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說些看破世情的話 文 / 薩克雷
現在我們應該稍微談談漢泊郡幾個熟人的近況了。有錢的姑媽那份遺產分配的結果,真叫他們大失所望。別德-克勞萊本來指望姐姐傳給他三萬鎊,結果只到手五千鎊,真像當頭一棍。這五千鎊錢付了他自己的和詹姆士(就是在大學讀書的兒子)的積欠,也就所餘無幾。四個醜女兒的嫁妝還是少得可憐。別德太太從前那蠻橫霸道的行徑把丈夫害得不淺,不過她本人無從知道,至少在表面上她死也不肯認錯。她賭神罰誓的說,凡是女人所能做到的,她都已經盡力做過了。她不會像那個假道學畢脫-克勞萊那麼拍馬屁,難道是她的錯處嗎?畢脫的錢財來路不正,如果他應該享這樣的福氣,就讓他享吧。她寬宏大量的說道:「不管怎樣,錢還在自己家裡。親愛的,畢脫不會把錢花掉,那準沒有錯。全英國找不出他那樣的守財奴。他和他那亂花錢的弟弟,那該死的羅登,一樣可惡,不過方式不同而已。」
第一陣的氣惱和失望過去之後,別德太太眼見自己家裡運氣不濟,只得適應環境,竭力緊縮節省。她教導女孩兒們應該樂天安貧;她自己是會當家的主婦,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來遮掩和躲避貧窮。她不時帶她們到附近的跳舞會和公共場所去露面,那努力不懈的精神真正了不起。不但這樣,她還請朋友們到她家裡款待,做出非常好客的樣子,花錢著實闊綽。從前有希望得克勞萊小姐遺產的時候,請客的次數倒要少得多。從別德太太的行事來看,沒有人猜得出他們的希望落了空。她不斷的在外面出頭露面,別人再想不到她在家怎麼剋扣挨餓。她的女兒們在衣著方面也比以前講究。她們不斷參加溫卻斯德和沙烏撒潑頓的集會,卡吳思的賽馬跳舞會和賽船期間的各種宴樂,也有她們的份。家裡的馬車,叫耕田的馬兒拉著,很少有閒著的時候,到後來外面的人將信將疑,以為姑媽當真留了遺產給這四個侄女兒了。他們一家在大庭廣眾提起克勞萊小姐,總是恭而敬之,表示感激她,捨不得她。照我看來,名利場上一切不老實的張致,再沒有比裝場面擺闊更普遍的了。這些人還要自鳴得意,以為能夠把自己家裡實在的經濟情形隱瞞起來,就算德行超群,值得大家讚揚。
別德太太就自以為是全英國少見的賢德婦人。不知內幕的陌生人瞧著地的幸福家庭,一定覺得感動。他們家裡的人又有教育,待人又直爽,而且相親相愛,那空氣是融洽極了。瑪莎畫的花兒十分精美,區裡所有的義賣會,倒有一半出賣她的作品。愛瑪是區裡的夜鶯,「漢泊郡電訊」上詩人的園地裡,她的詩歌佔著光榮的地位。范尼和瑪蒂爾達表演雙人合唱,由媽媽彈琴,另外的兩姊妹彼此勾著腰,親親熱熱的坐在旁邊聽。沒人看見可憐的姑娘們私底下怎麼在琴上用功,做媽媽的怎麼一小時一小時毫不放鬆的給她們練習。總而言之,別德太太是個賢慧的女人,會裝門面,在外場上敷衍得很像樣。
凡是顧體統盡責任的好母親能盡力的地方,別德太太都盡過力了。她從沙烏撒潑頓請了乘快艇出來取樂的遊客,從溫卻斯德教堂圍場請了牧師,從軍營裡請了軍官,在家款待他們。法院開庭的時候她想法勾引年輕律師到她家裡去,又慫恿詹姆把他那幾個一起打獵的朋友請回來,為了親愛的女兒們,做母親的有什麼事不肯干呢?
這樣的女人,和大房子裡那個混帳的大伯顯然是格格不入的。別德和他哥哥畢脫爵士已經完全決絕;不但他,全區的人都認為老頭兒失盡體統,沒有人願意和他來往。他越老越不喜歡相與上等人,自從畢脫和吉恩夫人結婚後回來見過禮之後,有身份人家的馬車就沒有進過大廈的門。
見禮的一天弄得十分尷尬,結果不歡而散。他們家裡的人想起來就忍不住打寒顫。畢脫面無人色的懇求他妻子再不要提起這件事。若不是別德太太還像從前似的把大廈裡的動靜都打聽得一清二楚,畢脫爵士接待兒子媳婦的情形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他們那設備完美裝潢富麗的馬車走過園地的時候,畢脫髮現樹林子裡面有好多空隙,原來從男爵竟自作主張把好些樹木(兒子的樹木)都斫下來了,畢脫看了又驚又氣。園地上好久沒人收拾,一片荒涼。跑道也沒有修好,漂亮的馬車在一汪子一汪子的泥水裡東倒西歪的走,弄得污水四濺。平台前面的大轉角和通平台的石級顏色污黑,長滿了青苔,原來很整齊的花床裡密密麻麻長著野草。屋子前面的百葉窗差不多全都關著,拉了半天門鈴,霍洛克斯才來開門,把女王的克勞萊的承繼人和他新婦讓到祖宗房子裡去。他們一踏進門,就看見一個系緞帶的女人沿著黑橡木的樓梯一溜煙飛跑上去。霍洛克斯引著畢脫夫婦向畢脫爵士名義上的「書房」那邊走。他們走近書房,板煙味兒就越來越重。霍洛克斯道歉似的說道:「畢脫爵士身體不好。」接著又說他主人犯了腰痛。
書房的窗戶正對園地和跑道,畢脫爵士開了一扇窗,正在向車伕和畢脫的傭人大聲嚷嚷,這兩個人大概在把行李從車上搬下來。
他手裡拿著煙斗,指著他們嚷道:「別把箱子拿下來。脫格,你這糊塗東西,他們不過來看看我,就要走的。噯喲!右邊那匹馬的蹄子裂了好幾個口子,怎麼國王的腦袋酒店裡也沒人給它擦一擦?畢脫,好哇?親愛的,好哇?來看看老頭兒,是不是?天哪,你長得真好看。你媽繃著一張長臉,跟你一點兒不像。好孩子,乖乖的過來親親畢脫老頭兒。」
這一吻吻得媳婦手足無措起來。一則老頭兒沒有剃鬍子,二則他一股子板煙臭,怪不得她為難。幸虧她想起哥哥莎吳塞唐也留鬍子,也抽雪茄煙,面子上沒有露出不歡喜的樣子。從男爵跟媳婦親熱過以後,便道:「畢脫長胖了。親愛的,他可常常對你嘮嘮叨叨的講道嗎?第一百首聖詩,晚禱讚美詩,哈哈,畢脫,對不對?霍洛克斯,你這個呆子,別站在這兒像肥豬那麼白瞪著眼,快去斟杯葡萄酒來請吉恩夫人喝,再拿一個餅來。不過我不留你住了,親愛的。你在這兒也悶得慌。就拿我來說吧,凡是名叫畢脫的人都叫我覺得膩煩。我老了,有我自己的習慣,晚上愛抽袋煙,下下棋。」
吉恩夫人笑道:「我也會下。我和我爸爸,和克勞萊小姐,都玩過的。對不對,克勞萊先生?」
畢脫目無下塵的答道:「您所喜歡的那種遊戲,吉恩夫人也會玩。」
「話是這樣說,她不會住下來的。不必了,不必了,你們還是回到默特白萊去住旅館,讓林色太太賺幾個錢吧。要不,就上牧師家裡去,叫別德請你們吃飯。他一定歡迎。你把老婆子的錢搶過來了,他心裡感激得很呢。哈,哈!到我死了你得拿些錢出來修理這房子。」
畢脫提高聲音說道:「我發現您的傭人們快要把木材都斫光了。」
畢脫爵士忽然成了聾子,說:「不錯,不錯,天氣好,時令也對。可是呀,畢脫,我老了。求老天保佑你,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漂亮的吉恩夫人,他看著不顯老,是不是?因為他敬天敬神,不喝酒,不荒唐。瞧我,我快八十了。嘻,嘻!」他笑著,吸了一撮鼻煙,乜斜著眼睛看看她,又捏捏她的手。
畢脫重新提到木材的事情,從男爵立刻又成了聾子。
「我老得不成了。今年的腰痛發的好厲害。我是活不長的了。媳婦啊,你來了我很高興。我喜歡你的相貌,平葛家的人全是一臉大骨頭,我頂不愛看,好在你不像他們。親愛的,讓我給你點兒好看的首飾,進宮的時候好戴。」他拐著腿穿過房間,在壁櫥裡拿出一隻很舊的小盒子,裡面的珠寶還值幾個錢。他說:「這個給你,親愛的。這些本來是我母親的東西,後來給了第一個克勞萊夫人。這些珠子好看的很,我沒肯把它給那鐵器商人的女兒。不,不,你別客氣了,趕快把匣子收起來!」他一面說,一面把盒子塞在媳婦手裡,將壁櫥砰的一聲關上,那時恰好霍洛克斯托著一盤茶點進來。
畢脫和吉恩夫人辭別回家以後,系緞帶的姑娘質問他道:「你把什麼東西送給畢脫老婆的?」她就是傭人頭兒的女兒霍洛克斯姑娘。區裡面多少飛短流長都因她而起。如今她在女王的克勞萊大廈差不多是獨當一面。
這緞帶姑娘一朝發跡的經過,使區裡的人和家裡的人都覺得駭然。緞帶在墨特白萊儲蓄銀行分行立了存折。緞帶把傭人們公用的小馬車霸佔過來,獨自坐著上教堂做禮拜。家裡傭人有不中她的意的都歇了生意。那蘇格蘭花匠本來不想走;各個暖房裡和牆上全長著他種的果子,他自己看了著實得意。靠著有個花園經營經營,把出產的果子菜蔬在沙烏撒潑頓出賣,他倒也很能過日子。一天早晨,太陽很好,他發現緞帶在南牆旁邊吃他的桃子;他說桃子是他的,不准她吃,便和她爭論起來,結果臉上著了幾個嘴巴子。在女王的克勞萊,成體統的人只剩他和他的蘇格蘭女人跟蘇格蘭孩子,如今他們只得帶著自己的傢俱什物搬出去。這座又雄壯又舒服的大花園就此滿目荒涼,花床也弄得一團糟。可憐的克勞萊夫人的玫瑰花圃只剩下一片野草,蕭條得可憐。下房裡清灰冷火,只剩兩三個傭人在裡面打寒噤。馬房和家務室裡空落落的,都關了起來,而且一半已經稀破的了。畢脫爵士不見外人,到黃昏和他的傭人頭兒霍洛克斯——現在稱大總管——和那不要臉的緞帶姑娘一塊兒喝酒。緞帶從前只好搭著貨車到墨特白萊去,見了做小買賣的還得稱他們「先生」,她的今昔真正是大不相同。女王的克勞萊大廈的老頭兒誰都瞧不上眼,難得走出大門,不知道是他自己臉上下不來,還是本來懶得跟街坊鄰舍周旋。他和所有的代理人都拌過嘴,所以只好親手寫信去勒-佃戶。他一天到晚忙著寫信。律師和農場上的總管有事情和他商量,也必須經過緞帶。管家娘子的屋子正對著後門,這些人從後門進來,她就在管家娘子屋子門前接見他們。這樣,從男爵的困難一天比一天多,事情弄得一團糟。
畢脫-克勞萊是個品行端方的守禮君子,聽見父親這麼糊塗荒唐,心裡那份氣惱也就不消說了。他每天擔驚受怕,唯恐緞帶成了他第二個合法的後娘。那一次回家見禮以後,他從此沒有再回老家。在畢脫高尚文雅的家庭裡,大家從來不提他父親的名字。這是不可外揚的家醜,家裡所有的人都嚇的不敢多嘴。莎吳塞唐伯爵夫人每逢有郵車下鄉便寄一包傳教冊子給老頭兒,從來不脫一班。這些小冊子寫得驚心動魄,你看了準會嚇得頭髮一根根掉下來。牧師住宅裡的別德太太每夜出來巡查,看看榆樹頂上的天空中有沒有紅光,生怕榆樹後面的大房子失火。傑-活泊夏脫爵士和赫-弗特爾斯頓爵士本來是克勞萊家裡的老朋友,如今治安推事定期會議開會的時候竟拒絕和畢脫爵士同時列席。他們在沙烏撒潑頓大街上看見這無賴的老頭子伸出骯髒的手來和他們招呼,睬也不睬他。老頭兒什麼都不在乎,只把手插在口袋裡算了。他一面爬到大馬車裡坐下來,一面哈哈大笑。他嘲笑莎吳塞唐夫人的小冊子,嘲笑自己的兩個兒子,嘲笑所有的人。緞帶生氣的時候(她時常生氣)他也嘲笑緞帶。
霍洛克斯小姐成了女王的克勞萊大廈的管家娘子,對傭人們神氣活現,而且非常苛刻。她吩咐所有的下人都叫她「太太」,家裡有一個小丫頭,一心指望能夠高昇,口口聲聲稱她「爵士夫人」,管家娘子聽了倒也不責備她。霍洛克斯小姐聽得手底下的人奉承她,只說:「海絲德,比我強的太太固然是有的,不如我的也不少哩。」她大權在握,除了父親之外,其餘的人都得聽她指揮。就是對父親,她也傲頭傲腦,她說她將來要做從男爵的太太,她爹不能對她太隨便。她還扮演尊貴的爵士夫人,結果她自己很滿意,畢脫爵士只覺得滑稽。他看她裝模作樣,便嘻嘻的笑起來。有時候她擺足架子,學著時髦太太的氣派,樂得那老頭兒一笑就笑個把鐘頭。他賭神罰誓,說是瞧著她扮演上等太太竟比看戲還有趣。他叫她穿上第一位克勞萊夫人進宮覲見的禮服,發誓說她穿著這衣裳漂亮的了不得,這句話,霍洛克斯小姐聽了完全同意。老頭兒又嚇唬她,說要帶她坐著馬車,趕著四匹馬立刻到宮裡去。兩位死去的太太穿過的舊東西都給她翻騰出來,漂亮些的衣服給她剪的剪,撕的撕,照著她的身材重做,那式樣也改得合她的脾胃。她未嘗不想把她們的珠寶首飾也接收過來,無奈從男爵老頭兒把它們都鎖在私人的小櫥子裡,隨她甜言蜜語,再也不肯把鑰匙交出來。告訴你句真話,這位姑娘離開女王的克勞萊大廈之後,還留下一本習字帖,足見她在下苦功練字。她對於自己的簽名尤其練得認真,寫了好多「克勞萊夫人」,「蓓翠-霍洛克斯夫人」,「伊莉莎白-克勞萊夫人」等等。
牧師住宅裡那幾位賢德好人從來不到大房子裡去,看見那討人厭的老糊塗躲著不理他,可是那裡發生的事情他們卻沒有一件不知道,天天防備著大禍臨頭。霍洛克斯小姐本人急煎煎的巴不得這件事快快成功,只可惜天地造化也妒忌她,像她這樣賢淑貞靜,用情專一,偏不給她應得的酬報。從男爵老是打趣著稱她「太太」。有一天,他冷不防走到客廳裡,看見她正顏厲色的坐在那架走了音的舊鋼琴前面(這鋼琴自從利蓓加在上面彈過跳舞曲子之後差不多沒有人碰過),嘴裡哇呀哇呀的亂嚷。原來她也聽過別人唱歌,正在竭力模仿。那指望她提拔的洗碗小丫頭站在旁邊聽得高興,搖頭擺腦的說:「天老爺!唱得真好聽啊,太太!」那腔調和上流社會裡的高等蔑片不相上下。
從男爵看了,和平常一樣高興得哈哈大笑。那天黃昏他把這件事講給霍洛克斯聽,形容了十幾遍,惹得霍洛克斯姑娘臉上羞答答的下不來。老頭兒把桌子權當鋼琴,十個指頭在桌面上亂彈,口裡學她那樣大叫大嚷。他賭神罰誓的說這樣悅耳的聲音值得好好訓練,應該去請些唱歌教師來教導她,她聽了這話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地方。那一夜,他興高采烈,和他的朋友那傭人頭兒一起喝了不知多少攙水的甜酒。直到夜深,他那忠心的傭人,又是他的好朋友,才扶他去睡。
半小時之後,屋子裡忽然亂哄哄的忙碌起來。這所大房子往常十分冷落,動用的只有兩三間屋子,那天晚上卻見一個個窗口都射出燈光來。不久,打雜的小廝騎上小馬急急的到墨特白萊去請醫生。再過了一小時,別德-克勞萊太太穿了厚底靴,裹著包頭巾,和別德-克勞萊牧師,還有她兒子詹姆士-克勞萊,一起從牧師住宅穿過花園,從大門進來,由此可見這位了不起的太太把大房子裡的事情打聽得多麼仔細。
他們穿過大廳和裝了橡木護壁板的小客廳(小客廳的桌子上還擺著畢脫爵士他們喝酒用的三隻空酒杯和空的甜酒瓶子),一直走到畢脫爵士的書房裡,可可的碰見那不乾不淨的緞帶姑娘,霍洛克斯小姐。她拿著一把鑰匙,手忙腳亂,正在把書桌和櫃子打開來,一回頭看見別德太太戴著黑包頭,底下一雙眼睛亮湛湛的瞪著她,嚇得哇的一聲尖叫起來,一把鑰匙都掉在地下。
別德太太指著做賊心虛的黑眼睛姑娘大聲說道:「詹姆士-克勞萊先生,你們瞧她!」
霍洛克斯姑娘叫道:「他給我的,是他給我的!」
別德太太尖聲嚷道:「你這不要臉的東西,還敢說是他給你的!克勞萊先生,你是證人,咱們明明看見這個不成材的女人在偷你哥哥的東西,這是要處絞刑的,我老早就說她一定不得好死。」
這一下把蓓翠-霍洛克斯嚇壞了,跪在地下嗚嗚的哭起來。真正大賢大德的女人一旦看見冤家倒了楣,那真正是從心窩裡樂出來,決不肯隨便饒他,這個道理凡是認得賢德婦人的大約都明白。
別德太太說:「詹姆士,打鈴把屋裡所有的人全叫來,他們會齊以前不要停手。」鈴聲噹啷噹啷的響著,冷清清的大房子裡本來只有三四個傭人,都趕來了。
別德太太說:「把這女人關起來!我們親眼看見她在偷畢脫爵士的東西。克勞萊先生,寫一張正式逮捕她的公文。貝多士,明天早上你坐著那小車子把她送到沙烏撒潑頓監牢裡去。」
牧師是區裡的行政長官,他插嘴道:「親愛的,她不過——」
別德太太跺著厚底鞋嚷道:「怎麼沒有手銬?從前這兒不是有手銬嗎?她那該死的爸爸哪兒去了?」
可憐的蓓翠哭道:「是他給我的。不信你們問海絲德。海絲德,你看見畢脫爵士——你明明看見的——他給我的,——還是好久以前的事,——墨特白萊趕集以後第二天他給我的。我又沒問他要。如果你們說不是我的,就拿去得了。」那可憐東西說到這裡,從口袋裡掏出一副很大的水鑽鞋扣。這副鞋扣本來在書房的書櫥裡,她看著喜歡,剛從櫥裡拿出來。海絲德,那指望高昇的洗碗丫頭,忙道:「唷,蓓翠,你真是壞了心腸胡謅。當著又好心又慈悲的克勞萊太太,還有牧師先生,(說到這裡她行了個屈膝禮)虧你怎麼撒起謊來了?太太,您請搜我的箱子,這兒是我的鑰匙,您拿著。我家雖然苦,我也是在慈善堂裡長大的,可是我老老實實的不偷東西。你呀,蓓翠,挑了那麼多衣裳。我如果拿了一丁點兒的花邊和絲襪子,那我就永世不得上教堂!」
戴包頭的賢慧女人咬著牙罵道:「你這鈍皮老臉的死丫頭,把鑰匙給我。」
「蠟燭在這兒,太太,倘若您要我領路的話,太太,我可以帶著您到她屋裡去,太太,還有管家娘子屋裡那口櫃子,太太,她在裡頭藏了好些好些東西,太太。」熱心的海絲德一面說,一面沒命的彎腰屈膝,對別德太太行禮。
「你還是閉著你那嘴好些。那東西住在哪兒我知道得清楚著呢。白朗太太,請你跟著我來。貝多士,好好兒看住那女的。」別德太太一面說話,一面拿起蠟燭來——「克勞萊先生,我看你還是到樓上去瞧瞧,別叫他們把你那作孽的哥哥治死了。」裹包頭的太太叫白朗太太跟著,一直走到霍洛克斯姑娘的屋子裡去,——她說的不錯,那女人住在哪兒她知道得清楚著呢。
別德走到樓上,看見醫生已經從墨特白萊趕來了。畢脫爵士坐在椅子裡,霍洛克斯戰戰兢兢的彎著腰服侍他。他們正在想法子給畢脫-克勞萊爵士放血。
牧師太太發號施令,不但在從男爵身旁守了一夜,而且一早就送了一封快信給畢脫-克勞萊先生。老頭兒已經回過來一些;他不會說話,不過似乎見了人還認得清。別德太太十分堅決,守在他床旁邊不走。這矮個子女人竟好像不需要睡覺的,一雙亮澄澄的黑眼睛整整一夜不曾合過一次,倒是那醫生睡在圈椅裡打呼嚕。霍洛克斯著急起來,竭力要想維持原來的權力,給他主子撐腰。結果挨了別德太太一頓罵,說他是個不成材的酒鬼,叫他再也別在這屋裡露臉,要不然也會像他那該死的女兒一樣,當犯人一樣發配出去。
他瞧著別德太太兇惡,心裡也害怕,偷偷的溜到樓下的小客廳裡,頂頭遇見詹姆士先生。詹姆士把酒瓶倒了一倒,發現裡面沒有酒,便叫霍洛克斯再去拿一瓶甜酒來。霍洛克斯添了酒,又換上乾淨酒杯。牧師父子倆坐著,叫他放下鑰匙立刻滾蛋。那傭人見勢頭不好,洩了氣,只得把鑰匙交出來,當晚和女兒兩個悄悄的溜之大吉,不敢再盤踞在女王的克勞萊大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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