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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文 / 丹尼爾·斯蒂爾

    彼得第二天下午開車來接她,發現家裡就剩下弘子一個人。她今天身穿一件深綠色的和服,她認為綠色代表嚴肅,她的表情也很嚴肅,他們慢慢地走在一起。彼得再次向她傾訴自己對她的愛戀,說他第一次感到愛的滋味。她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但她仍然希望這不是真的。她也對他有著同樣的情感,但她一直努力用理智控制著自己。這次見到他時,弘子感到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在將她拉向他。現在,他倆都已向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屈服了。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彼得君?」問這話時,弘子的語氣裡露出深深的不安。她不想傷害任何人,不想背叛她的祖先。她來美國並不是為了使家庭蒙受恥辱,或損壞父親的榮譽。但她內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到這兒來是為了找他。她已經無法回頭。

    「我們得格外小心,弘子君,格外謹慎才行。你到明年七月份才會離開,這期間會發生很多事情的。明年夏天我可能有一次去日本的機會,到時我會去看你的父親。」他還不瞭解她,可對她來說,這算不了什麼。她早就想好了,和一個媒人介紹的男人結婚。她對那個男人的瞭解也許比對彼得-詹金斯的更少。他們面對的問題是:彼得不是日本人!這也許是他們永遠無法克服的障礙。「你父親會怎麼想?」他不安地問。

    「我不知道,彼得君,」她很坦白,「他一定會大吃一驚,也許明年夏天武雄叔叔會跟他說的。」她用一種彼得從未見過的、女性特有的溫柔目光看著他。「到那時,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將聽從命運的安排。可能夏天過後,你就會不想再見到我了。」他微笑著說,但他們都感到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開車帶她來到一個小湖邊。他們在湖邊散步,在長椅上小憩、接吻。彼得使弘子喘不上氣來。弘子從未這樣激動過。

    「我愛你。」他吻著弘子的頭髮悄聲地說,完全陶醉在愛情之中。弘子是他所見過的最好的女人,這樣的戀愛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他突然感到他不應該向任何人公開他們的愛情,害怕哪怕告訴武雄和禮子都會破壞他們的感情。

    但在回去的路上,他們還是討論了應不應該將他們的關係和計劃告訴她的表親。他們決定暫時保密,等一等,看會發生什麼,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讓他人分享他們的快樂。這將是他們之間最甜蜜、最秘密的回憶。武雄已經知道彼得的想法,但是,除了彼得之外,再沒有人知道弘子對彼得的感情了。

    「我想他們早晚會知道的。」彼得坦誠地說,低著頭衝她微笑,他的個子實在是太高了。「但你的小弟妹們會使我們發瘋的。」聽了這句話,弘子笑了起來,她想到了她的親弟弟,她想像不出裕二會怎麼想。裕二對美國的一切都喜歡,可他絕對想不到他姐姐會和一個美國人相戀。弘子在神戶登上駛往美國的名古屋丸號客輪時,根本不會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她想,如果她父母能預測未來,他們一定不會送她到美國來。

    為了保密,弘子在街角下了車。彼得看著她走回家,然後才將車啟動。他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她,他也想到了武雄。他暗自祈禱,希望武雄會接受他倆相愛的事實。彼得和弘子都在傾心地愛著對方,這種愛是那樣地不可抗拒。他們不想因此而傷害任何人,或打破任何規矩,或使她的家庭蒙受恥辱。他們只想生活在一起,希望最終能被人理解。可現在還不行,他還要和卡洛琳談,徹底結束他們之間的關係,他知道她不會為此而傷心,但也不會高興。

    第二天下班後,彼得本想進城,但卻又在開車進城的路上不由自主地來到武雄家,而且在這兒一呆就是一個下午,直到禮子請他留下來吃晚飯。禮子猜到了這是為什麼,但什麼也沒說,她覺得他倆之間的感情是那樣的純真、動人:彼得時刻掛念著弘子,而弘子又是那樣地尊敬彼得;她在他的眼中變得更加可愛,而她的躬也鞠得越來越深,幅度越來越大。

    武雄希望沒有發生目前看到的一切,這並非因為他不同意,而是他倆的關係使他陷入一種難堪的境地,弘子和他的助手相愛,這讓他怎麼向正雄解釋?他倆都很年輕,很脆弱,易受傷害。看到他倆在一起,武雄感到心裡不安。但同時,他也為他們的相愛而感到高興。

    那天晚飯後,他們都去了電影院,武雄邀請彼得和他們一起去。看到弘子和彼得臉上複雜的表情,武雄暗自笑了。他們還自以為別人都看不出來,認為他們做得很秘密。武雄不得不將臉轉向一邊,以不讓人看到他的忍俊不禁。這兩個年輕人的事已無密可保,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電影的名字叫《懷疑》,由卡裡-格蘭特和瓊-芳丹尼主演,他們都喜歡這個電影。

    看完電影回到家後,他們一邊喝著熱巧克力,一邊談著今晚的電影,直到半夜時分,彼得才不得不起身告辭,將自己從弘子的身邊拉走。他們相視了許久,他才慢慢地離去。她第二天就要返回學校了。在電影結束時,彼得趁大家沒注意,告訴弘子說他會給她往學校打電話的。肯和往常一樣要開車送她回學校,要不然,她就得乘火車。彼得和弘子都認為不應該讓彼得送。

    第二天返校時,弘子穿了一條黑色的裙子,配著一件白色的上衣。禮子嬸嬸用一種女性特有的、理解的目光看著弘子。

    「別做傻事,小姑娘。」禮子將她拉到身邊,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提醒她。「別輕易就被感情所左右。」弘子點了點頭。她還不太明白,但她母親早就提醒過她,要她遠離男人。當彼得吻她時,她也感到可能會發生很糟糕的事情。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禮子君。」她緊緊地擁抱著禮子嬸嬸,想起了母親。

    「照顧好自己。」禮子又關照了一句。弘子理解她的意思,她是怕她做出傻事來。

    「我過幾天就回來,禮子嬸嬸。」快要考試了,這次,她要在學校住上兩周,然後回家過三周的聖誕節假期。她現在就開始盼著那天了,彼得在大學的工作日程和弘子的相同。

    回學校的路上,弘子沉默寡言,肯還以為她不願意返校。「那兒的情況壞不到哪兒去,」他想鼓勵她,「再過幾周就是聖誕節了。」但弘子可有些等不及,她笑了笑。肯幫她提著手提包,穿過宿舍的走廊,送她到房間門口。然後開車返回帕羅-奧德。

    上樓來到房間,弘子發現莎倫早就回來了。她情緒不好,說自己在棕櫚泉和父親度過了一個糟透了的感恩節。她爸爸喝了四天酒,還有了一個新的女朋友,但她沒有告訴弘子這些。莎倫不喜歡和變成那樣的父親呆在一起,可她更不喜歡回到學校。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差,她恨弘子憐憫她,幫她做作業。她覺得自己無能,所以特別討厭學校。她打算在本學期結束後退學,她想成為一個明星。

    「你的假期不愉快嗎,莎倫君?」弘子同情地問她。紅頭髮聳了聳肩,她穿著長褲和毛衣,人們說她穿這身衣服像凱瑟琳-赫本。

    「大概是吧。」她點燃一支香煙。學校嚴禁在校園內吸煙,可她不在乎,被人趕出學校,事情就更簡單了。

    「你不能抽煙。」弘子提醒她。別人會聞到煙味,那樣,她倆就都會有麻煩的。

    半個小時後,另一個女孩走進屋,她本想和莎倫聊天,卻發現了地上的煙頭。

    她去找班長,說住在莎倫房間裡的日本女孩吸煙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人來向弘子瞭解吸煙的事,可弘子不想讓莎倫出麻煩。他們也問了莎倫,她沒有承認,也沒有說不是弘子抽的。弘子不知道怎麼辦好,只能自責,她認為這樣為人才合適。事後,弘子坐在房間裡哭了起來,因為她為此而受到了察看處分。

    彼得那天晚上打電話來時,弘子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彼得對此十分氣憤。「看在老天的份上,告訴他們真相,別把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拉。為什麼你要替她接受察看處分?」

    「可那樣做他們會更恨我的,彼得君。」她對著話筒小聲地說,好像她得罪了每一個人,而且為此極為不安。彼得對其他女孩的所作所為氣憤極了,她們打小報告,莎倫還毫無悔意地讓弘子承擔罪過。

    「她們是群被寵壞了的混蛋!」他一針見血,同時也對她沒能來斯坦福大學讀書感到惋惜。

    彼得說如果本週末弘子不回帕羅-奧德,他就到學校來看她。但弘子認為他不必來。如果他來,學校內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她不想造成這樣的後果。所以,彼得保證再打電話來。

    安妮-斯賓塞快到週末才回來,正好趕上考試。回來後,她既不搭理莎倫也不和弘子說話。

    莎倫第二天晚上直到宿舍關門以後才回來,喝得酩酊大醉,還和班長吵了起來。吵鬧中,她提到了留校察看的事兒。弘子為了避免她說出週一那天抽煙的事實真相,想趕快將她拉開。可她卻因為不想為歷史考試複習,而大聲地向弘子抱怨說她考試也不會及格。

    安妮對她們不屑一顧,她根本不關心她們之間的事兒,也不想亂傳閒話。她聽說了吸煙的事,但根本無意介入。如果她們想抽煙,想受處分,那是她們的事,與她無關。她知道莎倫抽煙,但感到驚奇的是,弘子居然也和她一起抽。

    跟往常一樣,安妮離她們遠遠的,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學習,門門功課都很優秀,作業做得也好。她的朋友很多,她還常去她們的房間,有時就在那裡睡一夜。她盡可能不和弘子和莎倫住在一起。班長知道她在別的宿舍睡覺,但視而不見,閉口不言。

    節日的歡樂過後,這一周對弘子來說太漫長了。到了週五,她很後悔不能回帕羅-奧德。她和彼得通過電話,她還一直在回想著感恩節時彼得說過的話。她仍然不敢相信他說的一切,不相信自己能接受他的吻。整個週末,她的心一直都被這件事佔據著。她給父母寫了封信,她想提到他,但還是因覺得這事對他們會不可思議而沒寫。如果寫了,他們會擔心的,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不管怎麼說,解釋起來很困難。她連自己都還沒有弄清楚呢,萬里之外的他們也只能感到茫然,所以她只寫了和田中家人一起過感恩節的經過。

    週六晚上,她早早地就上了床。安妮跟往常一樣出去了。莎倫在別的房間,和弘子不喜歡的女孩子們一起偷著抽煙,喝杜松子酒。弘子因她們不在這間屋裡抽煙、喝酒而感到慶幸。察看期還沒有過去,她不希望再遇到更多的麻煩。

    週日早晨,弘子和另外三個女孩約好去打網球。她們對她很有禮貌,讓人喜歡。雖然有一個女孩在弘子到場後有些遲疑,可幾分鐘後,她也不反對和弘子一起打球。她的情況總是如此,開始時人們拒絕她,因為她是外國人,是日本人,而感到不舒服,可當她們瞭解她以後就改變了對她的態度。可有些人還是消除不了歧視思想,尤其是那個聖弗朗西斯科人。她們都不喜歡日本人,認為日本人都來自沒有受過教育的家庭。事實上,弘子的家庭有著很好的教育傳統,比她們中多數人的家庭都更有歷史。她父親可以將自己的身世追溯到十四世紀,她母親的家庭則可上溯到更久以前,但他們兩家都沒有斯賓塞家那樣的巨大財富或貴族血統。

    弘子和同伴打贏了雙打,然後女孩們一起去咖啡廳喝汽水,議論著剛才的比賽。她們告訴弘子,說她們願意再和她一起打球。這是她三個月來第一次感到有了朋友。她想可能是由於運氣不好才和那兩個女孩同住在一個房間。

    十一點鐘剛過,她回到宿舍換衣服。大約半個小時後,當她從浴室出來時,聽到外面有人在大聲哭喊。她想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所以沒等身上的水完全干,就毫不遲疑地抓起浴衣穿在身上,扎上腰帶,開門跑到了大廳裡。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女孩,其中有幾個人拿著收音機,多數姑娘在哭。住在弘子旁邊第三間房的夏威夷女孩哭得最厲害。

    「出什麼事了?」弘子焦急地問,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誰也沒有聽到她的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恐懼和緊張的神情,有人還站在樓上向下大喊大叫。過了好半天,弘子才聽懂她們在喊什麼。

    「我們被飛機轟炸了!我們被轟炸了!」弘子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去,可沒有看見爆炸。有一個女孩含著淚水轉向她,抽泣著,只說了一句話:「他們轟炸了珍珠港。」她不知道珍珠港在哪兒,很多姑娘也不知道,那個夏威夷女孩臉色慘白,她當然知道那個地方。

    「珍珠港在夏威夷。」她回答了大家的問題,然後有人又做了進一步的解釋:「日本人剛剛偷襲了珍珠港。」弘子的心似乎一下子停止了跳動。

    有人說:「不可能!」

    「那他們來幹什麼?」有人大聲地問。突然間,大家都哭喊著向四處跑開,聖安德魯學院的宿舍大廳裡一片混亂。弘子極力想弄清發生的事情,可別人也不清楚,日本人好像是對美軍駐紮在夏威夷群島的軍事基地進行了兩次襲擊。似乎所有尚未起飛的美國飛機都被摧毀,數目未詳的軍艦被擊沉,有一些軍艦正在燃燒。毫無疑問,數小時之內,美國就會向日本宣戰。現在,女孩們最害怕的是那些日本飛機會直接飛到西海岸,飛到加利福尼亞。

    女孩們還在大廳裡滿臉淚水地哭喊著。弘子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緊張地思考著。這意味著什麼?真實的情況是什麼樣?他們真的發動了戰爭?她的父母安全嗎?她還能回家嗎?她會被警察逮捕嗎?她會被送到監獄、然後遣送回國嗎?裕二會當兵參戰嗎?——一切都難以解答。她突然想起幾個月來美國和日本的談判、日本與歐洲國家破裂,希特勒、墨索里尼、斯大林,這些都成為現在的焦點。世界範圍的戰爭已經開始,她也成為戰爭的一部分,令她感到顫慄的是:她來自敵對國家,而且與父母相距四千英里。

    換好衣服,大約一小時後,弘子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大廳。這時,很多女孩已回到了各自的房間,還有一些留在大廳裡的女孩仍然在辯論著,哭喊著,聽著別人收音機裡的廣播。她幾乎不敢再回到她們中間。就在這時,她突然看見一個上午和她一起打網球的女孩,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哭泣著。她來自夏威夷。兩小時以前,她才成為弘子的新朋友,可現在,戰爭爆發了,她們已成了敵人。她轉過頭來,發現了弘子,立刻變得滿臉怒氣。

    「你,你還敢看著我們?我的父母可能現在都被炸死了,你是他們中的一個!」這完全不合邏輯,但那天人們的情緒激動,另一個來自夏威夷的女孩也衝到大廳向弘子大叫,控制不住地哭著,弘子嚇得退回了房間。

    她在房間裡整整呆了一個下午,聽著收音機裡不斷傳來的恐怖消息。雖然日本人沒有襲擊加利福尼亞,但大街上已是一片混亂,氣氛非常緊張,人人都被告知要觀察敵機,海員和士兵都接到了歸隊的命令。整個下午,市民們紛紛擁人警察局和消防隊,自願報名參加防衛工作。美國本土從未遭到過襲擊,人們還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戰爭。

    武雄和禮子整個下午都在給弘子打電話,但一直無法接通,總機說他們在等待緊急電話,武雄也不敢因此讓弘子更加引人注目。他害怕她會遇到很多麻煩,他一整天都在為她擔心,他也不想將妻子和孩子留在家裡而獨自開車去學校接弘子,他們也感到不安。他們現在擔心的是美國,他們已與日本沒有關係了。他們現在唯一想與日本方面聯繫的人就是弘子的父親。武雄也試著和正雄取得聯繫,但沒有成功。武雄最後決定給他發個電報,要他證實他們安然無恙,問他怎麼解決他女兒目前的處境。如果美國向日本宣戰,馬上解決弘子的問題似乎已成必然,他向正雄保證弘子在美國會更安全。可從另一個方面看,武雄不敢肯定美國當局是否會允許她滯留。這種困境只有等他們得到更多的消息後才能確定。

    直到當天晚上六點鐘,武雄才終於和弘子接通了電話,這時她已經有些歇斯底里。她呆在房間裡不敢出門,害怕大家攻擊她,罵她的國家給珍珠港造成了毀滅。誰也沒有進過她的房間,可她膽戰心驚,不知道為什麼家裡人不給她打電話。她沒有和別人接觸,只是在房間裡哭泣,直到班長來告訴她說她叔叔打來電話,並默默無言地伴她下樓。

    弘子拿起電話時,只是哭泣,後來才用日語告訴他這兒是多麼可怕,她是多麼擔心她的父母,擔心禮子、武雄和孩子們。現在,她連英語都忘記了,她才十八歲,隻身一人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處在敵人和陌生人的面孔之間。武雄提醒她說,她至少還有他們在身邊。這時,她想起了彼得,可能他現在也開始恨她了,可能從今往後再沒有人和她講話。

    這一個下午,她一直都在等待著警察的到來,可感到奇怪的是,他們沒來。她也在等著學校的什麼人來告訴她,讓她滾開,也許到星期天就會有人來告訴她的。

    「現在,鎮靜下來。」武雄在電話裡說,「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的,這並不是你的錯,明天聽聽總統會說什麼。」他敢肯定,美國會向日本宣戰。「我要和你的父親通話,我不敢肯定你是否會被要求離境。你是個學生,被阻在美國,他們只能或者讓你回去或者讓你留下,沒人會把你送進監獄的。弘子,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不是外國間諜。如果可能,你父親會同意你留在這兒的。在這兒可能會更安全。」他十分清醒,他不是十八歲的女孩,他沒有單獨一人被一天都關在屋裡,也沒有遭到充滿敵意的女學生圍攻。

    「媽媽、爸爸和裕二怎麼辦?如果美國對日本宣戰,他們也不會安全。」

    「他們會盡力去做的,但你在這兒,和我們在一起更好,我會想辦法打聽明天會發生什麼事,然後給你打電話,鎮靜下來,別慌神。」

    接完電話,弘子感到好多了。那天夜裡很晚的時候,彼得打來電話,他想知道她是否平安無事,問她要去哪兒,是留在學校還是回帕羅-奧德。這一下午他都心煩意亂,為她擔心。他打電話找她,卻無法接通。他不想打電話給她的表親去瞭解他們是否和她已取得聯繫,因為不想現在承認他和她的關係,雖然他們肯定已經猜到了。

    「你好嗎?」他緊張地問。他從她的回答中感到她的情況很糟,他擔心,如果她繼續呆在那兒,她肯定會受罪的。

    「我還好,彼得君。」她勇敢地回答。

    「你要回家嗎?我是說,回田中家。」

    「我不知道,武雄叔叔要我留在這兒,他明天要找人問問我的情況,如果我必須離開……他還要和我父親通話。」

    「他應該快點,」彼得的話很簡短。「我估計,明天過後我們可能會很長時間不能和他們聯繫上了。」他也不敢肯定這對她意味著什麼。「學校情況怎麼樣?你真能在那兒呆下去嗎?那兒安全嗎?」

    「我很好,武雄認為我應該留在這兒,看看能發生什麼事。」彼得不同意他的想法,但他不想使她感到擔心,入學時的冷漠氣氛使他不能相信情況會有多少改觀。他認為她應回到帕羅-奧德。「你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彼得君?」她感到自己與外界完全隔絕了。

    「這兒的人都瘋了。所有的人都嚇壞了。他們都認為日本人會來轟炸西海岸。這可能,但還沒有發生,這就是這兒的情況。」對他們來說,這一天極為漫長,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還有一件事他們都不知道:那天夜裡,聯邦調查局已經開始抓人。那些被他們懷疑是間諜的人都受到了審訊。被捉的人中,有很多是船上帶有短波波段收音機的商業漁民,其他一些被捕者是他們已經連續盯梢幾周的人,或被懷疑是敵人組織成員的人。

    「不管怎樣,我要在本週末回到帕羅-奧德。」她說。週五是聖誕節假期的開始。

    「我要在你回去前和你談談,弘子……」彼得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麼又沒說。他不想嚇著她,他只想告訴弘子,不論發生什麼,他會保護她的。「如果發生什麼事,一定要鎮靜,留在那兒,我會去接你的。」他的語氣嚴肅、堅定。聽到這兒,弘子的臉上露出了這一天來的第一次微笑:「謝謝你,彼得君。」

    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屋裡空無一人,莎倫和安妮都不想和她共住一室。走回房間的路上,沒有人和弘子講一句話。她關上門,獨自坐在床上,想念著彼得。第二天,一切都清楚了。

    加利福尼亞時間九點三十分,羅斯福總統在國會發言,他講了六分鐘,要求國會向日本宣戰。他說:日本不僅僅拒絕了美國政府「與日本政府及天皇對維護太平洋地區的和平對話,還蓄意策劃、轟炸了夏威夷群島上的我國軍事設施。除此之外,他們還轟炸了馬來亞、菲律賓群島、威克島、關島、中途島及香港。」美國在太平洋地區遭到了全面的突然襲擊,戰爭已於昨天既成事實。羅斯福認為國會應當立即對日宣戰。除一票反對外,眾議院通過了羅斯福的宣戰要求,宣戰書於當天下午一點簽署。當天晚上,為了報復,日本向美國和英國同時宣戰。美國終於被捲入了戰爭。

    在官方正式切斷日美間通訊以前,聖弗朗西斯科電話局的最後一項工作之一是接通了正雄打給武雄的電話。正雄說如果日美宣戰,要是可能的話,就讓弘子留在聖弗朗西斯科。正雄認為弘子留在美國他會感到更放心,並迫切請求武雄將她接回家。在電話中,他告訴武雄裕二已經參加了日本空軍。正雄代表全家向武雄一家人問好。

    在美國,正如羅斯福所說,這一天不僅僅是個恥辱的時刻,而且還是個混亂的日子。日本人開的銀行、商店、報紙和電台都被佔領,漁船也被扣押,就連小商店也關了門。有些德國人、意大利人被收審,但更多的是日本人。邊境已經封鎖,日本籍人不能買到飛機票,因此弘子根本就無法回國了。

    整個西海岸處於高度警戒狀態,六點四十分,響起了第一次空襲警報。一條未經證實的消息說在某地有不友好的飛機接近,人們四處躲藏,婦女哭喊著。人們藏在家裡、地下室裡和防空洞裡無期地等待著轟炸。後來,警報聲漸漸減弱,所有的電台都停止了播音。人們後來才發現,除了城市之外,只有阿卡塔滋島上監獄的燈像一座燈塔一樣一直亮著。

    夜裡,第二次空襲警報又響了起來,電台又都停止了廣播,但這不過又是一場虛驚。人們在受到驚嚇之後,發現什麼也沒有發生。

    第三次警報在凌晨一點三十分鐘拉響,電台同樣又消失了,人們又都鑽進安全地帶。不同的是,這次人們是穿著睡衣和浴衣,抱著孩子,拉著他們的寵物走進防空洞的。

    凌晨兩點,再一次燈火管制;三點,有報告說兩個中隊的敵機飛臨西海岸,但誰也沒有看見或聽見飛機的到來。第二天,約翰-德威特將軍堅持說敵機是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但仍沒人見到飛機的蹤影,也沒有發現航空母艦,人們僅僅是聽說而不是看到「幽靈」飛機。第二天,報紙上的標題充斥了恐怖的消息:敵人發起攻擊,有人看到了飛機。到了十二月九號,整個城市都被折騰得精疲力盡。

    當天晚上,同樣的鬧劇又再次重演。這次不僅僅是聖弗朗西斯科,紐約、波士頓的人們也都恐慌不安,四處瀰漫著日本的威脅。任何人都忍受不了這連續不斷的空襲警報和報紙標題所帶來的恐慌,尤其是在西海岸,德-威特將軍正在將人們驅趕進可怕的慌亂之中。

    兩天以後,星期四,德國向美國宣戰,關島陷落於日本人手中。在伯克利,美國財政部下令,每一個已在週一被佔領的日本人企業都必須關閉,這意味著日本人在美國的企業均告結束。

    弘子也度過了艱難的時光,她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房間,她同屋的同學有意避開她。到了十二月十一日,她和系主任進行了一次嚴肅的會面。從聽到的消息看,弘子可以肯定校方會要她離開學校,但卻十分吃驚地發現他們並不想這樣做。系主任對她出奇地和藹,告訴她不應該胡思亂想,她不是敵人,她也和美國人一樣遭到轟炸,這不是她的罪過,她也是受害者。系主任知道此時人們都處在情緒的高潮,她聽到了同學中對弘子的不利傳言,但弘子沒有提到莎倫的過錯,也沒提到安妮-斯賓塞對自己的不友好。

    系主任建議她按學校計劃離校,和其他同學一樣在第二天回去過聖誕節,還要求她在聖誕節後返回聖安得魯學院。

    「我想,到那時情況會好些的,你可以回來繼續讀書。」系主任說。一周來,弘子都是在自己的房間裡複習,準備考試,她甚至將飯菜帶回房間去吃,以避開其他學生,她一直沒有放棄學習,她的功課是一流的。「現在,對每個人來說都很艱難,特別是對來自夏威夷的學生。」系主任接著說。學校只有兩名家在夏威夷的學生,她們終於收到家裡的消息,兩家都沒有直系親屬受傷,可其中一個同學總是在見到弘子時,要衝過來向她發難。「你的家人有消息嗎?」系主任關心地問。

    「他們要我留在這兒。」弘子低聲回答,「我父親不希望我現在返回日本。」幾個月來,她一直在默默地計算著回家的日子,現在,一切都成為泡影。她感到,回日本可能會是幾年以後的事了,想到這兒,她的淚水又禁不住流了出來。她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系主任。她感謝她的關心和允許她在聖誕節後返回學校。因為她畢竟是來自敵國的外國人,他們可以輕易地讓她退學,可他們沒有。一周來,她在報紙上常常看到標有「鬼祟的日本佬」的大標題,這很令人傷心。

    「可以肯定,我們都將度過一個艱難的聖誕節。」系主任情緒低沉。每個人都有熟人或親屬參軍,人人都被毫無例外地捲入到戰爭之中。「但你可以在新年過後重新開始。弘子,你能來這兒學習,我們都很高興。」她站起來和弘子握手,然後起身返回辦公室。弘子也回到自己的房間,不過,她還在因剛才的談話而心有餘悸。太出人意料了,她還可以返校,還沒有因為是日本人而被驅逐。此時,她發現自己一下子輕鬆了許多。與她的同學們不同,美國政府至少還沒有將她視為偷襲珍珠港的人來對待。

    當天晚上,弘子收拾好東西,準備第二天返回帕羅-奧德。莎倫和安妮四天來第一次回到房間來收拾各自的行裝,並在珍珠港事件之後第一次在房間裡睡覺。可那天夜裡,她們兩次跑到樓下躲避空襲。現在,每天晚上都有消息說敵機飛往西海岸,或是說發現敵人潛艇,準備用魚雷打擊港口內未設防的船隻。可飛機和潛艇從未出現,魚雷也沒有發射,唯一出現的,是人們的恐慌和不安。

    武雄和禮子嬸嬸親自開車來學校接她。看到他們,弘子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這是令人壓抑的一周。她離開時,同屋的女孩誰也沒和她說聲再見,或是預祝她聖誕快樂。一坐進汽車,弘子就哭了起來,他們解脫了她壓抑的情緒。

    「真是糟透了。」她用日語說,現在每次她和他們講話時,總是忘記說英語。以前講日語時,他們並不在意,但這次,當車開出學校後,禮子嚴厲地批評她不應該講日語。「為什麼?」弘子不解地看著她,她知道禮子能聽懂。弘子覺得講英語不如日語那麼自如,尤其是在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之後。

    「弘子,不管講英語有多麼困難,你現在必須講英語。我們現在是在和日本打仗。」她毫不客氣,「如果你再講日語,就有可能會被當作日本間諜抓起來的。」

    「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武雄叔叔衝著禮子微笑著說,認為自己的妻子有點過頭,但他同意她的說法,現在用英語講話比較明智。『哦認為你現在應該克服困難,因為人們都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所措。」報上的題目難以令人置信,到處都是日本威脅、日本飛機、日本轟炸,西部防衛總部的總司令德-威特將軍也在為報紙上的恐怖消息推波助瀾。

    週六,意大利、德國、日本,還有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都相繼宣佈已結成夥伴,反對同盟國。弘子感到,這一周她在精神上就像是遭受到一連串不停的轟炸,她已經被所發生的事弄得精疲力竭。週六,她幾乎睡了一整天,快到吃晚飯時才起來幫助禮子。苔米對她尤為擔心,但她母親關照苔米不要去打擾弘子,禮子唯一祈禱的是不要遭到空襲。

    直到週日,弘子才見到彼得。他是正式拜訪,來看武雄,但他知道她在家,急於想見到她。她慢慢走下樓來,身穿灰色和服,表情嚴肅。和往常一樣,她向他鞠躬,她的叔叔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弘子,以後不要再鞠躬了。現在,重要的是不要讓人覺得你與眾不同。在家也一樣,最好不要再鞠躬了。」聽到這些,弘子感到很吃驚,她不再是原來的自我,一切都變了。武雄說要去取報紙,走開時,他向彼得露出了細微、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還好嗎?」彼得關心地問。他不敢過於頻繁地向武雄詢問她的情況。一周來,他一直都在為她擔心,現在見到她,他感到輕鬆了許多。她似乎很疲勞,有點蒼白,又瘦了一些,看上去更加弱小。

    「我很好,彼得君。」說著,她又想鞠躬,但這次她想起叔叔提醒她的話。

    「武雄說的對。」彼得溫柔地說,「我的一個日本朋友告訴我,他祖母在週一晚上已將日本國旗燒了,她害怕找麻煩。」

    「那樣做很愚蠢。」說這話時,弘子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語氣會那麼像她的父親。

    「並不一定,戰時人們都瘋狂了。你還回去嗎?」他擔心地問,「我是說回到聖安得魯學院。」他已聽武雄說,弘子的父親要弘子留在加利福尼亞,就是能返回日本也不回去。彼得認為返回日本已經不可能。「校方是怎麼跟你說的?」

    「校方說我可以再回學校上課,還說如果同學對我不好,校方很抱歉。」

    彼得擔心弘子在學校說錯了什麼,她說沒有,他點點頭。

    「你怎麼能保證她們以後不再那樣對待你?」

    「她們可能不會有什麼改變,可我不能一直那麼膽小。我必須拿出勇氣來,回去面對現實。」她微笑地看著彼得。她覺得當自己用日語說出「膽小」和「勇氣」時,似乎心裡已經勇氣十足。她知道她必須勇敢起來,她不能讓家庭失去榮譽,她要自尊自愛,決不能生活在懦弱之中。彼得聽到過日語中「勇氣」這個詞,它指的是武士參加戰鬥時所具有的勇氣。「我要回去,彼得君,我並沒有與美國作戰,我不與任何人作戰。」她的臉上放出光彩。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像一塊磁石,將他緊緊拉住,不能脫身。

    「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他輕聲地說,「我也不會與任何人為敵。」至少現在不會。他和學校教務部門談過,如果情況不發生變化,他會完成這個學年的工作,然後參軍。斯坦福大學給他一項研究項目,所以他們不會撤消這個專業。

    「他們不讓你再多教幾天課,真糟糕。」弘子惋惜地說。「要是你走了,武雄叔叔會很累的。」她用無奈的目光看著他。他拉起她的手。「打仗很危險,彼得君。」然後,弘子告訴彼得說,裕二參加了日本空軍。話剛剛出口,弘子突然感到有些異樣,她所愛的人竟會分別加入戰爭的雙方。這真不幸。

    不久,大家都進屋來了,彼得留下來吃晚飯。晚飯後,她和彼得出去散步,還帶著小狗,活潑的萊西跟著他們東顛西跑。他們漫步在熟悉的街道上,路過鄰居的房子時,她想起禮子所說的話。禮子說就是在鄰居中也有了一些細微的反應,她家的兩個鄰居突然對他們態度冷淡,那兩家有兩個兒子當了兵。肯也有幾個朋友的哥哥報名參軍。禮子照顧的病人也要求她離開病房,他不需要日本人來照顧他。她氣憤得真想殺了他。那個病人歲數不小,脾氣古怪,禮子也就不與她計較。另外一名護士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她的病人是個年輕的夏威夷婦女。

    「他們也很難接受這些。」彼得提到弘子的表親。「開始時,人們總會有些反應,我估計到後來就會好的。不會永遠這樣的。人們很憤怒,這可以理解。我們受到了空襲,所以每當看到日本人,他們就會想起珍珠港。」

    「但我的親戚是美國人。」她不同意。他當然也知道。

    「當然。但有些人不知道。可能他們一看到日本人的面孔,就會想起襲擊,就會憤怒。你的表親和我一樣,都是美國人。」

    「我是唯一的敵人。」弘子傷心地說,抬起頭來看著彼得。他將她拉過來,擁抱她,吻她。

    「你不是我的敵人,弘子君……你永遠也不是。」還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樣讓他感到難以離開。就在本周,他終於和卡洛琳提出分手,但他們之間的最後談話卻出乎他的意料。他請她吃飯,想解釋他提出分手的原因。還沒等他說出口,她就建議他應在斯坦福大學換個專業。「換個專業?去教生物?」他感到這話很可笑。「為什麼?」他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麼。她說,按照美國人的做法,應該在今後拒絕和武雄合作,或者乾脆讓校方解雇武雄。

    「你瘋了嗎?」他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田中武雄是學校有名氣的老師,極為優秀。

    「可能,但他是敵人,」她坦白地說。「他應該被驅逐出境。」

    「驅逐到哪兒去?老天,他在這兒生活了二十年。如果他願意,他就能加入美國國籍。」彼得對她的話感到怒不可遏。接著卡洛琳又提到了弘子,認為她可能被捕,被投進監獄,然後可能被槍斃,為那些死於珍珠港的人們報仇。

    這是彼得聽到的最激進、最瘋狂的想法。但當卡洛琳提到弘子時,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感到震驚。

    「你怎麼能這麼說?你怎麼能相信報紙上的胡言亂語!我根本不相信上周有飛機來襲擊西海岸,要是有的話,他們早就會轟炸了。人們都已經靈魂出竅、瘋狂到了失去理智程度,還有那個狗屁德-威特將軍!可是你怎麼也這樣講,卡洛琳,我不理解。」她很固執,沒有任何辦法消除她對美籍日本人的瘋狂觀點。他知道,與她吵也無濟於事,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這僅僅是出於對朋友的忠誠。他對她說,因為她的這種想法及出於其他一些一時來不及解釋的理由,他以後不想再見到她。

    卡洛琳看上去好像得到了解脫。她直截了當地說,任何同情日本人的人都是敵方間諜。他簡直不敢相信她能說出這樣的話。當他坐到車裡時,忍不住大笑起來,並在第二天早上向武雄轉述了她的觀點。可武雄既不感到好笑也不生氣,他認為卡洛琳的觀點僅僅是大洋中冰山露出的一個小尖頂。

    「我想我們馬上就會聽到很多人這樣說的。這是面對恐懼時人們會做出的自然反應。」

    「但那很可笑,你已經不是日本人了,我為你工作差點使我成了間諜。現在,武雄,你得承認這事很滑稽。」

    「我不認為這事滑稽,我們都須格外小心。」

    他將這些請況告訴了禮子。他們在週日吃晚飯時又討論了這件事,但彼得仍然認為武雄有些過分謹慎,他告訴弘子不要再鞠躬便是表現之一。武雄則認為盡可能不要讓人看出她是外國人是很重要的。他對自己的孩子就不用那麼擔心,因為他們是第一代或第二代日本移民,美國是他們的故鄉。

    彼得和弘子在晚飯後帶著小狗出去散步時,又重新提起這個話題。

    「武雄叔叔非常緊張。」弘子小心地向彼得說,開始帶著萊西往回走。「我想他是在擔心戰爭。我們都被捲入了戰爭,我們必須非常努力,給大家做個榜樣。」他也聽到過有人這樣講,那些生活在美國的日本移民此時感到他們應該向人們證明他們是好人,這不是他們的過錯。但在長相上,不論他們出生在哪裡,所有的日本人看上去都一樣,都被人們看成是敵人。這顯然不公平,這對弘子來說就更加危險,因為她是日本國籍。他擔心她回到學校後會發生什麼事情。隨著人們反日情緒的不斷高漲,人們的親屬、兄弟、男朋友去當兵打仗,她的同學們對她會產生越來越多的憎惡之情。

    「如果你回到學校,就會陷於危險的境地,我不希望你回去。」他堅定地說,他想保護她。她驚奇地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說的是真心話。

    「她們都是女孩。」弘子微笑著說。她們不能把她怎麼樣,大不了也就和以前一樣,傷害她的感情罷了。

    「好好想一想,弘子,你沒有必要回去。」

    「你過於擔心了,」她又衝著他微笑。「和武雄叔叔一樣。我很堅強。」她年輕、溫柔,她不會給她父親的臉上抹黑,她不會放棄學校,不會退學。

    「我相信,小武士。」他逗了她一句。萊西衝別的狗叫了起來。「可能你的勇氣有好處,高島小姐。」她笑了起來,和他在一起,她覺得輕鬆、愉快。他們之間沒有國籍和民族差異,雖說他們兩國之間在進行戰爭,但對他們卻沒有什麼影響,他們是兩個個人。弘子說世界不能像他倆這樣相互理解,真是可悲。

    彼得同意她的想法。他們慢慢地走回家。路上,彼得看到一個鄰居從窗內向外偷偷地看他們,一臉的怒氣。彼得想不出他倆到底哪兒得罪了鄰居,也許是因為剛才狗的叫聲。可當他看她時,他才知道鄰居在看什麼:一個是日本人,另一個是白人。這就是問題所在。事實上,這個問題早已存在,現在只不過是更加明顯罷了。

    一邊走著,他一邊想,如果有很多人都像他們一樣,如果有日本朋友的人都被流放或者被隔離,那麼情況會怎麼樣。他開始相信剛剛和他分手的那個女孩所說的話不僅僅是代表她自己。他不怕因所交的朋友而被放逐,他覺得,值得為他和武雄之間的友誼而犧牲自己,他還要冒著風險和弘子接近。

    「你在想什麼,彼得君?」在走過最後一家鄰居的房子時,弘子輕輕地問。「你看上去很嚴肅。」儘管在學校遇到那麼多的問題和煩惱,她的英語已經有了很大長進。

    「在想現在人們都發瘋了,人們的這種恐懼會最終導致危險的出現。別單獨外出,一定要和禮子,或武雄,或和我在一起。」他微笑著說,她笑了起來。

    「你會保護我,彼得君。」

    「那只有你能按我說的做才行。」他的話好像出自小孩之口。

    他們在寒冷的空氣中走進了田中家的房前花園。

    「你要告訴我怎麼做?」她開起了玩笑。他喜歡她的玩笑。

    「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他先是伏在她臉旁悄聲說,然後就一下子將她拉進自己的懷抱,在門廊裡吻她。這兒沒人會看見,很安全。和往常一樣,他的吻使她透不過氣來。她也同樣吻他,讓他也透不過氣。他們走進廚房時顯得有些衣冠不整。

    禮子和武雄對他們的表現並不像以前那樣同情。武雄看著他們,要他們格外小心。彼得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點了點頭,幾分鐘後便告辭離開。她的叔叔沒對她說什麼,但她感到了他們的關心,然後就上樓和薩莉休息去了。

    他們已經發現了彼得和弘子之間的關係,不管他們這兩個年輕人做得多麼秘密。他們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尤其是在戰爭爆發後。武雄和禮子還沒有同意,但他們知道,他們不是不喜歡彼得,他們是在為他擔心。出於同樣的理由,他們要弘子第二天不要再穿和服,現在不能讓她引起人們的注意,不能提醒人們她是個日本姑娘。弘子沒有反對,不過將和服收起來使她感到傷心。她的和服很漂亮,她覺得穿西式服裝特別彆扭。除了幾件之外,她覺得西式服裝都很難看。

    薩莉喜歡看弘子穿西式服裝,還特意為弘子買了一雙皮鞋,送給她做聖誕禮物。

    那年的聖誕節,人們過得異常平靜。和往年一樣,武雄帶著肯去砍聖誕樹。儘管每天傳來的消息都很糟糕,但他們看到所有的日本家庭都很平靜。聖誕節的前兩天,日本佔領了威克島。聖誕節當天,日本佔領了香港。田中一家的聖誕節過得也很平靜。然而,彼得的到來,使武雄感到意外。他珍視他們之間的友誼,但認為彼得這樣做使他很難辦。在過去的兩周裡,即便是在學校,為了不給彼得造成麻煩,武雄一直在努力和他保持一定距離。

    「不要把自己和我們扯到一起,」武雄那天下午對彼得平靜地說,「這樣做不值得。總有一天,人們會習慣於所發生的事情,但現在,人們的情緒很難控制。」這樣做不僅僅會影響他自己,他懂得這些。田中家吸引著彼得,因為來這兒能見到弘子,武雄知道彼得真心地愛著她。可是,目前形勢很糟糕,甚至會威脅到彼得自身。

    聖誕節夜裡,當大家都去睡覺後,彼得將一枚很小的銀戒指戴到弘子的手指上。這是件小禮物,僅僅是代表他感情的信物。他給弘子買了一條真絲頭巾,幾本他在書店找到的舊日語詩集,還為她寫了一首日本徘句體詩。他送給她這枚戒指以表示他的心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分享這件禮物。這枚維多利亞式的戒指環部非常纖細,戒指上端刻著兩顆心。他是在一家古玩店買到這枚戒指的。戒指很小,他想別人可能看不出來。

    「你對我太好了,彼得君。」她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吻了她的手指。

    「你不能再來看我了,武雄是對的。」她已失去了和服和向他鞠躬的特權,現在她還必須失去任何對他尊敬的表示。彼得沒有和她爭辯。

    「為什麼大家都害怕和服,甚至害怕一個小女孩?」那天上午她和苔米去了一家商店,有人出口不遜。她和苔米趕緊跑開。禮子的一個朋友告訴她說,街上那家她們常去購物的商店對日本人充滿敵意。他們不賣給她們東西。

    「我們是美國人,不是日本人。」弘子和她趕快離開時,苔米眼裡流著激動的淚水說。她看著表姐,希望能找到答案。但弘子此時回答不了她的問題,她很吃驚,那個男人居然會傷一個孩子的心,她對此極為忿怒。

    「這是因為你和我在一起,苔米,我是日本人。」弘子終於找到了答案,但這個回答似乎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她還是個孩子,自己也僅僅是個女人,不是戰士,不是軍人。

    「人們還得害怕一段時間,然後才能忘掉一些,到那時,情況就會有所好轉。現在,你們都必須非常敏感、非常小心!」彼得提醒她。

    「要是人們不再愚昧了,我還能穿和服嗎?」她問他,可一時也覺得這個問題有多荒謬。他笑了起來。

    「總有一天我們會去日本的。那時你就能再穿和服了。」但是他原訂明年夏天去日本拜訪她的父親和家庭的計劃已被珍珠港的大火給燒燬了。她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到家鄉去。想到這兒,她的情緒很低沉。現在,她很想念家人,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他們,這使她更加依賴彼得。那天夜裡,彼得吻她時,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到了六月份,他就會去當兵參戰。現在,他們要珍惜每一寸時光。會有很多次這樣的時光,她會像串珍珠一樣將它們串起來,用手指去數它們,直到他回來。他會平安回來的,她祈禱。當他再次吻她時,她摸著那枚戒指,向自己保證,總有一天,他會拜訪她父母的。現在,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在一起珍惜現在,等待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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