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愛在別離時 文 / 張曼娟

    12愛在別離時

    我們深陷在佔有、恐懼、分裂的情緒裡，像兩隻困獸，纏鬥不體。

    大蟲：

    我的朋友卓羚打電話約我見面，並且說要給我一個驚喜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有什麼好事要發生了。

    卓羚豐腴了一些，頭髮削得很短，一雙眼睛更顯黑亮有神。

    聽我說完春花的事，隨即發表評論：

    「是不是？我以前就說過，她太嚴肅了，結果呢，往往苛待了自己。在談感情的時候，該放就放，該收就收，否則，肯定一敗塗地的……」

    「准那麼厲害？收放自如？她自己能做得到嗎？」

    「哦？」她戴上墨鏡：「正在修煉。」

    吃過午飯，上甜點的時候，她叫我觀察她有什麼不同？

    「你變胖了。」直言不諱地，我努力做一一個上直的朋友：「這是我認識你以來最胖的時刻，怎麼不去做做運動？

    不然隨便挑一家美容健身中心，雕塑一下也好。」

    「哇！蝴蝶果然觀察敏銳。」她眉飛色舞地。

    這一來簡直振奮了我的興致：

    「其他部位倒還好，就是你的腰，你的小蠻腰已經變成水桶了。別人也就罷了，你這麼注重身材和美貌的人，怎麼可以如此墮落？我再也個羨慕你了，囚為你現在青起來，實在很像一個孕婦、」這應該夠惡毒了吧？

    然而，卓羚卻展露一個詭秘的、類似蒙娜麗莎的微笑。

    那笑意如電光石火，為什麼蒙娜麗莎的微笑如此神秘美妙？因為據說她當時懷孕了。

    「卓羚。」

    我的聲音充滿疑懼，她靠近我：

    「不是像一個孕婦，根本就是一個孕婦。」

    「啊！」

    我喊叫一聲，握住自己的嘴，其實，我想喊得更久更大聲。

    怎麼會呢？

    「你不是很小心的嗎？你不是經驗豐富，從來都不出錯的？每一次，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的啊！」

    「事情是在我的掌握之中呀。」

    「什麼、什麼意思？」

    「我想要一個小孩，就是這個意思。」

    「有了小孩，也許，鍾先生就會離婚了？」

    「用孩子去換取婚姻？蝴蝶呀！你低估了我，我不做這種事。」

    「可是，他知道你懷孕了，能夠無動於衷嗎？」

    「嗯，大概不能吧。所以，我們不能告訴他。」

    我注視她閃閃亮亮的眸子，沒有驚慌或者悲傷，甚至隱隱含著喜悅。我愈發疑惑了。

    「你真的，懷孕了？」

    「千真萬確，你還沒有恭喜我。」

    原來，這就是她要給我的驚喜。「驚」的力量是夠了；至於「喜」，在沒弄清楚情況之前，我持保留態度。

    「你以前說不要小孩的。小孩有什麼意義？要不就像你一樣忘恩負義；要不就像春花那樣鞠躬盡瘁，反正都是冤孽——你不是這樣說的？」

    「我也可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孩。」

    「我不是什麼好小孩，從小到大，我讓父母操了好多心，他們也許是有苦說不出呢！」

    「蝴蝶！看那片竹林好漂亮！」

    我這才發現，我們正在上陽明山的道路上。卓羚說想L山去看看，我於是取消了下午的約會，陪她上山。

    行走在綠陰步道，我發現卓羚腳上穿的是從未穿過的平底軟鞋，我想，她是真的準備要做一個母親了。

    深深呼吸，她倚著樹，俯瞰整座台北城。我看著她薄施脂粉的容顏，突然看見一種從未發現的稚淳，是在篤定自信和玩世不恭之外，另一種樣子。

    「啊！我以後一定會常常想起這裡。」

    「你要離開嗎？」

    我保持高度警覺性，靈敏地捕捉每一個訊息。

    「我要去美國，下禮拜就走，再遲肚子更大，恐伯混不進美國了。」

    「你要在美國生產？」

    「我已經告訴我媽和我姐了，她們一直想我去幫忙，在加州，第七家分店即將開張，真的需要人手。」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卓羚不說話，我看著她，漸漸有些明白了。

    「鍾先生呢？你們的事怎麼辦？」

    「他前天去歐洲參展，等他回來，我已經走了。他會收到一封信，告訴他，緣盡情了，到此為止。」

    「找不相信事情是這樣的……」

    「那你期望怎麼樣呢？我得到的已經比我希求的多得多了。」

    「難道你門相愛的力量，不能改變環境嗎？」

    「我們的愛情，已經由甜美變成痛苦了。我們深陷在佔有、恐懼、分裂的情緒裡，像兩隻困獸，纏鬥不休。再不停止，恐怕就要有恨意了。」

    她恨他不能給她完整的愛。

    他恨她的愛情令他痛苦。

    見好就收。

    孩子的事，她也那麼有把握嗎？只為了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去生下一個孩子，是不是太過自私？

    「不是每個女人都那麼幸運，叮以在婚姻之中生養小孩。對於未來，誰也沒有把握，但是，如果準備好了，我會去做。去體會另一種生命的歷程，迎接挑戰。」她轉向我，露齒燦然一笑：「我很像阿信吧？」

    「你就這樣，帶著孩子，過一輩子？」

    「別傻了。孩子長大就離開啦！我也可能跟別人在一起，或者結婚也不一定。你不會以為我要在美國立個貞節牌坊吧？」

    「當然不是。」我笑起來。

    「世上的事很難說的，以前我跟我媽處得那麼不好，氣她的男女關係不清不楚，她嫁去美國我也不跟她，擺清了界線。叮是這一次，她完全支持廠解……我們好像建立起一種新的關係。」

    F山以後，我堅持要買禮物送給未出世的小BAnY，卓羚由著我一家接一家嬰兒用品店逛。

    「讓我去機場送你，好不好？」

    「不好。我受不了你的鼻涕眼淚，多謝啦！」

    「如果我保證不哭呢？」

    「你能保證，我可不能。蝴蝶，反正你要去美國的，我們好多見面機會。」

    「好吧！反正你是無情的女人，什麼都決定了，才告訴我……哪！鍾先生不是更慘，連被告知的機會都沒有。」

    「是啊，時代變了嘛！」

    我開始捨不得卓羚了。明明是離別場面，她就有本領談笑風生，混淆了我的感覺，不知究竟該悲該喜。

    「蝴蝶。聽我中肯的勸告，你是幸運的，能有自己所盼望的那一種愛情，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好好把握這個男人，個管是天上飛的，還是地h爬的……」

    「以後我有疑難雜症，找不到人指引了。」

    「隨時打電話給我，我不會忘記對你的責任的。」

    「所以……」我把禮物交給她：「你可以沒有牽掛地離開了。」

    我送她上了車，正準備沉溺在感傷的情緒中，忽然見到卓羚的紅色跑車一個加速，搶過紅燈，揚長而去。

    留下我緊張兮兮，左顧右盼，所幸，沒看見警察的蹤影。

    依舊是迅捷如羚的女子，充滿著勇氣、信心和冒險性。

    我沿著街道行走，發現愈來愈近你的辦公大樓，也許你還沒下班，而我真的渴望看看你，雖然沒有相約。

    「你在哪裡？」

    「在公司附近。快下班了吧？有沒有事？」

    「就下班了，我們一起吃晚飯！」

    你約了相見的餐廳，忽然在電話裡喚我：

    「你來找我，我好開心。真的。」

    我也是。

    常常能夠相見，真的是一種幸福。

    我在餐廳靠窗的桌子坐下，等待著你，從街道對面，穿越而至。

    卓羚說，我把他完整的世界還給他；我帶著一個完整的自己離開。

    因為相愛的緣故。

    你推開門，很快地搜尋到我，眼中迅即溢滿笑意。

    如果可以，我真心真意期盼，在愛之中，我們各自保持完整的狀態，而又能相融成為一方完整的宇宙。

    是的，我期盼。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