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二) 文 / 三島由紀夫
——在這種不知緣故的對近江的傾慕之心中,我沒有進行有意識的批判,甚至連道德的批判也沒加入。要是企圖進行有意識的集中,我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有不帶有持續和進行的戀愛,那只有我這種情況才是。我看近江的目光,總是「最初的一瞥」,換句話說,是「劫初的一瞥」。無意識的操作干預了它,不斷想從侵蝕作用來守護我15歲的純潔。
這就是戀愛嗎?看起來保持著純粹的形式,在後來多次被反覆推敲的這種戀愛中,也具備著它獨特的墮落和頹廢。頹廢的純潔,在世上所有的頹廢中,也是性質最惡劣的頹廢。
但是,在對近江的單相思,在人生中最初遇到的這戀愛中,我真像是將天真無邪的肉慾隱藏在翅膀下面的小鳥。使我迷惑的,不是獲得的慾望,而只是純粹的「誘惑」。
起碼在學校期間,特別是在無聊的上課時,我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對於不知道所謂愛是追求和被追求的我來說,除此之外,我還能幹什麼呢?所謂愛,對哦來說,只不過是小謎一樣的問答,總是以謎的形式來互問。我的這種傾慕之心,連以什麼樣的形式被回報都沒想過。
所以,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感冒卻沒有上學。正好那天是三年級學生的春季體檢日,直到第二天上學都沒想起。在體檢當天休息的兩三個人,都去了醫務室,我也跟著去了。
瓦斯燈在陽光射入的房間裡,似有似無地燃著蘭色的火苗。到處都是消毒藥的氣味,全然沒有以往少年的赤身裸體擁來擠去地去體檢特有的像是籠罩著甘乳般淡淡桃色的氣味。我們兩三個人冷颼颼地一聲不響地脫去襯衣。
一個跟我一樣,總是患感冒的瘦瘦的少年,站到了稱體重的秤上。看著他那長滿汗毛的瘦弱蒼白的脊背,一個記憶突然甦醒,即我總是想看近江的赤身裸體,那願望是那樣的強烈;我真是愚蠢,沒想到恰好可以利用體檢這一機會;這機會已經錯過,若要等來機會,只有等待毫無指望的機會了。
我臉色蒼白,我裸露著的身體,那白白的起滿雞皮疙瘩的皮膚,感受到一種類似寒冷的悔恨。我用呆滯的目光,來回揉蹭著自己那瘦弱的兩臂上淒慘的牛痘疤痕。叫到了我的名字。體重秤,看上去就像是宣告我死刑時刻的絞架。
「39.5!」
一個當過護士兵的助手這樣告訴校醫。
「39.5。」校醫一邊往病歷上記,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起碼也得有40公斤才行啊!」
這種屈辱,我每次體檢都要嘗到。但是,今天,多少能夠輕易地接受,是因為放心近江不在身旁看我這屈辱。一瞬間,這放心成長為喜悅……
「喂,下一個!」
即便是助手狠狠地推了我的肩膀,將我扒拉到一邊,我也沒有用以往那樣憤怒的目光回看他。
但是,我並非預見不到我這最初的戀愛將以怎樣的形式告終,雖然是朦朦朧朧的。也許這預見的不安,常常是我快樂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那像是夏天的樣衣般的一天,或者說起來像是夏天舞台綵排的一天。夏日的先驅總是要用一天前來查看人們的衣櫃,以使真正的夏天到來時,萬無一失。這檢查的標誌,就是人們只有那天穿上夏天的襯衣出門。
雖是那般的炎熱,可我還是患了感冒,支氣管發炎。我跟鬧肚子的朋友一起,為在做操時能「參觀」(即不參加做操而站在旁邊觀看),便去醫務室要那張必需的診斷書。
回來的時候,我們倆朝著操場的房子,盡可能地慢慢騰騰地走。只要說是去醫務室了,就可成為最好的遲到借口,也巴不得那只當觀眾的無聊體操時間越短越好。
「真熱啊!」
——我脫掉了制服上衣。
「行嗎?你不是感冒了嗎?這樣會讓你做操的。」
我慌忙穿上上衣。
「我是肚子問題,沒關係。」
相反,朋友買弄般地脫掉了上衣。
過來一看,體操場地的牆壁釘子上,掛著脫下的襯衣,其中甚至有汗衫。我們班的30幾個人,都聚集在體操場地對面的單槓周圍。一陰暗的雨天體操場地為前景,那戶外的沙坑和長著青草的單槓周圍像是烈焰般地明亮。我被天生體弱多病造成的自卑感所籠罩,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向單槓走去。
瘦瘦的體操教師,看也不好好看一眼地從我手中接過診斷書,說道:
「好了,做引體向上。近江,請你來做個示範。」
——我聽見朋友們都在悄悄地叫近江的名字。做體操時,他常常逃之夭夭。不知道在幹什麼。現在,他靜靜地從搖曳著的、樹葉閃閃發亮的綠樹的樹蔭下出現了。
一看見他那樣子,我的心就激動起來。他將汗衫也脫掉了,只穿件無袖的雪白運動背心,淺黑的皮膚,使背心的純白色看起來更加耀眼地清潔。那像是在很遠都能「嗅」到的白。輪廓分明的胸部和兩個乳頭,被浮雕在這石膏上。
「是引體向上嗎?」
他生硬但又充滿自信地問教師。
「對。」
於是,近江以具有健美身軀者往往都能見到的那傲慢、懶散的勁頭,慢慢地將手伸到沙子上。將下面濕潤的沙子塗滿手掌。然後站起來,一邊粗獷地搓著手掌,一邊抬眼望著頭上的單槓,那目光裡,閃動著褻瀆神靈者的決心,將只要一閃就可以把影像攝入瞳仁中的五月的雲彩和藍天,藏在了輕蔑的蔭涼之中。一個跳躍貫穿了他的全身。於是,那適合文鐵錨花紋的雙臂,瞬間吊在了單槓上。
「哦!」
同學們的感歎聲,低沉地飄動。誰的心中都明白這不是對他力量的感歎。那是年輕、新鮮、優越的歎聲。是他露出的腋窩可以看到的濃密的毛,使他們驚奇。那裡所生長的如此之多的,幾乎使人覺得不必要的,說起來像萋萋夏草一樣繁密茂盛的毛,也許少年們是第一次看見。它像是夏日的雜草,不滿足於覆蓋庭院,還要生長到石階上一樣,佈滿了近江深深凹進去的腋窩,一直蔓延到胸部的兩側。這兩個黑色的草叢,沐浴著陽光,散發出光澤,透過它使人看見它周圍的皮膚格外地白,就像是白色的沙地。
他的兩隻臂膀結實地脹起,他肩上的肌肉像是夏日的雲彩膨脹,他腋窩中的草叢被遮蓋在暗影中,看不見了。胸脯高高地與單槓摩擦,微妙地戰慄著。他就這樣反覆地做引體向上。
生命力,只有那生命力的過剩,折服了少年們。是生命力中過度的感覺,暴力的、只能解釋為完全是為了生命本身的無目的的感覺,這種不快的疏遠的充溢,壓倒了他們。一個生命在他尚未開始觀察時,悄悄地進入了他的肌體,佔領了他,穿破了他,從他體內溢出,一有機會就想凌駕於他。生命這東西,在這點上跟疾病相似。被粗暴的生命所侵蝕的他的肉體,只是為了不懼傳染的瘋狂的獻身而被置於這個世界上的。在懼怕傳染的人的眼中,那肉體是作為一個責難的反映。——少年們搖搖晃晃地畏縮不前。
我雖然也同樣,但又多少有點不同。(這事足以使我臉紅)由於穿著春秋西褲,不緊擔心是否會被人發現。即使沒有這種不安,此時佔據我心靈的不全是純粹的歡喜。也許我後來想看的就是這樣,看到它所造成的衝擊,相反發掘出了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種感情。
那就是嫉妒。
就像完全成了某種崇高工作的人,我聽到近江身體咚的一聲落到沙地上的聲音。我閉上眼睛,搖著頭。而且,我對自己說我已經不愛近江了。
那是嫉妒。是強烈的嫉妒,以至我因此自己斬斷了對近江的愛。
也許從那時起,我萌發出的、自我的斯巴達式訓練法的要求,也干預了這事情(寫這本書已是這要求的一個顯現)。我由於幼年時代的體弱多病和溺愛,長成個正面看人家的臉都害怕的孩子。從那時起,我就信奉這樣一個準則,即「必須變得堅強」。為此,我開始在往返的電車裡訓練自己:盯著乘客的臉看而不管對方是誰。大部分乘客被這纖弱蒼白的孩子盯著看,並不怎麼害怕,只是厭惡地轉過臉去。幾乎沒人回看我。我認為能使人轉過臉去就是勝利。而且,逐漸地我變得能從正面看人家的臉了。……
——確信斬斷了愛的我,自己的愛大體已被忘卻。關於性,我已經掌握了一般性的知識,我還沒有為比不上他人而煩惱。
因為我並不相信自己超越常規的慾望是正常的、正統的。也並非誤信朋友中某人也抱有跟我同樣的慾望。令人吃驚的是,我因沉溺於讀浪漫的故事,簡直就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將所有的風雅的夢,都寄托於男女愛戀和結婚這些東西上,將對近江的愛投入了馬大哈的謎堆中,也沒深究其中意味。現在我寫「愛」,寫「戀」,並非全是我所感受的。我所夢也沒想到,這種慾望和我的「人生」之間有些重大的關聯。
不僅如此,直感要求我孤獨。它以莫名的異樣不安——幼年時期就嚴重存在著成為大人的不安,這已在前面敘述過——表現出來。我的成長感總是伴隨著異樣的劇烈不安。個子一個勁兒地長,每年褲子都必須加長。所以在做褲子時要將褲腳縫進去長長一截。在這個時期,像所有人家一樣,我用鉛筆在家裡的柱子上標記上自己的身高。這事在飯廳裡,當這家裡人的面進行。每當長高了,家裡人就嘲弄我,或僅僅是因長高了而歡喜。我強作笑臉。但是,長成大人身高的想像無法不使我預感到某種恐怖的危機,對於未來的我那莫大的不安,一方面提高我脫離現實的夢想能力,同時驅趕我,使我遁逃向那個夢想的「惡習」。不安就說明已承認了它。
「20歲之前你肯定死。」
朋友們看到我柔弱的樣子,這樣嘲弄道。
「也他媽的說得太嚴重了。」
我雖然苦笑著,面部抽動,卻奇妙地從這預言中理解了這一感傷。
「要不要打賭?」
「要是這樣,我只好賭活,不是嗎?」我回答道,「如果你賭我死的話。」
「是的,真夠可憐的啊,你要輸的啊!」
朋友帶著少年人的殘酷,這樣重複著說道。
不僅我一個人這樣,同年的同學都是這樣。我們的腋窩裡,還見不到像近江那樣茂盛的東西。只不過顯現出一點點櫱一樣的徵兆。而且以前我也不可能很注意那個地方。將它成為我固定觀念的,顯然是近江的腋窩。
洗澡時,我開始長時間地立於鏡子前。鏡子毫不留情地映著我的裸體。我就像是那確信自己長大了也可能變成白天鵝的醜小鴨。這與那誇張的童話主題正好相反。我那期待總有一天我的肩膀也會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總有一天會像近江的胸脯,這期待就映在眼前的鏡子裡。雖然可以勉強地從那似像非像的我那瘦弱的肩膀、似像非像的我那貧瘠的胸脯上發現這期待,可那如履薄冰的不安,依然充滿我的心中,那與其是不安,不如說是一種自虐性的確信,一種帶有神諭味道的確信——「我絕不可能想近江。」
在元祿時期[1688—1704年]的浮世繪[日本傳統風俗畫]裡,相愛男女的容貌常常被畫得驚人地相似。古希臘雕塑對於美的普遍理想,也使得將男女趨於相似。這裡難道不是少了愛的一個隱秘的意義嗎?難道不是流動著那想絲毫不差地相似而又不可能達到的熱望嗎?這熱望驅使人,將他們從不可能的相反之極引向變成可能的那悲劇性的離反,難道不是嗎?也就是說,既然相愛的東西不能變成完全相似的東西,莫不如努力使彼此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使這樣的叛離原原本本地服務於媚態,難道沒有這樣的心理嗎?而且,值得悲哀的是,相似是在瞬間的歡迎中就結束的東西。因為儘管戀愛中的少女變得果敢,戀愛中的少男變得矜持,但他們想要相似,總會穿過相互的存在,向遠方——已經沒有對象的遠方,飛奔而去,也只能是這樣。
以致於我說給自己聽「我因此斬斷了自己的愛」之強烈的嫉妒,照上面的隱秘意義來說,仍然是愛。到頭來,我還是愛我自己腋窩裡的、慢慢地、謙卑地、一點點地萌發、成長的逐漸變黑的「與近江相似的東西」……
暑假來臨了。對我來說,這是焦急渴望卻收拾不完的幕間,雖憧憬已久卻令人不快的宴會。
自從染上輕度的小兒結核後,醫生就禁止我照射強烈的紫外線。在海岸的直射陽光下照30分鐘以上是絕對不行的。這禁制每次被打破,立即就以發燒來回報。連學校的游泳訓練也不能參加的我,到現在也不會游泳。將它與我晚年在我心中頑強生長的,以致於偶爾震撼我的「大海的蠱惑」聯繫起來考慮的話,頓時感到我不會游泳是具有暗示性的。
儘管如此,那時的我尚未遇到難以抗拒的大海的誘惑。因為我不想無聊地送走全然不適合我的、用莫名的憧憬吸引著我的夏季,就與母親、弟弟妹妹在A海岸上度過了夏日。
……突然發現就我一個人被剩在了大岩石上。
剛才,我是跟妹妹弟弟沿著磯石為找一個有小魚的巖縫而來到這大巖邊的。因為沒有想像的獵物,幼小的妹妹和弟弟開始厭膩了。這時女傭來接我們去母親所在的有傘的海灘,她面帶難色地留下拒絕同行的我,只領著妹妹弟弟走了。
夏日正午的太陽,不斷拍打著海面。海灣整個是一個巨大的眩暈,遠遠的海面上那夏日的雲彩,以雄偉的、悲哀的、帶著預言家般的身資,半浸於海中,默默地佇立著。雲彩的肌肉蒼白得像是雪白的石膏。
從海灘出發的兩三隻遊艇、小舟以及數只漁船在遠處的海面上搖晃,要說人影,也只能看見那上面的乘員。精巧的沉默在一切之上。微微海風帶者告知微妙和故弄玄虛的秘密神情,像快活的昆蟲那看不見的振翅,傳到我的耳邊。這一帶的磯石,由傾心於大海平整柔順的岩石構成,像我坐著的這樣險峻、巨大的岩石,其他地方也只見二三座。
波濤開始湧起,以不安的綠色形式,從遠處滑過海面湧來。突進大海的低矮的礁石群,看起來既像是呼救的白色手臂一樣高高掀起飛沫而抗爭著,又像是將身體浸入那深深的充沛感而夢想掙脫緊縛的漂游。但是,膨脹的海面很快就將它遺棄,以相同的速度,朝岸邊滑來。不久,一種東西在這綠色的母衣裡甦醒、站立起來。浪濤隨之掀起,將波濤翻湧之時落下的巨大海斧那被磨得鋒利的刀口側面,盡現在我們面前。這濃重的藏青色斷頭台,飛濺起白色的血漿,被打落下來。頓時,追逐著破碎了的波頭、一瞬間翻滾而下的波背,襯映著臨終的眸子映射出的極純的藍天,那非人世所有的藍。——終於從海中露出的被浸蝕得平整的礁石群,只有在被波濤浸襲擊的一瞬間,才隱身於白泡翻滾之中,可當餘波退盡,立馬就放射出燦爛奪目的光彩。我從巨岩上看到,在那耀眼的光線中,寄居蟲步履蹣跚,螃蟹變得一動不動。
孤獨感立即與會議近江摻雜起來。這樣,近江生命中充溢的孤獨、那來自生命束縛的他的孤獨,對於這些的憧憬,使我開始希求像他一樣的孤獨;使我希求模仿他的做法來享受現在表面上稍微像近江的我的孤獨、放在大海橫溢前面的這虛無的孤獨。我應該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兩個角色。因此,就必須找出與他的共同點,哪怕是一點點。如果這樣,我甚至本來該達到一種想像上的成功,即我變成他,可以有意識地操縱近江自己也許只不過是無意識擁有的孤獨,宛如那孤獨洋溢著快樂似的;將我看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弄成近江自己感受的快感。
自從被聖塞巴斯蒂安的畫像迷住以後,無意中染上了這麼個毛病,即每當我赤身裸體的時候,就將自己的雙手交叉在頭頂。自己的肉體柔弱,全無聖塞巴斯蒂安那豐盈秀麗的痕跡。我現在也無意中這樣看。於是,我的目光到了自己的腋窩,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慾。
——我的腋窩裡,在夏季到來的同時,雖原本不及近江的,卻也有了黑色的草叢萌芽。這就是與近江的共同點。這情慾之中,明顯有近江的存在。儘管如此,我的情慾依然沒有否定我自己走向它。那時,騷動我鼻孔的潮風和火辣辣地照射著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夏日強烈陽光,以及環顧四周沒有人影,這一切都驅使我開始了藍天之下的最初「惡習」。我將其對像選擇了腋窩。
……奇妙的悲哀使我渾身戰慄。孤獨像太陽一樣燒灼了我。藏青色的毛褲衩難過地粘在我的腹上。我趕緊下了巨岩,浸足於海濱。浪退後留在海濱的海水,使我的腳看上去就像是死了的貝殼,海中嵌著貝殼的暗礁群,雖波紋搖曳,卻也清晰可見。我跪在了水中。這時破碎了的波浪咆哮著衝了過來,我任其撞擊我的胸膛,讓飛濺的水沫幾乎將我吞沒。
——波浪退回是,我的污濁,被清洗。我褲子上的污濁之物,與回退的波浪一起,與那波浪中許多的微生物、許多的海藻種子、許多的魚卵一起,被捲入泡沫翻湧的大海、被運走。
秋天到來新學期開始的時候,近江不在了。公告欄上可見到他被開除出校的處分佈告。
於是,像是僭主死後的人民一樣,我的同學,無論是誰都喋喋不休地說起他的壞事。借給他10日元要不回來,被他笑著搶走了進口鋼筆,被他擰了脖子……好像一個個都遭受這些壞事。相反,惟獨我對他的壞事一無所知。這使我嫉妒得簡直發了瘋。但是,我的絕望因對開除他的理由沒有確切的定論而得到些許安慰。就連哪個學校裡都有的那種消息大王,也沒能探出那萬人無疑的開除理由。當然,老師就只是嗤笑著說是「壞事」。
緯度我對他的壞有一種神秘的確信。肯定是他參加策劃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某個龐大的陰謀。只有他這「壞」的靈魂,所促使的熱情,才是他的生存意義、他的命運。起碼我可以這樣認為。
……於是,這「壞」的含義,在我的心中變了樣。它促使擴大了的龐大陰謀,以複雜組織的秘密結社,進行有條不紊的地下戰術活動。這些肯定都是為了某總不可知的神靈。他效忠於那神靈,試著想使人們改變信仰而被秘密告發、秘密殺害。他在一個薄暮冥冥的時候,被剝光衣服帶往山丘的雜木林。在那裡,他被雙手高高綁在樹上,第一箭射穿了他的側腹,第二箭射穿了他的腋窩。
我陷入了沉思。這樣一想,他為做引體向上而抓住單槓的姿勢,最能也最適合於使我想起聖塞巴斯蒂安。
中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患了貧血症。臉色越來越蒼白,手成了草綠色。爬完很高的台階,必須蹲一會兒。因為有一次白色霧一般的龍捲風朝後腦部盤旋而下,在那兒盤了個旋兒,險些使我昏倒。
家裡人帶我去看醫生。診斷說是貧血症。因為是個熟悉的有意思的醫生,家裡人就問貧血症是種什麼病。對於家人的提問,他說:那麼邊看著參考書邊給您說明吧。我檢查完後就呆在醫生旁邊。家裡人與醫生相對。我可以窺視到醫生看著的那本書的那一頁,家裡人看不到。
「……那麼,下面是病因啊,病的原因嗎,這個,『十二指腸蟲』太多啊,工資也許也是這個啊。需要檢查大便啊。還有,『萎黃病』這很少見,而且又是女人的病。……」
所以,當醫生順嘴讀出一個病因,後面的話就一邊嘴裡頭嘟嘟囔囔,一邊把書合上。不過我還是看見了他順嘴讀出的病因,那就是「手淫」。我因羞恥而感到心跳加快。醫生看透了我的心思。
廚房是讓我注射砒霜液。這毒藥的造血作用,一個多月就治好了我。
但是,有誰知道呢?我缺乏血,不是其他的欲求,是血的欲求與異常的相關關係結合在一起。
天生的血液不足,培植了我夢想流血的衝動。但那衝動使血液更加從我體內喪失,這樣一來,就越來越使我渴望血液。這削弱身體的夢想生活,錘煉磨礪了我的想像力。那時,我還不知道德-薩德有什麼作品,可從我自己對《克奧-克瓦蒂斯》的古羅馬競技場的描寫的銘感中,建立了我的額殺人劇場構想。那時,只是為了慰勞,年輕的羅馬角鬥士才提供生命的。死亡充滿著鮮血,而且必須講究形式。我對所有形式的死刑和刑具都感興趣。拷問刑具和絞架,因卡不到血而被我敬而遠之。也不喜歡手槍、大炮那樣使用火藥的凶器,而是選擇一些盡可能原始、野蠻的東西,如箭、短刀、長標槍之類。為能使痛苦長久些,就看準了腹部。犧牲必須發生長久、悲哀、淒慘、使人感到無法形容的存在之孤獨的叫喊。這樣,我生命的歡喜從深處燃起,最終發生叫喊、體味這叫喊。這是不是就像是古代人們狩獵的歡喜?
古希臘的士兵、阿拉伯的白奴、蠻族的王子、酒後開電梯的男侍者、男僕、痞子、軍官、馬戲團的青年等,都被我空想的凶器所殺戮。我由於不知道愛的方法,所以誤將所愛者殺死,就像那蠻族的強盜。我吻那倒於地上仍抽動著的他們的嘴唇。我在某種暗示下,發明了這樣一種刑具:將刑架固定在軌道的一頭,從另一頭將一塊有十幾把短刀裝在偶人上的厚板子,順軌道滑行擠壓過去。搞個死刑工廠,一個穿透人的轉盤始終運轉,血液的果汁被制甜裝罐,然後出售。多數的犧牲品被反綁著手,送入中學生頭腦中的古羅馬競技場。
漸漸地,格鬥廝殺被加強,達到了一個可以認為是人類最為罪惡之境地的空想。這空想的犧牲者,仍舊是我的同學,善於游泳的、體格特別好的少年。
那裡是地下室。正開著秘密宴會,純白的桌布上,典雅的燭台閃閃發亮,銀製的刀叉擺放於盤子左右。照例,也擺放著盛開的石竹花。奇怪的只是,餐桌中間的空白過大了。肯定是有個相當大的盤子過一會兒將被端上來放在那裡。
「還沒好嗎?」
一個聚餐者問我。臉因黑暗沒有看見,不過是個莊嚴的老人聲音。那樣說來,聚餐者的臉,無論是誰的都因黑暗而沒看見。只有伸到光柱下的白色手臂,擺弄著銀光閃閃的刀叉。不斷飄蕩著像是小聲交談,又像是自言自語的嘟囔聲。除了時而椅子發出吱吱嘎嘎的輾扎聲外,是個大聲都不出的陰森宴會。
「我想馬上就好了。」
我這樣回答,對方卻報以沉默。我看得出大家因我的回答都變得不高興。
「我是不是去看看。」
我站起來,推開了廚房的門。在廚房的一角,有通往地上的石階。
「還沒好嗎?」
我問廚師。
「什麼?馬上就好啦。」
廚師也不高興地一邊切著菜葉一樣的東西,一邊衝著下面答道。大約有兩張榻榻米大的很大的厚木案板上什麼都沒有。
從石階的上邊傳來了笑聲。一看,是一個廚師拽著我的同學——一個強健的少年的手腕已經下來了。少年穿著普通的長褲和一件露胸的藏青色馬球襯衫。
「啊,是B吧!」
我無意中向他叫道。下完石階,他兩手插在口袋裡,朝我頑皮地笑了笑。這時,突然廚師從後面撲了上去,勒住了少年的脖子。少年猛烈地掙扎。
「……是不是柔道的招數?……是柔道的招數啊。……它叫什麼來著?……對了……絞首……實際上死不了,……只是昏迷……」
我一邊想著,一邊看著這淒慘的搏鬥。少年在廚師粗壯的手臂裡突然軟軟地垂下了頭。廚師若無其事地將他抱著放在案板上。這時又來了另外一個廚師,以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脫去那馬球襯衫,除去手錶,脫掉褲子,眼看著就將少年扒得精光。赤身裸體的少年,微微張著嘴仰面躺著。我久久地吻了那張嘴。
「是仰著好呢,還是俯著好呢?」
廚師問我。
「仰著好吧。」
因為那樣能看見琥珀色盾牌般的胸脯,所以我才這樣回答。另外一個廚師從架子上拿來個正好有人的身體那麼寬的大大的西洋盤子。那盤子是個奇怪的盤子,兩個邊上各5個共計10個小孔。
兩個廚師將昏迷著的少年,仰面躺在盤子裡。廚師愉快地吹起了口哨,將細繩從兩邊穿過盤子的小孔,結結實實地把少年的身體捆了起來。那敏捷的動作,顯示出其熟練程度。大大的色拉葉子被漂亮地排列在裸體的周圍。特大的鐵刀子和叉子被放在盤子上。
兩個廚師扛起盤子。我打開了食堂的門。
好意的沉默迎接了我。盤子被放置在燈光照得雪白髮亮的餐桌空白上。我回到自己的位子,從盤子邊拿起特大的刀叉。
「從哪兒下手呢?」
沒有回答,可以感到多數人的臉都伸向盤邊的跡象。
「這兒好切吧。」
我將叉子叉入心臟。血液的噴湧正面噴到我的臉上。我用右手的刀子將胸部的肉很快先薄薄地切了起來。……
貧血雖然治好了,可我的惡習卻加重了。在上幾何課的時間裡,我看不夠教師中最年輕的集合教師A的那張臉。據說作過游泳教師的他,具有被大海陽光灼曬的臉色和漁夫般粗厚的嗓音。由於是冬天,我一邊將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一邊將黑板上的字抄寫在筆記本上。這期間,我的眼睛離開筆記本,無意識地追逐著A的身姿。A一邊用年輕而有朝氣的聲音反覆地解釋集合難題,一邊在講台上走上走下。
官能的苦惱已經浸入了我的行住坐臥,年輕的教師,不知何時以夢幻般的赫拉克勒斯[希臘羅馬傳說中最著名的英雄]的裸像展現在我的眼前。他一邊左手移動著黑板擦,一邊伸出右手用白粉筆書寫公式。我從貼著他後背的衣皺裡,看到了彎弓的赫拉克勒斯[著名的雕塑作品]的肌肉的線條。我終於在上課時間裡犯了惡習。
——我垂著呆呆的頭,走向課間休息的操場。我的——這也是單相思的而且是留級生的——戀人湊了過來問道:
「噯!你!昨天到片倉家去弔喪了吧?情況怎麼樣?」
片倉是前天舉行過葬禮、因結核病死了的溫和典雅的少年。聽朋友說那死去的臉似像非響惡魔,我計算好在他火化時去弔喪。
「噯,難過什麼,人都已經成骨灰了。」我只能這樣冷淡地回答。可忽然我想起奉承他的傳話。「哦,還有,片倉的母親衷心地向你問好,她還讓我告訴你,以後變得冷清了,所以請你一定去玩。」
「混蛋!」——我被急劇的、但帶著溫和的力量在胸部推了一把而吃了一驚。我的戀人臉頰上,還因少年的羞澀而通紅著。我看見他的眼睛因把我當作同類的陌生的親切而閃閃放光。「混蛋!」他又說道,「你這傢伙變他媽的壞了啊!哭得他媽的弦外有音。」
——我一時沒明白。我只是合乎情理地哭了啊,所以30秒左右沒明白過來。終於明白了,原來,片倉的母親還是個年輕漂亮且苗條的寡婦。
還有比這更讓我心情悲慘的,那就是,這遲鈍的理解,不一定是出自我的無知,而是出自他和我所明確關心之所在的差別;我所感受到的距離感之雪白,是理應被預見的東西,卻因如此之晚的發現而使我吃了一驚的那懊喪。連片倉母親的口信兒會引起他怎樣的反應都沒考慮,只無意識地考慮將它轉告給他以便奉承他。自己這幼稚的醜陋、像孩子哭泣後臉蛋上干了的淚痕一樣醜陋,使我絕望了。我為什麼就不能保持現在這樣呢?對於這個已被反覆問了一百萬遍的詢問,在這個問題上我也過於疲憊而不想問了。我厭膩透了,在純潔中墮落。心想事成(那是多麼的溫柔啊!)我也能夠從這種狀態中解脫出來,我想。我尚不知道我現在所厭倦的,很明顯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相信我厭膩的是夢想而不是人生一樣。
我從人生那裡收到了出發的催促。是從我的人生?即使萬一不是我的,我也必須出發,將沉重的腳向前邁進的時期來到了——
感謝網友秋樹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