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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誰彈都賓上尉的鋼琴呢 文 / 薩克雷

    不知怎麼一來,我的故事彷彿鉤住了歷史的邊緣,說到有名的事和有名的人身上去了。且說拿破侖-波那巴那一朝發跡的科西嘉小子。他的一群老鷹在愛爾巴島上停留了一下之後1,又從浦勞房思向外飛翔了。它們越過一座座城市裡的教堂尖頂,一直飛到巴黎聖母堂的鐘樓上停下來2。這些御鷹飛過倫敦的時候,不知可曾注意到勃魯姆斯白萊教區的一個小角落。這是個非常偏僻的去處,這些鳥兒鼓著巨大的翅膀呼呼的在空中飛過去,看來那兒的居民也未必留心——

    11814年拿破侖被逼退位,隱居到愛爾巴島上去,1815年回到法國重整軍隊,企圖恢復舊日的勢力。

    2拿破侖復位後宣言中曾經說過他的老鷹飛過一個個鐘樓,直到巴黎聖母堂停下來。

    「拿破侖在加恩登陸了!」聽見這種消息,維也納也許會驚慌,俄羅斯也許會丟下手裡的紙牌,拉著普魯士在角落裡談機密。泰裡朗1和梅特涅2會搖頭歎息,哈頓堡親王3,甚至於咱們的倫頓台萊侯爵4,都會覺得為難。可是對於勒塞爾廣場的一個小姑娘,這消息可有什麼關係呢?她在屋裡睡覺,大門外有守夜的報時辰;她在廣場上散步,外面有柵欄圍著,又有附近的巡警保護著;她走出大門到附近的沙烏撒浦頓大街上去買根緞帶,黑三菩還拿著大棍子跟在後面。她隨時有人照應,穿衣睡覺,都不用自己操心,身邊的護身神,拿工錢的,不拿工錢的,實在多得很。她這麼一個可憐的小女孩子,年紀才十八歲,又沒有妨礙著別人的地方,只會在勒塞爾廣場談情說愛,繡繡紗領子而已,歐洲的大國爭奪土地,大軍橫掃過境,釀成慘禍,偏偏的牽累到她頭上,不也太氣人了嗎?溫柔平凡的小花啊!雖然你躲在荷爾邦受到保護,猛烈的腥風血雨吹來的時候,仍舊要被摧殘的。拿破侖孤注一擲,和命運賭賽,恰恰的影響了可憐的小愛米的幸福——

    1泰裡朗(Talleyrand,1754—1838),法國政治家。

    2梅特涅(Metternich,1773—1859),奧地利首相。

    3哈頓堡親王(PrinceHardenberg,1750—1822),普魯士政客。

    4倫頓台萊侯爵(MarquisofLondonderry,1739—1821),大家稱他LordCastlereagh,威靈頓公爵的後台,助他策劃打倒拿破侖。

    第一,壞消息一到,她父親的財產全部一卷而空。老先生走了背運,近來的買賣沒一樣不虧本——投機失敗了,來往的商人破產了,他估計著該跌價的公債卻上漲了。何必絮煩呢,誰也知道,要成功發跡何等煩難,不是一朝一日的事,傾家卻方便得很,轉眼間產業就鬧光了。可憐賽特笠老頭兒什麼都藏在心裡不說。富麗的宅子裡靜蕩蕩的一切照常。脾氣隨和的女主人整天無事忙,做她分內不費力的事,對於這件大禍連影子都摸不著。女兒呢,情思纏綿的,心中意中只有一個自私的想頭,對於世事一概不聞不問。誰也沒有料到最後的大災難會使他們好好的一家從此傾家蕩產。

    一天晚上,賽特笠太太正在填寫請客帖子。奧斯本家已經請過一次客,她當然不甘心落在人後頭。約翰-賽特笠很晚才從市中心回來,在壁爐旁邊一聲不響的坐著,任他太太說閒話。愛米因為身上不快,無精打采的回房去了。她的母親說道:「她心裡不快活著呢。喬治-奧斯本一點兒不把她放在心上。那些人拿腔作勢的,我真瞧不上眼。她們家的女孩子已經三個星期沒有過這邊來了。喬治進城兩回,也不來。愛德華-台爾在歌劇院裡瞧見他的。我想愛德華很想娶愛米。還有都賓上尉,他也——不過我真討厭軍人。喬治現在可真變了個褲-子弟了。他那軍人的架子真受不了。讓他們瞧瞧吧,咱們哪一點兒不如他們呢!咱們只要拿出點兒好顏色給愛德華-台爾,他准願意,瞧著吧!賽特笠先生,咱們無論如何得請客了。你怎麼不說話,約翰?再過兩星期,到星期二請客,怎麼樣?你為什麼不回答?天哪,約翰,出了什麼事了?」

    約翰-賽特笠見他太太向他衝過來,跳起身一把抱著她,急急的說道:「瑪麗,咱們毀了。咱們又得從頭做起了,親愛的。還是馬上把什麼話都告訴你吧。」他說話的時候,四肢發抖,差點兒栽倒在地上。他以為妻子一定受不住這打擊,他自己一輩子沒對她說過一句逆耳的話,現在叫她如何受得了呢?嚇人的消息來得雖然突兀,賽特笠太太倒不如她丈夫那麼激動。老頭兒倒在椅子裡,反是她去安慰他。她拉著丈夫顫抖的手,吻著它,把它勾著自己的脖子。她叫他「我的約翰——我親愛的約翰——我的老頭兒——我的好心的老頭兒」,她斷斷續續的對他說出千百句溫存體貼的話。她的聲音裡表達出她的忠心,再加上她的真誠的撫慰,鼓舞了他,解了他的憂悶,使他飽受愁苦的心裡感覺到說不出的快樂和淒慘。

    他們肩並肩整整坐了一夜,可憐的賽特笠把鬱結在心裡的話都傾倒出來。他如何遭到損失和一重重的困難,他引為知己的人怎麼出賣他,有些交情平常的人又怎麼出乎意外的慷慨仁慈,他都從頭至尾的訴說了一遍。忠心的妻子靜靜聽著他說話,只有一回,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說道:「天哪,天哪!愛米豈不要傷心死呢!」

    做父親的忘了可憐的女兒。她心裡不快活,躺在樓上睡不著。她雖然有家,有朋友,有疼愛她的爹娘,可是仍舊覺得寂寞。本來,值得你傾心相待的人能有幾個?人家不同情你,不懂你的心事,你怎麼能對他們推心置腹呢?為這個原故,溫柔的愛米麗亞非常孤單。我竟可以說,自從她有了心事以後,從來沒有碰見一個可以談心的人。她發愁,不放心,可又不好把這話說給母親聽。未來的大姑小姑行出來的事一天比一天不可捉摸。她滿心牽掛焦急,雖然老是悶悶不樂,卻不肯對自己承認。

    她咬緊牙關騙自己說喬治-奧斯本是個忠誠的君子,雖然心裡很明白這是誑話。她對他說了多少話,他連回答都沒有。她常常疑心他自私自利,而且對自己漠不關心,可是幾次三番硬著頭皮按捺下這種心思。可憐這甘心殉情的女孩子不斷的受折磨,天天捱著苦楚,又沒人可以說句知心貼己的話。連她心目中的英雄也不完全懂得她。她不肯承認她的愛人不如她,也不肯承認自己一下子掏出心來給了喬治,未免太孟浪。這潔白無瑕的、怕羞的姑娘太自謙,太忠誠,太溫柔軟弱,是個地道的女人,既然把心交給了愛人,不肯再把它要回來。對於女人的感情,我們的看法和土耳其人差不多,而且還勉強女人們恪遵我們立下的規矩。表面上,我們不像土耳其人那樣叫她們戴上面紗面網,而讓她們把頭髮梳成一個個卷兒,戴上粉紅帽子,笑瞇瞇自由自在的到處行走,底子裡卻覺得女人的心事只准向一個男人吐露。做女人的也甘心當奴隸,情願躲在家裡做苦工伺候男人。

    這溫柔的小女孩子感覺到煩惱和苦悶。那時正是公元一千八百十五年的三月裡,拿破侖在加恩登陸,路易十八倉卒逃難,整個歐洲人心惶惶,公債跌了價,約翰-賽特笠老頭兒從此傾家蕩產。

    這賢明的老先生,這股票經紀人,在商業上大失敗之前的各種慘痛的經驗,我不準備細說。證券交易所公佈了他的經濟情況,他不再到營業所去辦公,持有票據的債權人也由律師代表提出了抗議。這樣,他就算正式破產了。勒塞爾廣場的房屋傢俱都被沒收拍賣,他和他家裡的人也給趕出去另找安身之地。這些在上面已經說過。

    約翰-賽特笠家裡本來有好些傭人,在前面我們曾經不時的提起;現在家裡一窮,只得把這些人一一辭退。事到如今,賽特笠委實沒有心情親自去發放他們。這些傢伙的工錢倒是按時付給的;在大處欠債的人,往往在小地方非常守規矩。傭人們丟掉這樣的好飯碗,覺得很可惜,他們和主人主母一向感情融洽,可是臨走倒並沒有怎麼割捨不開。愛米麗亞的貼身傭人滿口同情的話兒,到了這步田地,也無可奈何了,離開這裡到比較高尚的地段另外找事。黑三菩和他同行中的人一樣,心心唸唸想開個酒店,因此主意早已打定。忠厚的白蘭金索泊當年曾經眼看著約翰-賽特笠和他太太戀愛結婚,後來又看著喬斯和愛米麗亞相繼出世。她跟了這家子多少年,手裡攢積得不少了,所以願意不拿工錢跟著他們。她隨著倒運的主人來到寒素的新居安身,一面伺候他們,一面咕咕唧唧抱怨著,過了一陣子才走。

    接著,賽特笠和所有的債主會談,老頭兒本來已經無地自容,經過多少對手和他爭論,更使他焦頭爛額,一個半月來老了一大截,竟比十五年裡面老的還快。所有的對手裡面,最強硬最不放鬆的便是約翰-奧斯本。奧斯本是他的街坊,他的老朋友,從前由他一手栽培起來,受過他不知多少好處,而且又是未來的兒女親家。奧斯本為什麼要這麼狠心呢?上面所說的無論哪條原因都足以使他反對賽特笠。

    如果一個人身受大恩而後來又和恩人反面的話,他要顧全自己的體面,一定比不相干的陌路人更加惡毒。他要證實對方的罪過,才能解釋自己的無情無義。他要讓人知道他自己並不自私,並不狠心,並沒有因為投機失敗而氣惱,而是合夥的人存心陰險,用卑鄙的手段坑了他。加害於人的傢伙惟恐別人說他出而反而,只得證明失敗者是個惡棍,要不然他自己豈不成了個混帳東西了嗎?

    大凡一個人弄到後手不接的時候,總免不了有些不老實的行為,嚴厲的債主們這麼一想,心上便沒有什麼過不去了。倒了楣的人往往遮遮掩掩,把實在情形隱瞞起來,只誇大未來的好運氣。他明明一點辦法都沒有,偏要假裝買賣順利,破產之前還裝著笑臉(好淒慘的笑臉啊!),見錢就攫,該人家的賬卻賴掉不付,想法子擋著避免不了的災禍,能拖延幾天就是幾天。債主們得意洋洋的痛罵已經失敗的冤家道:「打倒這樣不老實的行為!」常識豐富的人從從容容的對快要淹死的人說:「你這傻瓜!抓住一根草當得了什麼用?」一帆風順的大老官對那正在掉在深坑裡掙扎的可憐蟲說:「你這混蛋,你的情形早晚得在公報上登出來,你為什麼還要躲躲閃閃捱著不肯說?」最親密的朋友,最誠實的君子,只要在銀錢交易上有了出入,馬上互相猜忌,責怪對方欺蒙了自己,這種情形普遍得很,竟可以說人人都是這樣的。我想誰也沒有錯,只是咱們這世界不行。

    奧斯本想起從前曾經受過賽特笠的恩惠,心裡分外惱恨,再也忍不下這口氣。以前的恩惠,本來是加深怨仇的原由。再說他還得解除他兒子和賽特笠女兒兩人的婚約。他們兩家在這方面早已有了諒解,這麼一來,可憐的女孩兒不但終身的幸福不能保全,連名譽也要受到牽累。因此約翰-奧斯本更得使旁人明白婚約是非解除不可的,約翰-賽特笠是不可饒恕的。

    債權人會談的時候,他對賽特笠的態度又狠毒又輕蔑。把那身敗名裂的人氣個半死。奧斯本立刻禁止喬治和愛米麗亞往來,一方面威嚇兒子,說是如果他不服從命令,便要遭到父親的咒罵,一方面狠狠的詆毀愛米麗亞,彷彿那天真的小可憐兒是個最下流最會耍手段的狐狸精。如果你要保持對於仇人的忿恨不讓它洩氣,那麼你不但得造出許多謠言中傷他,而且自己也得相信這些謠言。我已經說過,只有這個法子可以使你的行為不顯得前後矛盾。

    大禍臨頭了,父親宣告破產,全家搬出勒塞爾廣場,愛米麗亞知道自己和喬治的關係斬斷了,她和愛情、和幸福已經無緣,對於這世界也失去了信念。正在這時候,約翰-奧斯本寄給她一封措詞惡毒的信,裡面短短幾行,說是她父親行為惡劣到這步田地,兩家之間的婚約當然應該取消。最後的判決下來的時候,她並不怎麼驚駭,倒是她爹媽料不到的——我該說是她媽媽意料不到的,因為約翰-賽特笠那時候事業失敗,名譽掃地,自己都弄得精疲力盡了。愛米麗亞得信的時候,顏色蒼白,樣子倒很鎮靜。那一陣子她早已有過許多不吉利的預兆,如今不過坐實一下。最後的判決雖然現在剛批下來,她的罪過是老早就犯下的了。總之,她不該愛錯了人,不該愛得那麼熱烈,不該讓情感淹沒了理智。她還像本來一樣,把一切都藏在心裡不說。從前她雖然知道事情不妙,卻不肯明白承認,現在索性斷絕了想頭,倒也不見得比以前更痛苦。她從大房子搬到小房子,根本沒有覺得有什麼分別。大半的時候她都悶在自己的小房間裡默默的傷心,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我並不是說所有的女人都像愛米麗亞這樣。親愛的勃洛葛小姐,我想你就不像她那麼容易心碎。你是個性格剛強的女孩子,有一套正確的見解。我呢,也不敢說像她那樣容易心碎。說句老實話,雖然我經歷過一番傷心事,過後也就慢慢的忘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些人天生成溫柔的心腸,的確比別人更嬌嫩,更脆弱,更禁不起風波。

    約翰-賽特笠老頭兒一想起或是一提起喬治和愛米麗亞的婚事,心裡口裡的怨恨竟和奧斯本先生也不差著什麼。他咒罵奧斯本和他家裡的人,說他們全是沒心肝沒天良的壞蛋。

    他賭神罰誓的說無論如何不把女兒嫁給那種混帳東西的兒子。他命令愛米麗亞從此不許再想念喬治,叫她把喬治寫給她的信和送給她的禮物都退回去。

    她答應了,努力照她爸爸說的話做去,把那兩三件小首飾收拾在一塊兒,又把珍藏的信札拿出來重新看過一遍,其實信上的句子她早就能夠背誦。她看完以後,十分割捨不下,說什麼也不肯把它們丟過一邊,又收起來藏在胸口,彷彿做母親的抱著已經死了的孩子不放手,這情形想來你一定見過。年輕的愛米麗亞覺得這是她最後的安慰,如果給人奪去,她一定活不成,或者馬上會急得發瘋。信來的時候,她高興得臉上放光,發紅,心裡別別亂跳,快快的溜到沒人的地方獨自一個人看信。如果信上的句子冰冷無情,這癡心的女孩子故意把它們曲解成充滿熱忱的情話。如果來信寫的又短又自私,她也會找出種種的借口原諒那寫信的人。

    她整天對著這幾張毫無價值的紙片悶悶的發怔。每封信都帶給她一點回憶,她就靠過去活著。從前的情景還清清楚楚的在她眼前。他的面貌、聲音、衣著,他說過些什麼話,他怎麼樣說這些話,她都記得。在整個世界上,剩下的只有這些神聖的紀念和死去的感情留下的回想。她的本分,就是一輩子守著愛情的屍骸一直到自己死去為止。

    她渴望自己快快的一死完事。她想:「死了以後我就能夠到東到西的跟著他了。」我並不贊成她的行為,也不希望勃洛葛小姐當她模範,行動學著她。勃洛葛小姐知道怎麼節制自己的感情,比那小可憐兒強得多。愛米麗亞太糊塗了;她對喬治山盟海誓,把自己一顆心獻了出去,已經不能退步回身,換回來的卻不過是一句作不得準的約諾,一剎那間就能成為毫無價值的空話。勃洛葛小姐決不會上這樣的當。長期的訂婚好像兩個人合股做買賣,一方面傾其所有投資經商,另一方面卻自由自在,守信由他,背約也由他。

    小姐們,留心點兒吧!訂婚以前好好的考慮考慮,戀愛的時候不要過於率直,別把心裡的話都倒出來,最好還是不要多動感情。你們看,不到時機成熟就對別人傾心訴膽是沒有好結果的,所以對人對己都要存一分戒心才好。在法國,婚姻全由律師們包辦,他們就是儐相,就是新娘的心腹朋友。你們如果結婚,最好還是按照法國的規矩,至少也得提防著,凡是能叫自己難受的情感,一概壓下去,凡是不能隨時變更或是收回的約諾,一概不出口。要在這名利場上成功發跡,得好名聲,受人尊敬,就非這樣不可。

    自從她父親破產之後,愛米麗亞便沒有資格再和從前的熟人來往了。假如她聽見這些人批評她的話,就會明白自己犯了什麼罪,也會知道自己的名譽受到怎樣的糟蹋。斯密士太太說,這樣不顧前後的行為,簡直是一種罪過,她一輩子沒有見過。白朗恩太太說,愛米麗亞那麼不避嫌疑,真叫人噁心,她向來看不上眼;這次愛米麗亞這樣下場,對於她自己的幾個女兒倒是個教訓。兩位都賓小姐說:「她家裡已經破產,奧斯本上尉當然不會要娶這種人家的女孩兒。上了她父親的當還不夠嗎?提起愛米麗亞,她的糊塗真叫人——」

    都賓上尉大聲喝道:「叫人什麼?他們兩個不是從小就訂婚的嗎?還不等於結了婚一樣嗎?愛米麗亞是天使一般的女孩子,比誰都可疼,比誰都純潔溫柔。誰敢說她不好?」

    琴恩小姐說道:「噯,威廉,別那麼氣勢洶洶的。我們又不是男人,誰打得過你呀?我們根本沒說賽特笠小姐什麼,不過批評她太不小心,其實再說利害點兒也容易。還有就是說她的爹媽遭到這樣的事也是自作自受。」

    安痕小姐尖酸的說道:「威廉,現在賽特笠小姐沒了主兒了。你何不向她求婚去呢?這門親戚可不錯呀!嘻,嘻!」

    都賓滿面通紅,急忙回答道:「我娶她!小姐,你們自己沒有長心,別打量她也這麼容易變心。你們譏笑那天使吧,反正她聽不見。她倒了楣了,走了背運了,當然應該給人笑罵。說下去呀,安痕!你在家裡是有名口角俏皮的,大家都愛聽你說話呢!」

    安痕小姐答道:「我再說一遍,咱們這兒可不是軍營,威廉。」

    那勇猛的英國人給人惹得性子上來,嚷嚷道:「軍營!我倒願意聽聽軍營裡的人也說這些話。看誰敢嚼說她一句壞話。告訴你吧,安痕,男人不是這樣的。只有你們才喜歡在一塊兒嘁嘁喳喳、咭咭呱呱、大呼小叫的。走吧,走吧,又哭什麼呢?我不過說你們兩個是一對呆鳥。」威廉-都賓看見安痕的眼睛紅紅的,又像平常一般眼淚汪汪起來,忙說:「得了,你們不是呆鳥,是天鵝。隨你們算什麼吧,只要你們別惹賽特笠小姐。」

    威廉的媽媽和妹妹們都覺得他對那賣風流送秋波的無聊女人那麼著迷,真叫人納悶。她們著急得很,威廉對她那麼傾倒,她和奧斯本解約之後,會不會接下去馬上又和威廉好上了呢?這些高尚的女孩子大概是按照自己的經驗來測度愛米麗亞,所以覺得情形不對。或者說得確切一點,她們準是拿自己的是非標準來衡量別人,因為到眼前為止,她們還沒有機會結婚,也沒有機會挑一個扔一個的,談不上經驗不經驗的話。

    那兩個女孩兒說道:「媽媽,虧得軍隊要調到國外去了。

    無論如何,這一關,哥哥總算躲過了。」

    她們說的不錯。我們現在演的是名利場上的家庭趣劇,那法國皇帝在裡面也串演了一個角色。這位大人物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可是如果沒有他插進來,這齣戲就演不成了。他推翻了波朋王朝,毀了約翰-賽特笠的前途。他來到法國的首都,鼓動法國人民武裝起來保衛他,同時也驚起了全歐洲的國家,大家都想攆他出去。當法國的軍隊和全國百姓在香特馬斯圍繞著法國之鷹宣誓永效忠誠的時候,歐洲四大軍隊也開始行動,準備大開圍場,追逐這隻大老鷹。英國的軍隊是四支歐洲軍之一,咱們的兩個男主角,都賓上尉和奧斯本上尉也在軍中。

    勇猛的第——聯隊得到拿破侖脫逃上岸的消息之後,他們興高采烈,那份兒熱忱真是火辣辣的。凡是深知這有名的聯隊的人,都能懂得他們的心情。從上校到最小的鼓手,個個滿懷壯志雄心,熱誠地願意為國效勞。他們感激法國皇帝,彷彿他擾亂歐洲的和平就是給了他們莫大的恩惠。第——聯隊一向翹首盼望的日子總算到了。這一下,可以給同行開開眼,讓他們知道第——聯隊和一向在西班牙打仗的老軍人一樣耐戰,他們的勇氣還沒有給西印度群島和黃熱病消耗盡呢。斯德博爾和斯卜內希望不必花錢就能升為連長。奧多少佐的太太決定隨著軍隊一起出發,她希望在戰爭結束之前,能把自己的簽名改成奧多上校太太,也希望丈夫得個下級騎士的封號。咱們的兩個朋友,奧斯本和都賓,也和其餘的人一般興奮,決定盡自己的責任,顯聲揚名,建立功勳。不過外表看來,都賓穩健些,不像奧斯本精神勃勃,把心裡的話嚷嚷得人人都知道。

    使全國全軍振奮的消息傳開之後,大家激動得很,沒有心思顧到私事了。喬治-奧斯本新近正式發表升了上尉;部隊已經決定往外開拔,因此又得忙著做種種準備,心裡還急煎煎的等著再升一級。時局平靜的時候認為要緊的大事,這當兒也來不及多管了。說老實話,他聽得忠厚的賽特笠老先生遭了橫禍,並不覺得怎麼愁悶。倒楣的老頭兒和債主第一次會談的時候,他正在試新裝;新的軍服襯得他非常漂亮。他的父親後來告訴他那破產的傢伙怎麼混帳,怎麼不要臉,耍什麼流氓手段;又把以前說過的關於愛米麗亞的話重新提了一下,禁止他和她來往。當晚他父親給他一大筆錢,專為付漂亮的新制服和新肩章的費用。這小伙子使錢一向散漫,不會嫌多,當下收了錢,也就沒有多說話。他在賽特笠家裡度過多少快樂的時光,如今卻見屋子外面貼滿了紙招兒。進城的時候,他歇在斯洛德客店裡;當夜他出了家門往客店裡去,看見這些紙招兒映著月光雪白一片。看來愛米麗亞和她父母已經從他們舒服的家裡給趕出去了。他們在哪兒安身呢?他想到他們家裡這麼零落,心裡很難過。晚上他的夥伴們看見他悶悶的坐在咖啡室裡,喝了好些酒。

    不久都賓進來,勸他少喝酒。他回說心裡不痛快,只得借酒澆愁。他的朋友問了許多不識時務的問題,而且做出很有含蓄的樣子向他打聽有什麼消息,奧斯本不肯多話,只說心裡有事,悶得慌。

    回到營裡三天之後,都賓發現年輕的奧斯本上尉坐在自己房間裡,頭靠著桌子,旁邊散著許多信紙,彷彿是非常懊喪的樣子。「她——她把我送給她的東西都退回來了。就是這幾件倒楣的首飾。你瞧!」他旁邊擱著一個小包,上面寫明交給喬治-奧斯本上尉,那筆跡非常眼熟。另外散放著幾件小東西:一隻戒指,他小時候在集場上買給她的一把銀刀,一條金鏈子,下面墜著個小金盒子,安著一綹頭髮。他滿心懊惱,哼唧了一聲說道:「什麼都完了。威廉,這封信你要看嗎?」

    說著,他指指一封短信。信上說:

    這是我最後一次寫信給你了。爸爸叫我把你給我的禮物都退回給你——這些東西還都是你在從前的好日子裡送給我的。我們遭到這樣的災難,想來你一定和我一樣難受——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難受。在這種不幸的情形之下,咱們的婚約不可能再繼續下去,因此我讓你自由。奧斯本先生這麼狠心的猜疑我們,比什麼都使我們傷心。我相信我們這麼受苦,給別人疑心,都和你沒有關係。再會!再會!我禱求上帝給我力量承受這個苦難和許多別的苦難。我禱告上帝保佑你。

    愛米

    我以後一定時常彈琴——你的琴。只有你才想得到把它送給我。

    都賓心腸最軟,每逢看見女人和孩子受苦,就會流眼淚。這忠厚的人兒想到愛米麗亞又寂寞又悲傷,扎心的難受,忍不住哭起來。倘若你要笑他沒有丈夫氣概,也只得由你了。他賭神罰誓的說愛米麗亞是下凡的天使。奧斯本全心全意的贊成他的話;他也在回憶過去的生活,想她從小兒到大,總是那麼天真、嫵媚,單純得有趣,對自己更是輕憐密愛,沒半點兒矯飾。

    從前是得福不知,現在落了空,反覺悔恨無及。霎時間千百樣家常習見的情景和回憶都湧到眼前。他所看見的愛米麗亞,總是溫良美麗的。他想起自己又冷淡又自私,她卻是忠貞不二,只有紅著臉羞愧和懊悔的份兒。兩個朋友一時把光榮、戰爭,一切都忘記了,只談愛米麗亞。

    長談之後,兩個人半晌不說話。奧斯本想起自己沒有想法子找尋她,老大不好意思,問道:「他們到哪兒去了?他們到哪兒去了?信上並沒有寫地名。」

    都賓知道她的地址。他不但把鋼琴送到她家,而且寫了一封信給賽特笠太太,說要去拜訪她。前一天,他回契頓姆之前,已經見過賽特笠太太和愛米麗亞。使他們兩人心動神搖的告別信和小包裹就是他帶來的。

    賽特笠太太慇勤招待忠厚的都賓。她收到鋼琴之後,興奮得不得了,以為這是喬治要表示好意,送來的禮。都賓上尉不去糾正這好太太的錯誤,只是滿懷同情的聽她訴說她的煩難和苦惱。她談起這次有多少損失,眼前過日子多麼艱苦,他竭力安慰她,順著她責備奧斯本先生對他從前的恩人不該這樣無情無義。等她吐掉心裡的苦水,稍微舒暢了一些,他才鼓起勇氣要求見見愛米麗亞。愛米老是悶在自己屋子裡,她母親上去把她領下樓來。她一邊走一邊身上還在發抖。

    她一些血色都沒有,臉上灰心絕望的表情看著叫人心酸。老實的都賓見她顏色蒼白,呆著臉兒,覺得總是凶多吉少,心裡害怕起來。她陪著客人坐了一兩分鐘,就把小包交給他,說道:「請你把這包東西交給奧斯本上尉。我——我希望他身體很好。多謝你來看我們。我們的新房子很舒服。媽媽,我——我想上樓去了,我累得很。」可憐的孩子說了這話,對客人笑了一笑,行了一個禮,轉身走了。她母親一面扶她上樓,一面回過頭來看著都賓,眼睛裡的神情十分淒慘。這個忠厚的傢伙自己已經一心戀著她,哪裡還用她母親訴苦呢?他心裡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淒惶、憐惜、憂愁,出門的時候,心神不安得彷彿自己做了虧心事。

    奧斯本聽得他朋友已經找著了愛米,一疊連聲急急忙忙的問了許多問題。那可憐的孩子身體怎麼樣?看上去還好嗎?她說了什麼話?他的朋友拉著他的手,正眼看著他的臉說道:「喬治,她要死了。」威廉-都賓說了這話,再也說不出第二句來。

    賽特笠一家安身的小屋裡有個胖胖的年輕愛爾蘭女傭人。屋裡粗細活計都是她一個人做。多少天來,這女孩兒老在想法子安慰愛米麗亞,或是怎麼樣幫幫她的忙。她白費了一番力氣;愛米麗亞心下悲苦,提不起精神來回答她,恐怕根本不知道那女孩子在替她盡心。

    都賓和奧斯本談話以後四個鐘頭,這小女傭人走到愛米麗亞房間裡,看見愛米照常坐在那裡對著喬治的幾封信(她的寶貝)悄沒聲兒的發怔。女孩子滿面得色,笑嘻嘻的非常高興,做出許多張致來想叫可憐的愛米注意她,可是愛米不理。

    女孩子說:「愛米小姐。」

    愛米頭也不回的說道:「我就來。」

    女傭人接下去說道:「有人送信來了。有個人——有件事情——喏,這兒有封新的信來了,別盡著看舊信了。」她遞給愛米一封信,愛米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道:「我要見你。最親愛的愛米——最親愛的愛人——最親愛的妻子,到我身邊來吧!」

    喬治和她媽媽在房門外面,等她把信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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