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重現的時光 (4)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這時,兩位十分優雅的顧客出現在門口。他們身穿禮服,戴著白色的領帶,外面套著大衣,我從他們輕微的口音中感到,這是兩個俄國人。他們在商量是否要進來。看來他們是第一次來這兒,想必是有人把地點告訴了他們,他們彷彿在慾望、誘惑和極其害怕之間猶豫不決。兩人中的一個,是個漂亮的年輕人,他每隔兩分鐘就帶著一種一半是詢問一半是說服的微笑對另一位重複道:「怎麼!總之,咱們不在乎?」但是,他徒勞地想以此來說出這樣的意思:總之,咱們對後果不在乎。可能他對此並非這樣不在乎,因為在這句話之後沒有任何進門的動作,而只是對另一位再看一眼,接著是同樣的微笑和同樣的總之,咱們不在乎。這個總之,咱們不在乎,是一種美妙的言語一千例中的一例,這種言語和我們平常說的言語不大相同,在這種言語中,激動使我們想說的意思發生偏差,並在原來的位置上充分展現出一個完全不同的句子,這個句子是從一個短語叢生的陌生的湖裡冒出來的,這些短語同思想毫無關係,並因此而揭示思想。我記得有一次,阿爾貝蒂娜和我沒有聽到弗朗索瓦絲進來,她進來時,我的女友正好一絲不掛地和我抱在一起,阿爾貝蒂娜想告訴我,就不由自主地說:「瞧,漂亮的弗朗索瓦絲來了。」弗朗索瓦絲的眼睛已經看不大清楚,當時也只是在離我們相當遠的地方穿過房間,本來可能什麼也不會發現。但是,「漂亮的弗朗索瓦絲」這樣反常的話,阿爾貝蒂娜以前從未說過,這話本身就表明了它們的根源;她感到這話是因激動而偶然撿來的,不需要看任何東西就明白了一切,於是用她的方言低聲說道「poutana」1這個詞走了出去。另一次,是在很久之後,那時布洛克已經成為一家之主,把一個女兒嫁給一個天主教徒,有一位不大禮貌的先生對她說,他好像聽別人說過她是猶太人的女兒,並問她姓什麼。這位少婦在娘家是布洛克小姐,就回答說姓「Bloch」,但按照德語的發音說出來,猶如蓋爾芒特公爵那樣(不是把ch這個音發成c或k,而是把它發成德語的ch)——
1即putain(婊子)。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旅館的情景(兩個俄國人已決定進入旅館:「總之,咱們不在乎」)。老闆還沒有來,絮比安已經進來抱怨說他們講得太響,說鄰居們會埋怨的。但是,當他看到我時,就驚訝地停住了。「你們全給我滾到樓梯平台上去。」當他們都已站起來時,我對他說:「最簡單的辦法是讓這些年輕人留在這兒,我和您一起出去一會兒。」他跟我走了出來,神色十分尷尬。我對他解釋我為什麼會來。人們可以聽到有一些顧客在問老闆,是否能給他們介紹一個跟班、一個侍童、一個黑人司機。所有的職員都會使這些老瘋子發生興趣,在部隊裡則是各個兵種,以及各國的盟友。有些人特別需要加拿大人,也許是不在不知不覺之中受到微弱的口音的誘惑,不知道這是古老的法國口音還是英國口音。蘇格蘭人大受歡迎,是由於他們穿著襯裙,是因為對湖泊的某些幻想往往同這種慾望結合在一起。由於任何怪癖都因環境不同而具有一些特點,甚至會變本加厲,所以一個老人的好奇心如果都已得到滿足,他就會再三詢問,是否能給他介紹一個殘廢者。人們聽到樓梯上有緩慢的腳步聲,絮比安生性不能守口如瓶,忍不住對我說是男爵下樓來了,並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見到我,但是如果我願意到與那些年輕人所在的前廳鄰接的房間裡去,他就去打開氣窗。這個辦法是他想出來的,可以使男爵看到和聽到別人,卻不會被別人發現。他對我說,他將讓我來監視男爵。「只是您別動。」他把我推到黑暗的房間裡之後就走了。另外,他也沒有別的房間可以給我,雖說在打仗,他的旅館還是全部客滿。我剛離開的那個房間被古弗瓦西埃子爵租去了,子爵可以離開某某紅十字會兩天,就到巴黎來休息一個小時,然後回古弗瓦西埃城堡去見子爵夫人,並對她說,他沒能乘上准點的火車。他沒有料到德-夏呂斯先生會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德-夏呂斯先生也沒有料到這點,因為男爵從未在絮比安的旅館裡遇到過這位堂弟,絮比安也不瞭解子爵精心隱瞞的個性。
確實,男爵很快就走了進來,由於鞭傷走起路來相當困難,不過他對自己被打傷想必習已為常。雖說他的歡樂已經結束,他進來也只是為了把他欠莫理斯的錢付清,他還是用溫柔和好奇的目光環顧所有這些聚集在一起的年輕人,並十分希望能有向每個人問好的樂趣,這種問好是精神戀愛式的,但帶有愛情的延伸。他在這群差點兒使他驚慌失措的男寵面前表現出一種活潑的輕浮,從所有這種輕浮之中,我再次在他身上看到上半身和腦袋的那種晃動,看到他初次進入拉斯普利埃時曾使我感到驚訝的高雅目光,這種高雅是我不認識的某個祖母遺傳下來的,在日常生活中,它被臉上更為陽剛的表情所掩蓋,但在某些情況下,當他一心想取悅於一個低級的階層時,擺出貴婦人派頭的慾望會使它以賣弄風情的方式在臉上充分展現。
絮比安早已把他們介紹給和藹可親的男爵,並對他發誓,說他們都是貝爾維爾的「杈桿兒」。為了一個金路易可以給自己的親姐妹拉生意。另外,絮比安既在說謊又沒有說謊。這些人比他對男爵說的更好,更富有同情心,他們並不是一群野蠻人。但是,那些認為他們野蠻的人,在對他們說話時還是懷有十分的善意,彷彿這些可怕的人也應該具有同樣的善意。性虐待狂者不管怎樣認為自己是和殺人兇手在一起,他那性虐待狂的純潔靈魂還是並未因此而改變,他對這些人的謊話感到十分驚訝,他們完全不是殺人兇手,但希望能輕而易舉地賺到一個五法郎的銀幣,他們的父親、母親或姐妹會死而復生,又會重新死去,因為他們想盡量取悅於顧客,所以在同顧客進行談話時自相矛盾。顧客十分幼稚,就感到目瞪口呆,因為他認為小白臉犯有許多兇殺案,而且對此十分得意,他對小白臉有這種武斷的看法,就會對談話中發現的矛盾和謊言感到驚愕。
所有的人似乎都認識他,只見德-夏呂斯先生在每個人的面前都停留很長時間,並用他認為是他們的語言來和他們說話,這既出於一種帶有地方色彩的極不自然的愛情,也出於一種參與荒淫無恥生活的性虐待狂的樂趣。「你真叫人噁心,我在奧林匹亞音樂廳前面看到你同兩個男人約會,是為了掙錢。你就這麼來騙我。」聽到這句話的人算是運氣,因為他來不及聲明他決不會接受一個女人的錢,這樣倒會減弱德-夏呂斯先生的興奮,只見他把自己的異議留在句子的末尾,並且說:「哦!不,我沒有騙您。」這句話使德-夏呂斯先生產生一種強烈的樂趣;但由於同他的意願相反,那種智慧,當然是他的那種,是通過他所喜歡的小伙子產生的,所以他就朝絮比安轉過身來:「他真好,對我說了這話。他說得真好!這簡直就像真的。總之,他既然讓我相信了這點,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兩隻小眼睛多漂亮!喂,小伙子,為了這個我要好好地親你兩個嘴。你在戰壕裡將會想到我的。那裡不太苦吧?」——「啊!怎麼不苦!有幾天,當一顆手榴彈扔到你身邊時……」這個青年接著就開始模仿手榴彈的爆炸聲,飛機的聲音等等。「但是,還得和其他人一樣的幹,您可以確信無疑,咱們一定打到底。」——「打到底!要是能知道打到怎樣的底就好嘍!」男爵憂鬱地說,因為他是「悲觀主義者」。——「您沒有看到薩拉-貝爾納1在報上說過這話:「法國,一定會打到底。法國人,寧願打到最後一個人。」——「我毫不懷疑法國人會英勇地打到最後一個人,」德-夏呂斯先生說,彷彿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雖說他本人不想做任何事,但希望以此來糾正他在忘乎所以時給人留下的和平主義者的印象。「我對此並不懷疑,但我在想,薩拉-貝爾納夫人在何種程度上有權代表法國講話……但是,我感到,我不認識這位可愛的,這位美妙的青年,」他在發現另一個青年時補充道。他不認識這個青年,或者說他從未見過這個青年。他對青年行了禮,猶如他在凡爾賽時對一位親王行禮那樣,並乘機多得到一個不花錢的樂趣——就像在我小的時候,我母親在布瓦西埃那兒或古阿施那兒2剛訂完貨,帳台上的一位太太給我一粒糖,我就拿了,糖是在一隻玻璃瓶裡拿出來的,那些太太就端坐在幾隻玻璃瓶之間——,他握住這個可愛的青年的手,並且久久地握著,用普魯士的方式握著,兩眼微笑地注視著青年,時間長得毫無止境,就像以前的攝影師在光線暗淡時讓你擺姿勢的時間一樣長:「先生,我很高興,我非常高興認識您。」「他頭髮漂亮,」他轉向絮比安時說。然後,他走到莫理斯跟前,以便把五十法郎交給他,但是首先摟住莫理斯的腰:「你從未對我說過,你用刀子捅過貝爾維爾的一個女門房。」說著,德-夏呂斯先生激動得喘起氣來,並把自己的臉貼近莫理斯的臉。「哦!男爵先生,」由於別人忘了同他打招呼,小白臉就說,「您會相信這樣的事嗎?」也許這件事確實不是真的,也許事情倒是真的,但做這件事的人覺得事情幹得可惡,必須加以否認:「我會去傷害同我一樣的人?去傷害一個德國佬,那是可以的,因為在打仗,但傷害一個婦女,而且是老年婦女!」這種道德標準式的聲明給男爵的印象,猶如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一般,只見男爵冷冷地離開了莫理斯,但還是把錢交給了他,不過臉上顯出掃興的神色,彷彿是被人詐騙後不願惹事就付了錢,但心裡很不痛快。男爵的壞印象還因受惠者向他表示感謝的方式而增加,因為此人說:「我將把這錢寄給我年老的父母,還要給我兄弟留一點,他在前線。」這些動人的感情使德-夏呂斯先生失望的程度,幾乎同表達這種感情的話使他不快的程度相差無幾,這些話略帶傳統的農民意識。絮比安有時告訴他們,要顯得更為反常。於是,有個人帶著承認幹過某件壞事的神態,大膽地說:「喂,男爵,您是不會相信我的,我小的時候,曾在鎖孔裡看我的父母擁抱接吻。這樣不好,是嗎?您好像認為這是騙人,不,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對您說的是真話。」對於這種假裝反常的努力,德-夏呂斯先生既感到失望又感到惱火,因為這種反常的結果只是揭示出如此的愚蠢和無知。即使是最為果敢的小偷和殺人犯,他也不會感到滿意,因為他們不會談自己的罪行。另外,在性虐待狂者——不管他如何善良,不管他如何之好——身上,都有一種對惡的渴望,這種渴望是那些為了其他目的而作惡的人無法滿足的——
1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女演員,因主演伏爾泰的《扎伊爾》、拉辛的《淮德拉》和雨果的《愛爾那尼》而名聲大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雖已截去右下肢,仍赴前線慰問士兵。
2布瓦西埃和古阿施是兩家糖果店,前者位於嘉布遣會修女大街,後者位於馬德萊娜大街。
這個青年明白自己的錯誤為時已晚,他說自己不喜歡警察,甚至斗膽對男爵說:「你給我約個地方」,但都無濟於事,因為魅力已經消失。人們感到他裝腔作勢,就像那些竭力想說切口的作者所寫的書那樣。青年徒勞地列舉他和老婆干的所有「骯髒事」,德-夏呂斯先生只是感到驚訝,這些骯髒事怎麼如此之少。另外,這不光是不真誠的問題。任何事都不像肉體的快感和性慾倒錯那樣有局限性。從這個意義上看,如果改變話的含義,人們確實可以說,人們總是在進行性慾倒錯的惡性循環。
如果說人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是親王,那末與此相反,旅館裡的人們都對有個顧客去世感到惋惜,這個顧客的小白臉們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好像是個男爵」,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富瓦親王(聖盧的男友的父親)。他在妻子那兒說,他的許多時間是在俱樂部裡度過的,但實際上,他好幾個小時都在絮比安那兒閒談,在一些二流子面前講述社交界的故事。他是個高大的美男子,就像他兒子一樣。奇怪的是德-夏呂斯先生不知道他和自己有相同的嗜好,這也許是因為男爵都是在社交界看到他的。人們甚至說,他把那些小白臉捧得比自己的親生兒子還高,他兒子當時還是初中生(聖盧的男友),不過這可能不是事實。恰恰相反,由於他十分瞭解許多人一無所知的習俗,所以他對兒子來往的朋友非常注意。有一天,一個出身低下的男於跟隨小富瓦親王一直走到他父親的府邸,小親王在府邸裡把一封情書從窗口扔了出去,被他父親撿到了。但是,跟隨其後的男人,雖說不是和大富瓦親王一樣屬於貴族階級,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卻像是貴族的一員。他毫不費力地在一些雙方共同的同謀中找到一個調解人,調解人把德-富瓦先生說得啞口無言,因為此人向親王證明,慫恿一個年齡大的男子作出這種大膽舉動的正是小親王本人。這是可能的。因為富瓦親王要使兒子不交上壞朋友,可以通過自己的外力,但不能通過遺傳的內因。另外,小富瓦親王同父親一樣,他那個圈子裡的人對這方面的事一無所知,雖說他同另一個圈子的人們所幹的事,比任何人都要厲害。
「他多麼平易近人!任何時候都看不出他是男爵,」幾個常客在夏呂斯男爵出去後說。絮比安一直把男爵送到下面,男爵則不斷對絮比安抱怨這個青年的道德。絮比安想必事先對這個青年進行過訓練,從他不滿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將把這個假殺人犯狠狠地訓一頓。「這跟你對我說的完全相反,」男爵補充道,以便使絮比安能在下次吸取教訓。「他像是生性善良,對自己的家庭表達了敬意。」——「但是,他和父親的關係並不好,」絮比安反駁道,「他們住在一起,卻不在同一個酒吧間喝酒。」這同兇殺相比,顯然是微不足道的罪孽,不過絮比安確實是措手不及。男爵再也沒說什麼,因為他雖說想要別人為他的歡娛作好準備,卻又要使自己產生一種幻覺,彷彿他的歡娛並沒有準備好。「他真是個強盜,他對您說這些話是要騙您,您也太幼稚了,」絮比安補充道,以便替自己辯護,但他的話只能刺傷德-夏呂斯先生的自尊心。
「看來他每天要花掉一百萬,」二十二歲的青年說,但他的這種說法連自己也感到無法相信。不久人們聽做汽車行駛的聲音,汽車是來接德-夏呂斯先生的。這時,我看到有個人走了進來,那人步履緩慢,身邊有個軍人,那軍人顯然是和此人一起從隔壁房間裡出來的,我感到那人是一位年紀相當大的夫人,穿著黑色的裙子。但我很快發現自己看錯了,那人是個神甫。神甫品行不端,是罕見的事,在法國更是絕無僅有。顯然,軍人正在嘲笑自己的同伴,說他的行為很不符合他的服裝,因為神甫正神態嚴肅地把神學博士的手指舉向醜陋的面孔,並用說教的口吻說道:「您要我怎麼樣呢?我又不是(我以為他會說『聖徒』)女天使。」另外,他需要的只是離開這兒,就同絮比安告辭,絮比安送走男爵後剛從樓上下來,但品行不端的神甫由於健忘而忘了付自己的房錢。絮比安的頭腦從不糊塗,他平時把每個顧客的捐助放在一隻箱子裡,這時就搖動箱子,把箱子搖得直響,並說:「禮拜的捐款,神甫先生!」這個淫亂的人連忙表示道歉,付了錢就走了。
絮比安到這個漆黑的地方來找我,而我在裡面一動也不敢動。「請到我那些年輕人坐著的前廳去坐一會兒,我上去把房間的門關好,您是顧客,這樣十分自然。」老闆在那兒,我就把錢付給了他。這時,一個身穿無尾常禮服的青年走進門來,並威風凜凜地向老闆問道:「我明天中午在城裡吃飯,明天上午我要萊翁的時間不是原定的十一點,而是改在十一點差一刻,行嗎?」——「這要看,」老闆回答說,「神甫留他多少時間。」這個回答看來並末使身穿無尾常禮服的青年感到滿意,他好像已經準備對神甫破口大罵,但當他看到我後,他的怒氣就改變了方向,直接出到老闆身上:「他是誰?這是什麼意思!」他低聲說道,聲音雖低,卻怒氣沖沖。老闆心裡十分煩惱,但還是作了解釋,說我在場沒有關係,說我是一個顧客。身穿無尾常禮服的青年看來絲毫沒有因這一解釋而平息下來。他不斷重複道:「這叫人極不愉快,這種事是不該發生的,您知道我非常討厭這點,您這樣干我就再也不踏進這兒的門。」但是,這一威脅看來並沒有立即付諸實施,因為他走的時候雖然怒氣沖沖,但還是要求萊翁盡量在十一點缺一刻時騰出身來,如有可能則在十點半。絮比安下樓來找我,同我一起走到街上。
「我不希望您對我有不好的看法,」他對我說,「這幢房子給我賺到的錢,並不像您認為的那樣多,我盡量接待正派的顧客,當然嘍,要是只接待這種顧客,就會虧本。這裡同加爾默羅會1完全相反,美德是依靠惡習而生存的。不,我買下這幢房子,或者確切地說,是您剛才看到的代理人買下這幢房子,唯一的目的是替男爵效勞。讓他愉快地度過晚年。絮比安不想把談話局限在我所看到的那種性虐待狂的場景和男爵的惡習付諸實施的場景。即使是為了談話,為了和他作陪,為了打撲克,男爵也只喜歡和搜刮他的平民在一起。也許下等人的故作風雅也和上等人的故作風雅一樣會被人理解。再說這些人互相輪換,已長期聚集在男爵周圍,而德-夏呂斯先生則找不到一個相當優雅的男子來進行社交界的交往,也找不到一個流氓氣十足的人來進行其他方面的交往。「我厭惡中間的類型,」他說,「資產階級的喜劇顯得浮誇,我需要的要麼是古典悲劇中的公主,要麼是粗俗的鬧劇。不要中間道路,要麼是《淮德拉》要麼是《街頭賣藝人》2。但到最後,這兩種故作風雅之間的平衡被打破了。也許是因為老人的厭倦,也許是因為肉慾擴展到最為平庸的交往,男爵就只同「下級」生活在一起,並不由自主地成了他某個老祖宗的接班人。拉羅什富科公爵、阿古爾親王和貝裡公爵,在聖西門的筆下是同自己的僕人們一起生活的,而僕人們則從他們身上刮到一大筆錢,他們同僕人們一起打牌,那些大貴族去拜訪他們時,看到他們同僕人們親密無間地坐在一起打牌或喝酒,感到十分尷尬。絮比安補充道:「這主要是為了使他避免麻煩,因為正如您看到的那樣,男爵是個大孩子。現在他在這裡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即使這樣,他有時還要淘氣。像他這樣慷慨,在現在這時候往往會出事。有一天,男爵答應把許多錢送給一個旅館服務員,不過要他到男爵家裡去,不就把他嚇得要死?(到男爵家裡,多不謹慎!)這小伙子喜歡的只是女人,當他瞭解要他幹的事時,才放下心來。他聽到答應給他這麼多錢,還以為男爵是間諜。但當他知道要他出賣的不是自己的祖國,而是自己的肉體時,他才感到鬆了口氣,這件事也許不大道德,但風險卻比較小,而且幹起來更加容易。」我聽著絮比安的話,心裡在想:「德-夏呂斯先生不是小說家或詩人,多可惜呀!不是為了描寫他將會看到的事,而是一個夏呂斯對性慾的態度,會使他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迫使他嚴肅地對待生活,並把感情置於快感之中,使他不會停止、固定在一種對事物諷刺和外在的看法之中,並在他身上不斷接通痛苦的電流。當他作出愛情的表示時,即使沒有進監獄的危險,也幾乎每次都要受到當眾侮辱。」打耳光不光是教育孩子的方法,而且是教育詩人的方法。絮比安為男爵安排的這幢房子,大大減少了風險,至少是(因為總得擔心警察的搜查)對於某個個人所冒的風險,而要是在街上,男爵對這個個人的情緒就會心中無數。如果德-夏呂斯先生是小說家,這幢房子對他來說將會是一種不幸。但是,德-夏呂斯先生在藝術上只是個業餘愛好者,並沒有想到要進行寫作,也不具備寫作的才能——
1加爾默羅會是中世紀天主教四大托缽修會之一。該會靠募款為生,戒律嚴格,鼓勵聖母崇拜。
2《街頭賣藝人》是(1831)法國作家泰奧菲爾-迪梅桑(1780——1849)的三幕喜劇。
「另外,我是否要向您承認,」絮比安接著說,「我對於得到這類收入並沒有很大的顧忌?人們在這兒幹的事,我不能再對您隱瞞我是喜歡的,是我生活中的愛好。然而,干人們並不認為有罪的事而得到收入,難道是要禁止的?您讀的書比我多,您也許會對我說,蘇格拉底認為不能用教書來賺錢。但是,在我們的時代,哲學教師們並不是這樣認為的,那些醫生、畫家、劇作家和劇院經理也不是這樣認為的。您別以為幹這行接觸的只是些流氓。當然,這種機構的經理就像只大母雞那樣,只接待男人,但接待的是各種各樣傑出的男人,在社會地位相同的情況下,這些人一般屬於他們這行中最敏銳、最富有同情心、最和藹可親的男人。我可以肯定地對您說,「這幢房子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思想事務所和一個新聞社。」但是,我親眼看到的德-夏呂斯先生挨打的情景,仍然縈迴在我的印象之中。
老實說,如果真正瞭解德-夏呂斯先生,瞭解他的自豪,他對社交界樂趣的厭煩,他那種十分容易變成對最下等、最壞的男人的恣意縱情的任性,人們就會十分清楚地知道,一個暴發戶得到一大筆財產感到心花怒放,是因為有可能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位公爵,並邀請幾位殿下同自己一起打獵,而德-夏呂斯先生擁有這麼多財產感到心滿意足,則是因為他可以控制一個乃至好幾個機構,其中經常有一些他喜歡廝混的男青年。為此他也許並不需要有惡習。他是這麼多大貴族的繼承人,他們是王族成員或公爵,聖西門告訴我們,他們不同任何「有稱號的」人交往,而是把時間花在和僕人們打撲克上,並且把大筆大筆的錢送給僕人!
「在目前,」我對絮比安說,「這幢房子並非如此,它比瘋人院還要瘋,因為關在瘋人院裡的瘋子發瘋就像演戲那樣,是真實的再現,是顯而易見的事,而它簡直是個魔窟。我過去象《一千零一夜》裡的哈里發那樣,認為可以及時趕到去救一個挨打的人,而我現在親眼看到的,卻是另一個《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變為現實,在這個故事裡,一個女人變成了一條母狗,就自願叫別人打她,以便恢復原形。」絮比安聽了我的話,顯得非常侷促不安,因為他知道我看到了男爵挨打的情景。他一時間默不作聲,而我叫住了一輛路過的出租馬車;然後,他突然靈機一動,他在恢復本相時所具有的這種機靈,常常使我感到驚訝,這時他就像在我們那幢房子的院子裡碰到弗朗索瓦絲或我時那樣,說出一番極為美妙的話來:「您談到《一千零一夜》中的許多故事,」他對我說,「但是,我知道其中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同一本書的書名並非沒有關係,那本書我好像是在男爵那兒看到的(他指的是拉斯金的《芝麻與百合》的一個譯本,譯本是我寄給德-夏呂斯先生的)。如果您什麼時候有興趣,譬如在某一天晚上,想要看的話,我不說有四十個,但有十來個小偷,您只要來這兒就行了;要想知道我是否在這兒,您只要看一下上面的窗子,我把自己的那窗小窗開著,裡面點著燈,就說明我已經回來,可以進來了,這就是我的芝麻。我說的只是芝麻。因為關於百合,如果您想要的是百合,那就到別處去找。」他像海盜那樣指揮著貴族顧客和一幫青年,所以有點不拘禮節,這時他相當放肆地對我行了禮,準備同我告別,只聽到一聲巨響,但炸彈爆炸前並沒有發過警報,於是他建議我暫時和他留在一起。不久就開始了攔阻射擊,射擊是如此猛烈,使人感到德國飛機就在旁邊,就在我們的頭頂上。
片刻之間,街道變得一片漆黑。只是在有時,一架飛得相當低的敵機照亮了它想扔炸彈的那個點。我無法再找到自己的路。我想起了那一天,就是我去拉斯普利埃的時候,我碰上了一架飛機,如同遇到了一位使我的馬匹直立起來的天神。我心裡在想,要顯現在碰上的話就會不一樣,惡的天神就會把我殺死。我加快步伐,以便避開它,猶如被怒潮追逐的旅客,我在那些漆黑的廣場中兜圈子,再也無法從裡面走出來。最後,一片火光照亮了我的路,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路,然而炮聲仍在不斷地劈啪作響。但是,我的思想已經轉向另一個物體。我在想絮比安的房子,它現在也許已化為灰燼,因為當我剛走出那幢房子時,一顆炸彈落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對於那幢房子,德-夏呂斯先生原可以預卜先知地寫出《索多瑪》,就像以同樣的預卜先知,或者在火山爆發、已經釀成災害的初期,龐培城那個不知名的居民所寫的那樣。但是,對於前來尋歡作樂的人們來說,警報和哥達式轟炸機又有什麼關係?我們愛情的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我們幾乎不去想它。海上驚濤駭浪,船隻在前後左右顛簸,被風刮得彎彎曲曲的水流從天上直瀉而來,但我們最多對這一望無際的環境賦予片刻的注意,以便避開風浪給我們帶來的不便,在這個環境中,我們和我們試圖接近的肉體都顯得微不足道。預告轟炸的警報聲並沒有使絮比安的那些常客感到不安,就像一座冰山的存在不會使他們感到不安一樣。更有甚者,威脅肉體的危險反而使他們解除了長期來象疾病那樣糾纏著他們的擔心。然而,認為擔心的大小同他們感到的危險的大小相符是錯誤的。人們可能會擔心睡不著覺,但決不會擔心一場認真的決鬥、一隻老鼠,也不會擔心一頭獅子。在幾個小時之中,那些警察只會去關心居民生活這樣的小事,所以沒有使他們敗壞名聲的危險。好多人不僅恢復了放蕩不羈的本性,而且受到街上突然出現的黑暗的誘惑。天火已經朝龐培城居民的身上紛紛落下,他們之中有幾個鑽到了象地下墓穴一樣暗的地鐵走廊裡。他們確實知道裡面還有別人。然而,作為一種新的環境而籠罩任何事物的黑暗,會產生一種對某些人來說無法抗拒的誘惑,其結果是取消了快感的第一階段,使我們直接進入撫摸的領域,而在平時,人們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進入這一領域。如果覬覦的對象確實是一個女人或一個男人,即使必要的前提是容易接近,又無須像在沙龍裡那樣進行沒完沒了的調情(至少在白天),在晚上(甚至是在一條燈光昏暗的街上)至少也有一個前奏,這時只有一雙眼睛在寅吃卯糧,而被追求者對過路人的擔心,使追求者只能用眼睛看用嘴巴說,而不能做其他事情。在黑暗中,這老一套的把戲全都可以廢除,手、嘴唇和身體可以首先進入角色。如果對方不接受,就可以推托是黑暗的關係,以及因黑暗而引起的錯誤。如果對方接受,身體就會立即作出回答,不是往後退縮,而是向前靠攏,這就使我們對自己在沉默中進行交際的女人(或男人)產生一種看法,覺得她毫無偏見、充滿惡習,不由使幸福錦上添花,因為能吃到果子,又不需先用眼睛覬覦,也不需徵得對方的同意,已經是一種幸福。但是,黑暗仍在持續;沉浸在這新的環境之中,絮比安的常客們感到自己經過了旅行,來觀察一種自然現象,例如潮汐或是日食,他們來享受的不是準備就緒、固定不變的樂趣,而是在未知的事物中萍水相逢的樂趣,他們在火山爆發般的炸彈轟鳴聲中,在龐培城般藏垢納污場所的旁邊,在地下墓穴的黑暗之中來舉行秘密的儀式。
在同一個大廳裡,許多不願躲避的男子聚集在一起。他們互不相識,但可以看出,他們幾乎全都屬於有錢階層和貴族階層。每個人的外貌中都有某種令人厭惡的東西,想必是對有損名譽的歡樂採取的不抵抗主義。有一位身體龐大,臉上全是紅斑,像個酒鬼。我得知他起初並不是酒鬼,只是叫一些青年來喝酒取樂。但是,他一想到自己會被應徵入伍就感到害怕(雖說他看來已年過半百),由於他十分肥胖,他就開始不斷地喝酒,竭力使自己的體重超過一百公斤,因為體重超過一百公斤者即可退役。現在,這種心計已變成嗜好,不管人們在哪裡同他分手,不管人們如何對他進行監視,人們總可以在一個酒店裡再次見到他。但是,他一開始講話,我就看出,他雖然智力平平,卻具有很多知識,受過很多教育,是個很有教養的人。這時又進來一個人,此人是社交界人士,十分年輕,外表極為高雅。說實在,在他的外表上還沒有留下惡習的任何痕跡,但令人不安的是他的內心有惡習的痕跡。他身材十分高大,面孔討人喜歡,他說話時顯露的智慧,同他旁邊的酒鬼完全不同,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種智慧確實出色。但是,他每說一句話,都要顯出一種表情,不過這種表情應該和一句與此不同的話對應。他雖然掌握人類臉部表情的全部寶庫,卻彷彿曾在另一個世界中生活,他用不該採用的次序來排列這些表情,他露出的微笑和目光彷彿是偶然採摘而來,和他聽到的話毫無關係。我對他的看法是,如果他還活著,這當然是確定無疑的,他過去所受的折磨並不是長期的疾病,而是短期的吸毒。如果向所有這些人索取名片,人們也許會驚訝地發現,他們全都屬於上流社會。但是,某種惡習,而且是最大的惡習,即缺乏意志,使他們無法抗拒任何惡習,就聚集在這兒,當然是在單獨的房間裡,有人對我說是在每天晚上,這樣一來,雖然他們的名字為社交界女士們熟悉,這些女士卻漸漸看不到他們的面孔,並且再也沒有機會接待他們的來訪。他們仍然接受邀請,但習慣使他們回到魚龍混雜、藏垢納污的場所。另外,他們並不隱瞞此事,相反,隱瞞此事的卻是供他們尋歡作樂的小服務員、工人等等。除了人們能猜到的許多原因之外,這可以用下列原因來解釋:對於工廠的僱員和僕人來說,到那兒去象被人認為是正派的女人到妓院裡去一樣;某些承認去過那兒的人,則否認自己後來又去過那裡;絮比安本人也不說實話,以便保護他們的名譽,或者避免競爭,只見他肯定地說:「哦!不,他不來我這兒,他不想來這兒。」對於社交界的先生來說,問題沒有這麼嚴重,更何況不去那兒的社交界青年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所以不去關心我們的生活。而在一個航空公司裡,如果某些裝配工去過那兒,他們的同事就監視他們的行動,並且無論如何也不願去那兒,原因是害怕被人發現。
我一面走近自己的住所,一面心裡在想,意識停止和我們的習慣進行合作是如此之迅速,它讓我們的習慣自由和發展,但不再去關心它們,從此之後我們會感到多麼驚訝,如果我們只是從外部看到男人們的行動,並設想個人已全部投入到這些行動中去,這些人在道德上和智力上的才能可以不受約束地朝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這當然是教育上的一種缺陷,或者說是缺乏任何教育,再加上他們慣常的賺錢方式即使不算最為輕鬆(因為許多工作更加舒服,但是譬如說病人,雖然他認為正在和他鬥爭的疾病往往只是微恙,但由於怪癖、忌口和服藥,不正在為自己創造一種比疾病難受得多的生活?)至少是盡量少花力氣,這種方式使這些「年輕人」為了微薄的收入,可以說是無知地在幹一些不給他們帶來任何樂趣的事情,這種事在開始時甚至使他們感到十分厭惡。1根據這點,人們原可以認為他們非常壞,但是他們不僅在戰爭中曾是出色的士兵、無與倫比的「勇士」,而且在平民生活中往往心地善良,即使不能說完全正派。他們對自己所過的生活道德還是不道德,早已失去了概念,因為他們周圍的人過的就是這種生活。這樣,當我們研究過去歷史的某些階段時,我們驚奇地發現一些個性善良的人肆無忌憚地參加大屠殺和獻祭活人,對他們來說這也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在兩千年後閱讀我們時代的歷史的人,也許將會感到某些溫柔和純潔的心靈同樣沉浸在一種生死攸關的環境之中,而這些心靈感到習以為常的環境,將會顯得像魔鬼一樣有害。另一方面,在我認識的人中,很少有人,我甚至可以說沒有人,在智慧或敏感方面具有絮比安這樣的天賦;因為構成他談話的精神脈絡的這種美妙「知識」,並非來自任何中學的教育,也不是來自任何大學的教育,他要是受到這些教育,就可以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物,而社交界的許多青年卻沒有從這些教育中得到任何好處。這只是他天生的感覺、自然的見解,他不過是在空閒的時間裡,在無人指導的情況下,偶然閱讀少量書籍,卻能說出如此正確的話來,他的話顯示了語言的全部對稱,展現了它們的美。然而,他幹的職業雖然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最有利可圖的行當之一,但也是最為低劣的行當。至於德-夏呂斯先生,他那貴族的自豪本應使他對「別人的閒話」有某種蔑視,某種自愛感和自尊感怎麼不能迫使他的淫蕩放棄某些看來只有完全癡呆才能得到原諒的滿足呢?但在他身上,就像在絮比安身上那樣,把道德和各種行為分開的習慣(另外,這也應該存在在許多職務之中,有時在法官的職務中,有時在政治家的職務中,以及其他許多職務之中)應該早就養成,因此習慣(從不向道德感徵求意見)越來越加深,直至這個表示贊同普羅米修斯讓人用力量釘在純物質的岩石上之日為止——
1絮比安的房子被描寫成龐培城,使人回想起法國大革命的末期,所以這種描寫非常符合同督政府時期十分相似的時期,這一時期即將開始。新的舞會已在到處組織,而且是通宵達旦地跳舞,彷彿和平已提前實現,但這些舞會仍在暗中進行,以便不過於公開地違反警察局的規定。除此之外,某些藝術觀點的反德傾向沒有戰爭初期那樣強烈,這些觀點得到了充分的發展,使被窒息的思想喘過氣來,但是,必須具備公民愛國證書,才有膽量介紹這些觀點。一位教授寫了本關於席勒的出色論著,報上對此作了報道。但是,在談論該書作者之前,先寫他參加過馬恩河戰役、凡爾登戰役,曾兩次受到嘉獎,兩個兒子又陣亡,彷彿是為了取得出版許可證。然後才讚揚他關於席勒的著作清晰、深邃,並說這本書可以被稱為偉大的著作,只要在書中不說「這個偉大的德國人」,而說「這個偉大的德國佬」。這是文章的口令,於是就立即放行。——作者注。
當然,我清楚地感到,這是德-夏呂斯先生疾病的一個新階段,自從我發現他患病之後,根據我親眼看到的各個階段來看,他的病以越來越快的速度繼續發展。現在,可憐的男爵離結局和死亡已不是十分遙遠,即使並非像維爾迪蘭夫人預言和希望的那樣在死亡前受到監禁,在他這樣的年齡,監禁也只會加速死亡。不過,也許我說得不對:純物質的岩石。在這個純物質中,可能還會浮現出一點精神。不管怎樣,這個瘋子清楚地知道,他是一種瘋狂的獵物,他在這樣的時刻仍在玩耍,因為他十分清楚,打他的人並不比在打仗的遊戲中抽籤抽到當「普魯士人」的小男孩更加兇惡,在這種遊戲中,大夥兒都帶著真正的愛國主義熱情和假裝的憤怒之情朝小男孩衝去。一種瘋狂的獵物,這種瘋狂還是帶有德-夏呂斯先生的一點個性。即使在這些反常的行為中,人性(正如它在我們的愛情和我們的旅行中所做的那樣)仍用真實的要求來表露信仰的需要。我曾對弗朗索瓦絲談到米蘭——這座城市她也許永遠不會去——的一所教堂或蘭斯大教堂——即使是談到阿拉斯1大教堂!——,這些教堂她不會看到,因為它們已在不同程度上被摧毀。當我談起這些教堂時,弗朗索瓦絲就羨慕有錢人能看到這樣的珍寶,並帶著一種思鄉的憂愁說道:「啊!這該有多美!」她住在巴黎這麼多年,卻從未有興趣去看看巴黎聖母院。這是因為巴黎聖母院正是巴黎的組成部分,是弗朗索瓦絲的日常生活進行的城市的組成部分,因此在這個城市裡,我們的老女僕很難——如果對建築的研究沒有在某些方面糾正我身上的貢佈雷本能的話,我也很難——確定她夢想的客體。在我們喜愛的人們身上,存在著他們固有的某種夢想,這種夢想我們不能始終看出,卻在繼續追求。我相信貝戈特和斯萬,就愛上了希爾貝特,我相信壞傢伙希爾貝,就愛上了德-蓋爾芒特夫人。而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最痛苦、最嫉妒、看來是最具個性的愛情中,又蘊藏著多麼廣闊的海洋!另外,正是由於人們所熱衷的這種個性,對這些人的愛情已經有點反常的味道(肉體的疾病,至少是那些與神經系統關係較密切的疾病,難道不就是我們的器官和我們的關節染上的一些特殊愛好或特殊恐懼?它們對某些氣候產生一種無法解釋和難以改變的恐懼,就像某些男人對戴單片眼鏡的女人或對精通馬術的女人的偏愛一樣無法解釋和難以改變。這種慾望,在每次看到一個精通馬術的女人時都會被喚起,誰又能說它同哪一種持久的、無意識的夢想聯繫在一起?這種慾望是無意識的,又是神秘的,就像某一個城市對一個終生患哮喘病的人一樣神秘,這個城市在外表上同其他城市相似,卻能使他第一次自由地呼吸——
1法國北部加來海峽省省會,最初由高盧—羅馬人建立。
然而,反常行為就像愛情一樣,其中病態的缺陷已將一切覆蓋,已將一切感染。愛情甚至和最瘋狂的反常行為也有相同之處。德-夏呂斯先生堅持要別人把他的手腳用牢固可靠的鏈條捆起來,要求戴上鐐銬,據絮比安對我說,男爵還要一些殘酷的刑具,這些刑具即使請水手幫忙也極難搞到——因為它們用於酷刑,而酷刑在懲戒最嚴的船上也已廢除——這一切歸根結蒂,是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有著陽剛的全部夢想,這種夢想在必要時可用粗暴的行為加以證實,他內心還有一種我們看不到的彩色裝飾,他用這種方式來發出彩色裝飾的某些映像,有正義的十字,有封建的酷刑,都用他那中世紀的想像來加以裝飾。每當他來到時,他就帶著同樣的感情對絮比安說:「今晚至少不會有警報,因為我從這裡看到自己被這種天火鍛燒,就像索多姆的居民那樣。」他裝作害怕哥達式轟炸機,並不是因為他對這種飛機有絲毫的害怕,而是為了等警報一響,就能以此為借口衝到地下鐵道的防空洞裡,希望在裡面得到在黑暗中摩肩接踵的某種樂趣,並帶有中世紀的地道和inpace1的模糊夢想。總之,他被人用鏈子繫住和挨打的慾望,以醜陋的形式表露出一種詩意的夢想,這種夢想同其他人去威尼斯或供養舞蹈女演員的慾望一樣富有詩意。德-夏呂斯先生非常希望這種夢想能使自己產生真實的錯覺,所以絮比安只得賣掉四十三號房間中的木床,並用一張更適合鏈條捆綁的鐵床來代替——
1拉丁文,意思是:修道院中監禁終身禁錮者的地牢。
當我回到家裡時,軍號聲終於響了。消防隊員的聲音受到一個男孩的議論。我看到弗朗索瓦絲正和管家一起從地窖裡出來。她以為我已經死了。她對我說,聖盧來過,一面表示抱歉,一面想看看他上午來看我時是否把他的十字軍功章掉在這兒。因為他剛發現自己的十字軍功章丟了,而他第二天上午要回部隊,所以想碰碰運氣,看看是否在我這兒。他和弗朗索瓦絲到處都找遍了,但什麼也沒有找到。弗朗索瓦絲認為他可能是在來看我之前丟失的,因為據他說,她感到她可以發誓,她在看到他時他沒有戴十字軍功章。這點她弄錯了。這就是證詞和回憶的價值!不過,這並不十分重要。聖盧既受到軍官們的器重,又受到士兵們的愛戴,所以這件事很容易得到解決。另外,我見他們談論他時熱情不高,就立即感到,聖盧給弗朗索瓦絲和管家留下的印象不大好。也許是因為管家的兒子和弗朗索瓦絲的侄子作了一切努力,以便遠離火線去做沒有危險的工作,而聖盧卻成功地作出相反的努力,以便去冒生命的危險。但是,弗朗索瓦絲和管家根據自己的判斷,卻不能相信這點。他們相信的是,有錢人總是躲在安全的地方。另外,即使他們知道羅貝爾英勇的真實情況,也不會受到感動。他沒有說「德國佬」,而是對他們讚揚德國人的勇敢,他也沒有把我們從第一天起就沒能打勝仗的原因歸咎於叛國。然而,這正是他們希望聽到的話,這正是他們所認為的勇敢的標誌。因此,雖然他們在繼續尋找十字軍功章,我仍感到他們對談論羅貝爾顯得冷淡。我猜到這枚十字軍功章遺忘在何處1,就讓弗朗索瓦絲和管家去睡覺。但是,自從管家依靠戰爭而找到一種比驅逐修女和德雷福斯案件更為有效的折磨弗朗索瓦絲的方法以來,他從不急於離開她。那天晚上,以及我在去另一家療養院以前在巴黎逗留的幾天裡,每當我來到他們的身旁,我就聽到管家對驚恐失色的弗朗索瓦絲說:「當然嘍,他們是不會著急的,他們在等待時機成熟,但到那一天,他們將拿下巴黎,而在那一天是不發慈悲的!」——「主啊,聖母瑪利亞!」弗朗索瓦絲大聲說道,「他們征服了可憐的比利時還不滿足。它可受苦了,這個比利時,在入浸2的時候。」——「這個比利時,弗朗索瓦絲,但相比之下,人們在比利時幹的事算不了什麼!」戰爭在老百姓談話這個市場上拋出了大量術語,老百姓只是通過眼睛和閱讀報紙來熟悉這些術語,因此不知道它們的發音。只見管家補充道:「我不能理解,世界怎麼會這樣瘋狂……您將會看到這點,弗朗索瓦絲,他們正在準備一個比其他所有的進攻規幕3更大的新的進攻。」我忍不住出來打抱不平,如果說不是因為可憐弗朗索瓦絲和顧及戰略常識,至少是為了語法的緣故,我說應該說「規模」,但得到的結果只是在我每次進入廚房時讓弗朗索瓦絲把這個可怕的句子再說一遍,因為管家一方面以嚇唬自己的同伴為樂趣,另一方面幾乎以同樣的樂趣向主人表示,他雖說是貢佈雷的老園丁和普通的管家,按照聖安德烈教堂的教規卻依然是法國良民,他根據人權宣言有權不受任何約束說成「規幕」,也有權在一個不屬於他服務範圍的問題上不聽從別人的指揮,因此,在這個問題上,自從大革命以來,任何人也不能對他說三道四,因為他和我一律平等——
1但是,那天晚上聖盧之所以漫不經心到這種地步,只是因為他在等待,原因是他又渴望再次見到莫雷爾,就使用了他在軍隊裡的一切關係,來打聽莫雷爾在哪個部隊,以便能去看望,但他至此只收到一些互相矛盾的答覆。——作者注。
2原文為envahition,是弗朗索瓦絲生造的詞,應為envahissement(入侵)。
3原文為enverjure,是管家的發音錯誤,應為envergure(規模)。
因此,我憂鬱地聽到他和弗朗索瓦絲談論一次大「規幕」的戰役,他堅持要這樣說是為了向我證明,這樣發音並非是由於無知,而是出於一種深思熟慮的意願。他用同樣的充滿懷疑的「人們」,把政府和各種報紙混為一談。他說:「人們對我們說德國佬的損失,人們不對我們說我們的損失,看來我們的損失是他們的十倍。人們對我們說,他們已精疲力竭,他們已沒有吃的東西,依我看,他們吃的東西是我們的一百倍。總不該來哄騙我們。如果他們沒有吃的東西,他們就不會這樣打仗,那天我們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給他們殺了十萬人。」他就這樣不時誇大德國人的勝利,就像他過去誇大激進派的勝利那樣;同時,他也敘述他們的殘酷,讓這些勝利使弗朗索瓦絲感到更加難受,弗朗索瓦絲則不斷地說,「啊!天使的聖母!啊!天主之母瑪利亞!」有時,為了以另一種方式使她感到難受,他就說:「另外,我們也並不比他們好,我們在希臘幹的事並不比他們在比利時幹過的事漂亮。您會看到,我們將會讓所有的人來反對我們,我們將被迫同所有的國家打仗」,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在捷報頻傳的日子裡,他就進行報復,對弗朗索瓦絲肯定地說,戰爭將要持續三十五年,而在預料可能的和平時則說,和平的時間不會超過幾個月,接下來還要打仗,相比之下,現在打的仗如同兒戲一般,而將來的仗打完之後,法國將蕩然無存。
看來,協約國的勝利如果不是即將來臨,至少是基本肯定,不幸的是必須承認,管家對此感到遺憾。由於他把「世界性」的戰爭同所有其他事物一樣縮小為他同弗朗索瓦絲進行的秘密戰爭(儘管如此,他喜歡她,就像人們可以喜歡一個人,同時卻在玩多米諾骨牌時讓這個人輸掉,高興地把這個人弄得每天都勃然大怒),所以在他眼裡,勝利的實現就像在第一種談話時那樣,在這種談話中,他會痛苦地聽到弗朗索瓦絲對他說:「總算結束了,他們給我們應該比七○年我們給他們的要多。」另外他也一直認為,「這命中注定的日子是會來到的,因為一種無意識的愛國主義使他相信,就像所有和我患病以來一樣成為同一種幻想的犧牲品的法國人那樣,勝利——猶如我康復一樣——在第二天就會實現。他搶先對弗朗索瓦絲宣佈,這個勝利也許會來到,但他的心會因此而流血,因為革命會緊接而來,然後是外國入侵。啊!這場該死的戰爭,只有德國佬會很快恢復過來,弗朗索瓦絲,他們在戰爭中已經賺到幾千億法郎。但是,要他們吐給我們一個銅板,簡直是開玩笑!這種事也許會登在報上,」他補充這點是出於謹慎,以防萬一,「以便安慰老百姓,就像說戰爭將在第二天結束已說了三年一樣。」弗朗索瓦絲過去相信的是那些樂天派而不是管家,她聽了這些話感到更加不安,是因為她確實看到,她以為儘管有「入浸可憐的比利時」也會在兩星期內結束的戰爭,卻一直持續著,也不能取得進展,這種前線固定的現象,她不大理解其中的含義,再加上她那些不知其數的「教子」中的一個對她說,有人隱瞞了這樣的事、那樣的事,她在我們家掙到的錢全都給了那個教子。「所有這些都將由工人來承擔,」管家總結道。「有人會把您的田拿去,弗朗索瓦絲。」——「啊!老天爺!」但是,他喜歡的不是這些遙遠的不幸,而是更為臨近的不幸,因此他貪婪地閱讀各種報紙,希望能向弗朗索瓦絲宣佈一個戰敗的消息。他等待壞消息就像等待復活節彩蛋一樣,希望情況不妙得足以嚇唬弗朗索瓦絲,但不足以使他自己確實感到難受。這樣,齊柏林飛艇的空襲可以使他看到弗朗索瓦絲躲到地窖裡去而欣喜若狂,因為他相信,在象巴黎那樣大的城市裡,炸彈不會恰巧另外,弗朗索瓦絲開始不時恢復她在貢佈雷時的和平主義。她幾乎懷疑「德國的殘酷」。「戰爭開始時,人們對我們說,這些德國人是殺人犯、土匪、真正的強盜、德德德國鬼子……」(她說德國鬼子這個詞時說了好幾個德,是因為她覺得把德國人說成殺人犯還是可以接受的,但說成德國鬼子就駭人聽聞,幾乎難以置信。只是很難理解,既然這是在戰爭開始時,弗朗索瓦絲賦予「德國鬼子」這個詞以何種神秘可怕的含義,而她說出這個詞時又帶有懷疑的神色。因為懷疑德國人是罪犯可能確實沒有道理,但從邏輯的觀點來看,這種懷疑並不包含著矛盾。但是,既然德國鬼子這個詞在大眾語言中的意思正是德國人,怎麼能懷疑他們是德國鬼子呢?也許她只是用間接引語來複述她當時聽到的過火的話,這些話特別強調了德國鬼子這個詞。)「我相信了所有這些,」她說,「但我剛才在想,我們是不是和他們一樣也是壞蛋。」這種褻瀆神明的想法是管家陰險地給弗朗索瓦絲培養出來的,但看到自己的女伴對希臘國王康斯坦丁有某種偏愛,就不斷對她說,在國王作出讓步之前,我們一直不給國王吃東西。因此,國王遜位使弗朗索瓦絲十分激動,她甚至說:「我們並不比他們好。要是我們在德國,我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不過,在這幾天中,我很少見到她,因為她常去表兄弟家。有一天,媽媽在對我談起她的那些表兄弟時說:「你要知道,他們比你還要有錢。」然而,人們已經看到,這種如此美好的事那個時代在全國是如此常見,如果有一個歷史學家使這種事永遠流傳下來,那麼它就會證明法國的偉大、它的偉大精神和它符合聖安德烈教堂的偉大,展現這種偉大的既有後方這麼多倖免於死的老百姓,也有在馬恩河戰役中陣亡的士兵。弗朗索瓦絲的一個侄子在渡船貝裡村1被打死,這個侄子也是弗朗索瓦絲那些百萬富翁表兄弟的侄子,她的表兄弟過去是大咖啡館的老闆,發財後早已退隱。可他被打死了,這個沒有財產的小咖啡館的老闆,他在二十五歲時應徵入伍,留下他年輕的妻子獨自管理小咖啡館,而他還以為過幾個月就會回來的。他被打死了。於是人們看到了下面的事。弗朗索瓦絲那些百萬富翁表兄弟,同這個年輕的婦女,即他們侄又不要賺一個子兒;每天上午六點,百萬富翁的妻子,一位真正的夫人,穿得同「她的吧女」一模一樣,準備幫助自己的侄媳婦和表弟媳婦。將近三年以來,她們就這樣洗杯子、端飲料,從早上一直幹到晚上九點半,連一天也不休息。在這本書中,沒有一件事不是虛構的,沒有一個人物是「真實的」,全是由我根據論證的需要而臆造的,但我應該在讚揚我的國家時說,只有弗朗索瓦絲那些為幫助無依無靠的侄媳婦而離開退隱地的百萬富翁表兄弟,只有那些人才是實際存在的人。我確信他們的謙虛不會因此而受到損害,也因為他們決不會讀到這本書,既然不能列舉其他許多想必作出同樣的事情並使法國得以倖存的人們的姓名,我就懷著孩提般的喜悅和深深的激情,在此寫出他們真實的姓:他們的姓是十分法國化的,叫做拉裡維埃。曾經有過幾個遠離火線工作的卑鄙軍人,就像我在絮比安那兒看到的那個穿無尾常禮服的蠻橫青年,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是能否在十點半得到萊翁,「因為他在市裡吃午飯」,如果有過這樣的人,那麼他們已被聖安德烈不可勝數的全體法國人贖救,已被我認為能同那些拉裡維埃媲美的所有崇高的士兵贖救——
11917年4月16日,法軍在該村附近首次使用坦克作戰。
管家為了煽風點火,增加弗朗索瓦絲的不安,就把他找到的一些老掉牙的《大眾讀物》拿給她看,在這些刊物(是戰前出的幾期)的封面上畫著「德國皇室」。「這就是我們明天的主子」,管家指著「威廉」對弗朗索瓦絲說。她睜大眼睛,然後指著威廉旁邊的那個女人說:「這是女威廉!」
我離開巴黎的時間因一則消息而推遲,這消息使我感到悲傷,我因此在一段時間裡無法啟程。我獲悉的是羅貝爾-德-聖盧的噩耗,他是在返回前線的第三天,在掩護他的士兵們撤退時被打死的。從未有人像他那樣沒有老百姓的那種仇恨(至於皇帝,他出於特殊的、也許是錯誤的原因認為,威廉二世與其說想發動戰爭,不如說想阻止戰爭的爆發)。他也不恨德語的特有表達方式:六天前,我聽到他嘴裡說出的最後幾個詞,是舒曼一個歌曲開頭的幾個詞,他在我的樓梯上用德語對我哼著這些詞,以至我因為鄰居的緣故不讓他哼。他因極其良好的教育而習慣於他的行為中清除任何讚揚、任何斥罵和任何空話,因此他在敵人面前,猶如在應徵入伍時那樣,沒有說出本來可以保住他性命的話,而是在他人面前抹去自己,其象徵是他的所有舉止,乃至他關上我馬車車門的舉止,每當我走出他的家門,他就不戴帽子送我出來。好幾天,我都關在房間裡想念他。我想起他第一次來到巴爾貝克的情景,他當時身穿微白的毛衣,暗綠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樣變動,他穿過大廳,大廳同玻璃朝向大海的大餐廳相連。我想起這個我當時感到與眾不同的人,想起這個我曾十分希望結交的朋友。這個希望的實現,超出了我所能想像的程度,但當時幾乎沒有使我產生任何樂趣,而到後來,我才瞭解到隱藏在這種優雅外表後面的所有大的優點以及其他的東西。所有這些,好的東西和壞的東西一樣,他每天都毫不吝惜地獻出,而最後一件東西是在進攻一條戰壕時獻出的,這是因為他慷慨,能用自己擁有的一切來為他人效勞,就像有一天晚上他奔向餐廳的長沙發,為的是不打擾我。總的來說我看到他的次數是那麼少,又是在各式各樣的地方,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下,每次的間隔時間又是如此之長,如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大廳裡,在裡夫貝爾咖啡館裡,在騎兵營地和在東錫埃爾的軍人晚餐時,在他打了一個記者耳光的劇院裡以及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但這只會使我對他的生產生更加強烈、更加清晰的印象,對他的死感到更加清醒的悲傷,我們對愛得很深的人們也往往沒有如此的印象和悲傷,這些人和我們一直有來往,所以我們在頭腦中保存的他們的形象,只是無數差別難以察覺的形象的一種模糊的平均值,而我們已得到滿足的友情,就不會像我們只是在並非由於他們和我們的緣故而沒有進行到底的會見中見到過片刻的人們那樣,對可能產生更加親密的友情抱有幻想,得不到這種友情只是因為沒有機遇。1我那天看到他戴著單片眼鏡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大廳裡跑,在我的想像中他十分高傲,在那天之後沒過幾天,我在巴爾貝克海灘上第一次看到另一個栩栩如生的形象,這個形象現在也只是存在於回憶的狀態之中,這就是阿爾貝蒂娜,她在這第一個晚上腳踩沙灘,對眾人都漠不關心,她在海邊猶如一隻海鷗。我很快就愛上了她,為了每天都能和她一起外出,我從未去看過在巴爾貝克的聖盧。但是,我同他交往的歷史,也為我有一段時間不再喜愛阿爾貝蒂娜提供了證明,我去東錫埃爾在羅貝爾身邊住了一段時間,是因為我憂鬱地看到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感情沒有得到回報。他的一生和阿爾貝蒂娜的一生,這麼晚才為我熟知,而且都是在巴爾貝克,又是這麼快就結束了,這兩種生活差一點交織在一起;是他,當他看到年華的靈巧梭子在初看起來最不受束縛的我們回憶的經紗之間編織著緯紗時,我反覆在想,是他,在阿爾貝蒂娜離開我之後,被我派去見邦當夫人的。後來發現,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都有一種我沒有懷疑到的類似秘密。聖盧的秘密也許比阿爾貝蒂娜的秘密給我帶來更多的悲傷,因為她的生活已同我毫不相干。但是,我無法消除痛苦的是,她的一生和聖盧的一生會如此短暫。她和他都因關心我而經常對我說:「您有病。」可現在他們死了,他們在戰壕前和河流中的最後形象,與他們最初形象的間隔時間是如此短暫,所以我可以將這兩種形象進行對照,而即使是阿爾貝蒂娜的最初形象,也只有在同海上日落的形象結合在一起時對我才有價值——
1至於弗朗索瓦絲,她對德國人極其仇恨;這種仇恨只會因我們那些部長使她產生的仇恨而減弱。因此我不知道她更加希望興登堡死還是克雷孟梭死。——作者注。
弗朗索瓦絲對他的死比對阿爾貝蒂娜的死更為同情。她立刻扮演起她那哭喪婦的角色,用哀號和悲痛欲絕的輓歌來悼念死者。她顯示自己的悲傷,只有當我不由自主地露出悲傷的神色時,她才轉過頭去不哭,想裝出沒有看到我悲傷的樣子。因為正如許多神經過敏的人那樣,別人的神經過敏也許同她過於相像,就會使她惱火。她現在喜歡讓人發現她最輕微的脖子酸痛,她頭昏眼花,以及她給碰了一下。但是,如果我談到自己的一個病痛,她就重又變得淡漠、嚴肅,裝出沒有聽到的樣子。「可憐的侯爵,」她說,雖然她不禁會想,他本來可以設法不上前線,即使在應徵入伍之後,也可以設法避開危險。「可憐的夫人,」她想到德-馬桑特夫人時說,「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大概哭了!要是她能再見到他就好了,不過也許最好還是見不到,因為他的鼻子已經斷成兩截,他已面目全非。」弗朗索瓦絲的眼睛充滿了淚水,但透過淚水可以看出這個農婦的殘酷好奇心。也許弗朗索瓦絲是真心實意地同情德-馬桑特夫人的痛苦,但她感到遺憾的是不知道這種痛苦以何種形式出現,也不能看到這種痛苦並為之傷心。由於她很想哭泣,很想讓我看到她哭,她就練習著說:「真叫我感動!」在我身上,她也渴望地觀察著悲傷的痕跡,這種渴望使我在談論羅貝爾時裝出幾分冷漠。更確切地說也許是出於模仿心,同時也因為她曾聽人說過這話——在政府機關和文藝社團中都有一些口頭禪——她不斷地說,並且多少帶有一個窮人的滿足:「他所有的財產沒能使他不像別人一樣死去,這些財產對他再也沒有用了。」管家則乘機對弗朗索瓦絲說,這當然是件傷心事,但同政府竭力隱瞞的每天陣亡幾百萬士兵的事實相比,這就算不了什麼了。但在這次,管家沒能像他預期的那樣增加弗朗索瓦絲的痛苦,因為她對他回答道:「確實,他們也雖為法國而死的,但這些人是陌生人,認識的人門1總是更有意思。」在哭泣中得到樂趣的弗朗索瓦絲還補充道:「要是報上談到侯爵的死,可得注意告訴我一聲。」——
1原文為genss,是弗朗索瓦絲的發音錯誤,應為gens(人們)。
在戰爭爆發前很久,羅貝爾常常悲傷地對我說:「哦!我的生命,咱們別談它,我是個提前被判死刑的人。」他是否在暗示他在此之前瞞過眾人但他自己瞭如指掌的惡習?他也許誇大了這種惡習的危險性,就像第一次作愛或在此以前獨自尋找這種樂趣的孩子們,把自己想像成撒出花粉之後就會立刻死去的植物。對於聖盧和孩子們來說,這種誇大的原因,也許就像想到尚未熟悉的罪孽那樣,是由於一種全新的感覺有一種幾乎是可怕的、接著又逐漸減少的力量;或者說他在必要時用他那相當年輕就被奪去生命的父親的死來加以證實,預感到自己的早夭?也許這種預感看來並不可能。然而,死亡顯然服從於某些規律。例如,人們往往會說,父母去世得很晚或很早,他們的子女也幾乎必然會在同樣的年齡死去,父母帶著憂鬱和不治之症一直活到一百歲,他們的子女雖然生活幸福,身體健康,都在一個不可避免而又過早的日期,被一種病痛奪去生命,這種病痛來得非常及時又十分意外(不管它在體質中有何種深刻的根源),彷彿它只是使死亡變為現實的必要形式。難道不可以說,意外的死亡——就像聖盧之死,他的死同他性格有聯繫的原因也許更多,所以我認為不必一一列舉——本身也已被預先記錄下來?這種死亡只為神-知曉,凡人是看不出來的,但通過一種一半是無意識、一半是有意識的悲傷顯示出來(在後一種情況下,甚至完全真誠地向他人表達出來,人們通常用這種真誠來宣佈他們在內心深處認為已經避開、但將確實發生的不幸),這種悲傷是帶有悲傷而又不斷在自身中象看到一個座右銘、一個致命的日期那樣看到悲傷的人所特有的。
他在那最後的時刻想必十分美。在這一生之中,他即使是坐著,即使是在一個客廳裡走路,也彷彿總是懷著衝鋒的激情,並用微笑來掩蓋他那三角形頭腦中百折不回的毅力,最後他進行了衝鋒。封建領主古堡的牆角塔,裡面的書被搬走之後,又用來打仗。這位蓋爾芒特死去時更像他自己,或者確切地說更像他家族的成員,他曾同這個家族融為一體,在這個家族中他只是一位蓋爾芒特,就像在貢佈雷的聖伊萊爾教堂中為他舉行的葬禮中象徵性地看到的那樣,教堂裡全都張掛著黑幔,而在閉合的花圈下,沒有名字和爵位的開頭字母,只有蓋爾芒特的G以紅色顯現出來,因為他通過死又變為蓋爾芒特。
這個葬禮並沒有立即舉行,但葬禮之前,我就寫信給希爾貝特。我也許應該給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寫封信,但我心裡在想,她對羅貝爾之死會無動於衷,就像我看到她對其他許多看來同她的生活有著十分密切聯繫的人們的死表現出無動於衷一樣,我又想,她具有蓋爾芒特家族的性格,也許甚至會竭力表明,她並不迷信血統關係。我當時過於難過,所以不能寫信給所有的人。我過去認為,她和羅貝爾在相愛,即社交界人士所說的那種相愛,也就是說,他們相互傾訴他們當時感到的溫情柔意。但是在遠離她時,他就毫不猶豫地說她愚蠢,如果說她有時感到一種想見到他的自私樂趣的話,我卻看到她無法使出最小的勁兒,無法稍微使用自己的一點影響來幫他一個忙,甚至使他免遭不幸。羅貝爾重返摩洛哥時,她不願把他推薦給德-聖約瑟夫將軍,她對他表現的這種惡意證明,她在他結婚時表示的忠心,只是一種不花她一點力氣的報答。因此,我十分驚訝地獲悉,由於羅貝爾被打死時她身體不適,人們認為不得不在好幾天時間裡,以最最虛假的理由作為借口,把那些可能使她獲悉這一噩耗的報紙通通藏起來,以便使她不至於因此受到打擊。但是,我更加驚訝的是,我獲悉在人們最終只得向她說出真相之後,公爵夫人哭了一整天,又病倒了,並且花了很長時間——有一個多星期,這在她來說是很長的時間——才得以恢復。當我得知這種痛苦時,我被感動了。這種痛苦使所有的人都會說,我也會肯定地說,在他們之間曾有過深厚的友誼。但是,當我想起這種友誼包含著這麼多惡言中傷,為朋友幫忙又如此缺乏誠意時,我心裡就想,社交界的這種深厚友誼實在算不了什麼。
此外,在不久之後,在一個歷史上更為重要的情況下,不過這種情況並不能使我的心更受感動,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表現更能博得別人的好感。大家還記得,她在當姑娘時,曾對俄國皇室說過許多大膽放肆的話,在出嫁之後,也一直毫無拘束地同他們談話,這種無拘無束,有時被人指責為不知輕重。在俄國革命之後,也許只有她一人對那些大公夫人和大公表現出無限的忠心。她在戰爭爆發前的那一年,曾使符拉季米爾大公夫人非常惱火,因為她總是把保羅大公平民出身的妻子霍亨費爾森伯爵夫人稱為「保羅大公夫人」。儘管俄國革命沒有真正爆發,我們在彼得堡的大使巴萊奧洛格先生(在外交界是「巴萊奧」,外交界和社交界一樣,有著自以為風趣的縮略語),還是不斷收到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發來的電報,因為公爵夫人想得到瑪麗-帕夫洛芙娜女大公的消息。在很長時間裡,這位公主不斷得到的同情和尊敬的唯一表示,只是來自德-蓋爾芒特夫人一人。
聖盧如果說不是因為他的死,至少是由於他去世前的幾個星期裡所做的事,引起的悲傷比公爵夫人的悲傷還要大。其實,在我看到他的那個晚上的第二天,即男爵對莫雷爾說「我是要報仇的」之後過了兩天,聖盧為找到莫雷爾而進行的活動有了結果,就是說他活動的結果是莫雷爾應該服役的那個部隊的將軍得知莫雷爾是逃兵,就派人尋找並逮捕了莫雷爾,將軍為了對聖盧感興趣的人即將受到的處罰向聖盧表示歉意,就寫信給聖盧以便把這件事告訴他。莫雷爾相信他被捕的原因是德-夏呂斯先生懷恨在心。他想起了「我是要報仇的」這句話,認為這就是報仇,就表示希望揭出真相。他說:「我是開了小差。但我走上了邪路,這難道全是我的錯?」他敘述了有關德-夏呂斯先生以及和他同樣鬧翻的德-阿爾讓古爾先生的一些故事,老實說這些故事和他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這兩個人通過情人和性慾倒錯者的雙重媒介對他敘說的,這就使德-夏呂斯先生和德-阿爾讓古爾先生都被逮捕。這一逮捕給他們倆帶來的痛苦,也許要小於他們各自得知對方是自己的情敵這個一直不知道的事實時的痛苦,預審結果表明,他們有大量默默無聞、平平常常和街上找來的情人。不過他們很快就被釋放。莫雷爾也是如此,因為將軍寫給聖盧的信退了回來,上面批了「已去世,死於戰場。」將軍想為死者做些事,就只是把莫雷爾送到前線,莫雷爾在那裡表現勇敢,逃脫了所有的危險,戰爭結束後戴著十字軍功章回來,為了這枚十字軍功章,德-夏呂斯先生以前曾徒勞地為他求情,聖盧則間接地為此付出了生命。從此之後,當我回想起那枚丟失在絮比安那兒的十字軍功章時,我經常在想,要是聖盧還活著,他一定會輕而易舉地在戰後舉行的選舉中被選為議員,戰爭留下了愚蠢的泡沫和榮譽的光輝,如果消除幾個世紀的偏見,在戰爭中失去一個手指的人可以通過出色的婚姻進入一個貴族家庭,如果十字軍功章是在參謀部的處室裡獲得的,就足以使人通過勝利的選舉進入眾議院,甚至法蘭西學院。聖盧由於有「神聖的」家族,他的當選就會使阿蒂爾-梅耶先生的眼淚和墨水如泉水一般湧出。但是,也許他對人民的愛過於真摯,不會去奪取人民的選票,而人民也一定會因貴族居住區的利益而原諒他的民主思想。當然,那些英雄是會理解他的,幾位罕見的商人也是如此。但是,由於國民聯盟的幼稚輕信,政界的那些老混蛋也被找了回來,並且總是再次當選。那些未能進入飛行員議院的老混蛋,至少得進入法蘭西學院,就哀求元帥們、共和國總統、眾議院議長等人的選票。那些老混蛋是不會贊成聖盧的,但他們贊成絮比安的另一位常客,即自由行動黨的眾議員,此人在無競爭對手的情況下再次當選。雖然戰爭早已結束,他卻仍然穿著本土保衛軍軍官的軍裝。對他的當選表示高興的有一致提他的名的所有報紙,有貴族夫人和富裕的女士,她們只穿破舊的衣服是出於禮節和害怕捐稅,而交易所人士則不斷購買鑽石,這並不是為了他們的妻子,而是因為他們失去了對任何人民的信任,就把這種摸得著的財產當作自己的避難所,這樣就使比爾股票上漲了一千法郎。這麼多的蠢事使人感到有點不快,但人們對國民聯盟的抱怨反而減少,因為人們突然看到了布爾什維主義的犧牲品,一些大公夫人衣衫襤褸,她們的丈夫被殺死在兩輪車裡,她們的兒子沒有吃的,還要挨別人扔來的石塊,他們在嘲罵聲中被迫勞動,被人扔到井裡,因為人們認為他們染上了鼠疫,會傳給別人。那些得以逃脫的人突然重新露面……
我新住進的那家療養院給我治病的療效,並不比第一家療養院好,過了許多年之後我才離開這家療養院。我在乘火車回巴黎的途中,想到自己沒有文學才能,而我過去在蓋爾芒特那邊卻發現自己有這種才能,但我在天黑前好多時間,在回當松維爾吃晚飯之前,每天同希爾貝特一起散步時,更加傷心地認識到這種沒有文學才能的想法,在離開這塊領地的前夕,我在閱讀龔古爾兄弟的幾頁日記時,幾乎把這種想法同虛榮心和文學的欺騙性等同起來,這種想法也許不大痛苦,但更為憂鬱,如果我賦予它的客體不是我自身的病弱,而是我曾相信的理想並不存在,這種想法已有很久沒有在我的腦中再現,現在卻重又使我激動,而且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的力量。我記得那是在火車停在鄉下的時候。陽光一直照到鐵道沿線一排樹木的樹幹一半的地方。我想:「樹木,你們已無話可對我說,我心灰意懶再也不會聽到你們說話。但是,我在這裡是在大自然之中,那末,我的眼睛是冷漠而又無聊地看到你們發亮的前額和你們陰暗的軀幹之間的分界線。如果說我曾以為自己是詩人,那末我現在知道自己不是詩人。在我的生命即將開始但已枯竭的新的部分之中,人們也許會賦予我大自然不再給予我的啟示。然而,我也許能對大自然進行謳歌的那些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是,我雖然用可能對人進行的觀察取代不可能得到的啟示這點來安慰自己,卻知道自己尋求的是給自己一種安慰,而我自己也知道這種安慰毫無價值。如果我真的有藝術家的靈魂,在這排被落日照亮的樹木面前,在邊坡上幾乎一直長到車廂踏板高度的那些小花面前,我將會感到何種樂趣?我可以數出這些小花的花瓣數,但我不想描繪它們的顏色,而許多文章寫得好的人卻會這樣去做,因為人們是否能指望把讀者沒有感覺到的樂趣轉達給讀者呢?不久之後,我又以同樣的冷漠看到一幢房子的窗戶上有金色和橙色的玻璃;最後,由於時間已晚,我看到另一幢房子彷彿是用一種相當奇特的玫瑰紅材料建造的。但是,我作出這些不同的發現都極其冷漠,就像在一個花園裡同一位女士一起散步時我看到一個玻璃片,在稍遠處又看到一個同大理石相仿的一種物質構成的物體,它那不同尋常的顏色決不會使我擺脫最為無精打采的煩惱,但是出於對這位女士的禮貌,為了說些話,也為了表示我已發現這種顏色,我就在路過時指了指那片有色玻璃和那塊仿大理石的毛粉飾。同樣,為了問心無愧,我對自己就像對某個可能會陪伴我並從中得到比我更多的樂趣的人那樣,指出了玻璃窗上火一般的反光和房子被抹上透明的玫瑰紅色。但是,通過我而發現這些奇特印象的同伴,生性也許不像許多看到這種景象會欣喜若狂的心情愉快的人們那樣熱情,因為他看到這些顏色時沒有任何喜悅。
我長期不在巴黎,但由於我的名字留在老朋友們的名單上,所以他們仍然忠心耿耿地給我寄來請帖,我回來時看到這些請帖,其中一份是拉貝瑪為女兒和女婿舉辦的茶點,另一份是第二天在蓋爾芒特親王府舉行的下午聚會。我在火車上進行的悲傷的思考,並不是促使我去參加聚會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我心裡想,放棄社交界人士的生活確實沒有必要,因為長期以來我每天都希望在第二天開始的這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不適合去做,或者說不再適合去做,也許這個工作不符合任何現實。老實說,這個理由完全是消極的,只是使那些可能使我不去參加這個社交界音樂會的理由失去價值。但是,促使我去參加聚會的原因是蓋爾芒特這個姓,在相當長的時期以來,它一直在我的腦海之外,所以當我在請帖上看到它時,它對我來說重新具有我在貢佈雷時發現的魅力和意義,當時我在回家途中路過鳥街,從外面看到像一個深顏色的漆器那樣畫有壞傢伙希爾貝即蓋爾芒特老爺的彩繪玻璃窗。一時間,蓋爾芒特家族的成員又使我感到和社交界人士完全不同,和他們無法比擬,和任何活著的人都無法比擬,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這些人出自我度過童年的陰鬱城市貢佈雷中帶酸味的流通空氣,出自人們在城市小街的彩繪玻璃窗上看到的過去。我想要前往蓋爾芒特府邸,彷彿這應該使我接近我的童年和我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記憶深處。於是我繼續重讀請帖,直至那些組成這個如此熟悉、如此神秘的姓的字母起來造反,並同貢佈雷這個名稱一樣,重新取得自己的獨立性,在我疲倦的眼睛前顯現時猶如一個我不知道的名稱。1——
1媽媽正好去薩士拉夫人家喫茶點,她事先就知道這個聚會十分乏味,所以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前往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作者注。
我乘上一輛車,以便前往蓋爾芒特親王府,親王住的已不是過去的府邸,而是他在布洛尼街建造的一座豪華府邸。社交界人士的一個錯誤,就是不懂得他們要我們相信他們,首先得相信自己,至少得尊重我們信仰的基本要素。在我相信——即使我知道事實恰恰相反——蓋爾芒特家族根據繼承權住在某個宮殿裡的時候,進入巫師或仙女的宮殿,讓那些不唸咒語無法打開的大門在我面前打開,對我來說彷彿和獲准同巫師或仙女談話一樣困難。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事比別人使我相信更加容易,如相信前一天雇來的或由博代爾及夏博食品雜貨店提供的老僕人是有大革命前早就服侍這個家族的那些僕人的兒子、孫子或後代,所以我懷著無限的誠意把上一個月在小貝內姆那兒買來的肖像畫稱之為祖先們的肖像畫。但是,魅力不能轉讓,回憶不能分割,現在蓋爾芒特親王搬到布洛尼街居住,就自己打破了我信仰的幻想,所以親王已變得無關緊要。當僕人通報了我的姓名之後我擔心會塌下來的天花板,下面本應還會對我呈現出許多昔日的魅力和敬畏,現在卻庇護著我不感興趣的一個美國女人的夜晚。當然,事物本身並無能力,既然這種能力是我們賦予它們的,某個年輕的資產階級出身的中學生此刻站在布洛尼街的這座公館前面,想必會有我過去在蓋爾芒特親王舊公館前面時那樣的感覺。這是因為他還處於信仰的年齡,而我已超過這個年齡,所以我失去了這種特權,猶如過了十年時代就失去了兒童把吸入的牛奶離解成易消化的成分的能力,因此成年人為了謹慎起見,只吃少量的牛奶,而兒童卻可以一口氣吸入無限量的牛奶。蓋爾芒特親王府易地對我來說至少有這個好處:來接我送我去的車,即我在裡面產生這些想法的車,必須穿過那些通往香榭麗捨大街的街道。當時,這些街的路面很差。但我一進入這些街道,我還是因一種特別溫柔的感覺而擺脫自己的想法,產生這種感覺,一般是在車突然開得不費力、緩慢和沒有聲音的時候,猶如花園的柵欄門打開之後,人們走到鋪滿細沙或枯葉的小徑上面;事實上並非如此,但我突然感到外面的障礙都已消失,因為對我來說再也沒有適應或注意的努力,就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之中在新事實面前所做的努力:我這時經過的街道,就是我過去和弗朗索瓦絲一起去香榭麗捨大街時走過的街道,這些街道早已被我遺忘。地面本能地知道應該通向何處,它的阻力也就被克服。我就像一個在此之前一直在地面費力地滑行的飛行員突然「起飛」,慢慢地上升到回憶的寧靜高空。在巴黎,這些街道將永遠用一種和其他街道不同的材料清楚地展現在我的心中。我來到王家街的街角,這裡過去有個露天商販在賣弗朗索瓦絲喜歡的照片;這時,我感到車被幾百個古代的活動攻城塔拉著,只能在原地轉動。我穿過的不是和那天在外面散步的人們一樣的街道,而是一個面滑、悲傷和溫柔的過去。另外,這個過去又由如此多不同的過去組成,我由於傷感難以看清,這種傷感是因為迎著希爾貝特來的方向走去,又怕她不來,是因為走近某一幢房子,在那裡我曾聽說阿爾貝蒂娜已和安德烈一起走了,還是因為一條道路彷彿具有哲理空虛的含義,這條路人們已走過一千次,並懷著一種不會再維持下去、也沒有得到結果的熱情,就像我曾在午飯後走過的那條路,我當時如此匆忙、如此興奮地奔跑,是為了去看漿糊未干的《淮德拉》和《戴風帽的黑色長袍》1的海報。來到香榭麗捨大街之後,由於我對蓋爾芒特府舉行的音樂會不大想從頭聽到尾,所以我就讓車停了下來,我正準備下車走幾步,卻驚奇地看到有一輛車也正在停下來。一個男人兩眼發呆,駝背,說他在車裡坐著倒不如說是放在裡面,他為了立直身子所做的努力,就像人們要孩子聽話時孩子所做的努力一樣——
1《戴風帽的黑色長袍》(1837)是法國作曲家埃斯普裡-奧貝(1782—1871)的三幕喜歌劇,也是他最成功的歌劇之一。
但是,他的草帽下露出完全發白、難以制服的豎起的頭髮;他下巴上長出的白鬍子就像雪在公園河裡的雕像上增添的鬍子。只見絮比安在他身邊忙個不停,而此人就是德-夏呂斯先生,他中風之後正在康復,但我不知道他得過中風(我只是聽說他眼睛瞎了,然而這只是暫時的視覺障礙,因為他現在又能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他在此之前染了發,除非有人禁止他繼續疲於染髮,這中風猶如產生一種化學沉澱,使得現在由純銀構成的一綹綹頭髮和鬍子,如同一個個間歇熱噴泉那樣,射出業已飽和的金屬,並使所有這些金屬變得顯而易見、光彩奪目,而且還強行把莎士比亞戲劇中李爾王的威嚴,賦予這位失勢的老親王。眼睛並未處於頭部的這種全局性的動亂和冶金質變之外,但由於一種反向的現象,它們已失去全部的光彩。但是,最令人激動的是,人們感到這種失去的光彩是精神上的自豪,正因為如此,德-夏呂斯先生的物質生活乃至精神生活能在貴族的自豪感消失後繼續存在,人們在一時間曾認為這種自豪感和他的物質生活及精神生活融為一體。這時,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乘四輪敞篷馬車經過,她可能也是去蓋爾芒特親王府,男爵曾認為這位夫人對他來說不夠漂亮。絮比安象照顧小孩一樣照顧他,這時在他耳邊低聲說這是個熟人,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德-夏呂斯先生像一個希望顯示自己能完成對他來說還是困難的所有動作的病人那樣,立即極其艱難但又十分認真地脫帽鞠躬,向德-聖德費爾特大人致意,其尊敬的程度就像她是法國王后一般。在德-夏呂斯先生作這種致意的艱難之中,也許在他看來包含著作出此事的原因,他知道自己這種行為更能感動別人,因為這種對病人來說痛苦的行為可以兩面討好,行為的發出者令人讚歎,行為的接受者感到高興,可見病人們對禮節的誇張如同國王們一樣。在男爵的動作中也許還有那種因脊髓和大腦的障礙而引起的運動失調,所以他的動作超越了他的意圖。對我來說,我從中看到的不如說是一種近於肉體的溫柔,一種對生活現實的超脫,這種溫柔和超脫在那些已經在死亡的陰影下徘徊過的人身上出現是非常激動人心的。頭髮中銀礦的裸露所顯示的變化,沒有社交界無意識的謙卑那樣深刻,這種謙卑顛倒了一切社會關係,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面前,也會在最卑賤的美國女人(她最終也會使用男爵的那種禮節,即她在此以前無法使用的禮節)面前,使看起來最為豪放的故作風雅變得謙卑,男爵一直在生活,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的智力未受影響。男爵對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慇勤而又謙卑的致意,要比索福克勒斯的某個合唱隊可能對奧狄浦斯被壓抑的驕傲所作的評論,要比死亡本身和對死亡的任何悼詞,更能說明對世上榮華富貴的喜愛和人類的一切驕傲是何等脆弱和無法持久。德-夏呂斯先生在此之前不會同意和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共進晚餐,現在卻對她一鞠躬到底。1接受德-夏呂斯先生的敬意,對她來說全是故作風雅,就像男爵過去拒絕向她表示敬意也全是故作風雅一樣。然而,德-夏呂斯先生得以使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這位對他來說重要的人物相信的這種無法理解而又珍貴的本性,卻被他用竭力裝出的羞怯和他脫帽時提心吊膽的熱情一下子化為烏有,而在他出於恭敬並以博敘埃2般的說服力不戴帽子的全部時間裡,他銀髮的洪流從帽子底下湧現出來。當絮比安扶著男爵下了車,我對男爵行過禮之後,他對我說話的速度很快,聲音又是那麼細微,以致我聽不清他對我說的話,當我第三次請他重複時,他不由做出不耐煩的手勢,但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他的臉在開始時毫無表情,這也許是因為他還有一點癱瘓的症狀。但是,當我終於習慣這種喃喃而語的最低音時,我發現這位病人完整無損地保存著自己的智力。另外,至少存在著兩個德-夏呂斯先生。在這兩個人之中,理智的那位一直在抱怨他會得失語症,他老是把一個詞、一個字母當作另一個詞或字母說出來。但是,當他確實這樣做時,另一個潛意識的德-夏呂斯先生立即出現,這位先生非常想使我羨慕,就像第一位非常想使人憐憫一樣,並有著第一位不屑一顧的慇勤。這時,這位先生猶如一個樂師們不知所措的樂隊中的指揮,馬上停止說出已開始的句子,並極為巧妙地把接下來的話和已經說出的詞連接在一起,這個已經說出的詞實際上是當作另一個詞來說的,但現在卻像是他有意選擇的一樣。甚至他的記憶也完整無損,因此他還要獻獻慇勤,但並非沒有顯出最為專心致志時的疲勞,他的慇勤就是回憶過去的某一件事,這件事並不重要,但同我有關,並會向我表明,他保存著或已恢復頭腦的完全清醒。他的腦袋和眼睛保持不動,也不用改變音調來改變自己的語速,他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例如:「這是一根柱子,上面貼了一張廣告,同我第一次看到您時您在看的那張廣告相似,那是在阿弗朗什,不,我弄錯了,是在巴爾貝克。」而這確實是一張介紹同一種產品的廣告——
1他這樣鞠躬也許是因為不知道他鞠躬的人的身份(社會法典的條文就像記憶的其他任何部分一樣會因發病而消失),也許是因為動作失調,這種失調用表面的謙卑來表達他對這位路過的女士的身份的疑慮,沒有表面的謙卑,這種疑慮就會變得高傲。他對她鞠躬,猶如被母親叫來害羞地向大人們問好的孩子們那樣彬彬有禮。而他現在所變的,是一個失去了孩子們自豪感的孩子。——作者注。
2博敘埃(1627—1704),法國天主教教士、演說家,支持法王路易十四,鼓吹絕對君權論。
在開始時我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就像人們在一個窗簾全部拉上的房間裡開始時看不清楚東西一樣。但是,如同在昏暗中的眼睛一樣,我的耳朵很快習慣於這種最低音。我也認為,男爵說話時聲音逐漸提高,也許他聲音低的部分原因是神經性的懼怕,這種懼怕在他被第三者分心而不再想到它時就會消失,也許恰恰相反,他聲音低符合他的實際情況,而他在談話時說話暫時有力,是由於一種假裝的、短暫的乃至致命的興奮,這種興奮會使外人說:「他已經好點了,不該讓他去想自己的病」,但他那會立刻復發的病也可能反而會更加嚴重。不管怎樣,男爵在此刻(甚至考慮到讓我適應)拋出的話語更加有力,猶如潮汐在天氣惡劣的日子拋出彎彎的小浪花。他最近中風發作的後遺症,使人在他話語的深處聽到一種卵石的聲音。另外,他繼續對我談論過去,也許是為了向我清楚地表明他沒有失去記憶,他回憶過去是以舉行葬禮的方式,但沒有悲傷。他不斷列舉他家族中或他階層中所有那些已經去世的人們,看來他與其說因他們不在人世而感到悲傷,不如說對自己比他們活得長久感到滿意。他在回憶他們的去世時看來更加意識到自己在恢復健康。他以一種幾乎是凱旋而歸的冷酷無情,用微微結巴、帶有墳墓般沉悶回聲的千篇一律的聲音重複道:「漢尼拔-德-佈雷奧代,死了!安托萬-德-穆西,死了!夏爾-斯萬,死了!阿達爾貝-德-蒙莫朗西,死了!博宗-德-塔列朗,死了!索斯泰納-德-杜多維爾,死了!」每一次,「死了」這個詞落到這些死人身上,猶如想把他們在墳墓裡埋得更深的掘墓人扔出的一鏟更加沉重的泥土。
萊杜維爾公爵夫人不去參加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聚會,因為她久病剛愈。這時,她步行從我們身邊經過,看到了男爵,但不知道他最近發過中風,就停下腳步向他問好。但是,她不久前患過的病,並不能使她更加理解他人的疾病,卻使她對他人的疾病更不耐煩,而且產生一種神經質的惡劣情緒,這種情緒裡也許帶有許多憐憫。她聽到男爵有幾個詞的發音困難、錯誤,手臂活動吃力,就把目光依次投向絮比安和我,彷彿要我們對一個如此令人不快的現象作出解釋。由於我們什麼也沒有對她說,她就對德-夏呂斯先生投射出長久的目光,這目光充滿悲傷,但也充滿責備。她的樣子像是對他表示不滿,責備他同她一起在外面的姿態和平時如此不同,就像他外出時不戴領帶或不穿皮鞋那樣。聽到男爵又有個發音錯誤,公爵夫人的痛苦和憤怒就同時增大,她對男爵說「巴拉梅德!」帶有詢問和惱怒的聲調,就像那些過於神經質的人們連等上一分鐘也受不了那樣,要是你讓他們立該進去,並抱歉地說剛梳洗完畢,他們就會挖苦地對你說:「那麼,是我打擾了您!」這不是為了自責,而是為了責怪你,彷彿被打擾的人犯了罪一樣。最後,她帶著一種越來越傷心的神情離開了我們,並對男爵說:「您最好還是回家。」
他要求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休息,絮比安和我則一起走幾步路,只見他吃力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本書,我感到這是本作禱告的書。我從絮比安那兒得知男爵健康狀況的許多細節,並不感到厭煩。「我很高興同您談話,先生,」絮比安對我說,「但我們只能走到圓形廣場。謝天謝地,現在男爵身體好了,但我不敢讓他一個人呆得很久,他還是那樣,他心腸太好了,會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送給別人;另外還不止這點,他還像年輕人那樣好色,我只好處處留心。」——特別是因為他視力已經恢復,」我回答道。「我聽說他喪失了視力,感到非常難過。」——「他確實曾風癱到這種地步,他當時完全看不見了。您想想,在治療期間,他的視力有好幾個月就像先天性盲人一樣,不過治療對他很有好處。」——「這樣您至少不必一直留心他了?」——「完全不是這樣,他剛到一個旅館,就問我某個服務員怎樣。我對他說都長得難看。但他清楚地感到不會到處都一樣,感到我有時會撒謊。您瞧,這個小頑童!另外,他有一種嗅覺,也許是根據說話的聲音,我可不知道。於是,他作好安排,派我去進行急需的採購。有一天——請您原諒我對您說這事,但您既然偶然來到下流的殿堂,我就什麼也不必向您隱瞞(另外,他展示自己掌握的秘密,總是有一種相當不討人喜歡的滿意感)——我進行了這種急需的採購之後回來,因為我知道這是故意安排的,所以很快就回來了,當我走近男爵的房間裡,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說:『什麼?』——『怎麼,』男爵回答說,『這難道是第一次?』我沒敲門就走了進去,我真害怕極了!因為說話的聲音確實比這種年齡的人通常的說話聲音要響,所以男爵弄錯了(當時男爵完全瞎了),他過去喜歡成年人,現在卻和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在一起。」
有人對我說,在那個時候,他幾乎每天都要發抑鬱症,其特點不是真正的胡言亂語,而是在一些第三者面前大聲地吐露真情,他此刻忘記了他們在場或他們的嚴厲,他吐露的又是自己平時隱瞞的看法,如他的親德。在戰爭結束後,他長期埋怨德國人的失敗,因為他把自己看作德國人的一員,並自豪地說:「然而,我們不進行報復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已經證明,最能吃苦耐勞的是我們,組織得最好的也是我們。」或者他吐露真情帶有另一種基調,他就狂怒地大聲說道:「X勳爵或某某親王別來重複他們昨天說過的話,因為我竭力克制自己,不會對他們回答道:『你們十分清楚,你們的處境至少不比我好。』」這裡無須補充,當德-夏呂斯先生在人們所說的思想不大集中的時刻,吐露出親德言論或其他真情時,在場的熟人,不管是絮比安還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通常都會打斷那些輕率的話語,並在那些比較疏遠、口風又不緊的第三者面前,對這些話作出牽強而又體面的解釋。「啊,天哪!」絮比安大聲說道,「我不想讓我們分開很有道理,你看,他已經設法和一個當園丁的小伙子談上了。再見,先生,我最好還是離開您一刻也不讓我的病人獨自呆在那兒,他現在可是個大孩子。」
我在離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不遠的地方又下了車,再次開始想起前一天我在以法國最美的農村之一著稱的地方,試圖把樹木上明暗之間的分界線記錄下來的那種厭倦和煩惱。當然,我從中得出的有關智力的結論今天並沒有使我感到同樣的痛苦。這些結論依然不變,但是,每當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習慣,在另一個時間外出,到一個新的地方,我就會感到一種強烈的樂趣。我今天感到,這種樂趣純粹是一種無聊的樂趣,即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府邸參加下午聚會的樂趣。但是,既然我現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無聊的樂趣,又何必把它們拒之門外呢?我心裡又想,我在試圖作出這種描寫時,對雖不是有才能的唯一標準,卻是有才能的首要標準的熱情,絲毫也沒有感覺到。我現在試圖從我的記憶中取出其他的「快鏡照片」,特別是它在威尼斯攝取的快鏡照片,但只是這個詞把它變得像攝影展覽會那樣乏味;我現在要描寫我過去看到的東西,我昨天也以細膩而憂鬱的目光觀察事物,並想在當時就把它們描繪出來,但我感到我的鑒賞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並沒有增長。片刻之後,我好久沒有看到過的許多朋友也許會要求我不再這樣離群索居,和他們一起消磨時光。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們的要求,因為我現在有證據表明,我不再有任何用處,文學也不能再給我帶來任何樂趣,這也許是我的過錯,因為我才能太小,也許是它的過錯,如果它帶有的實在性確實比我過去認為的要少的話。
我想到貝戈特曾對我說:「您有病,但人們不必可憐您,因為您有靈魂的樂趣」,他對我的看法是多麼錯誤!在這種不出成果的清醒之中,樂趣又是如此之少!我甚至要補充說,如果說我有時有一些(並非是智力的)樂趣,我總是為一個不同的女人來耗費它們;因此如果命運讓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帶殘疾,它也只是在一個縱向的生命中增添連續延長的部分,而人們甚至看不出再延長這種生命有何意義,更何況還要延長其存在的時間。至於「智力的樂趣」,我是否能這樣來稱呼我敏銳的目光或我正確的推理毫無任何樂趣地得到的,仍然是不出成果的那些冷漠的觀察呢?
然而有時,恰恰就在我們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一線生機豁然出現;我們敲遍一扇扇並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門扉,唯一可以進身的那扇門,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勞無功,卻被我們於無意間撞上、打開了。我懷著剛才說的綿綿愁思,走進蓋爾芒特公館的大院,由於我心不在焉,竟沒有看到迎面駛來的車輛,電車司機一聲吼叫,我剛來得及急急讓過一邊,我連連後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鑿得粗糙不平的鋪路石板上,石板後面是一個車庫。然而,就在我恢復平靜的時候,我的腳踩在一塊比前面那塊略低的鋪路石板上,我沮喪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種至福的感覺前煙消雲散,就像在我生命的各個不同階段,當我乘著車環繞著巴爾貝克兜風,看到那些我以為認出了的樹木、看到馬丹維爾的幢幢鐘樓的時候,當我嘗到浸泡在茶湯裡的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以及出現我提到過的其它許許多多感覺,彷彿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綜合的許多感覺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種至福。如同我在品嚐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那樣,對命運的惴惴不安,心頭的疑雲統統被驅散了。剛才還在糾纏不清的關於我在文學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問題,甚至關於文學的實在性問題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還沒有進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點滴具有決定意義的論據,剛才還不可解決的難題已全然失去了它們的重要性。可是,這一回,我下定決心,絕不不求甚解,像那天品味茶泡馬德萊娜點心時那樣甘於不知其所以然。我剛感受到的至福實際上正是那次我吃馬德萊娜點心時的感覺,那時我沒有當即尋根刨底。純屬物質的不同之處存在於它們所喚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蒼穹使我眼花繚亂,清新而光彩艷艷的印象在我身前身後迴旋飛舞。只是在品味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為了攫住它們,我再也不敢挪動一下,致力於使它在我心中喚起的東西直至傳達到我身上,這一次卻繼續顛簸著,一隻腳踩在高的那塊石板上,另一隻腳踩著低的那塊,顧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機的哂笑了。每當我只是物質地重複踩出這一步的時候,它對我依然一無裨益。可是,倘若我能在忘卻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的同時,像這樣踩著雙腳找回我已曾有過體驗的那種感覺的話,這種炫目而朦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邊輕輕飄拂,它彷彿在對我說;「如果你還有勁兒,那就趁我經過把我抓住,並且努力解開我奉上的幸福之謎吧。」於是,我幾乎立即把它認了出來,那是威尼斯,我為了描寫它而花費的精力和那些所謂由我的記憶攝下的快鏡從來就沒有對我說明過任何問題,而我從前在聖馬克聖洗堂兩塊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經受到的感覺卻把威尼斯還給了我,與這種感覺匯合一起的還有那天的其它各種不同的感覺,它們佇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佇留在一系列被遺忘的日子中,等待著,一次突如其來的巧合不容置辯地使它們脫穎而出。猶如小馬德萊娜點心使我回憶起貢佈雷。然而,為什麼貢佈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時或彼時給予我如同某種確實性那樣的歡樂,足以使我在沒有其它證據的情況下對死亡都無動於衷呢?
我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並且下決心今天要弄它個水落石出,一邊步入蓋爾芒特公館,因為我總是把我們外表上在扮演的角色置於我們內心所需完成的工作之前,而那天,我的角色是賓客。但是當我來到二樓的時候,一位膳食總管讓我進一個毗鄰餐廳的小書房客廳裡稍候,要我等到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告終,樂曲演奏的時候親王夫人不允許任何人開門進去。也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個提示出現了,它前來加強那一高一低兩塊鋪路石板給予我的啟迪,激勵我繼續堅持自己的探索。其實是一個僕人把湯匙敲在碟子上了,他竭力不要發出聲響卻又總是做不到。與高低石板所給予我的同一類型的至福油然產生。那些感覺仍來自酷熱,但迥然不同,熱氣中混合著煙味,它已被森林環境中清新的氣息所沖淡。我發現,使我感到如此賞心悅目的仍然是那行樹木,那行因為我要觀察和描繪而令我厭煩的樹木,我曾在那行樹木前打開我帶在車廂裡的一小瓶啤酒;剛才,一時間迷迷糊糊,那實在是湯匙敲擊在碟子上的聲音使我產生錯覺,在未及清醒之前,我還以為那是當初我們在那片小樹林邊停車的時候鐵路員工用錘子錘打車輪調整什麼東西的聲音。這一天,當使我擺脫氣餒、恢復文學信念的好兆頭,真可以說是一心一意地紛爭沓至。一位在蓋爾芒特親王府幫傭多年的膳食總管認出了我,他給我端來各式精美的小花式蛋糕,送到我所在的那個書房,免得我到餐廳裡去。我用他給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現出又一個太虛幻影,猶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位人物,無意中正好做完那種神秘儀式,於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夠看見的馴順的精靈顯身現形,隨時準備把他送往遙遠的地方。然而這片蒼穹純淨、蘊含鹽份,它高高鼓起像一個個蔚藍色的乳房,這種印象是那麼地強烈,使我覺得那曾經經歷的時刻就是即時即刻。那天我懷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否真的會接待我,會不會功虧一簣,今天我更愚鈍。我依稀覺得僕人剛才打開了朝向海灘的窗戶,天地萬物召喚我下去沿防洪堤散步,我拿來擦拭嘴巴的餐巾恰恰又上了漿,那麼硬,就像我剛到巴爾貝克那天在窗前用過的、老擦也擦不幹的那條。而現在,面對著蓋爾芒特親王府的這間書房,它在每一個角、第一條褶口上象孔雀尾巴般地展開大海洋的綠瑩瑩、藍瑩瑩的羽翎。我不只感到這種色澤上的享受,而是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個瞬間,它無疑曾是對那些色澤的嚮往,也許是某種倦怠或憂傷的感覺妨礙了我在巴爾貝克就享有它們。而現在,它已擺脫外界感知中的不足,純淨飄逸而無物質之累贅,使我的內心充滿喜悅。
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隨時都可能終止,我隨時都可能不得不走進客廳。所以,我力求盡快地看清在剛才幾分鐘內三番感受到的同一歡悅的性質,繼爾理出我應該吸取的教益。我並不停留在我們對某事物的真實印象和我們在竭力回憶這一事物時所產生的贗造印象之間的極其巨大的差異上。斯萬在談到他過去被人所愛的日子時真不能算是無動於衷,因為在那句話下面他看到那些日子之外的東西,而凡德伊的三言兩語在使他復得與以前同樣感受的那些日子的同時,突如其來地給他造成痛苦。我多少次回憶起此情此景,因而我也太理解踩在一高一低的石板上的感覺、餐巾的漿硬感和小馬德萊娜點心的味道在我心中喚醒的東西,它與我經常借助單一的記憶力求回憶起來的威尼斯、巴爾貝克、貢佈雷之間毫無關係;我還理解生活儘管在某些時刻顯得花好月圓,是能夠被稱作平淡乏味的,我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和詆毀是因為所依據的完全是生活本身之外的東西,依據了絲毫沒有保留下生活痕跡的形象。最多我附帶地注意到存在於各個真實感受之間的差異——說明生活的某種單一描繪之所以不可能與生活相像的種種差異——恐怕就取決於這個原因,在我們生活中的某個時期說過的片言隻語、做過的最無關痛癢的動作均處於包圍之中,其本身帶著邏輯上與之並無關連的事物的反射光,這些事物之間間隔著才智,才智根本就用不著靠它們來滿足推理的種種需要,然而在它們中間——這裡是鄉村飯店的花卉牆,夜晚在牆上反射出來的玫瑰色光彩,飢餓的感覺,對女人的慾望、奢華的樂趣;那裡是晨曦中大海的藍色煙波,遮掩著猶隱猶現的水妖肩膀般的悅耳的語句——那個動作,那個最簡單的行為依然被封閉著,彷彿被裝進無數只蓋得嚴嚴實實的瓶子裡,而每個瓶子都將被裝滿東西,各個瓶子所裝的東西其顏色、氣味、溫度截然不同、更何況這些瓶子被高高地擱置在我們的年歲之上,在這年年歲歲間我們在不斷地變化,哪怕只是變換著夢幻和思想,這些瓶子所處的高度是很不一致的,並且給予我們極其不同的氛圍的感覺。確實,我們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那些變化的;但是,在驀然而至的回憶和我們的現狀之間,就像在不同年月、不同地點、不同時刻的兩個回憶之間一樣存在看很大的距離,其距離之大即便剔除某件特有的怪事也足以使它們變得互相不可比擬。是的,如果說多虧了遺忘,使回憶沒能夠在它和現時之間建立任何聯繫、設置任何環節,如果它依然停留在它的位置、它的日期上,如果它在谷底峰巔保持它的距離、它的孤獨,那麼,它會使我們突然呼吸到一種新鮮空氣,因為這正是我們從前曾被呼吸的空氣;這種比詩人們枉費心機力圖使之充斥天堂的更純淨的空氣只有在已曾經呼吸過的情況下才可能給予那種深刻的更新感,因為,真正的天堂是我們失去了的天堂。
隨之,我還注意到,在我雖尚未有意識地下定決心、卻感到自己已準備著手進行的藝術作品的創作中將會遭遇巨大的困難。因為我將不得不使用適合於構成早晨的海濱或午後的威尼斯的回憶迥然不同的素材製作作品的各個連續部分,倘若我想描繪在裡夫貝爾度過的那些夜晚,描繪在門窗朝花園打開的餐廳裡,暑熱開始解體、衰退、離去,淡淡的餘輝尚映照著飯店牆上的玫瑰,天邊還能看到日光最後的幾抹水彩的話,我將使用清晰新穎的,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特有的響亮度、厚實、醒人耳目和玫瑰色的素材。
我在這一切上匆匆而過,因為我更迫切地需要尋找這種至福的起因、使這種至福勢在必行的可靠特性的來源,這是從前未及進行的探索。而這個起因,我在用那些最令人愉快的感受進行比較的時候猜測到了它,那些感受正具有這一共同之點,我在即刻和某個遙遠的時刻同時感受到它們,直至使過去和現在部分地重迭,使我捉摸不定,不知道此身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之中。確實,此時在我身上品味這種感受的生命,品味的正是這種感受在過去的某一天和現在中所具有的共同點,品味著它所擁有的超乎時間之外的東西,一個只有借助於現在和過去的那些相同處之一到達它能夠生存的唯一界域、享有那些事物的精華後才顯現的生命,也即在與時間無關的時候才顯現的生命。這便說明了為什麼在我無意間辨別出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時我對自身死亡的憂慮竟不復存在的原因,因為此時,這個曾是我本人的生命是超乎時間的,他對未來的興敗當然無所掛慮。這個生命只是在與行動無關,與即時的享受無關,當神奇的類似使我逃脫了現在的時候才顯現,才來到我面前。只有它有本事使我找回過去的日子,找回似水年華,找回我的記憶和才智始終沒有找到過的東西。
而剛才,如果說我覺得貝戈特在談到精神生活的歡樂時說的話不對,那也許是因為我當時把與「精神生活」、與此時存在於我身上的東西並沒有關係的邏輯推理稱作為「精神生活」——完全就像當初我竟覺得社交界和生活令人厭倦那樣,因為我對它們妄加斷語的依據是那些缺乏真實性的回憶,而現在我生的慾望如此強烈,以至剛才,過去的某個真實的時刻在我心中三次復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