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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小戶人家 文 / 薩克雷

    喬治-奧斯本那天騎著馬從武士橋一直回到福蘭。我們也該趁便在這村子裡停下來,問問從前撇在那兒的幾個老朋友近況如何。經過滑鐵盧的風波之後,愛米麗亞太太怎麼了?她還活著嗎?日子過得好嗎?都賓少佐從前老是到她家裡去,他的車子總在她寓所附近打轉,他現在怎麼了?卜克雷-窩拉的稅官有消息嗎?關於他,簡單的情形是這樣的。

    我們那位了不起的朋友,喬瑟夫-賽特笠那大胖子,從布魯塞爾逃難回國以後不久就到印度去了。不知他是假滿回任,還是害怕碰見眼看他從滑鐵盧逃命的熟人。不管怎麼樣,拿破侖住到聖海裡娜島上之後不久,他又回到孟加拉去辦公了,路過聖海裡娜的時候還見過那下了台的皇帝。和賽特笠先生同船的人聽他說話,總以為他跟拿破侖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在聖約翰山上已經爭持過一番的了。關於那兩次有名的戰役,他肚子裡的掌故多得講不完,各個聯隊的據點,每隊傷亡的人數,他也知道。他並不否認自己和那次勝利很有關係,據說他當時正在軍中,曾經替威靈頓公爵傳遞過公文。他細細的形容滑鐵盧大戰發生那天威靈頓公爵的一動一靜;他大人做些什麼,想些什麼,他都知道得十分透徹,這樣看來,他竟是一整天都在常勝將軍的身邊。可惜他沒有正式參戰,所以和戰事有關的公告裡面沒有提到他的名字。說不定他想入非非,真的相信自己隨軍工作過的。他靠著這一點在加爾各答大大的出了一陣風頭,而且在孟加拉的時候大家一直都叫他滑鐵盧賽特笠。

    喬斯買那兩匹倒楣的馬兒立的票據,由他和他的代理人乖乖的付清了。他從來不提起這次交易;沒人知道那兩匹馬到哪裡去了,也沒人知道他怎麼把它們脫手。恍惚聽說在一八一五年秋天,他的比利時聽差伊息多在梵朗西愛納賣掉一匹灰色馬,很像喬斯騎的一匹。

    喬斯吩咐他在倫敦的代理人每年付給他福蘭區的父母一百二十鎊年金,算是老夫婦主要的生活來源。苦惱的賽特笠先生破產以後仍舊愛做投機買賣,結果並不能把消蝕掉的本錢撈回來。他想法子賣酒,賣煤,經售彩票等等。每逢他換一種新的行業,就向朋友們發傳單,在門上釘起新的銅牌子,大言不慚的說什麼將來重興家業的話。可憐這個年老力衰飽經憂患的老頭兒從此沒有碰上好運。他的朋友不耐煩老是買貴煤和壞酒,漸漸的都不和他來往了。他早上趔趔趄趄走到市中心去,只有他的妻子還以為他去辦公。到黃昏,他一步一拖的回家,晚上到酒店裡的一個小俱樂部去消遣。聽他說話,那口氣裡竟好像國裡的財政是他一手掌管的。他談起幾百萬的資金,什麼貼水,折扣,還有洛施卻哀爾特和貝林兄弟1的動靜,真是好聽。俱樂部裡的先生們,像配藥的,辦喪事的,木匠頭兒,教堂管事的(他是給偷偷的放進來的),還有咱們的老朋友克拉浦先生,聽了這麼大的數目,都對老頭兒十分敬重。他對所有「在屋裡坐坐」的人都說過:「我是見過好日子的。我的兒子現在是孟加拉行政區里拉姆根奇地方的大官兒,一年有四千盧比收入。我女兒只要開聲口,就能做上校的太太。倘或我要問我那做官兒的兒子去支兩千鎊,我只消明天跑到亞歷山大那兒,他就會給我現錢。噯!他就會把現錢給我堆在櫃檯上。可是我們賽特笠家裡的人都有傲骨頭。」親愛的讀者,說不定我和你將來也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們的朋友之中,不是有好些已經落到這樣收場了嗎?一個人的運道會轉變,能力會衰退,戲台上的地位也會給年富力強的丑角搶去,到後來氣數也盡了,只好可憐巴巴的落泊一輩子。人家在路上碰見你,就會躲到對街去,更可恨的,他們還會表示可憐你,老腔老調的伸出兩個指頭算跟你拉手。你心裡有數,到你一轉背,你的朋友就會說:「可憐蟲,只怪他自己糊塗,白白的辜負了好機會。」得了,得了,一輛自備馬車和三千鎊一年的收入不見得就是人生最高的酬報,也不是上帝判斷世人好歹的標準。咱們只看呆子也會得意,混蛋也能發財,江湖騙子成功的機會並不比失敗的機會少——只看這些傢伙也和世界上最正直最能幹的人一樣,得失升沉之間沒有定准,那麼,兄弟啊,名利場上的得意快活又值得多少呢?說不定——唉,我們越說越離題了——

    1都是當時的財閥。

    倘若賽特笠太太是個精神勃勃的女人,在她丈夫落魄之後便該想法子弄一所大房子,靠著替人包辦食宿過活。賽特笠反正不得意,做做房東太太的丈夫一定合適。這種角色等於私生活中的孟諾士1,名義上是主人,實際上是屋裡的總管,吃飯的時候給大家切雞切肉,妻子高踞在破爛的寶座上,他就低首下心做她的駙馬爺。我曾見過好些有腦子有身份的人,從前年富力強,前途光明,結交的也是紳士,家裡還養著獵狗,到後來只好捺下性子陪著一大堆討厭的老太婆吃飯,給她們切切羊腿,表面上算做主人,好不氣悶。反正我剛才已經說過,賽特笠太太連這點氣魄也沒有,《泰晤士報》廣告欄裡所謂「富有音樂天才的家庭徵求高尚人仕共同居住,保證環境愉快」這一類的職業,她也擔當不了。命運把她播弄到什麼角落裡,她就隨分安命的過下去。誰都看得出來,老兩口兒這一輩子就算完了——

    1孟諾士(Munoz,1810—73),西班牙凱撒玲女王的丈夫,政治上全無權力。

    看來他們並不覺得煩惱,說不定落薄之後比從前反而驕傲些。房子的底層是房東克拉浦太太的廚房兼會客室。裝飾得很整齊,賽特笠太太時常下去聊天,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在房東太太看起來,她仍舊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那愛爾蘭女傭人蓓蒂-弗蘭那根戴什麼帽子,系什麼緞帶,怎麼潑辣,怎麼好吃懶做,把廚房裡的蠟燭怎麼浪費,喝了多少茶,茶裡擱了多少糖等等,賽特笠太太全要過問,管著這些事,光陰也就過去了,她也就不覺得氣悶了。從前她有三菩、車伕、馬伕、打雜的小子,還有管家娘子帶著一大群女傭人(關於她以前的勢派,她一天總要嘮叨一百次),日子倒也不比現在過得更忙碌更有趣。除了蓓蒂-弗蘭那根,那條街上還有許多別人家包辦全家雜事的女傭人,她們的一舉一動賽特笠太太也愛管。隔壁鄰舍的房租誰家付了,誰家還欠著,她都知道。做戲子的盧頤蒙太太帶著她身份不明的兒女走過,她躲開不理。醫生的女人配色勒太太坐著丈夫出診用的一匹馬拉的小馬車走過,她把頭高高抬起。她和賣菜蔬的談論賽特笠先生愛吃的一便士一把的蘿蔔;她留心監視著送牛奶的和送麵包的小孩;她一次次去麻煩賣肉的——說不定那賣肉的賣掉了幾百頭牛還沒有賣給她一塊羊腰肉費的事多。到星期日,她總把藏在肉底下的洋山芋拿出來一個個數過。每逢星期日她穿上最好的衣服上教堂做兩回禮拜,到黃昏便讀讀白萊危的訓戒。

    賽特笠老頭兒也愛在星期天帶著小外孫喬傑到附近公園裡或是坎裡頓花園去餵鴨子和看大兵,因為平常日子他要「辦公」,沒有時候出去逛。喬傑愛看穿紅的兵士。他外公告訴他說他爸爸從前是個有名的軍官,又帶他去見許多衣服上掛著滑鐵盧勳章的軍曹和別的小軍官。老外公神氣活現的對那些人說孩子的父親就是第——聯隊裡的奧斯本上尉,在光榮的十八日光榮的死在戰場上。他也曾經請幾個下士喝過麥酒。一起頭的時候,他一味討好外孫,每逢星期天帶他出去,就沒命的給他吃蘋果和薑汁脆餅,把他吃病了。後來愛米麗亞斬釘截鐵的說除非外公人格擔保,答應永遠不再給喬治吃糕餅,棒糖,還有攤兒上別的小吃,就不准帶他出去。

    為著這孩子,賽特笠太太和她女兒鬧得很不歡,甚至於私底下互相猜忌。那時喬治還小,一天黃昏,愛米麗亞坐在小客廳裡做活,也沒有留心老太太什麼時候走了出去。孩子本來好好的睡在樓上,忽然哭起來了,她憑著本能知道出了事,連忙跑到孩子屋裡去,看見賽特笠太太正在偷偷的喂孩子吃德菲氏「仙露靈藥」。愛米麗亞的性子本來比誰都和軟溫柔,可是一旦發現竟有人敢越過她的頭多管她兒子的事情,氣得渾身打戰,蒼白的臉蛋兒漲得和她十二歲的時候一樣紅。她從母親手裡搶過孩子來,一把奪了瓶子,把個老太太驚得目瞪口呆。她母親手裡還拿著幹壞事用的匙子,也大怒起來。

    愛米麗亞砰的一聲把瓶子扔在壁爐裡,然後兩隻手抱著兒子,使勁的把他搖來搖去,惡狠狠的瞪著母親叫道:「媽媽,我不准孩子吃毒藥。」

    老太太答道:「毒藥!愛米麗亞,你對自己的娘說這種話嗎?」

    「除了配色勒醫生開的方子,我不許他吃別的藥。他說德菲氏『仙露靈藥』是有毒的。」

    賽特笠太太道:「好,原來你以為我是殺人的兇手。你對自己的娘竟說這種話!我是倒了楣的人,現在是沒有地位的了。從前我坐馬車,現在只能走路了。可是我倒不知道自己會殺人,這真是新聞,多謝你告訴我。」

    可憐的女孩兒有的是眼淚,哭著說道:「媽媽,別跟我過不去。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的意思是說——我並不是說你要害我的寶貝孩子,不過——」

    「親愛的,你並不是說我要害你的孩子,不過說我是殺人的兇手罷了。既然這樣,我該上貝萊去坐牢才對呢。不知怎麼的,你小的時候我倒沒有毒死你,還給你受最好的教育,大捧的錢拿出去,請了第一等的先生來教導你。唉,我養了五胎,只帶大了兩個,最寶貝的就是這個女兒。鬧什麼氣管炎啦,百日咳啦,痧子啦,出牙啦,都是我親身伺候。大來不惜工本的為她請了外國教師,又送到密納佛大廈讀書。我小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的福氣。我孝順父母,希望多活幾年,多幫忙別人,哪兒能夠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的躲在屋子裡充太太奶奶呢?我最疼的孩子顛倒說我是殺人的兇手。唉,奧斯本太太,但願你別像我一樣,在胸口養了一條毒蛇,這是我的禱告。」

    做女兒的不知所措,說道:「媽媽,媽媽!」抱在手裡的孩子也跟著沒命的哭喊。

    「真是的,我倒成了兇手了。愛米麗亞,跪下求上帝把你那狠毒的心腸洗洗乾淨,免得你這樣忘恩負義。但願上帝也像我一樣,能夠原諒你。」賽特笠太太揚著臉兒,摔手摔腳的出去了。她那篇慈悲的祝禱也就到這裡為止。

    娘兒兩個從此感情上有了裂痕,賽特笠太太這口氣到死沒有全消。自從拌過嘴以後,老太太什麼事都佔了上風,而且使出女人的特別本領,用種種法子連續不斷的讓她的對手覺得難堪。譬如說,吵架以後好幾個星期她見了愛米麗亞不瞅不睬。她警告傭人別去碰那孩子,免得惹奧斯本太太生氣。每天為喬傑煮的飯菜,她一定先請女兒過目,省得回頭又說有毒藥。每逢鄰居們問候孩子身體怎樣,她便尖酸的叫他們去問奧斯本太太;她說她自己是從來不問孩子好歹的;雖然孩子是她自己的親外孫,心坎兒上的小寶貝,可是她手都不挨他,因為她不會管孩子,沒準會把他弄死。每逢配色勒先生來治病,開口探問病情,她就拿出最尖酸刻薄的態度來對待他。那外科醫生說他承鐵色爾烏德夫人看得起,時常給她府上的人治病,倒是大家客氣,賽特笠老太太雖然從來不付醫藥費,那架子竟比鐵色爾烏德夫人還大。看來愛米麗亞的妒忌心也並不小。凡是做母親的看見別人管她的孩子,就覺得著急,生怕他們奪了孩子的感情。愛米麗亞就是這樣,有人去摩弄她的兒子,她便心神不定。她不准克拉浦太太和那女傭人照管喬傑,也不要她們給他穿衣服,就好像她不放心讓她們擦洗丈夫小照的框子一樣。她把那張像掛在小床的床頭上;從前她就是從這張小床上移到他那裡去的,如今又退回來了。她在這兒靜靜的過了多少冗長的歲月,她常常哭,可是也很快樂。

    愛米麗亞最心愛的東西都在這間小屋子裡。她在這兒一心養育兒子,凡是他有什麼小災小病,便仔仔細細給他調理,對他真正是疼愛備至。在兒子身上,她看見了死去的丈夫,只不過兒子比爸爸更好,竟活是在天堂裡走了一轉回來的喬治。不論在聲音,相貌,和動作之中,孩子和父親相像的地方真多,那寡婦見他這樣,往往一時心動神搖,把他緊緊的摟著落下淚來。孩子問她為什麼哭,她坦白的告訴他說因為他和父親長得像。她不斷的和兒子談起死去的爸爸,談起自己怎麼愛丈夫,其實那孩子還是一片混沌,聽著什麼也不懂。她對兒子說起話來沒個完,竟比她對喬治本人或是小時候的心腹朋友說的話還多。當著父母,她這些肺腑裡的言語是不肯吐露的。她心裡的一片癡情,從來不告訴別人,只有對兒子才傾筐倒篋的說了個罄盡,其實他又何嘗比那老兩口子瞭解她的苦處呢?這女人的快樂也近於痛苦,或者可說她的感情過於細膩,只能用眼淚來表達。她那麼脆弱,那麼多愁善感,也許我根本不該在書裡描寫她的感覺。配色勒醫生(他現在成了個走紅的婦科醫生,有一輛深綠的自備馬車,著實講究,孟卻斯脫廣場還有一座房子,而且不久就可以得到爵士的封號)——配色勒醫生告訴我說,孩子斷奶的時候她難過得摘了心肝似的,只怕連希律1見了也覺得不忍。好多年以前,配色勒醫生心腸著實軟,他的妻子對於愛米麗亞太太妒忌得不得了,一直到後來還吃她的醋——

    1《聖經》中殘殺嬰兒的暴君。

    說不定醫生太太並不是沒來由吃飛醋,在愛米麗亞的小圈子裡,好些女人都有同感;她們看見男人一致向著她,心上老大氣不憤。差不多所有和她來往的男人都喜歡她;為什麼呢?恐怕連他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她並不聰明,口角也不俏皮,也不大懂人情世故,也算不上十分漂亮。可是她不論到哪裡,男人們都為她動心,都覺得她可愛,女人們都瞧不起她,不明白她有哪一點兒好。我想她所以招人愛,就是因為她性情軟弱。男人們一看她那溫柔隨和,依頭順腦的樣子心就軟了,自然而然的樂意保護她。我們已經看見,她在營裡的時候,統共只有喬治的幾個朋友跟她說過話,可是見過她的小伙子沒有一個不願意捨命為她效力。如今她住在福蘭,在她的小圈子裡,大家也都喜歡她,關心她。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孟哥太太是托缽僧寺院附近著名的孟哥和潑蘭登合營公司的大股東,在福蘭又有培養菠蘿蜜的溫室,十分講究;她到夏天請吃早飯,連公爵伯爵都來賞光;她在教區坐著大馬車來來去去,跟班全穿上華麗的黃色號衣,拉車子的幾匹栗毛馬兒比坎星頓皇家馬廄裡的好馬還顯得神駿;——我剛才說,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或是她的媳婦瑪麗-孟哥太太(她是卡色莫爾迪伯爵的女兒,下嫁給公司老闆的),附近的商人也不能對她更加尊敬。溫柔的年青寡婦走過他們的鋪子,或是進去買一些小東西,他們總是客氣得了不得。

    不但配色勒醫生,連他的助手林登先生也坦白承認願意為奧斯本太太鞠躬盡瘁。附近一帶的女傭人和小商人害了病,都請林登醫治,大家常常看見他在診所裡看《泰晤士報》。這小伙子很討人喜歡,在賽特笠太太家裡,他比上司更受歡迎,每逢喬傑身上不好,他一天兩三回跑去給小傢伙治病,從來沒想到要收出診費。他在診所抽屜裡拿了藥糖和做清涼散的酸果子等等東西送給小喬傑,給他配的藥水,像蜜水兒似的好吃,所以孩子病了反而高興。喬傑出痧子的時候他的母親害怕得好像他得了從來沒聽見過的惡病,在那緊張可怕的一星期裡面,林登和他上司配色勒整整兩夜沒有睡覺。他們為別的病人肯這樣盡心竭力嗎?菠蘿蜜溫室的老闆的孩子,像拉夫-潑蘭登,還有桂多玲-孟哥和桂尼佛-孟哥,也都害過這種小兒常有的病,這兩個醫生也肯為他們熬夜嗎?就拿房東的女兒瑪麗-克拉浦來說,她的病還是喬傑傳染給她的,他們難道肯為她犧牲睡眠嗎?說老實話,他們不肯。至少在瑪麗出痧子的時候他們睡得很安心,說她病得不重,不吃藥也會好,只給她配了一兩次藥水,到她病好的時候,隨隨便便在藥裡加了些奎寧皮,做做樣子。

    賽特笠家對面住著一個矮小的法國騎士,在附近各學校裡教法文,黃昏時躲在家里拉他那只聲音唏哩呼嚕的破提琴,彈出來的各種快慢跳舞曲子聽上去忒兒倫倫的直抖。這位老先生最講究禮節,頭髮裡還灑白粉,每逢星期日一定上海默斯密士修院去望彌撒,不論在思想、行動、儀態各方面都和現在常見的法國人大不相同。如今你在扇形連環拱廊遇見的法國人,開出口來就咒罵英國人奸刁,一面抽雪茄煙,一面惡狠狠的對你瞪眼,竟是一大群滿面鬍鬚的蠻子。這位特-大朗盧老騎士提到奧斯本太太之前,一定得先把鼻子裡的一撮鼻煙吸完了才開口。他斯斯文文的用手一-,把煙屑拂落乾淨,撮起五個手指頭,放在嘴邊先親一親,然後撒開手送了一個吻,口裡叫道:「啊喲!好個妙人兒啊!」他賭神罰誓的說,愛米麗亞走過白朗浦頓的街上,她踩過的地上便會開花。他趕著喬傑叫小愛神,打聽他母親,維納斯愛情女神,近來好不好?他又對蓓蒂-弗蘭那根說她是女神手下得寵的侍者,也是天上的仙女,把蓓蒂弄得莫名其妙。

    像這樣的例子多的是,其實愛米麗亞並沒有費心思去討大家喜歡,而且並不知道自己有這樣好的人緣。他們一家逢星期天就上本區的教堂去做禮拜,堂裡有一個和藹斯文的副牧師,名叫平尼先生,不斷的來拜訪愛米。他把孩子抱在身上跟他玩,並且願意白教他讀拉丁文。替他管家的姐姐是個老閨女,看見他這樣非常生氣。她說:「倍爾貝,她這個人是沒有什麼道理的。那一回她來喝茶,整整一黃昏沒開過口。我看她是個沒精打采的可憐蟲,根本就沒有什麼感情。你們男人不過是喜歡她的漂亮臉蛋兒罷了。葛立滋小姐有五千鎊,還有別的財產,單說性格就比她強一倍,而且照我看起來也比她討人喜歡。如果她長得好看些,那你就把她當寶貝了。」

    看來平尼小姐的話很有些道理。男人全不是好東西,能夠使他們動情的可不是漂亮的臉蛋兒嗎?一個女人儘管像智慧女神密納佛一般貞潔和聰明,如果相貌平常,他們再也不去睬她,只要她有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還愁人家不原諒她的糊塗嗎?哪怕是最蠢的女人,只要她嘴唇紅,聲音嬌,也還是顯得怪動人的。太太小姐們向來最公正,她們憑上面說的理由,肯定所有的漂亮女人全是傻瓜。唉,小姐們,太太們,你們裡面既不聰明也不好看的也多著呢。

    以上所記的都是我們的女主角一生中的小節目。敬愛的讀者想必早已猜到,她活了半輩子,從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經歷。如果把喬治出世以後七年裡面的經過逐天寫下來,也找不出幾件事情比剛才說起的痧子事件更加重要。有一天,我剛剛提起的那位平尼牧師竟要求她丟棄了奧斯本的名字,改用他的。愛米麗亞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她緋紅了臉,含著一包眼淚,抖巍巍的回答說承他關心自己和她可憐的兒子,覺得非常感激。可是除了死去的丈夫,她心上決不能有第二個人。

    四月二十五日是結婚紀念日,六月十八日是丈夫的忌辰,每逢這兩天她關在房裡不出來,專誠紀念死去的親人。就是在平常日子,她每到晚上躺在孩子的搖籃旁邊,也是想著他,花的時間根本就沒法估計。到白天,她相當忙碌。她得教喬治讀書寫字,還教他一點兒圖畫。她常常給孩子講故事,所以又得自己看些書。孩子接觸到外面的事物之後,眼界慢慢開闊,知識逐漸豐富,她就盡量的教導他崇拜天地萬物的主宰,雖然在這方面她自己也懂得有限。每天早晚兩次,娘兒兩個一起禱告上帝;溫柔的母親全心全意的求上天保佑,兒子刁嘴咬舌的跟著她學,叫人看了又敬畏又感動。我想凡是旁觀的人,或是回想到自己小時候這樣禱告過的人,沒有一個不覺得感動的。他們每次祈禱,總不忘記懇求上帝保佑親愛的爸爸,口氣裡好像他還活著,就在那間屋子裡。

    愛米麗亞一天到晚沒有空閒。她每天把這位小少爺收拾得乾淨整齊,早飯前送他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外公也借此有個推托,可以不去「辦公」。她又得別出心裁給兒子做幾件漂亮的衣服,既然要儉省,便把自己新婚的時候所有的好衣服都剪開來給他改做,反正她自己只穿一件黑褂子,頭上戴一頂系黑帶子的草帽。她的母親因此很不高興,因為老太太是喜歡顏色衣服的,窮了以後更喜歡花哨的打扮。除了這些事情之外,她還得擠出時間服侍父母。她費力勞神的學會了玩葉子戲,每逢父親不到俱樂部去,她就一黃昏陪他斗牌。他愛聽唱歌的時候她就唱——愛聽唱歌是個好現象,因為他聽到一半總是舒舒服服的睡著了。他的信呀,說明書呀,計劃書呀,章程呀,多得沒個了結,都要她起稿子和謄寫。老先生從前的老朋友收到的通知,說他現在是無灰黑金剛鑽煤公司的代理人,朋友們或一般人需要品質最上乘的煤,可以由他經手購買,價格是每考德隆1多少先令,這通知也是她的筆跡。賽特笠本人不過在傳單上簽個花名,然後再用他那抖巍巍的書記字開了地址寄出去。都賓少佐也收到一張,是他代理人考克恩和格裡恩烏德轉給他的。當時少佐正在瑪德拉斯,用不著煤,不過傳單上的筆跡是認得出來的。天啊!他只要能把寫傳單的小手握在自己手裡,什麼代價都願意付。過了不久,少佐又收到一張傳單,上面說:約-賽特笠股份公司已在波爾多、奧泊圖、聖-瑪麗各地設立代辦處,經銷名貴葡萄酒、雪利酒、紅酒,價格公道,如蒙諸親好友以及各界人仕惠顧,本公司當予以各種便利。都賓得到這點暗示,狠命的運動當地的總督、司令、法官,還有軍隊裡的人,都去定酒,反正是行政區裡所有的熟人沒漏掉一個。他寫信到賽特笠股份公司裡去定酒,那數量大得連賽特笠先生和克拉浦先生(他便是所謂的「股份公司」)都大出意外。可憐的賽特笠老頭兒走了這步突如其來的好運,原想在市中心造一所辦公廳,雇一群書記,另外辟一個私人碼頭,並且計劃在世界各地設立經銷處。可惜好景不常,從此沒有接到第二批買賣。老先生已經失去了辨別酒味的能力,軍隊裡的人喝到不能下嚥的下等劣酒,大家咒罵經手買酒的都賓少佐。他只好出錢買了好些回來,重新拍賣出去,損失了一大筆錢。那時喬斯已經升到加爾各答稅務委員會的委員。他父親寄給他一巷推銷貨色的傳單,另外附上一封私信,說是他在這次買賣之中打算靠他幫忙,已經運出一批好酒,憑發票取貨,請他照數將賬單付清。喬斯-賽特笠是在稅務委員會做事的,給人家知道他父親是到處兜銷貨色的酒商,豈不是像做了賈克-開去2一樣的丟臉嗎?所以他十分輕蔑的拒絕付款,同時寫了一封很厲害的信給父親,叫他不許多管閒事。遭到拒絕的發票退回原處,賽特笠股份公司只得收下來。所有的虧空,只好把瑪德拉斯一注買賣上得來的利潤和愛米的一部分存款填進去彌補——

    1英國已經廢除的度量衡名,用來量煤及石灰等物。

    2賈克-開去(JackKetch),1686年死,是當時的劊子手,出名的殘暴,也有人說他當劊子手的技巧拙劣,所以在他手裡受刑的人格外受苦。他的名字現在泛指一切官家的劊子手。

    愛米一年有五十鎊的撫恤金。除此以外,她丈夫的遺囑執行人說,奧斯本去世的時候,他代理人手上還有五百鎊一注存款。都賓以小喬治保護人的資格,提議把這筆錢存在一家印度商行的分公司裡,每年有八分的利錢好拿。賽特笠先生以為少佐對於這筆錢有些不老實的打算,竭力反對,甚至親自到代理人那裡禁止他們用這種方式投資。一問之下,倒使他吃了一驚,原來代理人手上並沒有這麼一筆錢,他們說上尉剩下的錢不滿一百鎊,這五百鎊想來是另外的一筆錢,詳細情形只有都賓少佐知道。這麼一來,賽特笠老頭兒更相信這裡面有些不正當的把戲,便去追問少佐。他拿出愛米近親的資格,很強硬的要求調查奧斯本上尉從前的賬目。他見都賓臉紅口吃,一副為難的樣子,更斷定他不是好人。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對那軍官發作起來,說的話非常厲害,直截了當的責備他非法侵佔了女婿的財產。

    都賓聽了這話,再也耐不住了。他們原在斯洛德咖啡館裡談話,都賓不看對手又老又弱,準會跟他鬧翻。他刁嘴咬舌的說道:「請到樓上來,我一定要你到樓上來,我要你看看明白究竟誰吃了虧,是我還是可憐的喬治。」他把老頭兒拉到樓上他的臥房裡,從抽屜裡拿出奧斯本的賬目和一疊債券,——說句公道話,奧斯本欠了債,從來沒有賴著不出債券。都賓接著說道:「在英國欠的賬他算付清了,可是臨死剩下的錢還不滿一百鎊。我和一兩個別的軍官傾其所有,湊足這個數目,而你竟說我們企圖誑騙寡婦孤兒的錢。」賽特笠聽了這話,又慚愧又懊惱。事實上,都賓對老頭兒撒了一個大謊,他不但葬了喬治,付了愛米麗亞的醫藥費和路費,並且所有的五百鎊全是他一個人拿出來的。

    關於這些費用,奧斯本老頭兒從來沒有想到,不但是他,愛米麗亞家裡別的親戚,甚至於連她本人,也沒有想到。她相信都賓上尉,當他是個會計,他的一筆賬雖然十分混亂,她卻不起疑心,並沒有知道自己欠了他這麼些錢。

    她很守信用,一年寫兩三封信到瑪德拉斯給他,說來說去全是關於喬傑的消息。他把這些信當寶貝似的藏起來。愛米麗亞寫了信,他立刻就回,可是從來不先寫。他不斷的送禮給她和乾兒子。他從中國寄回來一匣圍巾和一副象牙棋子:兵卒是綠色和白色的小人兒,手裡拿著真的劍和盾牌;武士騎在馬上;城堡裝在象背上。配色勒先生說:「孟哥太太的一副也沒有這樣精緻呢。」象棋是喬傑的寶貝,他生平第一封信便是寫給他幹爹向他道謝。都賓還寄來許多蜜餞、酸辣菜等等食品,這位小爺開了壁櫥偷吃,差點兒沒送了命。這些東西辣得要命,他以為上帝因為他偷嘴,所以罰他。愛米寫信給少佐報告這次不幸的事件,寫得很幽默。少佐看她精神逐漸復原,居然能說說笑話,心裡很高興。他又送來兩條披肩,白的一條給她,黑的一條有棕櫚葉花紋的給她母親;另外有兩條紅圍脖,送給賽特笠老先生和喬傑冬天裡戴。賽特笠太太知道披肩至少值五十基尼一條。她圍上披肩,盛裝走到白朗浦頓教堂去做禮拜,所有的女朋友都來祝賀她,誇獎這條披肩富麗。賽特笠太太對克拉浦太太和一切白朗浦頓的朋友說:「可惜愛米不要他。喬斯從來不肯送我們這樣貴重的禮。我知道,他嫌著我們娘兒,什麼都不願意多給。誰都看得出,少佐一片癡心戀著她,可是只要我提了一聲,她就紅著臉,眼淚鼻涕的跑到樓上對著那相片兒發愣。我一看見那相片兒就討厭。奧斯本一家全可惡,有了錢就驕傲的了不得,碰見這種人,也算我們倒楣。」

    由此可見喬治小時候的環境很寒酸,四周圍的人也都上不得台盤。這孩子身體單薄,脾氣驕橫,而且很神經質,又因為從小受了女人的調教,有些妞兒氣。他熱烈的愛他那溫柔的媽媽,可是對她非常任性。在他小天地裡的人都得聽他指揮。他漸漸長大,態度倨傲,和父親越長越像,引得大人們又驚又歎。他像所有好奇的孩子一樣,不論看見什麼東西都要問個透徹。他外公覺得他說的話和問的問題著實深奧,心裡敬服,於是老是在酒店裡講小傢伙怎麼有學問有天才,把俱樂部裡的人悶得難受。喬治對於外婆很冷淡,不過倒也不和她計較,他四周圍的人認為他真是世上無雙,他自己反正和他父親一般驕傲,大約覺得他們的意見很準確。

    從他六歲那年起,都賓常常寫信給他。少佐問他幾時上學,希望他在學校裡好好讀書;如果不上學校,也得在家請個出色的私人教師。他已經到了受教育的年齡,他的乾爹兼保護人表示願意替孩子付教育費,因為愛米麗亞的進款那麼少,這項費用是極難負擔的。總之,少佐時刻想著愛米麗亞和她的孩子,委託代理人不時送東西給喬治,像圖畫書、圖畫盒、書檯等等,一切娛樂用品教育用品,應有盡有。喬治六歲生日前三天,一位先生帶著傭人坐著小馬車來到賽特笠先生家裡,指名兒要見喬治-奧斯本少爺。他是剛特衣街軍裝鋪的吳爾西先生,奉少佐的命令來給小少爺量尺寸做衣服。在從前,小少爺的爸爸奧斯本上尉一向光顧他的鋪子的。有時候少佐的兩個妹妹坐著自備馬車來看他們,說是很歡迎愛米麗亞娘兒一塊兒出去兜風,看來也是少佐的意思。兩位小姐十分周到,那倚老賣老的態度使愛米麗亞非常不自在,可是她性情隨和,什麼都肯忍耐下去,再說馬車上的裝潢又好看,小喬治對它十分醉心。她們兩位偶然也要求帶孩子到她們家裡玩一天;她們住在丹麥山一所漂亮的花園住宅裡,暖室裡有好葡萄,牆邊結著桃子,喬治非常愛去。

    有一天,承她們好意,給愛米麗亞帶了消息來。她們說這消息非常有意思,是關於她們親愛的威廉的,愛米麗亞聽了準會覺得高興。

    她樂得眼睛都亮了,問道:「什麼消息?他要回家了嗎?」

    不是,絕對不是!看來親愛的威廉快要結婚了,那位小姐是愛米麗亞的好朋友的親戚,就是奧多爵士的妹妹葛蘿薇娜-奧多。當年奧多夫婦駐在瑪德拉斯,她就住到嫂子家裡去了。據說人人都稱讚她相貌漂亮,而且多才多藝。

    愛米麗亞說:「哦!」表示她非常高興。她說葛蘿薇娜和她的老朋友奧多一些長的不像,奧多上校人是十分忠厚的;總而言之,她真的非常高興。不知為什麼,她情不自禁的一把抱起喬治來,滿心疼愛的吻著他。她把孩子放下地來的時候,眼圈兒都紅了,一路上她始終沒有開口——不過她真的非常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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