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 耕種 文 / 喬治·桑
我剛才帶著深深的憂鬱,對著霍爾拜因筆下的農夫看了很久,然後我漫步在田野裡,沉思著鄉村生活和農民的命運。農夫耗盡了氣力和光陰,開墾這片不會輕易被人奪走豐富寶藏的土地,一天結束,這樣艱苦的勞動惟一的報酬和收益是一片最黑最粗糙的麵包,這實在是一件可悲哀的事。這些覆蓋在土地上面的財富,這些莊稼,這些果實,這些在茂盛的草地吃得膘肥體壯的牲口,是幾個人的財產和大多數人勞累與受奴役的工具。有閒者一般不愛田野、牧場、大自然的景色、能換成金錢供他揮霍的健美的牲口這些事物本身。他到鄉間小住,是要換換空氣,調養身體,然後回到大城市去,享受他的奴僕的勞動果實。
另一方面,莊稼人太勞累,太悲慘,對未來大憂心忡忡,無心享受鄉村的美和田園生活的情趣。在他看來,金黃的田野,美麗的牧場,肥壯的牲口,也代表著成袋的金幣,他只能有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入不敷出,但他每年還得裝滿這些該詛咒的錢袋,去滿足他的主人,並獲得權利,省吃儉用,悲慘地生活在主人的領地內。
然而,大自然永遠是年輕、美麗和慷慨的。它把詩意和美傾注給一切在它懷抱裡自由自在發展的動植物。它掌握著幸福的奧秘,沒有人能從它那裡奪走。掌握勞動技能、自食其力、在運用智力中汲取舒適和自由的人,也許是最幸福的人;他有時間在生活中運用心靈和頭腦,瞭解自己的事業,熱愛上帝的事業。藝術家在靜觀和再現大自然的美的時候,也有這種樂趣;但是,具有正直和仁慈心腸的藝術家,看到繁衍在這人間樂園的人的痛苦,他的樂趣會受到擾亂。在上帝的眼睛底下,精神、心靈和手臂協力工作,這樣,在上帝的仁慈和人們心靈的歡樂之間便存在一種神聖的和諧,幸福也許就在這兒。這樣,寓意畫家就不用畫手執鞭子、在犁溝行走的既可怕又可惡的死神,而可以在農夫身旁描繪一個光彩煥發的天使,把祝福過的麥種滿把播撒在冒著水氣的溝壟裡。
對於一個莊稼人,夢想過上甜蜜、自由、詩意、勤勞和純樸的生活,並不是那樣難以實現的,不應把這看作想入非非。「啊,莊稼漢要是瞭解他的幸福的話,那是真幸福啊!」維吉爾這句憂鬱的充滿柔情蜜意的話是一句惋惜的感歎;正像一切惋惜的感歎一樣,這也是一個預言。有朝一日,農夫也會成為一個藝術家,即使不能表現美(那時這無關緊要),至少可以感受美。能不能認為,在他身上,這種對詩意的神秘直覺處在本能和模糊幻想的狀態中呢?在那些今日受到生活稍許寬裕的優惠的人們身上,以及在精神和智力的發展沒有完全受到過度不幸壓抑的人們身上,能讓人感覺、賞識的純粹幸福,是處在原始狀態中;況且,從痛苦和勞累的胸膛裡已經爆發出詩人的聲音1,那麼為什麼有人還說手臂的操勞和心靈的活動是相排斥的呢?這種相排斥無疑是過度勞動和極端貧困普遍造成的結果;可是,我們不能說,當人們工作有節制和有成效時,世上就只有壞工人和壞詩人了。能在詩意的情感裡汲取高尚情趣的人是真正的詩人,儘管他一生都沒有寫過一句詩——
1指1840年左右出現的無產者詩人:織工馬居、鞋匠薩瓦尼安-拉潘特、泥瓦匠爾-蓬西,喬治-桑熱情地支持過他們。
我這樣思索著,並沒發覺,由於受到野外的影響,對人的可教育性的信心在我心裡加強了。我走到一塊田邊,農民正在那裡忙著準備就要到來的播種工作。田野是廣闊的,如同霍爾拜因所畫的一樣。景色也是開闊的,深褐色的寬闊的土地鑲嵌著綠色的寬線條,在這秋天臨近的時節稍稍泛紅;剛下過的雨水在犁溝裡留下一條條積水,太陽一照,像銀絲一樣閃閃發亮。這一天晴朗和煦,土地被犁刀新翻過,散發出微微的水氣。在這塊田的高處有一個老人,他寬闊的肩背和嚴肅的臉孔令人想起霍爾拜因筆下的老農,但他的衣服看不出貧困;他沉著地推扶著那古老的、由兩頭沉靜的牛拖著的犁。它們是牧場上真正的主人,毛皮淺黃,體形高大,略有點瘦,牛角很長,向下彎曲。這一對年老的勞動者,由於長年累月的習慣,結成了「兄弟」,在鄉下老鄉就是這樣起名的;失去了其中一頭,另一頭會拒絕同新夥伴一起幹活,最後憂鬱而死。不熟識農村的人會把牛對同套夥伴的友情看成一種寓言。請他們到牛棚來看看吧,一頭瘦骨嶙峋、精疲力竭的可憐的牲口,擺動尾巴,不安地拍打瘦削的腹部,懷著恐懼和輕蔑,對放在它面前的飼料噴著響鼻,眼睛總是轉向門口,蹄子刨著旁邊的空位置,嗅嗅它的夥伴套過的牛軛和鏈子,用悲慘的哞哞聲不停地叫喚它的夥伴。放牛人會說:「這要損失兩頭牛;它的兄弟死了,這一頭不會再幹活。最好把它喂肥宰掉;可它不肯吃東西,不用多久它就會餓死。」
那個老農不慌不忙地、默默地、不白費一點力氣地幹著活。馴服的耕牛同他一樣從容;由於他持續不斷、專心致志地幹活,也由於他的體力訓練有素、持久不衰,他犁起地來和他的兒子一樣快;他兒子隔開一點地方,在一塊比較堅硬而多石的地裡,趕著四頭不那麼健壯的牛。
但是接著吸引我注意的是一片真正幽美的景致,對畫家來說是一個莊嚴的題材。在一馬平川的耕地的另一頭,有個臉色紅潤的年輕人駕馭著一套出色的耕犁:四對年輕力壯的牲口,深色的皮毛雜有黑斑,閃射出火一般的亮光,頭顱短粗,帶有卷毛,具有野牛的氣息,大眼兇惡,動作突兀,幹起活來急躁亂動,對牛軛和刺棒還惱怒不服,在屈從新近強加的制馭時還氣得顫抖。這就是所謂新上套的牛。駕馭這群牛的人要開墾一片不久以前還棄作牧場的土地,那兒佈滿了百年樹根,這真是大力士的活兒,他的精力、他的青春和他那八頭還沒有馴服的牲口剛能勝任。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像天使一樣漂亮,穿著罩衫,肩上披一塊羔羊皮,活脫脫像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筆下施洗禮的小約翰1,他沿著同犁平行的一條犁溝向前走,用一根又長又輕,不太尖銳的刺棒戳著那群牛的兩肋。傲岸的牲口在孩子的小手下戰慄,使牛軛和繫在額頂上的皮帶軋軋作響,轅木也猛烈顫動。每當一個樹根擋住了犁刀時,農夫便用有力的聲音吆喝著每頭牛的名字,與其說是鼓勁,不如說是鎮定它們;因為這群牛給突如其來的阻擋激怒了,蹦跳起來,寬大的分趾的蹄竟挖出坑來。要是年輕人用吆喝聲和刺棒都控制不住前面四頭牛,而讓孩子管住另外四頭,那麼,這群牛便會帶著犁,向斜刺穿過去。可憐的小孩也吆喝著,竭力使聲音顯得可怕,但像他天使般的臉龐一樣,仍然是柔和的。景色、大人、孩子、軛下的公牛,這一切都有剛勁的美和優雅的美;不管這場征服土地的鬥爭多麼激烈,卻有一種柔和與寧馨的氣氛籠罩在這一切事物之上。待到阻礙克服,耕牛恢復平穩莊重的步伐,那農夫本來裝出的暴烈不過是一種精力的施展和活力的消耗,這時便立刻恢復那種純樸的心的寧靜,朝他的孩子投了慈父的滿意的一瞥;孩子也回過頭來報以微笑。隨後,這個年輕的父親用雄壯的嗓音唱起又莊嚴又憂鬱的曲子,這是當地自古傳留下來的曲調,並不是所有農夫毫無例外都會唱,只有那些深諸怎樣激起和控制耕牛的勁頭的農夫才唱得出來。這種曲調的起源被認為是神聖的,大概從前受到過神秘的影響,至今人們還認為它具有保持耕牛的勁頭,平息它們的不滿,排解它們對長時間幹活厭煩的效力。只知道怎樣駕馭它們,耕出一條筆直的壟溝,把犁刀提起或恰到好處地插入土中,以減輕它們的辛苦,這些都是不夠的:倘若不會給牛唱歌,就決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農夫;這是一門特殊的科學,需要有鑒賞力和特殊技能——
1施洗禮的小約翰是文藝復興時期常見的繪畫題材,米蓋朗琪羅的《聖家庭》和拉斐爾的《坐著的聖母》和《戴面紗的聖母》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作品。
說實話,這種曲調只不過是一種可以隨意中斷,又接唱下去的宣敘調。它的不規則的形式和不合樂理的音準,使它無法譜寫下來。但這仍不失為一首動聽的曲子,它和它所伴唱的工種、耕牛的步態、鄉間的寧靜、唱歌的人的純樸是這樣和諧一致,任何不熟識耕耘的天才都創作不出,除了當地聰明能幹的農夫,任何別的歌手都復唱不出來。一年裡除了耕種在鄉下沒有旁的活兒和活動的時候,這種柔和而有力的曲子,彷彿微風一樣悠然揚起;它的特殊調子同微風有某種相似之處。每個樂句的最後一個音符拖長顫抖,運氣的力量大得難以令人相信,並提高四分之一音階,這樣有規則地不合樂理1。這種唱法不符合規範,但它的魅力難以形容,聽慣了這種曲子,就不能想像,還能有別的歌曲在此時此地升起而不破壞了周圍的和諧——
1我們今日的樂理只允許提高半個音階,所以喬治-桑說農民的曲調不合樂理;其實,這是由於走音而使人覺得開了四分之一音階。
因此,在我眼前展現了一幅與霍爾拜因的版畫完全不同的畫面,儘管場景是一樣的。不是一個愁容滿面的老人,而換了一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不是套著肋骨突起、疲乏不堪的瘦馬,而換了兩組四頭健壯暴躁的耕牛;不是死神,而換了一個俊美的孩子;不是絕望的圖景和毀滅的觀念,而換了精力旺盛的景象和幸福的思想。
這時,那首古法語四行詩「你幹得汗流滿面……」和維吉爾的「啊,莊稼漢要是瞭解他的幸福的話……」同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看到這男子和小孩如此俊俏的一對,在富有詩意的環境裡,優雅與剛勁相結合,完成一件莊嚴偉大的工作,我真感到深深的同情,還夾雜著不由自主的惋惜。農夫是多麼幸福呵!是的,不用說我在他的地位也是幸福的,如果我的臂膀驟然變得強壯,我的胸部也變得有力,能夠這樣使大自然物產豐富,並歌唱大自然的話,而那時我的眼睛仍然能看到、我的頭腦仍然能領會色彩和聲音的和諧,色調的細膩和輪廓的優美,一句話,事物的神秘的美!尤其是我的心仍然能與神聖的感情交往,這種感情主宰了不朽的和崇高的創造。
可是,唉!這個男子從來不懂美的秘密,這個孩子也永遠不會瞭解!……我決不這樣想:他們並不比他們所駕馭的牲口高明,他們不會有令人心往神馳的啟示,減輕他們的疲累,消除他們的憂慮!我在他們高貴的腦門上看到天主的烙印,比起那些用錢購買而擁有土地的人,他們更是生來的土地之王。他們也感覺到這一點,證據是:誰要讓他們離鄉背井不會不受到懲罰,他們熱愛用他們的汗水澆灌的土地,真正的農民遠離目睹他出生的田野,而去持戈披甲,是會死於思鄉病的。可是這男子缺少一部分我擁有的非物質的享受——情趣,這本來應該屬於他所有,屬於這個浩渺的天穹才能包容的廣大廟堂的創造者所有。他缺乏對自己情感的認識。那些在他還在娘胎就判決他要受奴役的人,不能剝奪他幻想的能力,卻剝奪了他思索的能力。
即使他不是十全十美,並且注定要永遠處在孩提時代,他比起被學問窒息了情感的人還是要美得多。你們這些人,自以為享有支配他的不受時效約束的合法權利,你們不要凌駕於他,因為你們所犯的這個可怕錯誤,證明你們的才智扼殺了你們的心靈,你們才是人類中最有欠缺和最盲目的人!……我更愛他的心靈的純樸,而不愛你們心靈的虛假光澤;如果要我來描述他的生活,我會因突出柔和動人的方面而感到莫大的愉快,你們的才能則在描繪他的卑賤,那是你們的社會箴言以嚴厲和輕蔑的態度把他推到那裡去的。
我認識這個年輕人和這個漂亮的孩子,我知道他們的故事,因為他們有一個故事,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個人如果理解了自己的生平故事,他就會對它感到興趣……熱爾曼雖然是個農民和普通莊稼漢,但他瞭解自己的責任和愛情。他給我質樸、清楚地講述過,我津津有味地聆聽著。我看他耕地看了很久,心裡想,為什麼不把他的故事寫下來呢,儘管這個故事有如他犁出的田溝一樣簡單、平直和不假雕飾。
明年,這犁溝又將填平,被一條新的蓋沒。大多數人在人生的田野裡,也是這樣留下痕跡,復又消失。一點兒土就能抹掉它,我們所掘出的田溝一個挨著一個,宛如墓園裡的墳塋一樣。農夫的田溝難道比不上無所事事的人的田溝嗎?即令這些人由於奇特的行為或某種荒唐的舉動,在世上有了一點名聲,留下了一個名字也罷。
那麼,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就從遺忘的虛無之境中把聰明能幹的農夫熱爾曼的田溝搶救出來吧。他決不會知道,也決不會感到不安;但我將會因嘗試一下而感到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