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十八章 文 / 楊沫
北大的各個班級,都在學生們愛國熱情的衝擊下,紛紛改選或成立了新的學生自治會。這一場鬥爭是順利的,然而又是激烈的。現在且看歷史系的學生們是怎樣從反動學生的手裡把領導權爭奪過來的吧。
午後,一間大課室裡,坐滿了一百多個歷史系四個年級的學生。由於侯瑞他們的醞釀活動,歷史系決定在一起開會,先成立一個統一的系的學生自治會。
侯瑞是四年級的學生,他又是四年級臨時推出來的代表,所以他先起立發言:「同學們,今天歷史系四個班級在一起開會,是三年來的第一次。這是個大好的事情……好事情……」開始,他講話總是有點兒結巴,但是說下去,卻越來越流暢,「這件事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們歷史系的全體同學在中華民族亡國滅種的生死關頭,覺醒了,忍耐不住了,我們要團結起來,我們要抱成一個團體行動起來。過去我們沒有自己的組織,有的班有有名無實的學生會;有的班什麼也沒有。我們像一盤散沙。同學們,這種情況我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我們要選舉、成立我們歷史系自己的學生自治會,要成立能代表大多數同學願望的學生自治會,要成立能領導我們大家進行神聖抗日救亡活動的學生自治會!……」
一陣熱烈的掌聲掩蓋了侯瑞最後高亢的呼聲。但是掌聲未完,王忠已經以三年級代表的資格跳上了講台。今天,他穿戴得整齊而又樸素,瘦瘦的猴子臉也刮得白白淨淨。他上了講台先把手一揮,制止了同學們興奮的掌聲,接著就有條有理地講道:「諸位同學,我站在講台上是如此地高興、興奮,看見諸位同學滿腹的愛國之心,我更是感動不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有知識的青年更誰能袖手旁觀?可是……」同學們一個個正把眼睛對準這個瘦小的人兒和他嚅動著的嘴巴,並為他的話所吸引的時候,他忽然話題一轉,這樣說道:「可是我們愛國、救國要有正確的方法和正確的途徑,我們的熱血是清白的,我們的時間是寶貴的,我們的行動,我們的組織絕不能叫一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反動分子、投機分子所欺騙。大家知道麼?有一些被國民黨收買的分子,他們在我們青年學生當中大肆活動,他們高唱什麼『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他們還喊著什麼『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人』……這是可恥的投降論調!是向反動統治者拍賣自己的娼妓行為!所以,我們不成立自治會則已,要成立自治會就絕不能受那些被收買分子的愚弄,不能被他們高喊著抗日救亡的口號所欺騙!我代表三年級的全體同學表示我們堅定的立場:我們絕不參加反動的學生自治會!也絕不承認這種學生自治會!」
他的話完了,台下有幾個人拚命地高聲鼓掌,而更多的人卻噤若寒蟬、面面相覷。看得出來,這時彷彿在炎熱的天氣,突然有一股寒流襲過,立刻滿天陰雲。課堂裡剛才侯瑞講完話時的熱烈情緒,一霎間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卻像延長了幾個世紀般的難耐。正在這個時候,忽然那個有張娃娃臉,好像孩子般的李紹桐跳到了台上。在沒有講話以前,他先用眼睛向坐在課室裡所有的人那麼奇異地一掃——這雙眼睛是這樣明澈、這樣激動,又是這樣地勇敢,以致所有在座的人,都不約而同地也把眼睛朝他瞬也不瞬地望著。連那個洋洋得意的王忠和坐在他後面神情憂鬱的王曉燕,也都不禁睜大眼睛看著這個有點兒奇怪的李紹桐。等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了,李紹桐這才不慌不忙地、用和他那孩子模樣毫不相稱的、沉重有力的聲調講起話來:「同學們,老王麻子的剪刀有真有假,考古學家也常為出土文物的真偽而煞費苦心。今天,很明顯地,主張抗日救亡的人也有了真假兩派不同的貨色。誰是真的?誰是假的?誰是全心全意為著民族國家而日夜奔波?誰又是享著高官厚祿、魚肉人民,而在一塊塊拍賣自己祖宗世世代代居住的國土?這個不用我多講,同學們可以從最近幾年的歷史中得到非常明顯的證實。『九一八』時是誰丟掉了大好河山,堅決不許抵抗敵人的?上海淞滬抗戰,又是誰出賣了英勇抗戰的十九路軍而與日寇簽訂了賣國的『上海停戰協定』?是誰眼看日寇漢奸又在華北橫行,是誰眼看『自治』運動像一股毒氣瀰漫在華北,卻偷偷地去和敵人談什麼睦鄰、友善?……可是這些賣國的老爺們不是也在魚目混珠,也在自稱為愛國憂民的志士嗎?遠的說夠了,現在再看看我們的歷史系,咱們也有這麼幾位披著畫皮的美人兒……」李紹桐口若懸河,一氣說到這裡,忽然從後面的座位上發出了噓噓的怪聲:「胡說八道!……」
「別賣膏藥啦!……」
可是李紹桐仍然不慌不忙的,他看同學們都向那幾個嘴裡發出噓噓之聲的同學望去,他也用那火樣熱情的眼睛望著那幾個人,然後激動地把手一擺繼續說下去:「大概那幾位對我噓噓的同學也就是我要說的那些披著畫皮的美人。他們在我們正直的、關心國家命運的同學面前也哭喪著臉,悲傷地喊著什麼愛國、救國……可是,背地裡呢,他們奔走於國民黨、特務、漢奸的門下,做著出賣同學、也是出賣中華民族的勾當……」
「污蔑好人!胡說八道!」
「拿出證據來!亂造謠言!」
像開了鍋的水,屋子裡頃刻之間大亂起來了。幾個特務分子一喊叫,一般的同學也亂嚷嚷起來。眼看這個會議就要吵散。正當這時,李紹桐拿著一張紙頭在講台上的空中,用力地晃了幾晃,然後高聲喊道:「有人叫嚷要拿出證據來,同學們請來看吧!這就是咱們歷史系三年級的同學王忠,代表他那幾個嘍囉收到特務經費的收據!」
晴天一個霹靂,整個課堂突然一下子靜悄無聲了!人們驚詫得還沒有完全弄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接著又發生一件突然的事:一塊堅硬的石頭子一下子飛到了李紹桐的頭上。李紹桐早就留著神,他眼看從課堂門外飛來了這種武器,自然地把頭一歪,石頭子就砰地一聲打到側面的玻璃窗上。玻璃粉碎了,玻璃碴四處飛濺,課堂裡即刻大嘩起來:「無恥怯懦的傢伙!有本事出來講理,幹麼暗箭傷人啊?」
「不理那些小丑,快念這收條!」
憤怒的同學們高聲喊了兩句,屋子裡即刻靜了下來。連那幾個特務學生也裝做十分老實的樣子,有的要解手,有的躡手躡腳準備向外溜。
李紹桐站在台上舉著小條高聲念道:「收到我黨部特種經費三百元,由王忠分配與以下各人……」
以下的人名還沒有念,屋子裡又是一陣憤怒的呼喊:「打倒特務走狗王忠!」
「趕走害群之馬的走狗!」
「被國民黨收買的特務,反咬別人一口,太無恥啦!」
「………」
多少只臂膀舉得那麼高,多少只拳頭揮舞得那麼有力,多少只眼睛也都向王忠的座位搜尋的時候,卻見這個小人兒的座位早已空空如也。為了怕挨打,這個機警的傢伙已經趁群眾激忿亂喊的時候,悄悄地溜走了。但是坐在他身後的王曉燕卻沒有走。她坐在座位上面無血色,兩眼呆呆地直視著黑板一動不動。她彷彿不是在人聲鼎沸、充滿激烈鬥爭的場所,卻像在一個孤零零的地方,一個人深深沉湎在自己的憂傷中。
而對這現實的一切,都像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底下進行選舉就簡單而順利了。有孩子般的臉,但又聰睿、沉著的李紹桐當選為歷史系各班的學生代表和學生自治會的主席。侯瑞和其他進步學生也都被選到新成立的學生自治會中。
這個夜晚,當侯瑞興沖沖地找到道靜向她匯報這場鬥爭的時候,兩個人都不禁為當時特務學生的狼狽樣兒失聲笑了。
最後,道靜問起侯瑞這個小條的來龍去脈的時候,侯瑞又向道靜講了這樣一個小故事。
原來吳禹平和王忠都是山西老鄉,兩人住的宿舍又緊挨著。另外有一個中國大學的女學生也是山西人,常常來找吳禹平。王忠一看見這個女學生,就愛上了她。纏著吳禹平把這個女學生介紹給他。為此,王忠還幾次三番地要請吳禹平吃飯。吳禹平把這情況匯報給侯瑞,問他怎麼辦。為了麻痺敵人,或者還可以從王忠那兒得到些消息,侯瑞就叫吳禹平去和王忠稍稍接近一下。於是有一天,吳禹平就帶著那位女老鄉一同和王忠吃了一頓飯。王忠一高興,開懷暢飲,喝得酩酊大醉。當他掏出皮包會鈔的時候,不留神就把這個收到特務經費的收條給帶了出來。吳禹平順手拾到它,而王忠卻毫不知曉。此後,吳禹平把它給了侯瑞,侯瑞就把它交到李紹桐的手裡,並佈置由這個積極的群眾出面把王忠的醜事傳揚開,用收條做武器打了一個大勝仗。這一來,不僅在歷史系,而且在全校都給了特務學生一個大大的打擊。
道靜聽罷了這個敘述,又笑了。她想了一會兒,忽然說:「侯瑞,我現在有一個奇異的感覺。」
「什麼感覺?」侯瑞兩隻離得遠遠的眼睛驚奇地睜得那麼大。
「好像入了寶山,到處都發現奇異的珍寶。是黨的教育、黨的力量、黨的影響所造成的人的珍寶。可是,我剛到北大的那些天,卻什麼也沒看見。其實,寶山是早就存在的。」
侯瑞點點頭笑了:「對。我看隨著鬥爭的展開,咱們的珍寶會越挖越多。真沒想到,咱們北大的地下礦藏會是這樣的豐富!」
「挖出來,還要愛護,還要培養、鍛煉是不是?」道靜也笑著說。「李紹桐是一個英俊有為的青年,黨應當十分愛惜和培養他成為後備軍才對。」
現在,侯瑞和道靜談話總是十分融洽、和諧。他們又商量了一下今後工作的步驟和做法,就在愉快的心情中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