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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淪落天涯 文 / 羅·路·斯蒂文森

    (摘自布克騎士的回憶錄)

    ……無須贅言,我離開若石文的時候心情開朗多了,不知是我自己在沙漠上迷

    了路,還是同伴們把我忘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形單影隻。這可真急死人,這

    個鬼地方,這些不開化的野蠻人總是那麼叫人捉摸不透。王子的撤退使我們這些愛

    爾蘭人成了人人唾棄的過街老鼠。我正在為自己的命運黯然神傷,突然看見山頂上

    來了一人一騎,開始時還以為是白日裡見了鬼呢。巴蘭特拉大少爺在克盧頓戰役中

    陣亡的消息部隊裡無人不知。可眼前站著的分明就是杜瑞斯迪老爺的大公子,一位

    英勇絕倫、渾身是膽的貴族青年,一位輔佐王室的天賜良才、沙場摘冠的英雄豪傑。

    兩人萍水相逢,均有相見恨晚之歎。以前他是少數幾個看得起愛爾蘭將士的蘇格蘭

    貴族將領之一,現在我活命的希望全繫於他一身。不過,我們之間的友誼是在患難

    之中產生的,具體他說起來傳奇色彩絲毫不亞於亞瑟國王和圓桌騎士1的故事。

    1亞瑟國王義譯作阿捨國王,傳說中的英國六世紀時的國王,率領一幫圓桌

    武上抗擊外來侵略。

    逃跑的當天晚上,我們在山上的坡地裡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我們在路上碰

    到了一個來自阿頻的夥計。我在法國時就見過他,名字我記不清了,好像是叫艾倫-

    卜萊科-斯圖瓦特。他對我們倆結伴而行頗有幾分醋意,見面後說了幾句粗野的

    寒暄話,就要大少爺下馬來跟他比試比試。

    大少爺說:「斯圖瓦特先生,這一次我想跟你賽跑。」說著就用馬刺催馬。

    這簡直是兒戲。斯圖瓦特跟在我們後面跑了一英里,我回頭看見他雙手叉腰,

    站在一個小山包上累得要死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

    我情不自禁地對大少爺說:「得啦,得啦,要是我怎麼也不會無緣無故地讓別

    人跟在屁股後面跑個賊死,又不答應人家的要求。這倒是個很好的笑話,只是多少

    有一點膽小之嫌。」

    他朝我皺了皺眉,說:「自我感覺還可以。跟全蘇格蘭最臭的混蛋比賽,這本

    身就是勇氣。」

    我說:「去你的吧,我用肉眼也可以替你找一個比他更臭的。要是你不願意跟

    我結伴,可以騎著你的馬去另擇高枝嘛。」

    他回答道:「布克上校,咱倆別抬槓了好不好?告訴你吧,我這個人是最煩別

    人耍貧嘴的。」

    我也毫不退讓:「我跟你差不多,也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他勒住韁繩:「照你這麼說,咱們就要分手了。這樣吧,咱們馬上作一個選擇,

    要麼繼續吵下去就此分手,要麼發誓相互忍讓。」

    我說:「就跟親兄弟一樣?」

    他回答道:「我可沒說那樣的傻話。我有一個親生的弟弟,但是從沒有把他放

    在眼裡。不過,我們倆要是繼續這樣休戚與共、一同逃跑,那我們就得像沒開化的

    野人那樣起誓,決不相互鄙視、相互埋怨。我這人生來就有一個壞脾氣,最討厭那

    種假仁假義的傢伙。」

    我附和著說:「我跟你差不多。我法朗西斯-布克可不是什麼孬種。到底怎麼

    樣?是敵還是友?」

    他回答道:「這樣吧,咱們擲硬幣來決定好了。」

    這種俠客慣用的方法甚合我的心意,要是在今天兩個出身貴族的上等人幹那種

    事興許是大笑話。話休絮煩,我們像古代的遊俠那樣拿出一枚二十五先令的銀市來

    決定是拚個你死我活,還是結下生死之交。這真是再浪漫不過了,其實在我的回憶

    錄中有好多細節跟古代荷馬史詩中的故事相仿,也與現代文學中貴族名流的風流韻

    事合轍。銀幣落地,也是命中注定我們倆要結義於患難之中。大少爺跟我握手為盟,

    然後說了他頗有政治頭腦的見解。他認為我們應該擺脫斯圖瓦特先生,原先關於他

    犧牲的傳說本來是一種極為有利的掩飾,現在斯圖瓦特先生知道了,就增加了幾分

    危險。要封住他的嘴巴唯一的捷徑就是甩掉他。

    「艾倫-卜萊科是個輕浮之徒,要他守口如瓶萬萬辦不到。」大少爺說。

    下午時分,我們來到了盼望已久的湖岸。這裡剛剛停泊了一艘船,船名為「聖

    瑪麗天使號」,來自法國的慈恩港口。我們打手勢要船過來,然後大少爺問我認不

    認識船長,我說他跟我是老鄉,為人品行端正、白璧無瑕,只是有點膽小怕事。

    「那沒關係,咱們可以把實情都告訴他。」他說。

    我問是不是戰場上失利的事,要是船長知道大勢已去肯定會起錨逃走的。

    他卻說:「就算是這樣;武器也派不上用場了。」

    我說:「好哥兒們,誰說武器了?可咱不能忘了後面的戰友哇。他們馬上就到

    了,說不定王子本人也會來的。要是船開走了,那麼多寶貴的生命不都葬送了嗎?」

    巴蘭特拉卻說:「照你這麼說,船長和船員也是命啊。」

    我說他這完全是狡辯,決不能把實情告訴船長。這時巴蘭特拉的回答妙語驚人。

    為此(我因為「聖瑪麗天使號」船的事挨了批評),我把當時的對話如實地記錄如

    下。

    他說:「法朗西斯,別忘了咱倆的誓言。你守口如瓶我沒有理由反對,可是我

    要說你也不能阻擋。」

    聽到這,我有點忍俊不禁,但還是警告他當心可能導致的後果。

    這個亡命之徒說:「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在乎。我這個人哪,從來都是隨心所

    欲的。」

    結果,我的預言應驗了。一聽到不利的消息,船長立馬砍斷了纜繩,揚長而去。

    天亮之前,我們就到了大明奇。

    這艘船很舊了,船長也是愛爾蘭人,誠實有餘,能力不足。外面風激浪高,我

    們一直呆在艙內,根本沒有心思吃喝。天沒黑就心事重重地去休息了。晚上,老天

    爺似乎是要給我們一點顏色看看,風向突然轉為東北,並形成了颶風。隆隆的雷聲

    和甲板上水手們跑動的腳步聲把我倆驚醒了。我以為這一下大限已到,可在這種時

    候,巴蘭特拉還譏笑我虔誠的祈禱,結果更加重了我心頭的恐懼。只有在這樣的生

    死關頭,像我那樣篤信宗教的人才能顯出自己的赤誠本色來,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我

    們從孩提時起關於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教育才體現出真正的價值來。作為一名教徒,

    如果對這樣的事情熟視無睹,不加以評論,恐怕問心有愧。連續三天三夜,我們倆

    蜷縮在漆黑的船艙內,餓了嚼嚼餅乾。第四天風勢漸弱,可是船桅已經給吹折了,

    船體只得任憑風浪的蹂躪。船長數典忘祖,竟然也不知道船在往哪個方向漂流,只

    是一個勁兒地祈求聖母的保佑。要是換了一般人這當然沒有什麼可以求全責備的,

    但是作為久經風浪的船長,這樣做未免有失身份。看來我們唯一的希望是等別的船

    來援救了,可萬一來的是條英國船,那對於我和大少爺來說就不是什麼喜訊了。

    第五天和第六天,形勢岌岌可危。第七天,船上扯起了一葉帆篷,但是船體粗

    重而笨拙,幾乎無濟幹事。其實我們的船一直在朝西南方向漂流,可想而知,在風

    暴甚囂時,船隻在風吹浪打之下該是以多快的速度朝西南方向挺進的。第九天凌晨,

    天灰濛濛的,寒意料峭,浪濤洶湧澎湃,天公的臉上毫無喜色。在這絕望的時刻,

    我們驚喜地看到地平線上出現了一葉扁舟,正在朝我們的船駛過來。然而,我們高

    興得大早了。來船靠近,從上面放下一個小劃子。頃刻間,劃子上擠滿了亂七八糟

    的人,他們一邊朝我們劃過來一邊唱著、叫著。登上甲板時更是揮著尖刀,大聲謾

    罵。為首的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臉上黑不溜秋的,絡腮鬍子修飾得像鬈發似

    的。他的名字叫逖奇,是遐邇聞名的大海盜頭子。他在甲板上跺著腳,呵斥著,自

    稱是魔鬼,他的船是地獄之舟。他那股神氣有幾分壞孩子的淘氣,又像一個智力不

    全的傻子,把我嚇了個半死。我在巴蘭特拉的耳朵邊嘀咕道:我準備自首投誠,加

    入到他們中間去,心裡也求上帝保佑讓他們人手短缺。他點頭表示同意我的打算。

    我對巡奇大王說:「哎呀,您是魔鬼,那小的到您的手下當一名小鬼如何?」

    他聽了之後很受用。這樣驚心動魄的事例就不多贅述了。巴蘭特拉、我還有另

    外兩個人都入了伙。船長和其餘的人都被迫走到一塊伸到船舷外面的木板上跳海自

    殺。我還是頭一回看到這種殘酷的殺人方法,心裡冰涼冰涼的。不知是逖奇大工還

    是他身邊的一個嘍囉(這時我都給嚇壞了,頭腦不大管用)大驚小怪地議論我蒼白

    的面孔。我連忙鼓起勁,扭著屁股走了幾步,嘴裡大聲嚷叫著下流話,總算是矇混

    過關了。不過要我下到小劃子裡去跟那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傢伙擠在一起,我

    這兩條腿像海水似的沒有一點力氣。海盜船朝外域駛去,一來是害怕遇上同行的冤

    家,二來是擔心狂風惡浪。我為了給自己壯膽就用愛爾蘭土語說上一兩句笑話,也

    是天湊其趣,海盜船上居然有一把小提琴。我看見了如獲至寶,馬上揀起來。嫻熟

    的演奏立刻博得了大夥兒的歡心。他們還送了我一個綽號,叫「愛爾蘭鬼子」。在

    我看來,只要是不受皮肉之苦叫什麼外號都成。

    海盜船上糜沸蟻動的混亂局面我實在描摹不出,但最恰當不過的說法是:這艘

    船簡直就像所水上瘋人院。酗酒的、嘶叫的、唱歌的、吵架的、跳舞的,沒有片刻

    的寧靜。有時,如果一連幾天遇上了風暴,那就非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葬身海底不

    可,如果來了官船,我們也只好束手就擒。有那麼一兩次,我們遠遠地發現了船帆,

    如果船上的人清醒一點,完全可以將它們逮住。也是上帝有眼!結果大家都爛醉如

    泥,就給人家溜了。我在心裡慶幸是上帝保佑。逖奇的指揮是徒有虛名,他那副凶

    神惡煞的樣子制服不了人心,只是把人嚇得亂成一團。我發現他對自己的地位很自

    負。以前我認識幾個法國的將軍,也見過蘇格蘭高原上的部落首領,但都不像他那

    麼趾高氣揚,儘管他們對個人名譽和集體榮耀的追求是一致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活

    得越長,就越是佩服亞里士多德和其他古代哲人的睿智。雖然畢生追求功名,但是

    到了人生道路的盡頭回首往事時,我會以手撫胸,向心無愧地說:以損害個人尊嚴

    為代價的榮譽——乃至生命——是不值得去追求、不值得去維護的。

    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跟巴蘭特拉促膝談心了。終於,有一天深夜,我們倆趁大

    伙兒都在開心取樂、對自己的處境倍加憂慮的時候溜到船首的斜桅旁。

    我說:「現在除了神仙誰也救不了咱們了。」

    巴蘭特拉卻說:「我的想法跟你不同,我準備自己救自己。這個逖奇無能之極,

    千萬別希望他會給你什麼好處。我們隨時都有被捕的危險。我可不願平白無故地背

    海盜的黑鍋,也不能就這麼戴上鐐銬。」接著他向我傾訴款曲,說他打算嚴肅法紀

    來整頓船上的秩序。這樣我們暫時的安全就有了保障,等眾海盜錢囊充實了,就會

    各奔前程,我們獲救的日期也就會更早一點。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在這樣的環境下我精神壓抑,根本不能指望我能給他幫

    什麼忙。

    「我不是那麼容易嚇唬得了制服得住的人。」他說。

    幾天以後發生的事件幾乎送了我們大夥兒的命,從中也可以看出海盜船上指揮

    的愚昧荒唐。當時我們都喝得醉醺醺的,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傢伙發現了一條船。逖

    奇連看都不看就命令船隻改變航向去追趕。我們大家七手八腳地去拿武器,還自吹

    自擂敵人會如何的驚慌失措。我發現這時巴蘭特拉悄悄地站在船首,眼睛看著他自

    己手掌下的陰影。我呢,和往常一樣為了保全自身,一個勁兒地用愛爾蘭語說笑話,

    逗這一群野蠻人開心。逖奇大聲疾呼:「舉旗!把咱看家的海盜黑旗亮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賣狗皮膏藥真是愚不可及,弄不好這一大宗到了手的財物就給報

    廢了。我尋思著跟他講道理犯得著嗎?就遵命舉起了黑色的海盜旗。

    不一會兒巴蘭特拉麵帶微笑地走上前來,說:

    「你這條醉狗,也不看看追的是不是官船。」

    逖奇一邊為自己開脫,一邊跑到船舷邊,其他人也緊跟其後。這麼多醉漢頃刻

    之間全清醒了,這的確也讓我開了眼界。官船見我們公開亮出了海盜旗,就迂迴行

    駛,船上的國旗迎風招展,十分醒目。就在我們掉頭逃跑的時候,官船上升起一股

    濃煙;接著是一聲炮響,炮彈落在離我們不遠的波濤之中。有的海盜慌忙去搶繩子,

    有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薩拉號轉了個方向。一個傢伙慌亂之中掉進甲板上的

    一隻破酒桶裡,結果酒桶滾到大海裡去了。我朝那面海盜旗衝過去,將它扯下來扔

    到海裡,自己差一點也跟著掉了下去。我心裡對船上這種群龍無首的局面深感氣惱。

    逖奇面如死灰,瘋瘋癲癲地走下甲板到自己的艙室裡去了。那天下午,他只到甲板

    上來了兩次,還到船尾去久久地凝望著遠在地平線上正朝我們駛過來的官船。可以

    說他把我們大夥兒全給拋下了。如果不是船上有一個精練能幹的水手,以及一整天

    的微風,我們恐怕早就完蛋了。

    看樣子逖奇覺得自己丟了面子,也覺察到自己在船員中間的威信日下。他這種

    人天性決定了非要挽回面子,重新樹立威信不可。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嗅到他的艙

    室裡有一股硫磺味,他在裡面一口一聲地罵著:「媽的,媽的!」船員們都知道大

    事不好,一個個嚇得膽戰心驚。不大一會功夫,他上了甲板,那副小丑的模樣滑稽

    透了:臉上燒得黑不溜秋的,頭髮和絡腮鬍子捲曲著,腰帶上別滿了手槍,嘴上嚼

    著玻璃渣,鮮血從下巴滴落而下,手上揮舞著一柄短刀。他原是美國印第安人,不

    知道這是不是他從家鄉帶出來的習俗。反正他就這麼個德行,老嚷嚷要給大夥兒一

    點顏色瞧瞧。第一個靠近他的就是頭一天把酒桶弄到海裡去的小海盜。他罵小海盜

    想造反,就一刀扎進了他的心臟,還蹲下身子去玩弄著死屍,罵罵咧咧的讓我們過

    去試試。這實在是愚蠢的炫耀,但是,誰也不敢拿小命去玩。看樣子這個膽小鬼為

    了給自己壯膽揚威還準備再殺一個。

    巴蘭特拉突然走上前去,對他說:「別再演戲啦。是想耍猴子嚇唬爺們不成?

    昨天需要你的時候,見不著你的人影。老實告訴你,沒有你我們照樣有飯吃。」

    船員中有的高興,有的震驚,有的低聲耳語,有的動手動腳。在我看來,這各

    種情緒動作是人人兼而有之。逖奇像一頭猛獸嚎叫著,揮舞著匕首要行兇。跟大多

    數的水手一樣,動起刀子來他是行家裡手。

    巴蘭特拉說道:「把他手上的傢伙打掉!」我不假思索就遵命出了手。

    逖奇癡呆呆地站在那裡,竟然沒有想到去拔手槍。

    巴蘭特拉說:「回到你的艙裡去,等頭腦清醒了再上甲板。下去!你這黑心腸

    的蠢豬、醉狗、殺人的屠夫,是要我們大伙都陪你去死還是怎麼著?」說著,他機

    智地朝那個傢伙猛一跺腳,逖奇嚇得趕緊逃之夭夭。

    巴蘭特拉接著又說:「夥計們。我有一句話想跟大夥兒說說,不知道你們是不

    是有錢的大老闆,為了窮開心才幹這樁勾當的。反正我不是,我想搞幾個錢,然後

    上岸去像人一樣過幾天好日子,有一件事我是鐵了心的;能活他媽的一天,就不去

    尋死。我新來乍到,給我亮一亮你們的底兒。干咱這一行就不能制定幾條紀律,多

    動一動腦子?」

    有一個傢伙開了腔,他理直氣壯地建議船上要有一位大副,話音未落,大家異

    口同聲表示贊成。經過口頭表決,這個職務由巴蘭特拉來擔任,具體負責管酒,另

    外一個名叫羅伯茲的小頭目擬訂了一套法規。最後討論的是如何處理逖奇,巴蘭特

    拉擔心處死了他沒準會冒出一個能幹的船長跟自己作對,就表示堅決反對。他說,

    逖奇負責裝貨,用他那張黑臉和臭嘴嚇唬人還是可以的,在這方面比他強的人恐怕

    一時還很難找到。再說,他現在不得人心,跟革了職差不多,可以把他分贓的份額

    減一些。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來了,給逖奇的份額少得可憐,實際上比我的還少。剩

    下來有兩個問題:他本人同不同意,誰去向他通報這項決定。

    「你們甭為這事兒費勁,我去。」巴蘭特拉說。

    他走下甲板,孤身來到船艙去見那頭醉醺醺的野獸。

    只聽一個水手嚷道:「嘿,這才是像樣的頭兒。向大副致敬!」大家很高興地

    吶喊,我的喊聲最響。可以肯定,歡呼聲給艙內的逖奇施加了幾分壓力,現代人到

    街頭遊行喊口號不是也一樣會讓立法委員們心神不寧嗎?

    兩人在艙內談話的具體細節不得而知,事後透露出來的也只是犖犖大端。巴蘭

    特拉和逖奇手挽手地走上甲板,宣佈集體的決定全部通過了。這時,大夥兒真是驚

    喜交加。

    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我們的船隻在北大西洋的海面上游弋了十二到十五個月。

    吃的喝的都從攔截的船舶上去取,運氣還算可以。我也知道讀者中誰也不屑於閱讀

    海盜回憶錄之類的糟粕,哪怕是像我這樣屈身為盜的人!一切都按著我們事先設計

    的方案進行著。從那一天開始,巴蘭特拉一直表現非凡,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

    常常情不自禁地想,一個上等人到哪裡都是不同凡響的,即使在海盜中間也是雞群

    之鶴。雖然我的出身絲毫不遜於任何一個蘇格蘭貴族,坦白地說我在海盜船上卻自

    始至終扮演著耍猴兒的「愛爾蘭鬼子」,全部的本領僅僅在博得船員一笑而已。不

    過話又說回來,海盜船也不是我施展才華的地方。我的身體由於多方面的原因經常

    為病痛所困,說實在的,我生來適合於戎馬倥傯的生活,一上甲板就是虎落平原,

    更何況是與那些盜賊為伍呢。好漢不言當年勇,我曾經在多少名將的眼下馳騁沙場、

    勳勞卓著!最近一次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勇冠三軍立下蓋世奇功呢。可是如今在海盜

    船上一遇上攔路打劫的事,我法朗西斯-布克就成了縮頭烏龜。一想到去打劫乘坐

    的是那種像蛋殼一般的小船,途中會遇到觸目驚心的巨浪,等待我們前去劫掠的可

    能是巨型船舶,一想到敵船上該有多少嚴陣以待的衛兵,蒼天會怎樣皺著眉頭挪揄

    我們的戰利品,狂風又會怎樣在我的耳畔呼嘯,我就兩腿發軟。這一切與一個勇士

    的稱號是多麼的不相稱啊。此外,對於我這樣臉皮特別薄的人來說,搶劫勝利之後

    的歡樂場面與失敗的暗淡情景毫無二致。有那麼兩次,我看到船上抓來了女人,雖

    然我以前也親眼目睹過城鎮遭受浩劫的場景,前不久在法國還看到公共場合的騷亂;

    但參加的人數比例畢竟有限,而在這種荒涼、恐怖的茫茫大海上大夥兒全都去攔路

    打劫實在更讓人深惡痛絕。毋庸諱言,除非是醉得神志不清,我是決不參與這些勾

    當的,船員也大多如此。逖奇不喝個醉醺醺是幹不了大事的,如何不讓大家喝得過

    量也是巴蘭特拉最感棘手的。縱然如此,作為我生平遇到的第一能人、天才的謀略

    家,他的表現還是令人歎服的。我是用插科打諢來打消同伴心頭的焦慮,贏得眾人

    的歡心。他卻從不到船員中去譁眾取寵,見人就板起一副面孔,保持一定的距離。

    久而久之,他到了我們中間就像兒女面前站著一個苛刻的家長,孩子堆裡來了一位

    嚴厲的老師。他感到頭痛的事情恐怕只有一件,那就是這群人凡事都喜歡怨天尤人、

    吹毛求疵,已經是積重難返了。人人都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對巴蘭特拉

    的紀律法規自然是怨恨不已。更有甚者,他們清醒的時候會自己開動腦筋想問題。

    於是,有些人便開始為自己的作惡多端心懷愧疚。其中有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我

    有時候跟他一起偷偷地溜出去做祈禱,一般都是在大霧天、狂風驟雨等惡劣的天氣,

    別人不怎麼注意之時。我敢肯定,即使是困在囚車裡的罪犯也沒有我們倆那樣真誠

    而急不可耐地做禮拜的。至於其他人,因為沒有那樣的精神寄托就與算賬、數數等

    消磨時間的方法結下了不解之緣。一天到晚都是忙於算計自己每次可以分得的贓物,

    愁眉苦臉地揣度著可憐的總數。我曾經說與他們相比我們倆還算是幸運的。不過,

    當時我忘記了一點:在這個世界上凡是我做過的事情沒有哪一件是如願以償的。我

    們碰到的船舶很多,成功地進行攔截的也的確不少。但是,這些船上一般都沒有多

    少現錢,而貨物對於我們毫無用處——滿滿一船的犁耙,哪怕是一船的煙草,我們

    卸下來幹什麼用?——更令人心痛的是一批又一批的船員被我們逼著跳海自殺,而

    我們從中得到的只不過是幾袋餅乾、幾壇烈酒而已。

    這時我們的船也已破爛不堪,應該大修一次。在河流入海口處的那片沼澤地上

    有一個船塢。上岸以後大家就可以各奔前程、去過花天酒地的享樂生活了,這一點

    人人都是心照不宣,而且人人也變得分外貪婪起來,結果上岸的計劃也一拖再拖。

    不過,使我們最後痛下決心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局外人不懂內情還會以為這

    樣的事情對於幹我們這一行的來說豈不是小菜一碟。在此我有必要說明一下:我們

    攔截的船隻不勝枚舉,只有第一次上面有女人的那艘船進行了真正的抵抗。當時我

    方死兩人,傷數人。如果不是巴蘭特拉的英勇頑強,我們就失敗退卻了。其餘的遭

    遇戰中,碰到的敵手都不堪一擊,就連歐洲最懦弱無能的軍隊也要笑掉大牙。其實

    我們最危險的時候還是在攀登船舷的那一刻,有幾次我看到船上的人還親手給我們

    扔下繩子,讓我們爬上去呢。他們那樣熱情地引狼入室,也是抱著僥倖的心理,以

    為可以免去被迫跳海自殺的厄運。由於對手都是那樣懦弱而馴服,夥計們的心慢慢

    都變軟了。我也知道嗜殺成性的逖奇在大夥兒心中烙下了多深的印跡。其實,真正

    威脅到我們生命安全的主要就是他。剛才說到有一艘船對我們進行了抵抗。事情的

    經過是這樣的——那天起大霧,我們無意之中發現附近有一艘扯著滿帆的船——事

    後才明白靠得這麼近對雙方都不利。我們架起船首的大炮,準備在他們的耳邊轟上

    兩炮。當時風浪特別大,船身顛簸得很厲害。炮手連放三炮都沒有擊中目標,原本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這時敵船在船尾架起了一門大炮,但是由於大霧我們卻沒有發

    現。敵方的炮手技術強多了,一炮就打中了我們的船頭,把兩名炮手炸成了肉醬,

    濺了我們一身的血污。大夥兒趕緊撤離甲板,鑽進水手艙內。對於巴蘭特拉這樣久

    經沙場的老兵來說,這種意外的情況是無法改變他的決心的。他本想繼續頂住,但

    審時度勢後立刻意識到眾望之所歸。敵方的炮彈僥倖地把大伙的飯碗砸了,我方已

    經無心戀戰。接著,大家眾口一同:敵船在逃跑,我方無須追擊。薩拉號破爛不堪,

    連一個空瓶子都攔截不了,再迎著風浪去追趕敵船只能是白費力氣,就是這個怯懦

    畏敵的借口才使得我們的船義無返顧地朝河口的船塢駛去。奇怪的是,船上的人非

    但不為死去的同伴悲哀,反而歡天喜地在甲板上又是跳、又是唱的,人人心裡都有

    一個小九九:兩名炮手的死會給自己的分贓添加多大的數額。

    船隻行駛了九天才進港。一來是風大小,我們只好掛起帆;二來船底已經千瘡

    百孔。第十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們冒著晨曦和薄霧進了河口。過了一會兒,大霧開

    始消散,接著天地都晴朗了。就在這當兒,我們發現附近有一艘官船。在這種時間

    和地點遇上了冤家,你說是不是倒了大霉?大夥兒七嘴八舌地爭論對方是不是也發

    現了我們,如果發現了是不是認出我們的薩拉號來了。大夥兒為了謹慎起見先一個

    個收拾了俘虜來的船員,免得到了關鍵時刻給自己人留下隱患。薩拉號的外表卻沒

    有辦法掩飾。更有甚者,船已破爛不堪,我們多次攔劫不果,逃跑的水手恐怕早就

    把我們的模樣炒得沸沸揚揚、人所共知了。我原以為僅此一點大家就會立時散伙的,

    又是那個具有天生組織才能的巴蘭特拉給我露了一手他的絕活。自從上任的第一天

    起他就和逖奇(這也是他傑出的才能之一)手牽著手,成了莫逆之交。我經常向他

    問起這事兒,他總是笑而不答。只有一次對我說他和逖奇心心相印,並說如果別的

    船員知道了準會瞠目結舌,如果他們的計劃如願以償連他自己也會大吃一驚的。果

    然,這次他們倆又不謀而合。經過兩人的共同努力,船錨一拋,大夥兒就一哄而上,

    大吃大喝起來。到了下午,滿船的醉鬼亂扔東西:時而扯著破嗓門同聲唱著各自的

    歌;時而吵嘴,好幾個人扭成一團;時而又重修舊好、熱烈擁抱。巴蘭特拉知道我

    愛惜生命,事先特地叮囑我滴酒不沾,一個勁兒裝醉。一整天我無聊之極,大部分

    時間都躺在水手艙內,觀看著不遠處的沼澤地和四周把我們遮得嚴嚴實實的灌木叢。

    天剛黑巴蘭特拉就踉踉蹌蹌地走到我的身邊,佯裝跌倒在地醉意蒙-地傻笑著。在

    掙扎著爬起來又沒有完全站直身子的那一刻,他湊到我的耳邊說:「你搖搖晃晃地

    到下面的艙裡去,假裝在哪一個上鎖的小間裡熟睡。馬上就會有人找我的。」我按

    他的吩咐來到船艙下面,這裡已經全黑了,我一下子栽倒在第一個小間裡,卻發現

    這裡已經躺著了個人。他起身把我推開。我覺得他並沒有喝多少酒,可是等我另找

    了一個地方時,他好像又睡著了。我預感到某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已經迫在眉睫,抑

    制不住心臟劇烈地跳動。不大一會兒工夫,巴蘭特拉下來了。他點著燈,朝船艙的

    四周看了看,似乎很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又一言不發地上甲板去了。我透過自己

    遮面的手指看到連我一起有三個人躺在這幾個小間裡。另外兩個一個叫達頓,一個

    叫桂迪,都是硬邦邦的漢子。甲板上那些人狂歡的程度實在已經超出了文明人類能

    夠容忍的範圍,嘈雜之聲難以用人類的言語來形容。我平生經歷的狂歡嬉鬧場面並

    不少,就在這艘薩拉號海盜船上也已經有過好幾次,但哪一次也沒法跟今天比。於

    是我懷疑酒裡是不是被誰偷偷地下了什麼烈性毒藥。過了很久很久,狼嚎虎嘯般的

    叫嚷漸漸平息,代之而起的是傷心的嗚咽悲鳴,再到後來,一片死寂。又過了很長

    一段時間,巴蘭特拉第二次到船艙裡來了,這一次逖奇跟在他的屁股後面,看到我

    們三人躺在小間裡他罵了起來。

    巴蘭特拉說:「噓,你就是在他們的耳邊放一槍也不管用,你知道他們吞下了

    什麼?」

    船艙的地板上有一道門,下面堆放著大部分搶來的贓物。門上閂著一道鐵環,

    上面有三把掛鎖。為了安全起見,鑰匙由三個人分別保管。逖奇一把,已蘭特拉一

    把,還有一把給了一個名叫海門德的二副。這時我驚訝地發現三把鑰匙都到了一個

    人的手上。更令我驚訝的(我仍然隔著自己的手指看著)是巴蘭特拉和逖奇拿來了

    好幾個袋子,一共是四個袋子,都是經過精心縫製的,每個袋子上還安有一個便於

    手提的鐵環。

    逖奇說:「好吧,咱們走。」

    只聽巴蘭特拉說:「慢著,我發現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人知道穿過沼澤地的另

    一條秘密通道,看樣子那一條還要短一些。」逖奇大驚失色,果真如此,他們就全

    完了。

    巴蘭特拉說:「這件事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倒是要把其他幾件事告

    訴你。第一,你還記得吧,今天早上我好心地把咱倆的槍都上了子彈,然而你的手

    槍裡卻沒有子彈。第二,既然還有人知道秘密通道,你也知道我是不會跟你這個瘋

    子合夥的。第三,這幾個人也不必裝睡了,因為他們都是我的同夥,他們馬上就會

    堵住你的嘴,把你綁在桅桿上。等你的人醒來(我們在酒裡下了毒藥,能不能醒來

    還是個問題),一定會給你鬆綁的,到時候你毫不費力就可以當著他們的面解釋鑰

    匙的事。」

    逖奇啞口無言,就像一個嚇呆了的嬰兒,任憑我們捆綁他、堵他的嘴巴。

    巴蘭特拉說:「你這個白癡,瞧瞧,現在明白了吧,我們幹嗎要縫四個袋子?

    以前我們都喊你逖奇船長,現在得給你改個名兒,叫『提不起』船長了。」

    這是我們在薩拉號海盜船上說的最後一番話。我們四個人背著四個袋子悄悄地

    登上小舟,然後遠遠地把大船拋在了身後。大船上靜靜的,只有幾聲醉漢的呻吟。

    那片水面上有齊胸深的霧,熟悉秘密通道的是達頓,他這時只好站直身子給我們導

    航。這樣,我們只能輕輕地划槳逃命。剛離開大船沒多久,天色轉灰,鳥兒在水面

    上盤旋。突然,達頓拍了拍大腿,低聲囑咐我們安靜,仔細聽聽是什麼響動。果然

    左邊傳來了船槳划水的微弱聲音,接著在稍遠一點右邊也有人在划槳。顯然我們昨

    天早上被人發現了,從那艘官船上下來了好幾條小舟來攔截我們,我們被圍在中間

    束手待擒。天啊,我們這樣苦命的人怎麼會破船偏遇頂頭風呢。大家停下手中的槳,

    心裡祈禱上帝保佑讓大霧繼續籠罩天地。這時我額上汗如雨注,沒多大一會兒工夫,

    只聽得有一條小船到了附近,我們差一點沒把一塊餅乾扔過去。我們接著又聽到一

    個警察壓低嗓門道:「夥計,小聲點兒。」我都擔心這幾個人是不是聽見了我那顆

    怦怦直跳的心。

    巴蘭特拉說:「別去管什麼秘密通道了,眼下要緊的是找個地方避一避。咱們

    徑直駛到岸邊去。」

    我們提心吊膽地划著船。由於大霧籠罩,心裡才有了唯一的一點安全感,但在

    大霧中划船就只有憑運氣了。也是吉人天相,船終於到了一片灌木叢的旁邊,接著

    大夥兒就動手往上搬運財寶。霧在開始收,四周沒有藏匿之所,我們只好把小舟沉

    到水底。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才將東西藏好。這時,遠處的大船上傳來了水手的

    喧嘩,我們知道警察登上薩拉號了。後來聽說繳獲這艘船的警官立了大功,也許他

    用了什麼了不起的戰術,但我認為他登船時沒有費吹灰之力。

    我還在感激神靈保佑讓我死裡逃生,突然之間發現又一場災難降臨了。剛才我

    們慌不擇路登上了茫茫一片沼澤地,至於怎樣進入秘密通道,那是令人疑慮、令人

    疲憊、十分危險的事。達頓主張等官船把我們原來那艘大船拖走了以後,再把小舟

    打撈起來。原地待命總比盲目地在那片沼澤地上亂跑要聰明一些。於是我們派了一

    個人到岸邊去,結果他透過那片灌木林看到大霧正在消失,薩拉號上飄揚著英國的

    旗幟,但是沒有任何駕駛它逃跑的跡象。我們的處境生死未卜,在這片沼澤地上呆

    久了肯定對身體健康有莫大的壞處。剛才我們只顧貪婪地運財寶,忘了多帶食品。

    此外,我們完全應該逃出這個鬼地方,並趁消息還沒有傳出去,趕緊找一個寧靜的

    地方安頓下來。除了這一層顧慮之外,對岸那條秘密通道是否安全也是一個未知數,

    我覺得遺憾的是大家竟然決定採取主動出擊的方針。

    我們開始穿越沼澤地的時候,驕陽似火。地下根本沒有路,完全靠指南針當向

    導。達頓拿著指南針在前面開路,我們三個人輪流替他扛財寶。可想而知,他的眼

    睛時刻注意著後面,好像自己的靈魂交給別人托管似的。灌木林茂密蔥蘢,簡直跟

    原始森林差不多。地面泥潭密佈、崎嶇難行,我們是盲人瞎馬,不時地陷入深坑裡,

    生死只是分秒之間的事,所以經常改道而行。空氣窒息而沉悶,更顯得燥熱難熬。

    蜇人的蚊蟲鋪天蓋地,行走之間每人的頭上都籠罩著一朵厚厚的黑雲。人們常常感

    慨系之,出身高貴的上等人比低賤的愚民布衣更能吃苦耐勞,所以軍官有時在士兵

    的身邊長途跋涉,以自己堅韌不拔的毅力煥發士氣。如今在我們這支小小的隊伍裡

    也出現了同樣的情形,巴蘭特拉和我是出身最上層的貴族子弟;桂迪是一個普通的

    水手,身材魁梧偉岸;達頓的情況則有一點特別,他也跟我們一樣任勞任怨。桂迪

    就不同了,他一路上悲天憫人,總是甩在最後頭。輪到他替達頓扛口袋的時候,他

    死活不願意。我們剩下的酒本來就不多,可他一個勁兒地嚷著要喝,最後居然在後

    面亮出手槍要我們把剩下的酒全給他,要不是我耐心勸阻,巴蘭恃拉恐怕早就跟他

    幹起來了。我們決定停下來吃點東西。桂迪還是老樣子,遠遠地掉在後面,嘴裡不

    停地抱怨自己的命苦,結果一不小心偏離了我們走過的路線,箔進泥潭裡。他尖聲

    叫喊著,但沒等我們走到跟前就連人帶財寶沉了下去。他悲慘的下場和剛才那淒厲

    的叫喊聲令我們心寒。不過話說回來,他的死給我們減輕了負擔,也增添了我們得

    救的希望。達頓心中悲慘,爬上一棵大樹去解悶,我也跟著攀了上去。他發現樹梢

    上有一塊木頭,看樣子是路標,就指給我看。很可能他繼續往上爬的時候有點漫不

    經心,便一下子掉到泥坑裡。他想抬腿,但又沉了下去。這樣折騰了兩次,還是爬

    不上來,便轉身面對著我們倆,臉色煞白地說:

    「我陷下去了,快來拉拉。」

    巴蘭特拉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達頓急了,大聲叫罵,結果身子又下沉了一點,泥淖已經漫到他的腰部。他拔

    出腰帶裡的手槍,高聲說道:「快來救我,要不咱們他媽的一起死。」

    巴蘭特拉說:「別這樣,我剛才只是和你開個玩笑,我這就來。」他放下自己

    的口袋和替達頓扛的那一隻袋子,對我說:「不喊你過來,千萬別動。」然後他一

    個人走上前去。達頓手裡還握著槍,只是嘴上不言語了,他臉上那一副驚恐萬狀的

    神態真夠嚇人的。

    只聽他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快一點。」

    「別動。」巴蘭特拉已經到他的跟前,對他說,然後想了一下,說,「把雙手

    伸過來!」

    達頓放下手槍,泥淖的上面儘是水,手槍轉瞬間就沒了蹤影。他罵了一聲,趕

    忙彎腰去撈。說時遲那時快,巴蘭特拉湊上前去,一柄短刀插進了他的脖子。只見

    達頓舉起了雙手——不知道是痛苦的反應,還是自衛的動作,反正他的上半身歪倒

    在泥淖裡。

    巴蘭特拉的踝骨也陷在了泥裡,不過他很輕鬆地拔了出來,然後來到我的跟前。

    我站在那裡嚇得兩個膝蓋直磕碰。他對我說:「法朗西斯,你他媽的真夠意思啊!

    看樣子也是個孬種。我不只是伸張正義,除了一個海盜嗎?這會兒咱們可徹底擺脫

    了薩拉號海盜船了!現在還有誰知道咱們幹過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極力辯解他冤枉了我,不過眼前可怕的場景使我良心發現,根本沒有力氣跟

    他搭腔。接著他又說:「好吧,現在你總該心硬一點。我就不再瞞你了,那個傢伙

    把路徑指給你看了以後,他對咱們就沒有什麼用了。你想,我要是放過這個好機會

    不是太傻了嗎?」

    我只得附和著說他做得對,但又抑制不住滿眶的淚水。我想就是再堅強的勇士

    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會因為自己流淚而害臊的,我喝了幾口酒,提了提精神,又繼續

    上路。有必要再次聲明,此時我絲毫也不因為自己動了感情而羞愧,勇士的仁慈是

    高尚的。與此同時,我也不能責怪巴蘭特拉,因為他的每一舉措都是那樣幸運。一

    路上我們倆再也沒有碰到什麼災難;當天傍晚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就抵達了沼澤

    地的邊緣。

    兩人累得筋疲力盡,不能再繼續前進,就找了一塊松樹遮蓋的干地躺了下來。

    這時,夕陽的餘暉仍然散出令人難受的暑氣,可儘管如此,我們倒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以後,兩人的情緒都不好,說話像干仗似的。我們現在到了南

    部,離法國人的殖民地有好幾千英里。前面的路途太遙遠,艱難險阻大多,如果人

    與人之間真的需要什麼友誼的話那就是在這種關鍵時刻。巴蘭特拉說話非常沒有禮

    貌,其實這也難怪,跟海盜鬼混了這麼長時間性情哪能沒有改變?至於我自己,他

    對待我很不夠朋友,行為卑劣。任何一個上等人都會嗤之以鼻的。

    我把自己對他的看法一五一十地講了。他向前跨出幾步,我也跟上去繼續數落

    他。最後他用手把攔住我,說:

    「法朗西斯,你還記得咱們倆起過的誓吧。如果我對你不是真心誠意,就是起

    再毒的誓也是可以收回的嘛。關於這件事你本不應該對我有什麼猜疑:我都給你拿

    出了證據。我必須帶著達頓,因為他知道路徑,桂迪和達頓相依為命,也不能不帶

    著。而你呢,我帶你是圖個什麼?在船上你他媽的那副愛爾蘭腔調老是讓我擔驚受

    怕。要不是老子拉你一把,你這會兒還在官船上戴著腳鐐手銬呢,現在為了幾個臭

    銅錢就翻臉不認人?」我覺得他這番話說得最不夠意思。事到如今我仍然認為這不

    是一個上等人、一個朋友應該說的話。我反唇相譏嘲笑他的蘇格蘭口音太土氣、太

    不文雅,儘管他的口音沒有其他的蘇格蘭人那麼重。我們的爭吵遠沒有結束,這時

    意外的情況發生了。

    吵嘴的時候我們倆來到了沙灘上,離頭天晚上睡覺的地方有一點距離。松樹下,

    我們的袋子口敞開著,財寶滾落出來,撒在地上。一個陌生人過路時看見了,便過

    來拾寶。那是一個粗大的農家漢子,肩上扛著一把明晃晃的板斧,咧著大嘴一會兒

    看看腳下的財寶,一會兒瞅瞅我們倆吵架。當時我們倆翻了臉,手上都拿著傢伙。

    我們的眼睛剛轉過去看到他,陌生人拔腿就跑到了松樹林裡。

    這一下兩人都慌了神。在離被捕的海盜船不遠處,兩個身著航海衣的人為了了

    筆財寶大動干戈——這消息足以頃刻之間傳遍全國。爭吵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

    但我們已經忘了。兩人眨眼的工夫把口袋收拾好,趕緊沒命地狂奔起來。可是我們

    壓根兒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不一會兒又繞了回來。巴蘭特拉還真回憶起了達頓說過

    的路徑,可是實際一走問題就來了。河口入海處是一片遼闊的海灣,海岸線曲折迂

    回,我們走著走著發現自己老是在水邊兜圈子。兩人精疲力竭姑且不說,腦子裡更

    是亂成了一團麻。爬到一個沙丘頂上時又發現前面一個海灣擋住了去路。幸好這是

    一個狹窄的小灣,跟剛才攔路的大水域渾然不同。水邊是陡峭的懸崖,一條小船躺

    在裡頭,被一根纜索牢牢地拴住。船頭上有一塊木板與岸地連接,供船上的人上岸

    時行走。岸上生起了一堆火,幾個水手圍坐在火邊吃飯。那條船的樣式完全是百慕

    大群島上土著居民的木舟。

    世人對於金錢的酷愛和對海盜的痛恨是一種十分可怕的力量。如果這二者結合

    起來成了追捕我們的驅動力,那可就糟了,再說我們迷路誤闖到了一個半島上。半

    島猶如人的手指,而手腕,或者說通往大陸的過道被我們錯過了,現在很可能在敵

    人的控制之中。我們決定鋌而走險,兩人躲藏在沙丘頂部的灌木叢中,時刻注意附

    近有沒有敵人追捕的聲音。這樣緩了一口氣,臉色也好多了,然後假裝若無其事的

    樣子下坡朝篝火旁邊的那幾個人走去。

    火邊是一個商人和他的黑奴,家在紐約州的奧本尼,現在從東南亞帶著一船貨

    準備回家去,他的名字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我們驚訝地得知他之所以到這裡來是因

    為懼怕薩拉號海盜船,在船上的時候,我們從沒有想到自己的勾當會有如此大的名

    氣。聽說海盜船前一天落網了,那個商人高興得跳起來,連忙給我們倆端來烈酒,

    感謝我們帶來的好消息,然後吩咐他的黑奴去掛帆,準備起航。一杯酒下肚,雙方

    的談話立即十分投機了,最後我們提出想搭他的船一起走。他斜眼看了一下我們滿

    身油污的衣裳和別在腰裡的手槍,婉言謝絕,說他的船小得連自己的人都裝不下。

    我們又是乞求又是提出給錢,但他無論如何也不答應。

    巴蘭特拉說:「你這是見外了,我們可不把你當外人,實話告訴你,我們是擁

    護詹姆斯二世1子孫的起義軍,現在遭到追捕,到處都在懸賞我們。」

    聽到這,商人顯然有些猶豫,問了我們許多有關蘇格蘭戰爭的問題。巴蘭特拉

    耐心地一一作答。最後,商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很唐突地說:「那麼你們和那位查利

    王子都撈到不少的油水了吧。」

    1詹姆斯二世:英國國王(公元1685-1688),丟了王位之後的幾十年裡擁護

    他子孫登位的保皇派和反對派長期對抗。

    我說:「哎喲,那當然啦。哥兒們,但願你也學著點給我們一些好處。」

    我這番話是用愛爾蘭語講的,本意是逗逗趣。愛爾蘭人喜歡講笑話是遐邇聞名

    的,在慷慨的上等人面前這樣詼諧的央告一般都是有求必應。我多次看到開小差的

    士兵或者討飯的乞丐講幾句帶愛爾蘭腔調的英語笑話就能得到馬匹和施捨。看到這

    個商人朗聲大笑起來我心裡馬上就塌實了。即便如此,他仍提出了許多條件,比如

    說要先繳了我們的槍才肯讓我們上船。這也說明他馬上就要開船了。沒過多久我們

    就一路順風駛到了海邊,心裡感激上帝的拯救。在河口入海處,我們從官船的身邊

    駛過,看到了可憐的薩拉號海盜船,也看到船上的人都成了階下囚。看到那兩艘船

    我們倆不禁心驚肉跳。這艘百慕大商船很安全,看來我們是勇敢加幸運才擺脫了往

    日同伴的可悲下場。不過,我們只不過是換了一下牢籠:從油鍋跳進了火坑,從船

    頭跑到了船尾,逃離了戰船卻鑽進了一個居心叵測的商人手裡。

    後來經過大大小小的關卡,我們才發現情況比原來預料的要好得多。當時的奧

    本尼市對橫跨沙漠跟印第安人和法國人的非法貿易管理得相當嚴。由於交易非法,

    當地人對國家的忠誠淡化了,跟世界上最文明的民族交往也使他們的民族意識渙散。

    總而言之,這裡的商人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走私商一樣,買方和賣方都僱有密探和

    細作。相比之下我們的這位商人為人誠實,但是非常貪婪。幸運之中最幸運的就是

    他跟我們很談得來。到達紐約之前我們雙方商議,同意他的船把我們帶到奧本尼,

    然後送我們越過邊境到法國人的佔領區那一邊去,而我們也同意付他一大筆錢。當

    然嘍,要做乞丐就不能挑食,要搶劫就用不著講價。

    船隻順利地駛進了哈德孫河,逆流而上,沿岸風光旎旋。不多久就在「皇家軍

    火碼頭」靠岸。奧本尼市內到處是州政府募集的民兵,正在悄悄地準備與法國人血

    戰。總督克林頓在百忙之中也抽身親臨此地,據說他整天忙於議會內部的黨派之爭。

    敵對雙方領土之內的土著印第安人也在擴軍備戰。我們看到三個一群、四個一夥的

    印第安人抓來敵方的俘虜,有的甚至(更殘忍的是)帶回敵人的頭皮,男的、女的

    都有,然後就可以領到一筆獎金。這景象真讓人毛骨悚然。總之,我們來得不是時

    候,住在最高級的客店裡也十分顯眼。我們的那位商人百般拖延,好像是想撤回事

    先訂好的契約。在這種時候,像我們這樣的逃犯生命真正是危在旦夕。有一陣子我

    們兩人手忙腳亂,把要辦的事情全擱到了腦後。

    結果又是吉人天相。我們逃跑的時候似乎每一步都有如神助,而那對於一個人

    的尊嚴又是多大的損害呀!我的人生哲學也好,巴蘭特拉的天生能幹也好,我們倆

    旗鼓相當的勇氣也好——如果沒有上帝的保佑,這一切都是遠遠不夠的。在教堂裡

    我常常聽說宗教的魅力在於它可以應用到日常生活的瑣事之中,現在看來這是顛撲

    不滅的真理。比如,我們倆碰巧結識了一位名叫雅可布-楚的熱血青年,簡直是久

    旱逢甘霖一般的欣喜若狂,無形之中就想到了天意。這人是一個膽大包天的印第安

    商人,對於荒野叢林中的秘密通道如數家珍,為人放蕩,一文不名,值得我們慶幸

    的是他還跟家裡人鬧翻了。經過反覆的交談,這個夥計終於同意給我們帶路,隨後,

    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必需的東西盡數備齊。那一天我們不辭而別,溜出奧本尼,登

    上了一葉獨木舟。要把沿途的千難萬險如實地描繪下來我的確感到口笨筆拙。讀者

    自己可以想像出荒野之中種種可怖的景象:茂密的樹林、泥濘的沼澤地、險峻的峭

    壁、湍急的河流、觸目驚心的瀑布。在這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我們一刻不停地趕路,

    有時徒步,有時還要把獨木舟扛在肩上。到了晚上就燃起一堆簧火,在狼嚎虎嘯聲

    中睡覺。我們計劃到哈德孫河的上游,然後再從那裡進入皇冠頂附近的山普倫湖,

    因為湖畔有法國人的一個重要據點,可是如果長驅直入就太危險了,因此只有像走

    迷宮似的跋涉山川平地、河流湖泊繞道而行。具體的路線過於曲折迂迴,我現在想

    起來都頭昏眼花。這條路線平時是無人問津的,現在是戰爭前夕的非常時期,各個

    部落都武裝了起來,深山老林裡到處都有印第安人的探子,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趁我

    們不備的時候從天而降。令我終生難忘的是有一天天剛亮,五六個塗著油漆的魔鬼

    突然把我們包圍了,朝我們陰森森地嚎叫著,揮舞著戰斧。不過,和其他幾次遭遇

    一樣,我們最後還是有驚無險。原來雅可布-楚的名氣遠播四周各個部落,人人都

    要買他幾分賬。見了這個遠近聞名、勇敢善良的小伙子誰忍心來真格兒的呢。不過,

    就算有他這座大靠山,突然的襲擊也會把我們倆嚇得魂飛魄散。為了表示友好,我

    們拿出隨身攜帶的酒來款待他們。在森林裡跟印第安人打交道,不管你是幹哪一行

    的帶著一點酒總是好說話、好辦事。那些士兵拿到了酒瓶,你就可以放心地開溜,

    免得讓他們割去了你的頭皮。這些人一旦喝醉了,什麼理智呀、情面呀都是不講的,

    他們只要你的酒。不知是怎麼搞的,他們從來沒有想到來追趕我們,要是當年真的

    給他們逮住了,我今天的回憶錄也永遠寫不成了。

    現在,我們的遠征進入了最危險的區域,隨時都可能落到英國人或者法國人的

    千里,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大禍臨頭了。雅可布-楚好像是中了毒一樣突然得了

    病,幾個小時以後就栽倒在船艙裡起不來了。我們失去了一位好嚮導、翻譯、舵手,

    失去了在這一帶通行的護照,頃刻之間我們陷入了無法逆轉的絕境。雅可布-楚生

    前對自己的地理常識頗為自負,不時地給我們上課。估計巴蘭特拉每次都聽進去了,

    反正我覺得這方面的知識太枯燥乏味。這時我們已經進入艾迪容代科部落1的印第

    安人領土之內,如果熟悉路徑,離目的地就不遠了。雖然我對這一內情渾然不知,

    但我對於道路方向的天賦很快就顯露了出來。儘管巴蘭特拉跟雅可布-楚學了不少

    地理知識,現在他也絲毫不比我強。他只記得我們現在還要在一條河上逆流行駛,

    然後過河步行;再沿著另一條小溪順流而下;到了第三條河再逆水而行就可以到達

    目的地。可是,試想:偌大的山區裡各種走向的小河小溪該有多少!在一個人生地

    不熟的地方,你怎麼能分辨出哪條河是哪條河?問題還遠遠不止這些。單說劃獨木

    舟吧,我們倆都是生手,要過河真是難於上青天。有時候兩人一言不發,呆呆地坐

    上半小時。如果冒出來哪怕是一個印第安人,我們也無法跟他交流,而且很可能就

    送了命。巴蘭特拉鬱鬱不樂的時候總要找一個什麼借口,但他因為自身能幹,所以

    也養成了遷怒於人的壞習慣,讓人難以忍受,而他跟你說話的那種口氣和派頭更是

    叫人無法接受。也許他在海盜船上說慣了嘴,把那種口氣原汁原味地用到上等人的

    交談中就太不合時宜。你要是說他發了瘋,他會倚老賣老,更加變本加厲。

    1艾迪容代科部落:為印第安人部落,他們居住在現美國的中西部地區。

    這樣毫無目標地瞎碰了三天,我們抬著獨木舟攀登一個怪石嶙峋的路段時,不

    慎跌落下來把船摔破了。這一段路在兩個遼闊的湖泊之間,兩端都通著水,兩邊則

    是密密的森林。湖濱是沼澤地,根本無法通行。我們不僅沒有了船和大部分的必需

    品,而且陷到密不透風的叢林之中,連僅存的地理標識——河道——也迷失了。兩

    人把手槍別在褲腰帶裡,肩上扛著斧子,把財寶和剩下的些許食品拎在手上,其餘

    的東西全都扔了。考慮到長劍在森林裡會礙手礙腳,因此也在拋棄的物品之列,然

    後我們倆一前一後趔趔趄趄地開始了艱難的行程。荷馬史詩出色地描寫了赫克力斯

    2的十二大功績,但是他的辛勞與我們現在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林中有的地方密

    得跟地面一樣連水都潑不進,只好像餐桌上切乾酪那樣用刀來開道。還有的地方底

    下全是深不可測的水草地,倒在上面的樹木都腐爛不堪。我躍到一棵巨大的枯樹上,

    結果陷入齊膝深的腐木渣裡。就在身體下沉的同時,我想靠在一個看起來很結實的

    樹幹上以保持身體的平衡,結果後背剛一挨著,那樹幹就像一頁廢紙似的紛紛揚揚

    散成了碎渣。我們艱難地行走了一整天,有時候摔跤,有時候絆倒,有時候陷入齊

    膝深的泥淖裡,有時候揮刀開路,有時候眼睛幾乎被荊棘和枯枝挖了出來,有時候

    衣服給掛破了,最後還不知走了兩英里沒有。更糟糕的是,在樹林裡根本看不到外

    面的世界,又經常遇阻而被迫改道,連自己前進的方向也模糊不清。

    2赫克力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因為殺妻滅子而被迫去從事十二件異常

    艱難的任務。

    太陽下山之前,我們終於來到一片開闊地,有一條小溪從那裡潺潺流過,四周

    是闃無人跡的荒山。巴蘭特拉一把掀下肩上裝財寶的口袋,說:「我再也走不動了。」

    接著吩咐我把火點著,又說了好多不合身份的話咒罵我們愛爾蘭民族。我反唇相譏,

    告訴他應該把當過海盜的事忘掉,記住自己是上等人。

    「你是不是瘋了?別來煩我好不好?」他大聲道,然後衝著山頂揮舞拳頭,

    「想不到要把屍骨拋在這荒野上。早知如此,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在國王的絞刑架

    上,那怎麼著也是個英雄好漢啊!」這番話的腔調聽起來完全像個演員,說完之後

    他就坐在地上咬指頭,絲毫沒有基督徒的味道。

    這傢伙真有點兒讓人害怕,我覺得作為一名戰士、一位出身貴族的紳士對待末

    日應該有一種豁達的人生觀,不過我沒有正面作答。不一會兒夜幕降臨,空氣頗有

    幾分寒意。我自尋其樂地點起了一堆火,天知道在這種野蠻人出沒無常的曠野之中

    點火是不是有點兒發瘋了。巴蘭特拉似乎一直沒有理會我,直到我準備爆玉米花時

    他才抬起頭來,跟我說話:

    「你有兄弟嗎?」

    「托上帝的洪福有五個。」

    「我有一個弟弟。」他聲音異常地說,歇了一會兒又說,「我受這麼多的苦楚

    都要他來做出補償。」我問他的弟弟跟我們的不幸有什麼聯繫,他沒好氣地回答道,

    「他在家裡佔我的位置,掛著我的貴族稱號,睡我的老婆,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跟

    一個他媽的愛爾蘭混蛋在這荒山野嶺裡受凍!唉,我真他媽的傻啊!」

    這種火爆性子跟他一貫的脾氣很不符合,把我嚇得手足無措。在生死未卜的緊

    要關頭,平時能讓人刻骨銘心的惡語也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有一件事我覺得

    很奇怪:快到紐約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曾跟一個女的訂了婚。如果事情順利的話,

    他的財產這時候快要到手了。他說格裡姆小姐在鄉下有一大筆房地產。按理說這是

    水到渠成的事,可如今她卻要嫁給另一個男人。這個日子——一七四七年的十一月

    ——是值得永遠銘記的:就在我們倆困於荒山野嶺之中生死未卜的時刻,他的弟弟

    和格裡姆小姐也許正在歡度洞房花燭夜呢。我本來是個對迷信頗為不屑的人,可是

    此時上帝的命運之手伸到你的眼前,你總不能閉著眼睛不看吧。1

    1麥科拉先生原註:這完全是錯訛。這時根本就沒有提到結婚的事。詳見以

    上的敘述。

    第二天、第三天都這樣難熬地熬過去了。巴蘭特拉經常擲硬幣來決定前進的路

    線。有一次我責備他太孩子氣,他不同凡響的回答令我久久不能忘懷:「我不知道

    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表示我對人類理智的蔑視。」記得那是我們發現一具死屍

    之後的第三天。死者是一個基督徒,頭皮給人割走了,肢解的屍體浸泡在血泊中,

    食肉的鳥雀像蒼蠅一樣密密麻麻地在死屍上哀叫。看著這令人髮指的暴行,我心頭

    百感交集,難於言表。不過我知道自己對這個世界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同一天

    的晚些時候,我們正在一片燒焦灼林子裡掙扎著,在我前頭的巴蘭特拉突然閃到一

    個倒下的樹幹後面躲起來,我也貓著腰來到他的身邊。從這裡我們能夠看見外面,

    而外面的人卻看不到我們。原來前面的山谷底下一大群野蠻民族的士兵正在行軍,

    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看樣子他們人數差不多有一個營,而且按照野蠻人的習慣個個

    赤裸著上身,皮膚塗著漆黑的油煙,還描了白色的鉛粉和棕色的硃砂。一個緊跟著

    一個,活像一群快炎疾走的鵝,沒過一會兒都消失在深山老林之中。不過我們倆提

    心吊膽的這短短幾分鐘比過了一輩子還要長。他們究竟是法國佔領區還是英國佔領

    區的印第安人?我們是趁機衝上前去自報姓名還是悄悄地等他們過去,然後繼續我

    們艱難的遠征?這些問題恐怕就是亞里士多德那樣的賢哲聖人也會搔破腦殼答不上

    來。巴蘭特拉把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轉向我,那副齜牙咧嘴的樣子跟我在書中讀到

    的餓死鬼一樣。他一言未發,但臉上的表情本身就是一個可怕的問題。

    「可能是英國那邊的。你想,真是這樣我們就得原路返回。」我壓低嗓門說。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最後還是得冒冒險。」他說著冷不丁地掏出硬幣,

    放在兩隻手掌心裡搖了搖,又朝裡面看了一眼,然後俯臥在灰土裡。

    麥科拉先生的插語——在此我暫且把布克騎士的故事按下不表,因為他們倆就

    在這一天吵架之後分道揚鑣了,而騎士對於吵架的經過敘述出來今我難以相信,完

    全與他們兩人的稟性大相逕庭。此後他們各走各的路,四處漫遊,受盡了種種艱難

    苦楚,後來兩人先後到達了聖費德瑞科要塞。在此有兩件事值得一提,第一,也是

    我認為最重要的,大少爺在百般無奈的情況下把財寶埋藏了起來,此後再也沒有找

    到埋藏的地點。不過他蘸著自己的血在帽子的襯裡畫了一幅路線圖。第二,他身無

    分文地來到渡口的時候,布克騎士像親兄弟一樣熱情迎接他,並給了他去法國的盤

    纏路費。在老於世故的人看來,布克騎士的這一做法很值得人們為之稱道,可他秉

    性純樸,在回憶錄裡反而對大少爺充滿溢美之詞。以上我說到他記敘兩人吵架的經

    過令人難以信服,這一點恐怕已經得罪了他,所以特地在此讚揚他對待大少爺時表

    現出來的崇高美德,也算是作為我對他的補償和道歉吧。因為他是一個珍惜名譽的

    人,對於他回憶錄中某些(在我看來)有傷風雅的觀點我就不妄加評論了。又說到

    他們倆的吵架:我不知道內情,無法妄自杜撰。不過我深知大少爺是天字第一號的

    英雄好漢,可惜這一點布克騎士失之疏忽,更有甚者,他回憶錄中講述的故事(姑

    且不論其中的修飾潤色)在我聽起來頗有向壁虛造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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