已告訴他們,彼得將領他們朝東門的方向走,但不會明顯地和他們打招呼,所以他們得留心看著他。
客人一走,「梅布爾媽媽」便利用這個機會對特魯德珍就閱讀戀愛小說的愚蠢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具有現實意義的說教。她說閱讀這些小說的結果,使得宮廷愛好虛榮的仕女們不去老實地學習家務活,而是在一個無聊的扈從、放蕩的僕役,或某個浪蕩的外國射手的陪伴下騎馬周遊列國,這樣既大大地危害了她們的健康,消耗了她們的資財,也無可挽回地損害了她們的名譽。
格特魯德靜靜地聽著,沒作回答。不過,考慮到她的性格,她究竟能不能由此得出她母親指望她作出的有現實意義的結論,則很值得懷疑。
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那兩個出門的旅客吧。他們穿過人群來到了東城門。幸好人們都在忙於談論時事和謠傳,沒注意這對外表頗為尋常的年輕人。他們依靠巴維翁以他同事盧斯拉爾的名義為他們搞到的通行證通過了守城的崗哨,然後與彼得-蓋斯勒爾簡短而友好地交換了良好的祝願,表示惜別。他們沒走多遠便看到有個健壯的年輕人騎著一匹灰馬向他們趕來。他馬上自我介紹說他就是特魯德珍-巴維翁的騎士漢斯-格洛弗。這年輕人長有一副漂亮的弗蘭德人的面孔;固然不是絕頂聰明的樣子,但給人一種快活爽朗、又並不機靈過頭的印象。不過,就伯爵小姐難免產生的一種看法來說,似乎他給那慷慨大方的特魯德珍作騎士稍稍遜色了點。看來他很希望表示出他非常贊同他的女友對他們懷抱的好感。他客氣地向他們敬了個禮,然後用弗蘭德語問伯爵小姐,她想叫他領著走哪一條路。
「你領我去最靠近布拉邦特邊境的某個城市吧。」她說道。
「這麼說,你已經決定了你的目的地?」昆丁騎到前面和伊莎貝爾並排走著,用嚮導所不懂的法語問道。
「是的,」年輕的小姐回答說,「因為,我目前的處境既然如此,那麼即使最後的歸宿是可怕的監獄,我也不能照我現在這個樣子繼續走下去,因為這對我十分不利。」
「監獄!」昆丁叫道。
「是的,我的朋友,是監獄。不過我會留意不讓你也落進監獄的。」
「別講我——別考慮我,」昆丁說道,「我只想看到你平安無事,我自己的事是不值得操心的。」
「別說這麼響,」伊莎貝爾小姐說,「你會叫嚮導莫名其妙的——你瞧他已經騎到我們前面去了。」的確,那好心的弗蘭德人,按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之道,一看見昆丁向小姐走來,便讓他們獨自在一起,以免感受到第三者在場的拘束。「是的,」看到嚮導不注意他們,她又繼續說,「對你,我的朋友和保護者——既然上帝要你做我的朋友和保護者,我為什麼要不好意思這麼稱呼你呢?我有責任坦白地說,我決心已下,返回故鄉,求勃艮第公爵寬恕。我是受到一個善意的錯誤勸告的影響才擺脫了他的保護,而跑去接受那奸滑的路易王的保護的。」
「那麼你是決定要嫁給查爾斯那個鄙劣的寵臣康波-巴索囉?」
昆丁就像一個被判死刑的人裝出一副堅定表情訊問是否已下達行刑令那樣,用一種想掩飾內心痛苦而強裝無所謂的聲調這樣問道。
「不是這樣,達威特,不是這樣,」伊莎貝爾小姐在馬鞍上挺直身子說道,「勃艮第動用其全部力量也休想叫克羅依埃的女兒接受這樣一種可惜的狀況。勃艮第可以沒收我的田產和封地,也可以把我監禁在修道院裡。不過,我想他充其量也只能如此。但我寧可忍受比這更惡劣的遭遇也不願嫁給康波-巴索。」
「充其量只能如此!」昆丁說道,「請問,還有什麼能比掠奪和監禁更糟糕的呢?唉,趁你還吸著上帝的自由空氣,趁你身邊還有個保護你的人,你再考慮考慮吧。我可以不惜冒生命危險護送你去英國、德國,甚至去蘇格蘭。在這些國家你都可以找到願意給予你慷慨保護的人。情況既然如此,你就不要輕率地決定放棄上帝賦與人們的最美好的東西——自由。我們蘇格蘭有位詩人唱得好:
「自由是個美好的東西,
自由使人對生活產生感情,
自由使快樂增添風趣,
自由生活的人生活得最安逸。
悲哀、疾病、貧困和貪婪,
都可以概括為不自由的奴役。」
她帶著憂傷的微笑傾聽他的嚮導這番讚美自由的議論。過了一會她才回答說:「自由只給男人享受。可女人總是得尋求保護者,因為她們天生無法保護自己。我能在哪兒找到一個保護者呢?在英國那驕侈淫逸的愛德華的宮廷?在德國那醉鬼般的溫塞勞斯的宮殿?在蘇格蘭?唉,達威特,但願我是你的妹妹,你能答應在你很喜歡向我介紹的某個蘇格蘭山谷裡給我找到一個棲身之所,我可以依靠別人的施捨或我保存的一點珠寶,過一過寧靜的生活,忘掉我生來注定的命運。但願你能保證給我找到當地某個尊敬的主婦,或某個為人忠實、勢力強大的男爵做我的保護人——這個前景倒是值得冒冒繼續讓人非議的風險,再往遠處流浪!」
伊莎貝爾小姐在傾吐這個想法時聲音很親切,有些顫抖,這使得昆丁既高興,又很傷心。回答之前他先遲疑了一陣,匆忙估量了一下在蘇格蘭給她找個地方避難的可能性。然而,可悲的事實迫使他承認,指引她走一條他自己毫無能力保證其安全的道路是既卑鄙又殘忍的。「小姐,」他終於說道,「要是我讓你根據我在蘇格蘭有能力為你提供保護的設想來擬定你的計劃,那我就卑鄙地踐踏了我的榮譽,違反了我的騎士誓言。事實上,除開正走在你身旁的我能給你不足掛齒的幫助以外,我沒法在蘇格蘭為你提供別的保護。我無法肯定在蘇格蘭還有我的親人活了下來。因納居哈里特族的騎士在半夜襲擊了我們的城堡,殺死了我們家族的全部成員。要是我回到蘇格蘭,我家的世仇人數眾多,實力雄厚,而我卻單槍匹馬,力量微薄。即使國王有心給我撐腰,他也不敢為了替一個可憐的年輕人主持公道而得罪一個有五百人馬的酋長。」
「哎呀,」伯爵小姐說道,「既然沒有多少財富值得貪圖的窮山溝也像我們富饒的低地平原一樣,欺壓者橫行霸道,這世界上真找不出一個不受壓迫的角落了。」
「我無法否認的一個不幸的事實就在於,我們敵對的部族互相殘殺,只不過是為了得到一點復仇的樂趣,滿足一下嗜殺的慾望。」那蘇格蘭人說道,「德拉馬克及其匪徒在這個國家的強盜行徑和奧吉維之流在蘇格蘭的所作所為如出一轍。」
「那就別再提蘇格蘭了,」伊莎貝爾用一種真假難辨的不在乎的口吻說道,「別再提蘇格蘭了。我只不過是出於好奇,看你是否真會把那歐洲最混亂的國家推薦給我作棲身之地。這只是考驗考驗你的真誠,而我高興地看到你的忠誠完全可以信賴——即使在最能激起你對蘇格蘭的偏愛時,也可以信賴。得了,別的保護我一概不考慮了。我決心投靠我們最先碰到的一位查爾斯公爵屬下的體面貴族,請求他的保護。」
「那你為什麼不像你在圖爾打算的那樣,去你自己的莊園,住進你自己堅固的城堡呢?」昆丁說道,「為什麼不把你父親的臣屬聚集攏來,和勃艮第訂個條約,而要去歸順他呢?肯定有許多勇士願為你而戰鬥。我知道至少有一個人樂意獻出自己的生命來作出一個榜樣。」
「哎呀,」伯爵小姐說道,「這本是狡猾的路易王提出的一個計劃。但也像他提出過的別的建議一樣,主要是著眼於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考慮我的利益。由於那奸人扎邁特-毛格拉賓把它洩露給了勃艮第,現在已行不通了。我的親戚被他監禁,我的住宅也被看管起來。任何別的嘗試也只會使我的親屬遭到查爾斯公爵的報復。為了這件倒霉的事已經死了好些人,我幹嗎還要為此引起更多的流血呢?不能這樣。我得作為一個忠心的臣屬歸順我的君主。只要不侵犯我個人選擇的自由,什麼都可以服從。特別是因為我相信我的姑母——那位最先建議,甚至催促我逃跑的哈梅琳女士,想必早已採取了這個明智而體面的步驟!」
「你的姑媽!」昆丁若有所思地說道。這時他已回想起伯爵小姐所不知道的一些情況。由於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一系列驚險而緊急的事件,他早已把這些忘在九霄雲外了。
「是的——我姑媽——克羅伊埃-哈梅琳女士——你聽到她什麼情況嗎?」伊莎貝爾小姐說道,「我想她現在已經在勃艮第君權的保護下了。你不說話!你知道什麼嗎?」
這後一個問題是用十分焦急的詢問語氣說出來的。這迫使昆丁不得不就這位女士現在的下落講講他所知道的情況。他提到他應她的召喚保護她逃出列日——他原以為伊莎貝爾小姐也和她一起出逃。他也談到他們到達森林以後他的那個偶然發現。最後他還講到他自己如何返回城堡,以及當時城堡所處的險惡狀況。但他沒有談到哈梅琳女士離開索恩瓦爾德城堡時顯然要達到的目的,也沒談到她已落到威廉-德拉馬克手上的謠傳。由於事情難以出口,他甚至沒對哈梅琳女士曾對他有過的意圖稍加暗示,而在當前正需要他的女伴表現勇氣和力量的這個時候,為了照顧她的感情,他也沒提到有關哈梅琳女士的上述謠傳。再說,他聽到的也只是一種謠傳。
這一番情況介紹,儘管省略掉了一些重要情節,但仍然對伊莎貝爾產生了強烈印象。她騎著馬默默走了一會,最後才以冷冷的不滿的口吻說道:「你把我不幸的姑母就這樣扔在一個荒林裡面,任憑那邪惡的波希米亞人和一個奸狡的特女的擺佈?可憐的姑母,你對這年輕人的忠誠還經常讚不絕口哩!」
「要是我不這麼做,」昆丁看到自己的慇勤受到如此回報,不免生氣地說道,「那麼我更有虔誠的義務為之效勞的小姐將命該如何呢?要不是我把克羅伊埃-哈梅琳女士交給她親自挑選給她當參謀的那兩個人照顧,伊莎貝爾小姐想必早已成了『阿登內斯野豬』——威廉-德拉馬克的新娘了。」
「你說得對,」伊莎貝爾小姐平靜地說道,「我享有你絕對忠誠的好處,卻如此忘恩負義地使你受到委屈。不過,我不幸的姑媽怎麼辦呢?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可惡的瑪爾松。我姑媽那麼相信她,而她卻一點不值得信任!正是她把那該死的扎邁特和海拉丁-毛格拉賓介紹給我姑媽的。這兩個傢伙吹噓他們懂得算命和占星術,蒙蔽了她的心靈。也是她為了證實他們的預言,使得我姑媽有了——我真不知如何說好——有關婚姻和愛情的錯覺,而這是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也是很不現實的。我相信,從一開始路易王就給我們設下了這些陷阱,以便誘使我們在他的宮廷裡避難,實際上是使我們接受他的控制。在我們採取了這個輕率行動之後,他對我們的態度多麼卑鄙,多麼有失國王的身份,與騎士和紳士的標準又多麼不相稱!這些你昆丁-達威特是親眼看見的。話說回來,我姑媽——你想她會碰到什麼不幸呢?」
儘管他對她的前途不抱什麼希望,他還是盡量使她不要喪失信心,便回答說,這夥人最強烈的慾望就是貪財;他離開他們時,瑪爾松還裝出哈梅琳女士保護人的樣子;很難想像,這兩個壞蛋通過虐待或謀殺那位仕女能達到任何目的;相反,他們對她好,以她為名來勒索一筆贖金,倒能撈到一些好處。
為了使伊莎貝爾小姐的思緒擺脫憂傷,昆丁把那天夜裡他在納穆爾附近發現的毛格拉賓的奸詐計劃告訴了她,並說這計劃看來是法王和威廉-德拉馬克共謀的結果。伊莎貝爾恐懼得顫慄起來。恢復平靜之後她說道:「我很愧疚。我竟然懷疑過聖徒給人的保護,偶爾也認為實現這樣一種殘忍、卑鄙無恥的計劃不無可能。但實際上,上蒼憐憫的眼睛始終在關注著人世間的不幸。這種事不應使人感到恐懼和憎恨,而應視作一種荒謬的、卑鄙奸詐的行徑一笑置之,因為相信它能成功,就簡直是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不過,現在我看得很清楚,為什麼瑪爾松經常在我和可憐的姑媽之間散佈無聊的忌妒與不和的種子,並在討好一個的同時,說另一個的壞話,來達到離間的目的。不過我從沒想到她竟然會使得我一度很要好的姑媽在攻打索思瓦爾德最危急的時刻拋下我,獨自逃跑。」
「難道哈梅琳女士沒跟你說起她打算逃跑嗎?」
「沒有,」伯爵小姐回答道,「不過她說過,有件事她會讓瑪爾松轉告我。老實告訴你吧,那天姑媽把可惡的海拉丁叫進來進行了長時間的秘密談話,而那傢伙用他神秘的黑話把她搞得頭腦發昏。所以——所以——總之,我也不願在她那種精神狀態下纏住她作什麼解釋。不過,把我扔下不管也未免太狠心了。」
「我倒認為哈梅琳女士並非有意這麼狠心,」昆丁說道,「因為當時慌慌亂亂,又加上天很黑,我想哈梅琳女士一定是以為她侄女和她一道跑了出來。說真的,當時我看到瑪爾松穿的衣服和姿態,也誤以為兩位克羅伊埃仕女都和我一道跑了出來——特別是她,」他以一種堅決的口吻低聲補充說道,「要沒有她,世界上的全部財富也不可能誘使我離開索恩瓦爾德城堡。」
伊莎貝爾低著頭,似乎沒有聽到昆丁講話中強調的部分。但當他開始談到路易的策劃時,她又把臉轉過來對著他。通過互相討論,他們不難看出,那兩個波希米亞兄弟連同他們一夥的瑪爾松,一直在充當那個奸詐的國王的奸細。不過哥哥扎邁特受到他們種族所特有的背信棄義習慣的影響,企圖耍兩面派,結果咎由自取,受到了懲罰。他們彼此吐露知心話,忘掉了他們的特殊處境,也忘掉了旅途的危險,就這樣一連走了好幾個小時,只是在漢斯-格洛弗領他們來到了某個偏僻的村莊之後才歇下來喂餵馬。那年輕人不但避免打擾他們的談話,而且在別的方面也表現出考慮周到,善於體貼別人。
那隔開了兩個情侶(我想,現在我們可以這樣稱呼他們了)的人為界限也由於他們目前的處境似乎已經消失。伯爵小姐固然擁有更高的地位,並因其高貴的出身有權繼承一筆巨大的財產使那身無長物的年輕人相形見細,但值得一提的是,目前他們一樣貧窮,並且她的安全、榮譽和生命也完全得依賴於他的鎮靜、勇敢和忠誠。他們的確沒談到彼此之間的愛慕。儘管伊莎貝爾小姐內心充滿了感激和信賴,很可能會原諒對方所作的愛情表白,但受到天生的羞怯和騎士思想影響的昆丁總感覺難以啟齒。要是他說了什麼話,顯得是不正當地利用了給他們提供的這個好機會,那他會責備自己是在利用她目前的處境進行可恥的訛詐。所以他們迴避表白愛情,但雙方都不可避免地想到愛情。因此他們已處於一種心心相印、心照不宣的關係,這既使得他們擺脫了拘束,但也伴隨著捉摸不定的感覺,真說得上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然而這種時刻也往往只是一種前奏,繼之而來的便是失望、變心、失戀以及希望破滅的種種痛苦。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兩個流亡者吃驚地聽到臉色嚇得發白的嚮導說,有一隊德拉馬克的黑騎兵正在追趕他們。這些士兵,毋寧說是匪徒,原是從下層德國人當中招募來的,在各個方面都與德國長矛手相似,只是他們起著輕騎兵的作用。為了保持黑騎兵的名聲,使敵人膽寒,他們通常都騎著黑馬;武器裝備,連同面孔和雙手也都抹上黑色油膏。在道德敗壞和凶狠殘暴方面這些黑騎兵都和他們的步兵兄弟——長矛手不相上下。
昆丁回過頭來,看見一團塵土正沿著他們走過的漫長而平坦的大道飛揚過來。一兩個為首的騎兵迅猛地奔在前面。他轉過身來對女伴說:「最親愛的伊莎貝爾,我只剩下一把刀了。既然我無法為你戰鬥,我願和你一道逃跑。只要我們能在他們追上來以前趕到那個森林,我們就很容易想法逃掉。」
「就這樣吧,我惟一的朋友。」伊莎貝爾說道,一邊刺著馬奔跑起來:「而你,好夥計,」她又轉過頭對漢斯-格洛弗說道,「你走那條路吧,別留下來分擔我們的不幸和危險了。」
那誠實的弗蘭德人搖搖頭,連聲說「Nein,nein!dasgehtnichts1」來回答她慷慨的勸告,並繼續和他們走在一起。三個人騎著疲憊不堪的馬盡快朝樹林奔去。後面追趕的黑騎兵看見他們奔跑也加快了自己的速度。雖然馬已疲乏,但逃亡者無武器裝備之累,自然可以輕裝前進。所以他們很快就把追趕者大大甩在後面,眼看離森林只有四分之一英里左右的距離。正在這時,他們發現有一隊武士以騎士的旗旛為前導,從樹林中殺了出來,擋住他們的逃路。
1德語:不行,不行!這樣做不對。——原注
「他們穿著明亮的鎧甲,」伊莎貝爾說道,「他們一定是勃艮第人。不管他們是誰,我們寧可向他們投誠,也不能落在追趕我們的無法無天的強盜手裡。」
她看見那旗旛之後,馬上又驚叫道:「我認識那旗上的心形標誌!這是克雷維格伯爵的旗幟。他是個高貴的勃艮第人。我將歸順他。」
昆丁-達威特歎了口氣。但有什麼別的辦法呢?一分鐘以前他還滿有把握:即使情況再惡劣,也能帶領伊莎貝爾逃出去。真要這樣,那該多好!很快他們就來到了克雷維格伯爵的隊伍跟前。伯爵小姐要求見他們的統領。這時帶隊的已命令隊伍停下,以便偵察黑騎兵的動靜。他帶著猶豫不定的表情注視著她。她上前說道:「高貴的伯爵,我是克羅伊埃-伊莎貝爾——您的老戰友克羅伊埃-雷諾爾德伯爵的女兒。我向您投誠自首,求您勇敢地保護我和我的同伴。」
「我的好侄女,你可以得到我的保護。即使大隊人馬也不用害怕——自然不包括我的君主勃艮第公爵。不過我們現在沒時間談這個。這些模樣齷齪的魔鬼停住了,看樣子想和我們爭個高低。勃艮第的聖喬治在上,他們竟敢向克雷維格的戰旗進攻!什麼!難道對付不了這些歹徒?達米昂,拿矛來——戰旗前進——端好長矛——跟著克雷維格,衝鋒!」
伯爵在馬隊跟隨下,吶喊著向黑騎兵迅雷般地衝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