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01 鄉間婚禮 文 / 喬治·桑
熱爾曼的婚姻故事到這兒告一段落,就像這個精明的農夫親自講給我聽的那樣。親愛的讀者,請你原諒我沒能表達得更好;因為需要用我所詠唱的(像從前的說法)鄉下農民古樸的語言才能真正表達出來。對我們來說,農民們所說的法語太純粹了,從拉伯雷和蒙泰涅1以來,語言的發展使我們失去許多古老的豐富的詞彙。一切發展都是這樣,我們對此必須容忍。但能聽到法國中部古老的土地上流行的美妙的土語,仍不失為一種樂趣;尤其因為它真實地表現了使用的人們妙語橫生的冷雋性格。都爾一帶保存了一些寶貴的古樸的成語,但這一帶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已經大踏步進入了文明。那裡到處是宮堡、大道、外國人和熙攘的活動。貝裡一帶卻停滯不前,我相信,除了布列塔尼和法國最南部的幾個省以外,這是目下最保守的地方了。有的風俗奇特有趣,親愛的讀者,我希望還能讓你感到一會兒的愉快,如果你允許我詳細給你敘述一次鄉下婚禮,比如說熱爾曼的婚禮,幾年前,我興趣盎然地參加了——
1拉伯雷(約1483—1553),法國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作家,著有《巨人傳》;蒙泰涅(1533—1592),法國著名散文家,著有《隨筆集》。
唉!一切都在逝去。僅僅在我生下來以後,我的故鄉在思想和習俗方面的變動,就超過了大革命前幾個世紀的變遷。我在童年時代還看見過的盛行的塞爾特人、異教或中世紀的儀式,有一半已經消失了。也許再過一兩年,鐵路幹線會鋪到我們的深谷,以迅雷一般的速度,捲走我們古代的傳統和美妙的傳說。
那是在冬季,在狂歡節左右,正是一年之中我們那裡最適於舉行婚禮的時節。在夏天,人們沒有空閒,農場的活計不能受到三天的耽擱,還不說節慶給精神和肉體留下的沉醉多少需要費力的解除,這就要多加幾天功夫。——我正坐在一個古式爐灶的寬大的遮簷下面,這時,手槍聲,犬吠聲,風笛尖厲的聲音,向我預告未婚夫婦要到了。一會兒,莫裡斯老爹夫婦,熱爾曼和小瑪麗,後面跟著雅克和他的女人,還有男女雙方主要的親屬和教父教母,都擁進了院子。
小瑪麗還沒有收到新婚的禮物,當地叫做「彩禮」,她穿著她樸素的衣服中最好的幾件:一件深色的粗布連衣裙,一條花枝圖案、色彩鮮艷的白披巾,一條桃紅色的圍裙——一種當時非常流行、現在無人光顧的紅印花布,一頂雪白的細布帽子,那種式樣好不容易保存下來,令人想起安娜-博琳和阿涅絲-索雷爾1的帽子。她臉色鮮艷,微露笑容,毫不驕矜,儘管有理由這樣。熱爾曼在她旁邊莊重溫柔,就像年輕的雅各在拉班的井邊迎接拉結2一樣。換了別的姑娘,就會擺出了不起的神氣和得意洋洋的姿態;因為不論在哪一階層,憑著自己漂亮的眼睛而出嫁,總是值得自傲的。姑娘的眼睛是水汪汪的,閃耀著愛情的光輝;很明顯她是一往情深,沒有閒功夫顧到別人的意見。她可愛的堅定的表情還留在臉上;她渾身表現出坦率和誠懇;她獲得成功,卻絲毫不流露出傲慢,她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卻絲毫不突出自己。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可愛的未婚妻,她年輕的女友問她是否幸福時,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1安娜-博琳(1507—1536),英王享利三世的妻子;阿涅絲-索雷爾,法王查理七世的情婦。
2《聖經-創世紀》第二十九章所載故事,拉斐爾曾以此為畫。
「當然囉!我不會抱怨仁慈的上帝。」
莫裡斯老爹致詞;他說了些照例的客套話和歡迎來賓的話。他先把一根綴著緞帶的桂枝繫在爐頂上,俗稱「通知書」,就是說喜帖;然後他發給來賓每人一個小十字架,由紅藍兩色絲帶互纏著,紅代表新娘,藍代表新郎;男女來賓新婚那天要一直保留這個標記,女的插在帽子上,男的插在鈕孔上。這是准許證和入場券。
於是莫裡斯老爹再致賀詞,他邀請各個家長和他全家人,就是說他所有的孩子、親屬、朋友和僕人,參加祝福儀式、宴會。餘興、舞會和以後的一切節目。他沒有忘了說:「你們榮幸地受到了邀請。」這句話是非常正確的,雖然我們覺得意思說反了,因為它表達了給值得邀請的人以榮幸的意思。
雖然邀請很大方,在全教區每一家都請到了,但鄉下人對於禮節是非常慎重的,只允許每家去兩個人,一個是家長,一個是孩子。
邀請儀式結束以後,未婚夫婦和親屬一起到農場吃中飯。
以後,小瑪麗在公地看守她的三頭綿羊,熱爾曼到地裡幹活,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婚禮的前一天,下午兩點鐘左右,樂隊來了,吹風笛的,演奏手搖絃琴的,他們的樂器裝飾著長飄帶,奏出應時的進行曲,對於不是本地人的腳步,節奏是慢了一點,但用在肥沃的土地和崎嶇不平的道路上是非常相稱的。年輕人和孩子們發出的槍聲,宣告婚禮就要開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在屋前的草地上跳舞,造成歡樂的氣氛。夜幕降臨時,人們開始做奇怪的準備工作,大家分成兩組,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便舉行送「彩禮」儀式。
這是在新娘家裡,吉葉特大娘的茅屋裡舉行的。吉葉特大娘和她的女兒一起,還約了十二個年輕俊俏的牧羊女——她女兒的親戚朋友,兩三個受人尊敬的主婦——能說會道、對答如流的鄰居,嚴格遵守古代習俗。然後又從親友中選出十二個壯健的男人,最後還有本教區年老的打麻人,他能說會道,口若懸河。
在布列塔尼,鄉村裁縫所扮演的角色,在我們鄉里則由打麻人或梳羊毛的人所擔當(這兩種職業常常集於一身)。他參加所有婚喪儀式,因為他基本上是博學的,又擅長辭令,在這種場合,他總是有心做代言人,出色地完成自古以來沿用的某些儀式。他東奔西跑的職業,使他出入於別人家中,不能待在自己家裡,自然而然使他變得饒舌、風趣、能說、會唱。
打麻人尤其是懷疑論者。他和鄉下的另一個角色,那就是我們馬上談到的掘墓人,他們常常是鄉下膽大的人。他們經常說到幽靈,非常清楚這些惡鬼的伎倆,一點也不怕它們。特別是在夜裡,掘墓人、打麻人和幽靈都施展他們的本領。打麻人正是在黑夜講述悲慘的傳說。讓我離題說幾句……
當大麻恰到火候,也就是說在流水裡泡夠,在岸上晾個半干時,人們就把麻運到院子裡,一小束一小束豎起來,底部散開,上面束成圓形,在晚上,這有點兒像一長溜白色的小幽靈,支著它們纖細的腿,沿著牆跟無聲無息地走著。
到了9月末梢,那時夜晚還很暖和,在淡淡的月色下,人們開始打麻。白天,麻已在爐裡烤過;到了晚上,把麻抽出來,趁熱打麻。打麻人使用一種木架,上面安上一根木棒,木棒落在下面的槽裡,褪打著麻桿,而不會切斷它。夜裡在鄉下聽到的,就是這種連續快打三下的脆響。然後又恢復寂靜;這時是用手抽出那一小束麻,換另一頭來打。於是又響起三下槌打聲;這是另一隻手操縱著木棒。這樣繼續下去,直到月亮被曙光照得朦朦朧朧時為止。由於這種活兒一年裡只干幾天,所以狗不習慣響聲,朝四面八方發出淒厲的吠叫聲。
這是鄉下充滿奇特和神秘響聲的時節。大雁飛過這個地區,白天,肉眼幾乎辨別不清它們,夜裡也只能聽到它們的叫聲;這些嘶啞、淒愴的鳴聲消失在雲層裡,彷彿是受苦的靈魂在呼叫,在訣別,竭力尋找著上天的道路,而不可抗拒的命運逼使它們貼近地面翱翔,圍著人們的住宅迴旋。這些候鳥在天空飛行中有些奇怪的游移不定和神秘的焦慮不安。有時,捉摸不定的微風在高空搏擊和此起彼伏,這些鳥便弄不清風向。白天迷失方向時,可以看到領頭的雁在空中亂飛,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飛到三角隊形的末尾,它的夥伴也巧妙地一翻身,在它背後重新排好隊形。經過幾次三番白白的努力,那只精疲力竭的領隊雁便往往放棄了領隊,另外一隻出來嘗試,又讓位給第三隻,第三隻終於找到了風向,勝利地帶著隊伍前進。但是,在這些有翅膀的旅行者中間,用一種沒人領會的語言,交換著多少叫喚、責備、告誡、粗野的咒罵和不安的詢問呵!
在這天籟陣陣的夜晚裡,可以聽到這些淒愴的喧囂聲,有時長久地在房屋上方迴盪;由於什麼也看不到,便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恐怖和憐憫不安,直到這如訴如泣的黑壓壓的鳥群消失在無垠的天際。
每年這個時節所特有的還有別的聲音,主要是在果園發出的。採摘水果還沒有開始,千萬種不尋常的爆裂聲使果樹變得像動物一樣。一條樹枝在它的負荷驟然達到增長的極限時,彎曲下墜,軋軋有聲;或者是一隻蘋果脫離了枝頭,帶著沉濁的響聲落在你腳邊的濕地上。這時你會聽到一隻你看不見的動物擦過樹枝和草叢,溜走了:這是農民的狗,這閒蕩的傢伙既好奇又不安,既咄咄逼人又膽小怯懦,到處溜躂,從不睡覺,總在尋找什麼東西,它躲在荊棘叢裡窺測著你,一聽到蘋果落地的響聲,拔腿便逃,以為你朝它扔石子。
就是在這些朦朦朧朧的、灰褐色的夜晚,打麻人敘述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關於小鬼和白野兔啦,受難的靈魂和變成狼的巫師啦,在十字街頭的巫魔夜會和墓園裡會預言的貓頭鷹啦。我記得有一晚的上半夜我在開動的打麻機旁度過,打麻機陰森森的槌打聲在打麻人說到最恐怖的地方,打斷了他的敘述,我們的脈管不禁打了個冷顫。那老人常常一面打麻,一面繼續講故事;有四五個字沒聽見,不用說是可怕的字,我們不敢叫他重複一遍,漏聽使得他本來已經陰森神秘的故事更增加了恐怖神奇的氣氛。女僕白白地通知我們,夜已經很深了,不便再呆在外邊,就寢時間早已敲過:她們其實也想聽得很;然後我們疑神疑鬼地穿過村子,回到家裡!教堂的門廊在我們看來是多麼深邃,老樹的陰影是多麼濃厚、漆黑呀!至於墓地,我們看都不敢看;打它旁邊經過時,我們緊閉起雙眼。
但是打麻人不比聖器室管理人那樣,專門以嚇人為樂;他愛逗人笑樂,他是詼諧大家,當需要詠唱愛情和婚姻時,他又是多情善感的;是他搜集和在記憶裡保存下來最古老的歌曲,並傳給後世。所以,在婚禮中,由他來擔當下面這個給小瑪麗送彩禮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