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 / 佚名
我和高菊娃走在高老莊的路上,我發現要變天了,北面上空黑了好大一塊,而且黑雲的面積不斷擴大,初起的西北風把地上的灰塵揚谷子似的四處拋灑開來。無孔不入的風,刁鑽古怪地往我脖子裡灌,竟是涼意襲人。風鼓起身上的風衣,像降落傘一般膨脹開來,路很難走,不祥的預感如一條繃緊的繩索,牽扯著我的精神朝高菊娃的家走去。忽然迎面來了一個蓄長髮穿皮茄克左眼上有塊傷疤的青年人,猛地往高菊娃的身上一撞,她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怎麼?沒長著眼睛,走路看不見人?」長頭髮青年人倒打一耙,指著高菊娃噴唾沫。
「明明是你碰在我身上,怎麼反責備起我來了呢?」高菊娃滿臉不悅地面視對方。
「怎麼,堂堂的婦女主任與我們哥們一般見識?」長頭髮青年人滿臉殺氣步步逼近。
「你這個人也太不講道理了。」高菊娃憤怒地說。
「不講道理?這就是道理!」長頭髮青年人衝過來一把揪住高菊娃的前襟,「我們這叫冤家路窄,你說蘇紅虐待老人有罪,我要滅掉你!」他「嗖」的一聲從腰間亮出寒閃閃的尖刀。我挺身而出地堵住高菊娃,怒向著那人說:「不許你胡來!」
高菊娃禁不住高呼:「救命呀,救命!」
村民們聽到高菊娃撕心裂肺的呼救聲,紛紛地趕了過來,那青年見勢不妙溜走了。
高菊娃感謝了前來搭救她的村民們,然後對我說:「明搶易躲,暗箭難防呀!蘇紅暗地下手……」
我忐忑不安地問:「誰是蘇紅?」
高菊娃若無其事地說:「蘇紅是個新寡婦,我批評她不贍養公公,她就指使人威嚇我,我才不怕呢。」
我惶惶不安地說:「你要加強防衛意識。」
突然,大黃狗伸出舌頭冷不丁地舔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嚇了一跳,眼尖的高菊娃連忙往狗背上重重一拍說:「走,我們回家!」
我們不知不覺地到了院子,當我看見涼棚下的紅棺材,便想起了高菊娃與她的情夫作愛,我脫口而出:「你是怎樣找情夫的?」
我們相依在紅棺材分,高菊娃一絲不苟地回憶著以往的蹉跎歲月。
炎熱的夏天,天上像下火,高菊娃背上伏著蔡老黑,一前一後搭著兩個黑色的塑料包下了車,車站裡熙熙攘攘地擠滿了西來北往的旅客,許多人撐著涼傘,抵擋著八月烈日的烘烤。
高菊娃汗水淋淋地背著蔡老黑和行李,擠出沸騰的人群到了一棵樹蔭下休息,離她不遠的地方一個冷飲窗口,許多人在那裡排隊買冷飲。高菊姓看著人們喝著紅色飲料,不禁有點眼饞,但捨不得化費一分錢。
一個中年婦女走到高菊娃的身邊問:「買地圖嗎?杭州地圖!」她搖搖頭心想雖然初到杭州,嘴能問路省得幾個錢。那女人瞪了高菊娃一眼走了。高菊娃因不識字一頭鑽進了男廁所,被一位戴眼睛的看見了,四隻眼馬上報了警,說她是不三不四的女流氓。警察把她押到派出所,審問了一二個小時才把她放了出來。她很委屈地走到了蔡老黑身邊,只見他睡得香甜,她只好咬著牙齒含著眼淚守在他的身旁。(這件事後,高菊娃發狠要拚命地讀書,後來她就眼兒子讀書。)這時,一個蓬頭垢面的骯髒老頭朝高菊娃走來,呆愣愣地站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一隻乾瘦、黑漆漆的手,嘴裡可憐巴巴地懇求:「給幾分錢吧,給幾分……」
高菊娃看了老頭一眼,只見他懇求、痛苦的眼睛裡噙著淚水,大熱天還穿著一件破棉襖。一股憐憫、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她心裡想難道他沒有兒女嗎?難道他的兒女忍心讓這個老父親低三下四地向人乞討嗎?若是蔡老黑健康,她願意把老頭帶回家養老送終。此刻,她不願意傷這個乞丐的心,但是她只有一千多元錢,還是借的呀!怎麼辦呢?她總不能讓這個孤苦無依的老太空手而歸吧?
老頭子那只枯瘦的、黑色的手仍舊固執地伸著,嘴裡又在懇求:「好嫂子,你心善,給一分也行……」
高菊娃心想就給老頭子十元吧,她的手往衣袋裡一摸,天哪!錢包被人偷啦,用線縫住的衣袋中間被剪開一條裂痕。她真想哭天嚷地,但她看著蔡老黑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她不能再給他增加傷痛,天大的難事苦事只好往肚子裡咽。
老頭子仍然伸手在懇求:」「就要一分,一分……「高菊娃克制心中的痛苦慌忙解釋著:「我身上沒零錢,一分也沒有,真的。
我一分錢也沒有。「她那一副神態,似乎是自己犯了一件巨大的錯誤,她在懇求乞丐饒過她,離開她,她不願再看到那雙乞求而痛苦的眼睛!老乞丐失望地走開了。高菊娃望著陽光下那個佝樓的背景,螨珊的腳步,眼睛不禁有點發熱。
太陽漸漸地收了它通黃的光線,馬路兩旁的梧桐樹葉,乾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隻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街上的行人急匆匆歸家。
高菊娃在樹蔭下發呆,沒有錢咋辦呢?她本想露宿街頭或車站,又怕蔡老黑毛病在身不適露宿,她只好背他去個體旅社。
女店主一看見他們的樣子,板著臉說:「客滿,你們去別的旅社。」
高菊娃低三下四地懇求道:「老闆,我們的錢被人偷了,我們是從鄉下老家奔來的……」
女老闆氣憤地瞪著她說:「我們這裡不是民政局,你們走吧!」
高菊娃含著眼淚望著女老闆說:「你開開恩,給我們搭個鋪,隔日讓家裡匯錢來。」說句實話,叫家裡匯錢來是個謊話。其實她為了給蔡老黑治病,賣豬、賣牛、賣雞、賣糧,還賣掉傢俱,家裡只剩下一張油漆脫落的床和兩隻木板箱。房裡破爛得已不像家了。還三天兩頭有人上門來催著還錢。高菊娃只好今天借你的後天還他的;明天借他的,過幾天還你的這樣轉圈圈地借。
起初人們出於同情心,送的送,借的借。後來,誰還能借給她呢。這難怪村民們,他們是靠糧食一粒一粒熬出來的呀,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像灑谷子一樣撲撲地往下滴。
蔡老黑在她的背上蠕動著,前南道:「菊娃,我們回家吧,我不醫了。」
「不,只要有一點能醫治的希望,我都要背你去治療。」高菊娃抹了一把眼淚說,「老闆,我求求你借一宿。」
女老闆皺著眉頭生硬地說:「我們這裡又不是救濟院,你們少煩人,走開!」
這時,一個五十開外的胖子男人朝高菊娃走來,那雙金魚水泡眼火辣辣地盯著她,這使高菊娃感到很不自然,心裡想胖子是看她出洋相吧。胖子瞧了瞧她對老闆說:「你給他們住一宿,住宿費我來付。」
女老闆的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意說:「那就在走廊上打個地鋪吧。」
「好呀。」高菊娃感激得熱淚盈眶搖著胖子的手,「您真是好人,我不知怎麼樣感謝您才好?」
胖子的目光盯著高菊娃高聳的胸脯,伸出舌頭舔舔嘴唇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別謝了快去吧。」
他們搭鋪在走廊,不一會兒,胖子站在走廊的盡頭向高菊娃招手,她奔向他說:「大叔,您找我幹啥7」
他笑哈哈地把目光從她的臉上膘到胸脯滑下下身說:「我是個生意人,啥都講究等價交換,多勞多得。」
高菊娃說:「我回家去馬上匯錢給您,加利息。」
「你這樣講就見外了。」
「那謝謝您。」
「你用啥謝我?」
「用我的心意。」
「謝也不必謝,我先給你五百元,可你今晚非得陪我睡覺。」
高菊娃的臉籠罩上濃濃的陰霾,心裡想掙這些不乾淨的骯髒錢,回高老在無臉見人,這樣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羞死人啦!她兩眉擰了一個結說:「不,我不能。」
胖子把臉一沉說:「你不幹就把錢還我,現在你們就滾開。」
高菊娃轉過頭看著伏在床上,抖作一團的蔡老黑,為了給他醫病,把自己的生命都搭上了,還有啥做不得呢?與胖子睡覺不損肉不損骨,睡過了她的身子還是蔡老黑的。高菊娃耷拉著腦袋低垂著眼簾說:「我老公病得重,我不能長夜離開他。」
脖子爽快地說:「半個小時,三百元。」
高菊娃滿臉絆紅地點點頭,就跟著胖子走,身後轉來了蔡老黑痛苦的呻吟聲。高菊娃心裡咕啃著:蔡老黑呀,不要怨我,可為了你,我才這樣幹的呀。
高菊娃提心吊膽地跟著勝子到了他的房間,胖子急不可待地把她抱到床上,解開她的衣服……
高菊娃用雙手扯著衣服,死死地遮住了裸露的胸脯,心想這樣做豈不是賣淫犯罪嗎?賣淫的婦女要坐牢,弄不好還會殺頭,她的思想正在激烈地鬥爭著,奸刁鬼滑的胖子猜出了幾分,手裡拿著錢往她眼前一送:「你不想掙錢,那你走吧!哼,有錢還怕找不到女人。」
錢!錢在高菊娃的腦子裡一閃,她一把奪過胖子手裡的錢。
一會兒,胖子得到滿足後得意地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是辦橡膠廠的,目前擁有資金五十萬元,有妻子和兒女。你若丟開那個鬼丈夫,嫁給我當小老婆。我給你在城裡購買一座房子,讓你飽嘗人間快樂,吃盡山珍海味,遊遍名山秀水。」
高菊姓心想他趁人之難奪人之愛,逼良為娼,是個下流的坯子。她感到這引誘的語言,是那樣噁心與憤怒。高菊娃的臉馬上變了形,道:「只要我癱瘓的丈夫心膛跳動一分鐘,我就陪他一分鐘。」說完就像逃避瘟疫、災難一樣快步地到了蔡老黑床前,緊緊地抱住他痛哭。她的心裡就像刀剜一樣疼痛,想起今後的路還那麼漫長,還會遇到怎樣的艱難險阻,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如何能在刀風劍雨的世界裡找尋一塊立錐之地,如何既要能夠繞過暗礁、險灘,又要不葬身魚腹,那真是難上加難啊!
蔡老黑眼皮無力地耷拉著,時時抽搐著的嘴角,透溢出掩蓋不了的苦相。此刻,高菊娃多麼希望有一雙溫暖的手拭去她的眼淚,用那寬厚的胸膛埋葬她所有的悲傷。可是沒有,她只好自己拭去淚水,取了換洗內衣跑到浴室,溫暖的水漫漫漫過全身,驅散了讓她心有餘悸的污穢。她用毛巾把身體擦乾,陣酸楚從心裡升起,渾身一顫,眼裡又有了包含委屈的淚水。要是蔡老黑身體健康有多好呀,他一定會充滿溫情地愛撫她親吻她,用男子漢的愛心撫平她道道的傷痕。她也決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她沖洗完畢,拖著灌鉛一樣的雙腿,帶著恥辱去街上為蔡老黑買飯。
高菊娃走在街上含著淚望著天空,夜空中散散落落的群星,那些星星和以往見到的星星一樣,高高興興地懸掛在遙遙的天空之上,閃爍著千年不變的冷光。那些星星好像是造物主的眼睛,多少年來它們用自己的冷眼觀看人世間,愛與恨、生與死、罪與惡……它們剛剛又看到了人間醜惡一幕,它們的目光還那麼冷漠,沒有恥笑沒有同情沒有憤怒沒有憐憫。雲的陰影不住地掠過,月亮探出頭來,只不過是蒼白的一長條,清純得沒有一點瑕疵,而高菊娃呢?生活上的污點永遠洗不清了。她覺得胸口像火燒般地燙熱,鼻子一陣一陣發酸,感到自己真正變成了一個罪人,看見街上開來的警車,害怕得發抖。她痛苦地靠在水泥電桿上閉起眼睛的時候,眼前浮現的是陰森森的鐵窗,聳立的高牆,威嚴的武警,密佈的電網,她禁不住地渾身戰慄。她臉上的淚水刷刷地流著,手帕揩了又揩也來不及。她覺得嘴裡有一般血腥的鹹味——大概是牙齒把嘴唇咬破了。在返回的路上,她彷彿看到上帝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指派站著兩個人,一個指著光明大道說:「那條是善良之路。」一個指著黑暗的獨木橋說:「罪惡之路。」他們似乎都對路人喊:「選擇吧,給你自由!」
高菊娃選擇了前者。
此刻,高菊娃在不安和狂怒之中,盼望風會咆哮得更加猛烈;天色會更加昏暗變得一團漆黑;嗡嗡的人聲會成為喧囂。她兩腳生風地跑到了旅館,一到旅館先給蔡老黑餵飯,等他吃好飯後,高菊娃就背起地溜之大吉,擺脫胖子的糾纏。可是不管怎樣,她就像背上了恥辱的十字架。在那掛號排隊為蔡老黑醫病的三天等待的時間裡,那接連三個晚上好苦哪。有一個晚上,皓月當空,繁星隱退,那澄藍的天空,有多高,多寬?她癡呆呆地望著。記得王文龍對她講過月,說過星,還給她背誦過宋朝大詩人蘇東坡的詩句「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呵,這圓月,玉盤。高菊娃像今夜這樣認真仔細地端詳它,還是早在一年前。那時高菊娃和王文龍在月下漫步,她們倆深情地低語,輕輕叩擊著對方的心房,依依不捨地漫步在月光下,分手時王文龍錄了蘇老夫子詞的最後兩句贈給她:「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婢娟。」高菊娃暗暗地呼喚:「文龍啊,你此刻在哪裡?你和我一樣共賞明月嗎?你聽到了我對你發自肺腑的呼喚嗎?」但她耳邊傳來的是蔡老黑「哎唷……哎唷……哎啃……」
的痛苦呻吟聲,她無法發洩心裡的委屈和痛苦,只好鑽進被窩,悄無聲息地咬著被單低低地哭泣,漸漸地進人似夢非夢的幻覺世界,彷彿感到整個身軀離開了床一點一點地往上浮,在房間裡自行旋轉,可怕的吼聲充滿雙耳,好像很遠很響,又好像很近很輕,自己身體各個部體開始支解融化,又感到胸脯有些脹悶,於是時間失去了記錄,空間失去了存在,周圍許多的人一下子變成了骷髏,從四面八方鑽出來,飄飄蕩蕩向她包圍過來。
高菊娃逃到陡峭的山峰上,縱身一躍掉入黑洞洞的萬丈深淵,她拚命地掙扎著高嚷:「救命呀,救命!」這時有一群赤身裸體的粗壯男子猙獰著朝她撲來,她恐怖得渾身顫抖蠟縮在牆角邊,三個粗壯漢子一擁而上,撕光了她的衣服,接著是瘋狂地施暴。突然,門「啪」的一聲巨響,進來四五個警察。大汗淋漓的漢子們異口同聲地說高菊娃是賣淫女,她剛想開口辯護。忽然,滿屋子無數大大小小的鈔票漫天飛舞,警察抓了一些錢,拿著寒冷的手銬,「咋呼」一聲把她銬上,押到荒無人煙的偏僻處,一根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她的額頭。高菊娃「啊」一聲驚醒了,渾身是冷汗,睜著眼睛只見四周漆黑一片,心裡像刺進一把尖刀在流血……她感到是在受苦刑哪!為了這個無法彌補的不幸,她不知道暗暗哭過多少回鼻子,真想一死清靜,一了百了的念頭不知在她惱際閃過多少次,而每當病床上的蔡老黑那痛苦的呻吟聲在她耳邊響起,她只好忍辱負重地活下去。
三天後的一天早晨,天空一團黑雲湧上來,又一團黑雲蓋過去,很快就遮沒了半個天穹。高菊娃背著蔡老黑去醫院,精明的醫生診斷蔡老黑患了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加上他長年操勞陰虛逆氣,氣血兩虧,無抵抗能力,類風濕病毒侵入心臟,已無法治療,後半生只能在病床上度過,也失去了性功能。高菊娃強忍著淚水背著蔡老黑,一切熱望都成空,現實比想像的還要淒哀和嚴峻。此刻,她的眼裡沒有淚,熱熱的像燃燒著兩團火。無法傾瀉的悲傷,在她受傷的體肉湧動,她真想大聲責問老天爺:「我前輩到底做了啥造孽事啦,你這麼懲罰我?」
高菊娃背著蔡老黑,拖著疲憊的軀體,在曲折的盤山路上踟躕;拖著沉重的步履,在崎嶇的小徑上徘徊……
高菊娃不知走了多久,才翻過山嶺。夕陽西墜,漸漸隱沒在山嶺下。一抹晚霞,映出了高老莊的黑黝黝的陰影。
夜色蒼茫,路也迷茫,昏暗,陰冷……興沖沖,滿懷希望。
幸福、美滿的家庭憧憬而去;惆悵悵,帶著冷落、失望、悲傷的心緒而歸……山嶺的盤山小道,崎嶇迂迴、艱險難行,它畢竟有個盡頭,高菊娃的人生之路呢?茫茫,茫茫……
高菊娃在悲痛絕望中回到了家,每到夜晚,她常獨自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棺材上,心情陷入了苦悶之中,像井裡的青蛙仰望著天空久久地出神。有時在一種令人沉重的寂靜中,她突然看見天空上有一位粗壯的男子騎著駿馬朝她奔來,並伸開雙臂擁抱著她親吻著她,美麗的憧憬和幻想,常使她短暫地忘記了疲勞和痛苦,黑暗中她微微咧開嘴巴,驚喜地用眼睛仔細搜索起從天空下凡來的男子。看著看著,她又覺得什麼也沒有看見,只不過是她的一種幻覺罷了。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閉住眼睛低垂著頭傷心地流廣眼淚。
在一個淒涼的午後,高菊娃的耳邊又傳來了蔡老黑「哎唷……哎唷……哎唷……」疼痛的狂喊。高菊娃想去買「雷公騰」、「消炎九」藥物。沒有錢怎麼辦?她就想到去醫院賣血。
北風在高樓廣廈的間隙中呼嘯著掠過,捲起地上的一片片落葉和紙片在低空蝴蝶般地飛舞。天空陰沉沉的,涼寂的街道行人寥寥無幾,一片淒涼。
高菊娃急匆匆地朝醫院走去,冰冷的風從她深藍色的大衣的每一處空隙裡鑽進來,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峻,從脖子上解下紅白相間的長圍巾,豎起衣領把長圍巾裹著頭和臉,只露出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
高菊娃剛走到拐彎處,一位站在路旁的妖艷女,迅速地將小黑包往她懷裡一塞,低低地說了一聲:「快走!」高菊娃雙手一怔,雙眼中露出一絲茫然。那妖艷女催促道:「大姐,快走呀,有人來啦!」高菊娃心裡想難道有人搶劫她?便緊張地拿著小黑包,一眨眼工夫就鑽進路旁的女廁所。
妖艷女見高菊娃無影無蹤,很快就鎮定下來,確定她已到了安全地帶,又看看四周的確沒有目擊者,她立即趴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又在臉上挖了兩把,才高聲尖叫起來:「快,快——快!救命——救——命哇!有人搶錢——」
尖銳的呼救聲吸引了許多圍觀的人,很快警察也趕到了。於是,妖艷女語無倫次地向警察講述了被劫過程和歹徒的形貌。
這時,忽然一個穿著藍色大衣,頭和臉裹著紅白相間的長圍巾,與高菊娃相貌極為相似的女人擠進人群,站在妖艷女身邊正想和她說話,卻發現警察包圍了自己。那女人掉頭想逃卻已不叮能了。
警察逮住她,一把扯下她的長圍巾。發現竟是嬌艷女的同胞大姐。
妖艷女的嘴張得好大,半天合不攏來:「怎麼是你?那剛才……」妖艷女的眼前忽地一片漆黑。
警察把她們姐妹倆帶回了公安局,事情很快搞清楚了。嬌艷女在一家小工廠當出納,每個月負責發放十多萬元的職工薪水。大概因為金額不多的緣故吧,每次都只是她一個人到就近的銀行提款。今天上午又是她一個人去提款……十萬元的款子也沒有多少,一個小黑提包就全裹下了。嬌艷女提好款子點清後,提起小包走出銀行,特意拐入了事先和大姐說好的僻靜小巷。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了五分鐘,她們倆在妹妹葉曉紅的謀劃下,早在家就商定好了搶錢的時間和地點,因為居民稀少,這條小巷在上班時間後基本上沒有行人,發案現場也就沒有任何同步者,事後被害人可以隨意向警察編造被搶劫的細節,哪知道高菊娃的裝束與妖艷女的大姐一模一樣。
此時的高菊娃,見一個陌生女人莫名其妙地把黑提包塞給自己,鑽進廁所打開一看全是鈔票傻了眼。這麼多錢,自己急需用錢,有了這筆錢自己不需要賣血,還可以還債。突然,她又想妖艷女失去了這筆錢,作為一名工作人員,從工資中節省,三輩子也節約不到這麼多錢呀!萬一她想不通有啥三長二短,怎麼辦?若是這筆錢來路不明……她左思右想趕緊把錢送到公安局。公安幹警們讚口不絕,誇她是心靈美的好女人。
高菊娃到了醫院要求賣血,醫生看了看她那張蠟黃臉孔道:「你身體差不能賣血。」
「醫生,我的臉是無生黃的呀!我要賣血,求求你!」高菊娃拉著醫生的白大褂,醫生經不住她的糾纏。終於,她賣了一百多元錢給蔡老黑買藥。一路上,她禁不住地噁心反胃,感到頭昏眼花,額頭上也沁出豆大的汗珠。回到家她硬是強忍著,並沿著牆壁摸到雞窩,好不容易取了一隻雞蛋。當她望著雞蛋又想起了家裡柴鹽醬醋,針頭線腦全由它換來,只好又把雞蛋藏起來,喝了幾口水,跌跌碰碰地端給蔡老黑一碗藥,當他看到她蒼白的臉說:「菊娃,你下午到哪裡去了,不舒服嗎?」
「我……我去醫院給你買藥。」
「買藥?買藥要這麼長時間?俗話說得好『床上的妻,床下的規矩」』「有啥規矩?」;蔡老黑道:「從今天起,一、不許你同男人接觸;二、不許一個人去看戲看電影;三、不許在田野與人打鬧;你聽到沒有?」
高菊娃聽見他給她「約法三章」,不禁悲從中來,感歎那無法擺脫的遊魂纏繞般的絕望,那毫無靈性的刻板生活,她早已厭倦。但向前邁出的步子,無論朝向哪兒,她都在與自己遠離。
這時,她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在叫,那聲音叫她退回到自己的精神生活,她知道那聲音就是她骨頭裡的理性之聲。為了不傷蔡老黑的心,她故作很高興的樣子把手指往他的頭上一戳:「老公的命令如山倒,我打心眼裡從命。」確實,她是一個被折磨得沒有力氣的女人,哪還有時間同人們閒談呢?她對蔡老黑的康復完全失望了,最大的痛楚是內心難以言傳的苦腦,絕望中她離開他的床前,躲在院子裡的昏暗角落裡哭過一場。這時又傳來了蔡老黑疼痛地叫喊:「喲唷哎!菊娃,快……快來!哎唷,哎唷……」蔡老黑淒切的叫著。房門顯得格外邈遠,一聲疊一聲。
那聲音蒼老、衰弱、依戀,像一個幽魂瀰散著整個小木房,也像一條無形的線把高菊娃牽到他的身邊,只見他渾身冒著虛汗,「哇」的一聲吐在她的臉上、手上,到處是稠稠的粘液。她忍不住要嘔吐了,急忙脫下他的褲子說:「我拿去洗。」
高菊娃的腳像駕了風似的到了水邊,便「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堆,她的靈魂出竅,飛走了,飛到哪裡她不知道,反正不會停棲在希望的綠枝上,看看天,天陰著沉甸甸的,雲像個心裡裝著什麼傷心事的多愁善感的孩子,隔一會兒就下一陣雨,灰色的霧氣伸進人家的窗子,沉滯到心裡。鄉間的林蔭小道上,落滿一層卷邊的黃黃蒼蒼的樹葉,秋風吹過來葉子被刮得瑟瑟地亂跑。高菊娃彷彿已跑到了人生的盡頭,覺得她與蔡老黑已經走到了絕路了,不能再繼續走下去了,難道她二十多歲就守寡嗎?為什麼不離婚呢?該怎麼辦?不能活守一個不給自己增添歡樂的廢物;不能服侍毫無經濟收入的窮傢伙;不能養活對自己和社會無益的人呀!死!但也不能將蔡老黑一個人孤苦伶懷他留在世上受活罪,高菊娃想與他同歸於盡!
寒風把高菊娃驅趕到家,她藉著黑暗手拿柴刀,站在蔡老黑床前。耳朵鑽進了他那痛苦的呻吟聲。她心在吶喊:「蔡老黑,不是我狠心腸,我是為你解脫痛苦,也為我自己解脫痛苦的折磨,我先砍死你,而我自殺呀!」她高高地舉起柴刀,心怦怦地跳,頭腦又熱又脹。耳朵裡呼呼作響,以為那是翅膀拍擊聲,好像什麼東西已經逼近她了,感到壓抑,感到窒息,她的忍耐力崩潰了,禁不住發瘋似的大喊了一聲:「蔡老黑,我們同歸於盡!」
蔡老黑恐怖地「啊」的一聲尖叫,從床上摔到地下。高菊娃砍下的刀落空了。
天「轟」的一聲悶雷,閃電竄進窗戶。高菊娃打了一個寒顫丟下柴刀,簌籟地後退幾步,背靠凸凹不平的牆壁,她的腦子很亂,很煩,恐慌地望著窗外的天空……
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急;雷,越打越響……是銀河決口?是天公震怒?
遠處的山,被雨霧遮蓋,變得一片灰濛濛;遠處的田,被雨水沖擊,變得一片水汪汪。
「轟」的又是一個落地雷,炸得天要崩地欲裂,濃雲撕開一道裂口。屋內猛一下亮了。閃電亮光裡,高菊娃看著床底下哆哆嗦嗦瘦骨嶙峋的蔡老黑,臉色蒼白,嘴裡流著口水,用可憐巴巴的乞求目光望著她。她眼窩發熱,口裡發乾,一把抱住蔡老黑。
高菊娃回憶到這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告訴我。她曾經想一死了結此生,只是缺乏勇氣,自己不能促成這一苦痛的心願。
在寂寞的日子裡,她獨自一人毫無意義地坐在冰冷的地上,目不斜視挨著空蕩蕩的時光,彷彿除了老天下雨或著太陽升落,這世間已沒有什麼指望了。
我凝望著高菊娃沉思片刻。想起她賣淫的一幕,使我更加對《羅馬女人》中的主人公阿德麗亞娜既然干妓女這一職業,就應該每次更換一個不同的情人,若讓某一個男人佔有,那樣就會生出喜歡上某一個男人的危險,這種危險將導致她不僅出賣肉體,而且將出賣精神和感情,那麼她幹的就不是妓女這一行了。由於阿德麗娜的這一無能為力的職業,她的行為方式不僅不是什麼墮落,而且應該看作是她對自身心靈的忠貞捍衛。而高菊娃的賣淫,完全是為了給丈夫治病而犧牲自己的肉體,這只能說是捨己救人的一種方式罷了,我對高菊娃的賣淫沒有絲毫的鄙視,反而在心理上對她產生了一種遙遠的相通。而高菊娃的婚姻是以法律形式和道德觀念約束著,用法律的威力約束在一起而不是用愛自身的魅力來吸引在一起,是令人多麼的痛苦和煩惱。我說:「高菊娃,你和蔡老黑的緣分只有那麼一段,帶給你的是長久的痛苦,命運莫測誰能料倒?」
高菊娃說:「命中注定呀!」我想高菊娃以女性的堅韌和頑強對蔡老黑的憐憫迫使她活下去,為活著悲苦也憂愁。我寬恕了她,她的目光隱含著那麼深沉的懺海,語調顯出這樣的真實感人,整個神態中流露出那麼矢志不移的愛情、友情,我全都寬恕了她。
「彭彭彭」蔡老黑把銅鑼敲得震天動地,高菊娃急忙煞往話頭奔下樓去。我打開窗深深地吸著飄進來的充滿松樹濃香的溫暖空氣,看著東方鮮紅的太陽漸漸地升起,我如從充滿了鬥爭的辯解,充滿了激情的憤怒和憎恨,充滿了混合著誓言與醉狂的熱淚中翻滾出來一樣,心裡對高菊娃湧起了熱呼呼的感情。我對高菊娃在榮譽光環下犯下罪錯的氣憤心情也平伏了。我心裡想在婚姻關係中,一個沒有功能的男人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枷鎖,是刑具!因為婚姻的本質和原始的起點是性的聯結。高菊娃那時畢竟只有二十多歲呀!設身處地想一想,一個年輕的女人結婚後,長年累月得不到性事的滿足,這是何等的難以啟齒的痛苦啊!正常的愛情是應有性慾的成分。我們因為啥要將每年的二月十四日定為「情人節」呢?這就是暗示人們在婚姻上進一步解放,讓所有不幸的男人和女人擁有一個知足的情人。我胸膛裡升騰起來的是對蔡老黑自私的憤怒和對高菊娃的同情,看著她憂鬱的樣子,這個雙重生活的女人,真需要韌勁和毅力啊!自己也是女人,我不由暗自欽佩一個女人對痛苦的承受力,升起來的是女人對女人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