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乾涸的城市 文 / 張曼娟
15乾涸的城市
我轉身往外走去。
正是一種離開的姿勢,
我終於走出去。
你沒有挽留。
大蟲:
也許,我真的不該打那個電話的。
電話鈴響了幾聲,被接起來的時候,我是興高采烈的:
「哈羅!」
你果然在家,一定想不到打來的是我吧。
「哈羅?」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的聲音。
難道打錯了?
「喂?」我收斂了情緒,變得謹慎。
「請問找哪位?」
我遲疑地說出你的名字,同時準備掛電話。
「哦,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也,你是哪位?待會兒我讓他回電。」
我詫異地:
「請問你是?」
「我是他太太……我找支筆,好,請留下你的電話……」我像湮滅犯罪證據一樣,快速而用力掛斷電話,兩隻手緊緊按壓住聽筒。
大蟲!那個女人,在你屋裡的女人,接你電話的女人,她說,她說她是你的太太!
她說她是你太太。
夜晚十點半,在你的屋裡,接你的電話。
我的雙手離開話筒,交叉環抱住自己,指甲深深陷進手臂。
是這個原因,你才來電話叫我別急著回台北的?因為你的妻子在台北,在你家,在你們的婚姻裡。
「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離婚了?」
春花曾這樣問過,她冰涼的衣裳,拂掠我的肌膚。此刻,那種寒毛直豎的感覺又回來了。
因為對於你的全然信任,我從沒有懷疑。
是不是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有個不堪聞問的庸俗真相?
根本沒有我所以為的不同。
你並沒有解決婚姻問題;還是無法解決問題?無論如何,應該告訴我的,讓我知道生命裡還有其他的可能和選擇。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溫柔的話?
你為什麼要對我做那些驚喜的事?
為什麼讓我感動?讓我快樂?
為什麼給我憂傷?給我希望?
為什麼告訴我你要的不只是朋友,你要的是能夠建立一種安定、親密、自由而長久的關係。
千不該萬不該。
為什麼給了我謊言,讓我相信?
當對你的信任瓦解以後,我該怎麼辦?
飛回台北的飛機上,我在座位上不斷翻騰輾轉,無法入睡。
腦袋中有個炸彈爆破了,只剩紛紛碎片,我告訴家人,電視節目存檔不夠,必須即刻趕回台北。掛斷電話的三十個小時後,我便搭上了飛機。抵達桃園機場時,已經過無眠的四十八個小時,雙腳踩踏地面的感受極飄忽,如果有一些風,我大概就會飛起來了,像一片乾枯的葉子,隨意揉搓,就碎成了灰。
推著行李順利出關,忽然感到空茫,這樣不顧一切地回來,為的是什麼?
剛從出口走出來,便聽見有人扯著嗓子喊我。
恬兒和憂兒奔跑過來擁抱。
「歡迎載譽歸國!」
「哇!我最愛來接機了,可惜出門太早,來不及買花了。」
原來是母親拜託他們來接我的。
天下父母心,可憐。
忱兒躍躍欲試地坐上駕駛座,恬兒擔憂地:「行不行呀?你。」
「不是說好讓我在高速公路試試車的,你又反悔?」
恬兒轉過頭對我笑:
「不好意思,姐!忱兒剛拿到駕照,第一次上高速公路,所以太興奮……」
「YE—S!」忱兒歡呼,加足馬力,衝進筆直平坦的道路。
雖是第一次上高速公路,忱兒把TOYOTA當成鈴木機車,飆風起來,轉彎超車的幅度特大。恬兒在前座尖叫和開罵,我在後座歪來倒去,頭暈腦脹。
「沈忱!」恬兒嚴肅地嚷叫:
「你再發神經,我就告訴爸,我要告訴媽,別說我沒警告你,看你還有沒有機會開車——」
忱兒忽然降下速度,中規中矩。
「幹嗎?」恬兒問。
「前面有超速照相啦,就這麼一小段可以風一下,也不准人家過癮!」
「你把表姐嚇壞了呀!」
我看見後視鏡裡蒼白虛弱的自己,神經質地笑起來。
忱兒和恬兒聽見我的笑聲,面面相覷。
「看!」恬兒埋怨忱兒:「嚇傻了吧?」
我只是忽然明白,這樣匆忙趕回來,為的只是要確定,你曾對我說過的真誠承諾,都是謊言。
有一刻,在飆風的車上,我渴望出事,便永遠不必去面對那種難堪。
現在,不管願不願意,我必須勇敢面對。
情願殘缺,不願虛偽。
恬兒他們把我送回家,上午十點多,我靠在沙發上等著熱水燒開,迷迷糊糊中入了夢,看見你單獨站在我家樓下,我向你奔去,急切地,告狀似地:
「有一個女人,說她是你太太也,有一個女人——」
你轉頭望向我,顯露悲傷的表情。
我停住口。那麼,這是真的了。
我在尖銳的壺笛中醒來,沖泡一包速食麵,無情無緒地咀嚼著,吞嚥困難,幾番努力,終於放棄了。
難道我的咽喉有了毛病?
不行,我不能坐在家裡,一直待在家裡是沒有意義的。
我想著,發現自己正在你公司大樓對面,正午時分,湧出許多吃午餐的人群,白花花的陽光照射下,有一種迷失的感覺。
老師!老師——
在喊聲中,我看見湘湘、欣樹,我看見雪卿。
「什麼時候回來的?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飯?沈大哥請客。」
我看見了你。
你看著我,沒有驚喜,只有詫異,以及疑問。
我沒說話,氣氛有些僵。
「雪卿。」你輕喚。
「我們先走了,改天再一起吃飯。」雪卿扯了湘湘和欣樹走開。
(即使在這時候,你還是懂得我的。)
「發生了什麼事?」
你帶我在一間餐廳的角落坐下,侍者送上冰水和菜單。
我握住水杯,注視著一樣的容顏,慌亂的心情忽然安定下來。
「你好嗎?」我問。
我竟然問你好不好。
「可不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我問了你那天晚上的行蹤,你說你出門了,直到半夜才回家。
「我打電話給你,是一個女人接的,她說是你太太。」
你不說話。
否認哪!告訴我,我可能是在做夢;告訴我,那只是個從小就仰慕你的表妹;告訴我,那天有些從國外回來的朋友,因為正巧是阿爾巴尼亞或是智利的愚人節,他們故意捉弄你。你一定要否認。
可是,你不說話。
「你並沒有離婚,你讓我變成我自己最不喜歡的那種人。」
「我在努力辦手續,雖然手續還沒有完成,可是,這兩天就可以……」
「為什麼會這樣?我完全相信你的——」
我說不下去,準備離開了,我不願繼續這樣地對峙了。你迅速捉住我的手腕:
「我原本希望事情能順利,不想你擔憂和煩心,所以才……」
「所以才讓我傷心!」
「聽我解釋,好不好?」
我深吸一口氣,仰起下巴,在憤怒的火焰中,一個字一個字咬住:
「解、釋、吧。」
你看著我,幾度想開口說話,終於,頹然不言了。
我用力地,把手腕從你指掌中抽離。
一杯水。
有一種衝動,很想將水潑向你,就像電視廣告片,但,中年的你與郭富城是很不一樣的。被潑水的郭富城是浪漫的,你卻可能是狼狽的了。
想像與現實,一直有著極大的差距。
我轉身往外走去。
正是一種離開的姿勢。
(像以前每一次那樣喚我,我會留下來。)
我終於走出去。
(你沒有挽留。)
覺得每一步都踩踏在自己最珍視的情感上。想像著餐廳外便是傾盆大雨,我將走進雨中,讓臉孔變得模糊,分不清是淚是雨。
啊,多麼痛的領悟!
你曾是我的全部,
只願你掙脫情的枷鎖,
愛的束縛,
任意追逐,
別再為愛受苦。
天空果然陰暗,卻還沒有下雨的意思。
其實,早知道有今日,我們不如做朋友就好了,雖然不會有那麼多快樂,卻也不會有這麼深的痛苦。
不知走了多久,發現自己來到仁愛路行道樹的綠陰下,滑坐在鐵椅上,一步也走不動了。心裡空空的,不願存放任何情緒,我不想怨懟的醜陋割裂與你之間曾經美好的感覺。
我聽見自己低低地唱著歌。你曾說我在快樂的時候就忍不住唱歌,讓身邊的人也快樂。
謝謝你愛過我,愛得那麼久。
謝謝你守著我,一直到最後。
總算這來時的路還有你懂我,
我知道你的心中現在有多痛,
帶著你愛我的心任性的向前,
你終會懂我為的是什麼。
我為的是什麼?脊背靠進椅背,這一次我唱歌為的是不快樂。
鳥雀在林中飛翔,我心中那片神秘美麗的花園消失了。
但,我不要太悲傷,同樣的曲調可以唱成不同的歌:
你走吧,我不哭,無論多痛苦。
你走吧,我不哭,就算會迷路。
明天一個人的我依然會微笑。
雖然它或許也是傷心的開始。
愛情的輪迴總是一次又一次。
是悲是喜終將都變成往事。
明天,只剩卜自己一個人,還得微笑?我不確定是否可以如此振奮。
唉。
我真的非常疲倦了。
這真是個悲觀的城巾,明明應該下雨的。
黃昏以後,卻仍絕望地乾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