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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克勞萊小姐生病 文 / 薩克雷

    上面已經提起,說是上房女傭人孚金姑娘只要知道克勞萊家裡出了什麼要緊事,一定會通知牧師夫人別德-克勞萊太太,彷彿這是她的責任。我們也已經說過,這好脾氣的太太對克勞萊小姐的親信女傭人另眼看待,特別的客氣慇勤。她和克勞萊小姐的女伴布立葛絲小姐也很講交情,對她十分周到,不時許她好處,就贏得了布立葛絲的歡心。客氣話和空人情在許願的人不費什麼,受的人卻覺得舒服,當它寶貴的禮物。真的,凡是持家儉省會調度的主婦都知道好言好語多麼便宜,多麼受人歡迎。我們一輩子做人,哪怕吃的是最平常的飯菜,有了好話調味,也就覺得可口了。不知哪個糊塗蠢材說過這話:「好聽的話兒當不得奶油,拌不得胡蘿蔔。」世界上一半的胡蘿蔔就是用這種沙司拌的,要不然那裡有這樣好吃呢?不朽的名廚亞萊克斯-索葉1花了半便士做出來的湯,比外行的新手用了幾磅肉和蔬菜做出來的還可口。同樣的,技藝高妙的名家只消隨口說幾句簡單悅耳的話,往往比手中有實惠有現錢的草包容易成功。還有些人的胃口不好,吞下了實惠反而害病,好聽的空話,卻是人人都能消化的。而且吃馬屁的人從來不嫌多,沒足沒夠的吃了還想吃。別德太太幾次三番表示自己對孚金和布立葛絲交情深厚,並且說若是她有了克勞萊小姐的傢俬,打算怎麼樣報答這樣忠心的好朋友,因此這兩個女的對她敬重得無以復加,而且感激她,相信她,好像她已經送了她們多少值錢的重禮了——

    1亞萊克斯-索葉(AlexisSoyer,1809—58),有名的法國廚子,住在英國,曾寫過不少烹調書。

    羅登-克勞萊究竟只是個又自私又粗笨的騎兵,他不但不費一點兒心思去討好他姑母的下人,而且老實表示看不起她們。有一回他叫孚金替他脫靴子,又有一回,為一點兒無關緊要的小事下雨天叫她出去送信;雖然也賞她個把基尼,總是把錢照臉一扔,好像給她一下耳刮子。上尉又愛學著他姑母的榜樣,拿布立葛絲開玩笑,常常打趣她。他的笑話輕靈到什麼程度呢,大概有他的馬踢人家一蹄子那麼重。別德太太就不同了,每逢有細緻為難的問題,總要和布立葛絲商議一下。她不但賞識布立葛絲的詩,並且處處對她體諒尊敬,表示好意。她有時送孚金一件只值兩三文小錢的禮物,可得賠上一車好話,女傭人感激得了不得,看著這兩三文錢像金子一般貴重。孚金想著別德太太承繼了遺產之後,她自己不知可得多少實惠,更覺得心滿意足。

    我現在把羅登和別德太太兩人不同的行為比較一下,好讓初出茅廬的人做參考。我對這班人說:你該逢人便誇,切忌挑挑揀揀的。你不但得當面奉承,如果背後的話可能吹到那人耳朵裡,你不妨在別人面前也捧他一下。說好話的機會是切不可錯過的。考林烏德1每逢看見他莊地上有一塊地空著,準會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橡實往空地上一扔,百無一失。你為人在世,也該拿他扔橡實的精神來恭維別人才行。一顆橡實能值多少?種下地去倒可能長出一大塊的木料呢?——

    1考林烏德(CuthbertCollingwood,1750—1810),英國海軍大將,在特拉法爾加之役,納爾遜受傷後由他指揮。

    總而言之,羅登-克勞萊得意的當兒,底下人無可奈何,只得捺下氣服從他;如今他出了醜,有誰肯幫助他憐憫他?自從別德太太接手在克勞萊小姐屋裡管家之後,那兒的駐防軍都因為得到這麼一個領袖而欣幸。她人又慷慨,嘴又甜,又會許願,大家料著在她手下不知有多少好處。

    至於說到羅登會不會吃了一次虧就自認失敗,不再想法子奪回往日的地位了呢?這種傻想頭,別德-克勞萊太太是沒有的。她知道利蓓加有勇有謀,慣能從死裡求活,決不肯不戰而退。她一面準備正面迎敵,並且隨時留神,提防敵人會猛攻突擊,或是暗裡埋下地雷。

    第一件要考慮的是,她雖然已經佔領這座城池,是不是能夠把握城裡的主要居民還是問題。克勞萊小姐在這種情形之下支撐得下去嗎?她的對手雖然已給驅逐出境,克勞萊小姐會不會暗暗希望他們回來呢?老太太喜歡羅登,也喜歡利蓓加,因為利蓓加能夠替她解悶。別德太太不能自騙自,只得承認自己一黨的人沒有一個能夠給城裡太太開心消遣。牧師太太老老實實的想道:「我知道,聽過了可惡的家庭教師唱歌,我的女兒唱的歌兒是不中聽的了。瑪莎和露意莎合奏的當兒她老是打瞌睡。傑姆是一股子硬繃繃的大學生派頭,可憐的別德寶貝兒老說些狗呀馬呀,她看著這兩個人都覺得心煩。如果我把她帶到鄉下,她準會生了氣從我們家逃出去,那是一定的。那麼一來,她不是又掉到羅登的手心裡面,給那髒心爛肺的夏潑算計了去了嗎?我看得很清楚,眼前她病的很重,至少在這幾個星期裡頭不能起床。我得趁現在想個法子保護她,免得她著了道兒,上那些混帳東西的當。」

    克勞萊小姐身體最好的時候,只要聽人說她有病或是臉色不好,就會渾身索索抖的忙著請醫生。現在家裡突如其來發生了大事,神經比她強健的人也要擋不住,何況她呢。所以我想她身上的確很不好。且不管她有多少病,反正別德太太認為她職責所在,應該告訴醫生、醫生的助手、克勞萊小姐的女伴和家裡所有的傭人,說克勞萊小姐有性命危險,叮囑他們千萬不可粗心大意。她發出命令,在附近街上鋪了一層乾草,厚得幾乎沒膝。又叫人把門環取下來交給鮑爾斯和碗盞一起藏著,免得外面人打門驚吵了病人。她堅持要請醫生一天來家看視兩回,每隔兩小時給病人吃藥,灌了她一肚子藥水。無論什麼人走進病房,她口裡便噓呀噓的不讓人作聲,那聲音陰森森的,反而叫床上的病人害怕。她堅定不移的坐在床旁的圈椅裡,可憐的老太太睜開眼來,就見她瞪著圓湛湛的眼睛全副精神望著自己。所有的窗簾都給她拉得嚴嚴的,屋裡漆黑一片,她像貓兒一樣悄沒聲兒的踅來踅去,兩隻眼睛彷彿在黑地裡發出光來。克勞萊小姐在病房裡躺了好多好多天,有時聽別德太太讀讀宗教書。在漫漫的長夜裡,守夜的按時報鐘點,通夜不滅的油燈劈啪作響,她都得聽著。半夜,醫生的助手輕輕進來看她,那是一天裡最後的一次,此後她只能瞧著別德太太亮晶晶的眼睛,或是燈花一爆之間投在陰暗的天花板上的黃光。按照這樣的養生之道,別說這可憐的心驚膽戰的老太太,連健康女神哈奇亞也會害病。前面已經說過,她在名利場上資格很老,只要身體好精神足的時候,對於宗教和道德的看法豁達得連伏爾泰先生也不能再苛求。可惜這罪孽深重的老婆子一生病就怕死,而且因為怕得利害,反而添了病,到後來不但身體衰弱,還嚇得一團糟。

    病床旁邊的說法和傳道在小說書裡發表是不相宜的,我不願意像近來有些小說家那樣,把讀者哄上了手,就教訓他們一頓。我這書是一本喜劇,而且人家出了錢就為的要看戲。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我雖然不講道說法,讀者可得記住這條道理,就是說名利場上的演員在戲台上儘管又得意又高興,忙忙碌碌,嘻嘻哈哈,回到家裡卻可能憂愁苦悶,嗟歎往事不堪回首。愛吃喝的老饕生了病,想起最豐盛的筵席也不見得有什麼滋味。過時的美人回憶從前穿著漂亮衣服在跳舞會裡大出風頭,也得不到什麼安慰。政治家上了年紀之後,咀嚼著從前競選勝利最轟轟烈烈的情況也不會覺得怎麼得意。世人難逃一死,死後的情況雖然難以捉摸,一死是免不了的。咱們遲早會想到這一層,遲早要推測一下死後的境界。一個人的心思一轉到這上面,過去的成功和快樂便不算什麼了。同行的小丑們啊!你們嬉皮扯臉,滿身垂著鈴鐺,翻呀滾呀,不也覺得厭倦嗎?親愛的朋友們,我存心是忠厚的,我的目的,就是陪著你們走遍這個市場,什麼鋪子、賽會、戲文,都進去看個仔細,等到咱們體味過其中的歡樂、熱鬧、鋪張,再各自回家去煩惱吧!

    別德-克勞萊太太暗想道:「我那可憐的丈夫倘若有點兒頭腦,現在就用得著他了,正好叫他來勸導可憐的老太太,讓她回心轉意,改變她以前混帳的自由思想,好好的盡自己的本分,從此和那浪蕩子斷絕往來。可恨他不但自己出乖露醜,還連累了家裡的名聲!我的寶貝女兒們,還有我兩個兒子,才真需要親戚們幫忙,況且他們也配。如果別德能夠叫老太太開了眼,給他們一個公道待遇,那就好了。」

    要棄邪歸正,第一步先得憎恨罪惡,因此別德-克勞萊太太竭力使大姑明白羅登-克勞萊種種行為實在是罪大惡極。羅登的罪過經他嬸娘一數一理,真是長長一大串,給聯隊裡所有的年輕軍官分擔,也足夠叫他們都受處分。按我的經驗來說,你要是做錯了事,你自己的親戚比什麼道學先生都著急,來不及的把我幹的壞事叫嚷得大家知道。講起羅登過去的歷史,別德太太非常熟悉,顯見得她是本家的人,隨處關心。關於羅登和馬克上尉吵架的醜事,所有的細節她都知道;這事一起頭就是羅登不對,結果他還把上尉一槍打死。還有一個可憐的德芙台爾勳爵,他的媽媽要他在牛津上學,特特的在牛津找下房子;他本人一向不碰紙牌,哪知道一到倫敦就給羅登教壞了。羅登這惡棍慣會勾引青年,調唆他們往邪路上走,他把德芙台爾帶到可可樹俱樂部把他灌得大醉,騙了他四千鎊錢。羅登毀掉多少鄉下的斯文人家,——兒子給他弄得身名狼藉,一文不剩,女兒上他的當,斷送在他手裡。這些人家的苦痛,別德太太有聲有色,仔仔細細的形容了一番。她還認識好幾個可憐的商人,給羅登鬧的傾家蕩產。原來他不但大手大腳的揮霍,還會耍各種下流卑鄙的手段躲債害人。他的姑媽總算世界上最慷慨的人了吧?羅登不但欺騙她,——這些鬼話真嚇死人!而且全無良心,姑媽為他剋扣自己,他反而在背後笑話她。別德太太把這些故事慢慢的講給克勞萊小姐聽,沒有漏掉一件。她覺得自己是基督教徒,又是一家的主婦,這一點責任是應該盡的。她說的話雖然使聽的人加添許多苦痛,她可沒覺得良心不安,反而因為毅然決然的盡了責任而自鳴得意,以為自己幹了一件有益的事。要毀壞一個人的名譽,這事就得留給她的親戚來干——隨你說什麼,我知道我這話是不錯的。至於羅登-克勞萊這倒楣東西呢,說老實話,單是他真正幹下的壞事就夠混帳了;他的朋友別德太太給他編了許多謠言,全是白費力氣。

    利蓓加現在也成了本家人,因此別德太太十分關心她,用盡心思四處打聽她過去的歷史。別德太太追求真理是不怕煩難的,她特地坐了克勞萊小姐的馬車到契息克林蔭道密納佛大廈去拜訪她的老朋友平克頓小姐(事前她切實的囑咐家下的傭人,凡是羅登差來的人和送來的信,一概不接受),一方面報告夏潑小姐勾引羅登上尉的壞消息,同時又探聽得幾件稀奇的新聞,都和那家庭教師的家世和早年歷史有關係。字彙家的朋友供給她不少情報。她叫吉米瑪小姐把圖畫教師從前的收條和信札拿來。其中一封是從監牢裡寫來的;他欠債被捕,要求預支薪水。另一封是因為契息克的主婦們招待了利蓓加,她父親寫信千恩萬謝的表示感激。倒運的畫家最後一封信是臨死前寫的,專為向平克頓小姐托孤。此外還有利蓓加小時候寫的信,有的替她爸爸求情,有的感謝校長的恩典。在名利場上,再沒有比舊信更深刻的諷刺了。把你好朋友十年前寫的一包信拿出來看看,——從前是好朋友,現在卻成了仇人。或是讀讀你妹子給你的信,你們兩人為那二十鎊錢的遺產拌嘴以前多麼親密!或是把你兒子小時滿紙塗鴉,小孩兒筆跡的家信拿下來翻翻,後來他的自私忤逆,不是差點兒刺破了你的心嗎?或者重溫你自己寫給愛人的情書,滿紙說的都是無窮的眷戀,永恆的情愛,後來她嫁給一個從印度回國的財主,才把它們送還給你,如今她在你心上的印象不見得比伊麗莎白女王更深。誓約,諾言,道謝,癡情話,心腹話,過了些時候看著無一不可笑。名利場上該有一條法律,規定除了店舖的收條之外,一切文件字據,過了適當的短時期,統統應該銷毀。有人登廣告宣傳日本的不褪色墨汁,這些人不是江湖騙子,便是存心搗蛋,應當和他們可惡的新發明一起毀滅。在名利場上最合適的墨水,過了兩天顏色便褐掉了;於是紙上一乾二淨,你又可以用來寫信給別人。

    別德太太不辭勞苦的追尋夏潑和他女兒的蹤跡。她從平克頓女校出來,又找到希臘街上那畫家從前住過的房子裡去。客廳裡還掛著一幅畫像,房東太太穿著白軟緞袍子,房東先生胸前一排銅鈕扣。這畫像是當年夏潑欠了一季房錢,拿它抵租的。房東思多克斯太太非常愛說話,盡她所知,把夏潑先生的事情說給別德太太聽。她說夏潑又窮又荒唐,可是脾氣好,人也有趣。衙門裡的地保跟討債的老是跟著他。他和他女人一直沒有正式結婚,直到她臨死前不久才行了婚禮。房東太太雖然不喜歡那女的,對於這件事可是非常不贊成。夏潑的女兒是個小狐狸精,野頭野腦的,脾氣很古怪。她愛開玩笑,又會模仿人,真逗樂兒。她從前常到酒店裡去買杜松子酒,附近一帶畫畫兒的人,沒一個不認識她。總而言之,別德太太對於新娶的侄媳婦的家世、教育、品行都打聽的清清楚楚,利蓓加若知道她這樣調查自己的歷史,一定要大不高興。

    別德太太把辛苦搜索得來的結果一古腦兒告訴了克勞萊小姐。羅登-克勞萊太太原來是戲子的女兒。她自己也上台跳過舞。她也做過畫家的模特兒。她自小兒就受母親的熏陶;還跟著父親喝杜松子燒酒,另外還有許多別的罪狀。她嫁了羅登,只算墮落的女人嫁了個墮落的男人。別德太太的故事含有教訓,就是說那兩口子真是混帳透頂,沒有救星了,正正派派的人,再也不願意去理他們。

    以上就是精細的別德太太在派克街收集的材料。她知道羅登和他的太太準在想法子向克勞萊小姐進攻,這些資料可算是武裝這屋子必需的軍火和糧草。

    別德太太的安排若還有漏洞,那只好怪她太性急。她佈置得太周密了,其實根本不用把克勞萊小姐的病情製造得那麼嚴重。年老的病人雖然由她擺佈,可是嫌她太不放鬆,恨她把自己管頭管腳,巴不得有機會從她手裡溜之大吉。愛管閒事的女人的確是太太小姐隊裡的尖兒;她們什麼都不放過,人人的事情都插一腳,還慣會替街坊鄰舍出主意,想的辦法比當局者還好。可是有一點,她們往往不提防本家的人會造反,想不到壓得太重,就會引出大事來。

    譬如說吧,別德太太不顧自己的死活,自願不睡不吃,不吸新鮮空氣,伺候她生病的大姑,我相信她完全出於好心。她深信老太太生了重病,差點兒沒把她一直安排到棺材裡去。有一次,她和每天來看病的助手醫生剋倫浦談起自己的種種犧牲和成績。

    她說:「親愛的克倫浦先生,都是侄兒沒良心,才叫姑媽氣出這場病來。我呢,伺候她可沒偷懶,總算盡了力,只求親愛的病人快快復原。我從來不怕吃苦,我也不怕自我犧牲。」

    克倫浦先生深深打了一躬,說道:「我只能說您的熱心真叫人敬重,可是——」

    「我自從來到這兒以後,簡直就沒合過眼。我要盡我的本分,只好不睡覺,不顧自己的身子,舒服不舒服的話更談不到。我可憐的傑姆士出天花的時候,我哪裡肯讓傭人服侍他,都是自己來的呀!」

    「親愛的夫人,您盡了一個好母親的本分,真是了不起,可是——」

    別德太太覺得自己有道理,擺出恰到好處的正經臉色接著說道:「我是好些孩子的母親,又是英國牧師的妻子,不是吹牛,我做人是講道德的。克倫浦先生,只要我有力氣撐下去,我決不逃避責任。有些人把頭髮灰白的老長輩氣得害病」(別德太太說到這裡揮揮手指著梳妝室裡的架子,上面擱著克勞萊老小姐咖啡色的假劉海),「可是我呢,我決計不離開她。唉,克倫浦先生,恐怕病人除了醫藥之外還需要精神上的安慰呢!」

    克倫浦也不放鬆,恭而敬之的插嘴道:「親愛的太太,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您的意思很好,使我非常佩服。我剛才要說的話,就是您用不著為咱們的好朋友這麼擔心,也用不著為她犧牲自己的健康。」

    別德太太接口說道:「為我的責任,為我丈夫家裡的人,我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克倫浦慇勤地答道:「太太,如果有這種需要,這樣的精神是好的。可是我們並不希望別德-克勞萊太太過分苦了自己。關於克勞萊小姐的病,施貴爾醫生和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想來您也知道的。我們認為她神經緊張,沒有興致,這都是因為家裡發生變故,受了刺激——」

    別德太太叫道:「她的侄兒不得好死!」

    「——受了刺激。您呢,親愛的太太,像個護身神,——簡直就是個護身神,在危急的時候來安慰她。可是施貴爾醫生和我都覺得咱們的好朋友並不需要成天躺在床上。她心裡煩惱——可是關在房裡只會加重她的煩惱。她需要換換環境,呼吸新鮮空氣,找點兒消遣。藥書上最靈驗的方子不過是這樣。」說到這裡克倫浦先生露出漂亮的牙齒笑了一笑道:「親愛的太太,勸她起來散淡散淡,把她從床上拉下來,想法子給她開個心。拖她出去坐馬車兜兜風。別德-克勞萊太太,請原諒我這麼說,這樣一來,連您的臉上也能恢復從前的紅顏色了。」

    別德太太不小心露出馬腳,把自私的打算招供出來了。她說:「我聽說她可惡的侄兒常常坐了馬車在公園裡兜風,和他一塊兒幹壞事的沒臉女人跟著他。克勞萊小姐看見這混帳東西滿不在乎的在公園裡玩兒,準會氣得重新害病,可不是又得睡到床上去了嗎?克倫浦先生,她不能出去。只要我在這兒一天,我就一天不讓她出去。至於我的身子,那可算什麼呢?我自己願意為責任而獻出健康。」

    克倫浦先生不客氣的答道:「說實話,太太,如果她老給鎖在黑漆漆的房間裡,以後如果有什麼危險,我不能擔保。她現在緊張得隨時有性命危險。我老老實實的警告您,太太,如果您願意克勞萊上尉承繼她的遺產,您這樣正是幫他的忙。」

    別德太太叫道:「天哪!她有性命危險嗎?噯唷,克倫浦先生,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

    前一天晚上,施貴爾醫生和克倫浦先生在蘭平-華倫爵士1家裡等候替他夫人接生第十三個小寶寶,兩個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論克勞萊小姐的病情——

    1蘭平-華倫(LaninWarren),一窩兔子的意思,表示他子女眾多。

    施貴爾醫生道:「克倫浦,漢泊郡來的那女人真是個貪心辣手的傢伙。她這一下可把蒂萊-克勞萊這老奶奶抓住了。這西班牙白酒不錯。」

    克倫浦答道:「羅登-克勞萊真是個傻瓜,怎麼會去娶個窮教師。不過那女孩子倒有點兒動人的地方。」

    施貴爾道:「綠眼睛,白皮膚,身材不錯,胸部長的非常飽滿。的確是有點兒動人的地方。克勞萊也的確是個傻瓜,克倫浦。」

    助手答道:「他一向是個大傻瓜。」

    醫生又道:「老奶奶當然不要他了。」半晌他又說:「她死後,傳下來的傢俬大概不少。」

    克倫浦嬉皮笑臉的說:「死!我寧可少拿兩百鎊一年,也不願意她死。」

    施貴爾道:「克倫浦好小子,漢泊郡的婆娘如果留在她身邊,兩個月就能送她的命。老太婆年紀大——吃的多——容易緊張——心跳——血壓高——中風——就完蛋啦。克倫浦,叫她走,叫她滾,要不然的話,你那兩百鎊一年就靠不住了,還抵不過我幾星期的收入呢。」他那好助手得了他這個指示,才和別德-克勞萊太太老實不客氣的把話說了個透亮。

    老太太躺在床上不能起身,旁邊又沒有別的親人,可以說完全捏在別德太太的手心裡。牧師的女人已經好幾回向她開口,要她改寫遺囑。老太太一聽見這麼喪謗的話兒,怕死的心思比平常又加添了幾分。別德太太覺得要完成她神聖的任務,先得使病人身體健朗,精神愉快。這麼一來,問題又來了,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呢?混帳的羅登夫妻不到的地方只有教堂,然而別德太太是明白人,知道克勞萊小姐決不會喜歡到教堂裡去。她想:「還是到倫敦郊外去散散心吧,據說郊外的風景像畫兒一樣好看,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於是她忽然興致勃發,要上漢泊斯戴特和霍恩塞去逛逛,並且說她多麼喜歡德爾威治的風景。她扶著病人坐在馬車裡,一同到野外去,一路上講著羅登兩口兒的各種故事替老太太解悶,凡是能使克勞萊小姐痛恨那兩個混帳東西的事情,一件也沒有漏掉。

    也許別德太太過分小心,把克勞萊小姐管得太緊了。病人雖然受她的影響,當真嫌棄了忤逆的侄兒,可是覺得自己落在她手掌之中,心裡不但惱怒,而且暗暗的害怕,巴不得一時離開她才好。不久,克勞萊小姐說什麼也不肯再上哈依該脫和霍恩塞,一定要上公園。別德太太知道她們準會碰見可恨的羅登;果然不出她所料。一天,她們在圓場裡看見羅登駕著輕便馬車遠遠而來,利蓓加坐在他的旁邊。羅登他們看見敵人的馬車裡,克勞萊小姐坐在本來的位子上,別德太太坐在她左邊,布立葛絲帶著小狗坐在倒座上。真是緊張的一剎那!利蓓加看見馬車,一顆心已在撲撲的跳,兩輛車拍面相交的當兒,她做出熱愛關心的樣子瞧著老小姐,緊緊的握著兩手,彷彿心裡十分難過。羅登也緊張得發抖,染過的鬍子下面遮著的一張臉紫漲起來。對面的馬車裡只有布立葛絲覺得激動,睜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瞪著從前的老朋友。克勞萊小姐的樣子很堅定,回過頭看著園裡的蛇紋石。別德太太正在逗小狗玩耍,叫它小寶貝,小心肝,玩得出神。兩輛車各走各路又分開了。

    羅登對妻子說:「咳,完了!」

    利蓓加答道:「羅登,再試一次。你能不能把咱們的車輪子扣住她們的,親愛的?」

    羅登沒有這麼大的勇氣。兩輛車重新碰頭的時候,他站起來瞪大眼使勁望著這邊,舉起手來準備脫帽子。這一回,克勞萊小姐並沒把臉回過去,她和別德太太狠狠的瞪著羅登,只做不認識。他咒罵了一聲,只能又坐下去,把車趕出圓場,灰心喪氣的回家去了。

    這一下,別德太太打了一個了不起的大勝仗。可是她看見克勞萊小姐那麼緊張,覺得常常和羅登他們見面是不妥當的。她出主意說她親愛的朋友身體不好,必須離開倫敦,竭力勸她到布拉依頓去住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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