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重現的時光 (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這次在貢佈雷附近逗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少想到貢佈雷的時候,如果這次逗留沒有首先證實——至少是暫時的證實——我對蓋爾芒特那邊的一些看法,以及證實我對梅塞格利絲那邊的另一些看法,我就不會來談論這次逗留。每天晚上。我從另一個方向來重溫我們在貢佈雷時每天下午在梅塞格利絲那邊所作的散步。現在當松維爾吃晚飯的時候,過去在貢佈雷的人們早已上床睡覺。由於當時正值夏天,又因為希爾貝特每天下午在城堡的小教堂裡畫畫,所以在晚飯前兩小時左右才去散步。過去,散步歸來時看到紫紅色的天空映襯著耶穌受難像或是沐浴在維福納河之中是一種樂趣,現在,在夜幕降臨之時出去散步,在村裡只看到形狀如移動著的不規則三角形的淡藍色的牧歸羊群,也感到十分愉快。在一半田地上,夕陽的餘暉已經消失,而在另一半田地上,則已升起了月亮,月亮很快普照整個山地。有時希爾貝特讓我一個人去散步,我往前走著,尾隨著自己的影子,猶如一條小船,在迷人的河流上航行;但她經常陪我一起散步。我們這樣散步,往往同我過去在童年時散步一樣:然而,我對蓋爾芒特那邊的感覺為何並不比過去那種無法描述的感覺更為強烈?此外,當我發現自己對貢佈雷興致索然,我就感到我的想像和敏感已經衰退。我感到歸興的是,我很少回憶起過去的歲月。我感到纖道邊上的維福納河既狹窄又難看。這並不是因為我看出這條河與我回憶中的河流有很多具體的差別,而是因為我已離開我在過一種不同的生活時所經過的地方,所以在這些地方和我之間,已經不存在那種能在不知不覺中使令人欣喜的回憶在片刻之中完全產生的類同。我不大清楚它的性質是什麼,但我傷心地想,我的感覺和想像的能力想必已經減弱,所以我不能在這些散步中感到更多的樂趣。希爾貝特對我的理解還不如我自己,她同我一樣驚訝,這更增添了我的傷心。她對我說:「怎麼,您走這條過去常走的斜坡小路,竟然毫無感受?」她本人的變化也很大,我不再覺得她美,她一點也不美。在我們散步的時候,我發現這個地方變了,先要爬上一些山坡,然後才是下坡路。我們交談著,我感到和希爾貝特性格,有她母親的性格;人們穿過一個層次,然後穿過另一個層次。但到第二天,迭復的次序顛倒過來。最後,人們不知道誰將會區分出各個部分,在評論它們時可以相信誰。希爾貝特就像這些地方一樣,人們不敢和它們結成親家。因為這些地方易主的次數過於頻繁。但實際上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對連續出現的次數最多的人的記憶,使他的心中建立起一種同一性,並使他不願意違背自己記得的那些諾言,即使他並沒有對此簽字畫押。說到聰明,希爾貝特是很聰明的,不過具有她母親的某些荒唐。但是,這與它固有的價值無關。我記得我們在散步時進行的這些談話中,有好幾次她使我感到十分驚訝。有一次,也是第一次,她對我說:「要是您不是很餓,時間不是這麼晚,我們走左邊這條路,然後往右拐,不到一刻鐘就能走到蓋爾芒特。」這猶如她在對我說:「您往左走,然後右手拐彎,您就會觸及無法觸及的東西,您就可到達無法到達的地方,在地球上人們只知道這些地方的方向——我過去認為我能夠對蓋爾芒特瞭解的東西只有這點,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當時並沒有錯——就是這條『路』。」我還感到驚訝的地方之一,就是看到了「維福納河的源頭」,我過去認為它像地獄的入口那樣,是地球之外的某種東西,而實際上它只是像一個湧出水泡的方形洗衣槽。第三次是希爾貝特對我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一天下午出來,我們就可以經過梅塞格利絲來到蓋爾芒特,這是最好的走法。」這句話打亂了我童年時代的一切想法,使我認識到這兩條路並不像我過去認為的那樣無法調和。然而,最使我感到驚訝的是,在這次逗留期間我很少回憶起過去的歲月,不大想重遊貢佈雷,感到維福納河即狹窄又難看。但是,她為我證實我過去對梅塞格利絲那邊的一些想法,則是在一次散步的時候,這些散步雖說是在晚飯前進行的,卻總是夜晚的散步,原因是她很晚才吃晚飯!當我們走進一個月光覆蓋的美妙深谷,處於神秘的環境之中,我們就停留片刻,猶如兩隻昆蟲,即將鑽進青色的花萼之中。希爾貝特也許只是出於女主人的恩惠,對您即將動身感到惋惜,見您好像欣賞這個地方,就覺得應該盡地主之誼,她這位社交界的女士,善於在表達感情時使用沉默、爽直和樸實無華的方法,這時說出一番話來,巧妙地使您相信,您在她的生活中佔有一種任何人都無法佔有的地位。我突然向她傾吐我因吸入芬芳的空氣和微風而充滿的柔情,對她說:「您有一天曾談起斜坡小路。我那時多愛您!」她對我回答道:「您那時為什麼不對我說呢?
我一點也沒有覺察到。那時我也愛您。我甚至討好過您兩次。」——「是在什麼時候?」——「第一次在當松維爾,您當時和家裡的人一起散步,我是在回家的途中,我那時還從未看到過您這樣漂亮的男孩。」這時她顯出茫然而又靦腆的神色,補充道:「我當時有個習慣,就是和一些男孩一起在魯森維爾城堡主塔的廢墟裡玩耍。您一定會對我說我當時缺乏教養,因為在那裡有各種各樣的女孩和男孩,他們趁著黑暗玩樂。貢佈雷教堂的侍童戴奧多爾,應該說他很溫柔(他真好!),但後來變得非常難看(他現在是梅塞格利絲的藥劑師),他當時和附近所有的農村小姑娘在那兒玩樂。由於家裡允許我單獨外出,所以我一有機會溜出來就跑到那兒去。我無法對您說,我當時是多麼希望看到您去那兒;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當時只有一分鐘的時間來使您明白我所希望的是什麼,就冒著被您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看到的危險,用十分露骨的方式向您指了指那個地方,我現在想起來還感到害羞。但是,您凶狠地瞪了我一眼,使我明白您不願意這樣做。」
突然間,我心裡想,真正的希爾貝特,真正的阿爾貝蒂娜,也許是在初次見面時用眼神來委身於人的女子,一個是在玫瑰花籬之前,另一個則是在海灘上。而我卻沒能理解這點,只是到後來才回憶起來,也就是在相隔一段時間之後,在這段時間裡通過我的談話,一種不是極端的想法使她不敢象第一次那樣坦率,所以說是我因自己的笨拙而把事情全弄糟了。我完全「放過了」她們——雖然說實在的,在她們面前的相對失敗並沒有那樣荒謬——原因和聖盧、拉謝爾相同。
希爾貝特接著說:「第二次,那是在好幾年之後,我在您家門口遇到您,就是我在舅媽奧麗阿娜家裡見到您那天的前一天;那時我沒有立刻認出您,或者確切地說我認出了您但自己卻並不知道,因為我當時的願望和在當松維爾時相同」——「在這段時間裡,在香榭麗捨大街上也見過面。」——「是的,不過在那時,您對我的愛太過分了,我感到您在調查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想問她,在我去看她的那天,和她一起沿著香榭麗捨大街走的小伙子是誰。那天我也許可以和她重歸於好,因為當時還來得及,如果我沒有看到這兩個身影在黃昏中肩並肩地朝前走,那天可能會改變我的整個生活。我要是問了她,她也許會對我說出真相,就像阿爾貝蒂娜那樣,如果阿爾貝蒂娜死而復生的話。確實,你在幾年後再遇到你不再喜愛的女人,在她們和你之間相隔的難道不就是死亡,猶如她們已不在人世一般,因為我們的愛情不再存在這一事實,使當時的她們或當時的我們變成了死人。也許她沒有回想起來,或者是她在說謊。不管怎樣,我對此已毫無興趣,我不想去瞭解它,因為我的心發生的變化,比希爾貝特的臉發生的變化還要大。她的臉已不再為我喜愛,但主要是我已不再感到不幸,我要是再回想起這件事,就無法想像我見到希爾貝特在一個小伙子身邊慢慢地走著會感到如此不幸,心裡會想:「這事到此為止,我不願再見到她。」在這遙遠的年代,這種思想狀態對我來說曾是一種長久的折磨,現在卻已蕩然無存。因為在這個一切都會耗盡、消失的世界裡,同美相比,有一樣東西會倒塌,毀壞得更加徹底,同時又留下更少的痕跡,那就是悲傷。
然而,如果說我對自己沒有問她當時和誰一起沿著香榭麗捨大街往前走感到驚訝——這種因時過境遷而不愛追根究底的例子我已經見得太多了——,那麼,我對自己沒有把那天我遇到希爾貝特之前賣掉一個中國古瓷花瓶以便給她買花這件事告訴她感到有點驚訝。1這確實是在隨之而來的十分悲傷的年代裡,我當時唯一的安慰是在想,有朝一日我會毫不擔心地把這種溫情脈脈的意願向她訴說。一年之後,如果我看到一輛汽車將要撞到我的汽車,我不想死的唯一願望,是因為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希爾貝特。我當時安慰自己,心裡想道:「咱們別著急,我還有整個一生可以來做這件事。」由於這件事,我希望自己不要失去生命。現在,我感到把這件事說出來並不是愉快的,幾乎是可笑的,也不是「誘人的」。希爾貝特繼續說道:「另外,即使是我在您家門口遇到您的那天,您還是像在貢佈雷時一模一樣,您要是知道,您的變化多小啊!」我又回憶起往日的希爾貝特。我簡直可以畫出太陽照在山楂花下的四邊形光線,小姑娘拿在手裡的鏟子,以及在遠處盯著我看的目光。只是伴隨著這目光的粗野手勢,使我以為這是一種蔑視的目光,因為在我看來,我所希望的事是那些姑娘不知道的某種事情,這種事情只有在我的想像中她們才會去做,就是在我單獨一人想往的時候。我更不能相信的是,這些小姑娘中的一個,竟敢在我祖父的眼皮底下,輕而易舉、十分迅速地想出這種事來——
1我後來問了她。那是女扮男裝的萊婭。她知道她認識阿爾貝蒂娜,但詳細情況就說不上了。由此可見,某些人在我們的生活中總會重逢,以便為我們的歡樂和痛苦作準備。——作者注。
我沒有問她,在我賣掉花瓶的那天晚上,她跟誰一起在香榭麗捨大街上散步。在當時的表象下發生的真實情況,對我來說已變得完全無關緊要。然而,有多少日日夜夜我在痛苦地想那人是誰,我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以便克制我心臟的激烈跳動,也許要比過去在這同一個貢佈雷不去對媽媽說聲晚安而作出的努力更大。人們說,我們的神經系統在衰老,這正是某些神經方面的情感逐漸衰退的原因。不過對我們永久的自我來說並非如此,因為永久的自我會在我們整個一生中持續下去,但對我們所有連續的自我來說確實如此,連續的自我都是永久的自我的組成部分。
因此,在相隔這麼多年之後,我必須對我腦海中清晰可見的一個形象進行修改,這件事使我感到相當高興,因為它向我表明,我過去認為在我和某種金髮小姑娘之間所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鴻溝,同帕斯卡爾的鴻溝一樣是想像出來的,我還認為這件事富有詩意,因為完成它需要漫長的歲月。我想到魯森維爾的地道,不禁因慾望和遺憾而驚跳起來。然而,我高興地想,我當時全力以赴卻又無法如願以償的這種幸福,也許存在於別處,而不是在我的思想之中,實際上它又離我這麼近,在這個我經常談起的魯森維爾,我可以從散發鳶尾香味的書房裡看到它。可我卻一無所知!總之,她概括了我在散步中嚮往的一切,直至我遲遲不想回去的原因,我那時卻以為自己看到樹林微微裂開,活了起來。我過去熱切地希望得到的東西,要是我能夠理解和找到,她當時就能使我從少年時代起嘗到它的滋味。在那個時候,希爾貝特確實是完全屬於梅塞格利絲那邊的,而我過去卻並不這樣想。
雖說她不是奧士維爾的小姐,就是羅貝爾在妓院裡認識的那位小姐(真有意思,我要求對此作出解釋的人恰恰是她未來的丈夫!),即使是我在家門口見到她的那天,我也沒有完全弄錯她目光的含義,沒有弄錯她是哪一種女人,她現在已向我承認她過去是這種女人。她對我說:「這一切都已十分遙遠,我自從和羅貝爾訂婚以來,心裡只想著他。您看,我對自己責備得最多的,甚至不是小時候的這些心血來潮……」
整整一天,呆在這個鄉村味有點過濃的住宅裡,住宅的外表象散步中休息或避雨的午睡處。在這種住宅裡,每個客廳猶如花園中的涼棚,而在房間的牆布上,來找你作伴的是園中的玫瑰或樹上的小鳥,它們與世隔絕——因為牆布太舊,上面的每朵玫瑰之間都相距甚遠,要是真的就可以採摘下來,每隻小鳥則可關進籠子馴養。牆上絲毫沒有今天那些房間裡的豪華裝飾,就是在銀色的背景上,諾曼底地區的蘋果樹都以日本的風格表現出來,使你在床上度過的幾小時中幻覺聯翩——,整整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間裡度過,從房間裡可以看到花園的青蔥可愛和園門口的丁香,河邊大樹的綠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以及梅塞格利絲的森林。我望著這一派景色感到愉快,是因為我心裡在想:「我房間的窗口一片青翠,真美。」直到在廣闊的綠色畫面上,我看到了貢佈雷教堂的鐘樓,這鐘樓漆成深藍色,和畫面的顏色不同,只是因為它距離較遠的緣故。這不是這座鐘樓的一種形象表現,而是這座鐘樓本身,它把地點的距離和年代的間隔展示在我的眼前,並在閃閃發光的青翠之中,以一種完全不同的色調,呈現在我的正方形窗框之中,那色調非常深暗,彷彿是畫在上面一般。我要是走出房間片刻,就會在走廊的盡頭看到一個小客廳的牆布,因為走廊的走向不同,猶如一條鮮紅的帶子,牆布只是一塊平紋細布,但顏色是紅的,一道陽光射在上面,彷彿立刻會燃燒起來。
在這些散步中,希爾貝特和我談起了羅貝爾,聽起來好像他要離開她,以便到其它女人的身邊去。確實,他生活中有許多礙手礙腳的東西,就像某些男子的友情對於那些喜愛女人的男人一樣,還有那種無益的防範、徒勞地強佔位置的性格,猶如大多數家庭中那些毫無用處的物件所佔據的位置。
我在當松維爾時,他好幾次來過那兒。他和我過去認識的他已大不相同。他的生活並沒有使他的身材變粗、行動遲緩,就像德-夏呂斯先生那樣,而是恰恰相反,在他身上發生相反的變化,使他具有一位騎兵軍官的瀟灑外表——雖然他已在結婚時辭去軍職——,這種外表是他從未有過的。德-夏呂斯先生的體重逐漸增加,羅貝爾(也許他要年輕無數倍,但人們感到,隨著年齡的增加,他只會和這個理想越來越接近)卻猶如某些婦女一樣,為了身材而堅決犧牲自己的容貌,從某一時刻起無法離開瑪麗亞溫泉(既然無法同時保持好幾種青春的特點,還是選擇青春的身材為好,因為它最能代表其它各種青春的特點),他的身材變得更為修長,動作更為敏捷,這是同一種惡習所產生的相反結果。另外,這種敏捷還有各種心理上的原因,如害怕被人看見,不想顯出這種害怕的願望,以及對自己不滿和無聊所產生的焦躁不安。他常去某些煙花巷鬼混,由於不願被人看到自己進出這些場所,他就一頭鑽到人群之中,使自己的身體以盡可能少的表面呈現在設想中的過路人不懷好意的目光之下,猶如士兵在衝鋒時一樣。他那一陣風似的行走速度依然如故。這種行走速度可能也概括了一個人顯而易見的勇敢,這個人想顯示自己無所畏懼,不願花時間進行考慮。為了使他的形象完整無缺,還須提到一點,那就是他年紀越老,就越想顯得年輕。他還有那些一直感到無聊、厭倦的男人的急躁,這些人過於聰明,不能過他們所過的無所事事的生活,他們的才能也無法在這種生活中得到施展。也許這些人無所事事的本身可以表現為無精打采。但是,自從體育運動受到青睞之後,無所事事就具有一種體育運動的形式,即使在進行體育運動的時間之外也是如此,無所事事就不再表現為無精打采,而是表現為生氣勃勃,使得無聊的情緒沒有蔓延的時間和地點。1——
1我的記憶,即無意識記憶本身,已經忘記了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但是,看來還存在著一種四肢的無意識記憶,這種記憶是對另一種記憶的大為遜色、毫無結果的模仿,但它的壽命更長,猶如某些無智慧的動物或植物的壽命比人更長一樣。雙腿和雙臂充滿了麻木的回憶。
有一次,我相當早就和希爾貝特分手,半夜裡在當松維爾的房間裡醒來,睡眼惺忪地叫「阿爾貝蒂娜」。這不是因為我在想念她,不是因為我夢見了她,也不是因為我把她當作希爾貝特;這是因為我手臂裡產生的模糊回憶讓我去找我背後的鈴,就像在我巴黎的房間裡一樣。我沒有找到鈴,就叫「阿爾貝蒂娜」,以為我已故的女友睡在我身旁,就像過去那樣,她晚上常常睡在我這兒,我們一起睡著醒來時就計算弗朗索瓦絲走到我的房間所需要的時間,以便讓阿爾貝蒂娜可以從容不迫地搖響我無法找到的鈴。——作者注。
他變得消瘦多了——至少在這令人煩惱的時期是如此——,對自己的朋友們,例如對我,他幾乎不再表現出任何同情心。相反,他對希爾貝特裝出多愁善感的樣子,像是在做滑稽,卻惹人討厭。這並不是因為希爾貝特對他來說真的是無足輕重。不,羅貝爾愛她。但是,他總是對她說謊;他那雙重的思想,即使不是他謊言的本質,卻總是被人發覺;於是,他覺得要獲得成功,就只能把他使希爾貝特感到難過的真正悲傷誇大到可笑的地步。他說,他這次來到當松維爾,但必須在第二天上午離開,因為他要跟當地的一位先生談一件事,據說這位先生在巴黎等候他,但正巧有人在貢佈雷附近的晚會上遇到這位先生,這位先生說他來此休息一個月,在此期間他不回巴黎,這個謊話也就不拆自穿,因為羅貝爾在編造謊言時沒有和這位先生通過氣。羅貝爾臉紅了,他看到希爾貝特憂鬱而狡黠的微笑,就把傳話人罵了一通之後離開,在妻子以前回家,並托人給她捎個絕望的口信,說他撒這個謊是為了不使她難過,她看到他又要走了,走的原因又不能告訴她,所以他就撒個謊,這樣她就不會認為他不愛她(所有這些,雖說他把它寫成謊言,卻是千真萬確的),然後派人去問,他是否能去她的房間,這下可是一半是真的悲傷,一半是對這種生活感到難以忍受,還有一天比一天大膽的裝瘋賣傻,他抽抽噎噎地哭泣,淚流滿面,說他將要死去,有時突然倒在地板上,就像身體不舒服一樣。希爾貝特不知道應該對他相信到何種程度,認為他每件事都在說謊,但她知道,總的說來他是愛她的,所以對這種將要死去的預感表示擔心,認為他也許身患一種她不知道的疾病,因此不敢惹他生氣,不敢要求他放棄旅行。另外,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就是在巴黎和當松維爾,在聖盧家族居住的所有地方,使莫雷爾和貝戈特一樣,受到這個家族子女一般的接待。
弗朗索瓦絲早已發現德-夏呂斯先生為絮比安所做的一切,以及羅貝爾-德-聖盧為莫雷爾所做的一切,但她沒有從中得出結論,認為這是蓋爾芒特家族幾代人中相傳的一個特點,她這個人很講道德,又是滿腦子的偏見,卻最終認為——就像勒格朗丹大力相助戴奧多爾一樣——這是她所擁有的各種知識認為值得尊重的一種習慣。她談起莫雷爾或戴奧多爾,總是說這是個年輕人:「他找到了一位先生,這位先生一直關心他,幫了他很多忙。」在這種情況下,保護者總是那些愛戀、痛苦和寬恕的人們,在這些人和被他們引入歧途的未成年人之間,弗朗索瓦絲毫不猶豫地把美的角色賦予前者,認為他們「心腸好」。她毫不猶豫地指責戴奧多爾對勒格朗丹耍了許多花招,然而她彷彿對他們之間的關係的性質不存在任何疑問,因為她補充道:「這時,小伙子懂了,覺得應該出點力,就說:『您把我帶去吧,我會喜歡您的,我會好好的奉承您。』真的,那位先生心腸真好,戴奧多爾在他身邊得到的東西,可能會比他應該得到的要多得多,一定會這樣,因為他頭腦發熱,可那位先生真好,我常常對霞內特(戴奧多爾的未婚妻)說:孩子,您什麼時候要是有困難,就去找那位先生。他會自己睡到地上,把床讓給您睡。他太喜歡那小子(戴奧多爾)了,不會把他趕出去的。當然,他永遠不會拋棄他的。」1——
1戴奧多爾現在住在法國南方,出於禮貌,我問他姐姐他姓什麼。當知道他姓薩尼隆時,我就大聲說道:「那時為了我給《費加羅報》寫的文章,是他給我寫了信!」——作者注。
同樣,她對聖盧的評價高於莫雷爾,她認為,儘管小伙子(莫雷爾)耍了所有這些花招,侯爵卻決不會讓他生活在困苦之中,因為侯爵本人遭到了很大的挫折。
他堅持要我留在當松維爾,有一次甚至脫口而出,說我來這兒對他的妻子來說是一種快樂,就是她現在所有的那種快樂,他這樣說顯然不是為了使我高興,他說這是她在一天晚上親口對他說的,那天晚上她一直欣喜若狂,可開始時她感到十分傷心,我不期而至,使她奇跡般地從絕望中擺脫出來,「也許是從最壞的情況之中擺脫出來,」他補充道。他請我想方設法使她相信他愛她,並對我說,他還愛著一個女人,但他愛這個女人不如愛自己的妻子,很快就要和她一刀兩斷。他這時自鳴得意,需要吐露隱情,我有時甚至覺得夏爾莉這個名字會在羅貝爾嘴裡脫口而出,就像一次開獎的號碼一樣。他補充道:「然而,我可以引以為豪。這個女人無數次向我證實了她的愛情,可我卻將為希爾貝特而犧牲她,她從未注意過一個男人,她也認為自己是不會愛上男人的。我是第一個這樣的男人。我知道,她對所有的男人都嚴詞拒絕,所以當我收到她的情書,看到她在信中對我說,她只有和我在一起時才感到幸福,我就不能再離開她了。顯然,要不是想到這可憐的小希爾貝特痛哭流涕我就心軟,我真會感到得意忘形呢。你不覺得她有點像拉謝爾?」他對我說。確實,我感到驚訝的是,要是將就一點,她們之間確實有一種模糊的相似。也許這與臉部某些輪廓真正相像有關(例如與希伯來人的血統相關的輪廓,這種血統在希爾貝特身上卻極不明顯),由於這種相像,當羅貝爾的家裡要他結婚時,他在門當戶對的條件下感到自己更傾向於希爾貝特。這還和下面的情況有關:希爾貝特一次偶然看到她不知姓名的拉謝爾的一些照片,她為了討好羅貝爾,就竭力模仿這位女演員喜歡的某些習慣,例如頭髮上總是戴紅蝴蝶結,手臂上扎一條黑絲絨帶,並把頭髮染成棕色。後來,她覺得他因內心抑鬱而臉色難看,就試圖妙手回春。但她有時做得實在過分。有一天,羅貝爾要來當松維爾逗留二十四個小時,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看到她在入席時已十分奇怪地判若兩人,她不僅和過去不同,而且和平時也不相同,我驚訝得愣住了,彷彿我的面前坐著一位女演員,一位狄奧多拉1。我感到我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好奇地想知道她什麼地方變了。這種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滿足,就是在她擤鼻涕的時候,儘管她異常小心,手帕上還是留下各種顏色,猶如一塊色彩豐富的調色板,我由此看出她臉上塗滿了脂粉。正因為如此,她的嘴唇才變得血紅,還竭力使嘴上露出笑容,以為這樣才會使他滿意,而這時,火車到站的時刻即將來臨,希爾貝特卻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否真的會來,或者會發來一份電報,這種電報的模式,就像德-蓋爾芒特先生曾風趣地確定過那樣:「不能來,就撒謊。」這就使她雙頰蒼白,眼圈發黑,面頰上流著帶紫色眼膏的汗水——
1狄奧多拉(約500—548),拜占廷皇后,查士丁尼一世皇帝(527—565)之妻。她從小就當演員,查士丁尼愛其美貌聰明,納為情婦,525年與她正式結婚。
他臉上裝出溫柔的樣子,這和他過去自然的溫柔形成鮮明的對照。說話的聲音象酒鬼,但又有演員的抑揚頓挫。他對我說:「啊!你看,只要希爾貝特幸福,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她為我做了這麼多的事。這點你是無法知道的。」這其中最令人生氣的,仍然是自尊心,因為他對自己被希爾貝特所愛而洋洋得意,但又不敢說他愛的是夏爾莉,就對小提琴手自以為對他所具有的愛情,加上各種各樣的細節,雖說這些細節並非純屬虛構,卻也被善於誇大其詞的聖盧添枝加葉,而夏爾莉向他要的錢一天多似一天。他把希爾貝特托付給我之後就回到巴黎。此外,我曾有機會(我把以後的事提前敘說,因為我當時還在當松維爾)在巴黎的社交界見到他一次,是在遠處見到的,在那裡,他的話雖說生動、迷人,卻使我想起了過去;我感到驚訝,他的變化真大。他越來越像他的母親;母親的高傲、輕盈的風度,在她自己身上是十全十美的,但傳到了他的身上,由於他受過完美無缺的教育,這種風度就變得誇大、僵硬;蓋爾芒特家族特有的深邃目光,使他彷彿在仔細察看他經過的所有地方,不過這幾乎是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進行的,是出於一種習慣和動物的特性。他那個性突出的外表是蓋爾芒特家族所有成員都沒有的,他即使在不動的時候,也如同凝固的黃金那樣,是陽光燦爛的白晝,這樣他就彷彿披上一身奇特的羽毛,變成一個稀有的品種,使鳥類收藏家們都想佔為己有;但是,當這種化作鳥的陽光開始運動、行動之時,譬如當我看到羅貝爾-德-聖盧進入我所在的一個晚會之時,他昂起了頭,頭髮如羽冠一般顯得喜悅而又自豪,金色的冠毛有點脫落,脖子轉動時的靈活、自豪和賣弄風情是人類所沒有的,他使你產生的好奇和讚賞,一半與社交界有關,一半與動物學有關,你不禁會想自己是在聖日耳曼區還是在植物園,你是在端詳穿過大廳的一位大貴族還是在觀賞籠子裡跳躍的一隻小鳥。只要稍加想像,這個圖像中不但會出現羽毛,還會出現樹枝。他開始說出一席話來,他認為這些話具有偉大的世紀1的風格,並以此來模仿蓋爾芒特的風度。但是,有一種微不足道卻又無法捉摸的東西,使這種風度變成了德-夏呂斯先生的風度——
1指十七世紀。
在那次晚會上,德-馬桑特夫人離我們較遠,他就對我說:「我離開你一會兒。我去奉承一下我的母親。」至於他不斷和我談起的愛情,並不是對夏爾莉的那種愛情,雖說他重視的只有那種愛情。一個男人不管懷有何種愛情,人們總是會弄錯同他發生關係的人的數目,因為人們錯誤地把友誼當作戀情,這是一種加法的錯誤,而且還因為人們認為一個已被證實的戀情會排除另一個戀情,這就又產生另一種類型的錯誤。兩個人可以說:「X……的情婦,我認識,」並說出兩個不同的名字,但這兩個人都沒有弄錯。愛一個女人往往不能滿足我們的全部需要,我們就交結一個我們並不喜歡的女人來欺騙她。到於德-夏呂斯先生傳給聖盧的那種愛情,一個丈夫有了那種愛情一般會使妻子幸福。這是一條普遍規律,但蓋爾芒特一家卻找到使這條規律產生例外的方法,因為有這種癖好的男人們希望別人相信,他們喜歡的是女人。他們和某個女人一起招搖過市,使他們自己的女人悲痛欲絕。這種手法,古弗瓦西埃一家用得更為巧妙。年輕的古弗瓦西埃子爵認為自己舉世無雙,自創世以來就受到某個男性的誘惑。他認為他的這個癖好來自魔鬼,就同它進行了鬥爭,娶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讓她生了幾個孩子。後來,他的一個堂兄弟告訴他,這種癖好相當普遍,還親自把他帶到那些能滿足他這種癖好的場所去。德-古弗瓦西埃先生從此只喜歡自己的妻子,以加倍的熱情來生兒育女,她和他被列為巴黎的最佳夫婦。人們對聖盧夫婦的評價就並非如此,因為羅貝爾不但性慾倒錯,而且還使妻子嫉妒得要死,原因是他毫無樂趣地供養著幾個情婦。
可能是因為莫雷爾長得極黑,符合聖盧的需要,就像陽光需要陰影一樣。在這個如此古老的家庭裡,一位頭髮金黃、聰明的大貴族具有一切魅力,心底裡卻埋藏著一種無人知曉的對黑人的秘密癖好,這是十分容易想像的。
另外,羅貝爾從不讓人在談話中涉及他那類愛情。要是我說上一句,他就會回答道:「啊!我不知道。」神情冷淡得讓自己的單片眼鏡掉落下來。「我並不懷疑有這種事情。如果你想瞭解這方面的情況,我親愛的,我建議你到別處去問。我是一個士兵,就是這樣。我對這些事毫無興趣,對巴爾幹戰爭卻興趣盎然。過去,戰役的詞源學曾使你感到興趣。我當時對你說,即使是在完全不同的情況下,人們也會看到典型的戰役,例如側翼包圍的偉大嘗試,烏爾姆戰役。噯!不管這些巴爾幹戰爭如何特殊,魯萊-布加斯仍然是烏爾姆,側翼包圍。這就是你可以和我談論的話題。至於你所暗示的那種事,我是一竅不通,就像對梵語一樣。」
羅貝爾不屑一談的那些話題,希爾貝特在他走後卻很樂意和我談起。當然不是談她的丈夫,因為她對此一無所知,或是裝作一無所知,但是,她大談特談這些事涉及的是別人,這也許是因為她從中看到一種對羅貝爾的間接辯白,也許是因為羅貝爾同舅舅一樣,既對這些話題諱莫如深,又有一種傾聽和惡言中傷的需要,使她瞭解到許多情況。在所有的人中,德-夏呂斯先生並沒有得到她的寬容,這也許是因為羅貝爾雖然沒有和希爾貝特談起夏爾莉,卻禁不住要以某種方式對她反覆敘說小提琴手告訴他的事情:他一直憎恨過去的恩人。希爾貝特很喜歡這種談話,這樣我就可以問她,阿爾貝蒂娜趣味相同,是否也有這類癖好,因為阿爾貝蒂娜的名字我第一次是從她那兒聽到的,那時她們是同學。希爾貝特無法向我提供這方面的情況。另外,我也早已對此不感興趣。但是,我繼續機械地打聽這方面的情況,猶如一個記憶力衰退的老人,不時打聽他失去的兒子的消息。
奇怪的是,以及我無法加以發揮的是,阿爾貝蒂娜喜歡的所有女人,就是所有那些可能讓她做她們所希望的那種事的女人,在那時由於得不到我的友誼,在何種程度上要求、懇求——我不敢說乞求——和我發生某種關係。如果遇到邦當夫人,不需要給她錢她就會把阿爾貝蒂娜給我送回來。這種起死回生在毫無用處之時發生,使我感到十分傷心,這並不是因為阿爾貝蒂娜,要是她不是從都蘭,而是從另一個世界返回我的身邊,我就會毫無樂趣地接待她,而是因為一個我所喜受卻又無法去看望的年輕婦女。我心裡想,如果她死了,或者我不再愛她了,所有那些可能使我和她接近的人,就會在我的腳下消失。而現在,我徒勞地試圖去影響他們,原因是我的心病沒有被經歷治癒,這種經歷本應使我明白——它過去曾使我明白某些事——,愛是一種壞運,就像童話裡的那些人一樣,只要魔法沒有解除,別人就無能為力。
她對我說:「我手裡的這本書,就是談論這些事的。這是巴爾扎克的一本老書,名叫《金眼女郎》,我仔細閱讀這本書,是為了能瞭解我的那些叔叔。但是,這是荒唐而難以置信的,是個美麗的惡夢。另外,一個女人也許會這樣受到另一個女人的監視,但決不會被一個男人監視。」——「您錯了,我過去認識一個女人,一個喜歡她的男人簡直是把她監禁起來;她不能去看望任何人,外出時只能由忠實的男僕跟隨著。」——「啊!這一定會使您這樣的善良的人感到厭惡。是啊,我們曾經和羅貝爾談起過,您應該結婚。您的妻子會使您恢復健康,您則會使她幸福。」——「不,我的脾氣太壞。」——「這是什麼想法!」——「我可以向您擔保。另外,我訂過婚,但我不能……」
我回到樓上的臥室時憂慮地想,我一次也沒有去看過貢佈雷的教堂,這座教堂彷彿是在淡紫色窗子裡的綠樹叢中等待著我。我心裡想道:「算了,改年再去吧,要是我沒死的話」,除了我的死亡,我沒有看到其它的障礙,也沒有想到教堂的死亡,我感到教堂應該在我死後長期存在下去,就像它在我出生之前曾長期存在一樣。但在有一天,我對希爾貝特談起阿爾貝蒂娜,我問她阿爾貝蒂娜是否愛女人。「哦!一點不愛。」——「但是您過去說過,她有不良的嗜好。」——「我說過這種話?您一定聽錯了。不管怎樣,即使我說過,您也弄錯了,我是說她和一些小伙子談情說愛過。另外,在這樣的年紀,恐怕也不會在這方面走得很遠。」阿爾貝蒂娜曾對我說過,希爾貝特也喜歡女人,曾向阿爾貝蒂娜求過愛,現在希爾貝特這樣說,是否為了對我隱瞞這個情況?或者是(因為其他人對我們生活的瞭解往往比我們認為的要多)她知道我過去喜愛、妒忌阿爾貝蒂娜(其他人對我們的實際情況的瞭解,可能比我們認為的要多,但由於過多的猜想,他們也會進行不著邊際的發揮並產生錯誤,而我們則由於不進行任何猜想,希望他們產生錯誤),並認為我現在還是這樣,就出於好心用布蒙住我的眼睛,這種布,人們時刻為妒忌的男人準備著。不管怎樣,希爾貝特過去說的「不良的嗜好」直至今天所作的生活作風正派的擔保,同阿爾貝蒂娜肯定的過程恰恰相反,因為阿爾貝蒂娜到最後幾乎承認她和希爾貝特保持同性戀的關係。在這點上,阿爾貝蒂娜曾使我感到驚訝,就像對安德烈告訴我的事感到驚訝一樣,因為對於這一小群姑娘,我在認識她們之前先是認為她們反常,後來認識到自己的猜想是錯誤的,就像往往會發生的那種事一樣,人們發現一位正派的姑娘,她對愛情的現實幾乎是一無所知,但所處的環境卻是人們錯誤地認為傷風敗俗的環境。後來,我又走了回頭路,認為自己最初的猜想的正確的。但是,阿爾貝蒂娜把這件事告訴我,也許是為了顯示她的經驗要比她看上去更為豐富,為了用反常的魅力在巴黎迷住我,猶如初次相識時她用貞潔的魅力在巴爾貝克迷住我一樣;當我跟她談起喜歡女人的女人時,只是為了不顯出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的樣子,就像在一次談話中,如果談到傅立葉或托博爾斯克1人們雖說對此一無所知,卻會裝出在行的樣子。她也許曾經生活在凡德伊小姐的或安德烈的女友隔壁,和她們隔開一道厚實的隔牆,但她們認為她「並非如此」,她後來獲悉了這些情況——就像嫁給作家的女人竭力想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一樣——,但只是為了討好我,為了能回答我的問題,直至有一天她才明白,她們這樣做是出於妒忌,於是她就開了倒車。除非是希爾貝特對我撒謊。我這時想到,羅貝爾在一次以他感興趣的方式進行的調情中,得知希爾貝特不討厭其他女人,就娶了她,希望得到他想必沒有在家裡得到過的樂趣,因為他在別處得到這種樂趣。這些假設中的任何一種都不是荒謬的,因為象奧黛特的女兒那樣的婦女或是那一小群姑娘,興趣十分多樣,各種興趣即使不是同時存在,也會交替出現,她們會輕易地從對一個女人的愛戀轉到對一個男人的熱戀,因此要確定她們真正的主要興趣仍然是困難的。2——
1托博爾斯克是蘇聯俄羅斯聯邦秋明州城市,建於1587年,是俄國早期西伯利亞殖民開發的重要中心。
2為了使我決定娶她(而她本人也拒絕了這件事,原因是我的性格優柔寡斷、令人厭煩)。確實,我就是以這種過於簡單的形式來評論我和阿爾貝蒂娜的艷史,因為現在我只是從外部來觀察這段艷史。——作者注。
既然希爾貝特在讀《金眼女郎》,我就不想向她借閱這本書。但是,在這最後一個晚上,當我去她那兒時,她借給我一本書,讓我在睡覺前閱讀,這本書使我產生的印象相當強烈而又混雜,不過並不持久。這就是龔古爾兄弟未曾發表的日記。
我在熄掉蠟燭之前讀了抄錄如下的那一段。我對文學缺乏才能,過去在蓋爾芒特那邊已經預感到,在這次逗留期間又得到了證實——那天晚上是這次逗留的最後一個晚上,在動身前夕挑燈夜讀的那個晚上,由於習慣即將廢除,麻木隨之消失,就試圖對自己作出評價——,這時卻使我感到這並不是值得如此惋惜的事,彷彿文學不能揭示深刻的真理;同時,使我感到傷心的是,文學不像我過去所認為的那樣。另一方面,如果書中所說的那些美好的事物並不比我看到過的東西更為美好,那麼我就感到會使我住進療養院的多病身體也不值得如此惋惜。但是,現在這本書談到了這些事物,有一種奇怪的矛盾使我想要看到它們。下面就是我在因疲勞而閉上眼睛之前所讀的那幾頁:
「前天,維爾迪蘭為了帶我去他家吃晚飯,突然
來到這裡,他是《雜誌》1過去的評論員,是惠斯勒
論著的作者,在這部論著中,這個獨特的美國人的
風格和藝術色彩,常常由酷愛被描寫的事物的各種
精細和嫵美的維爾迪蘭十分細膩地表達出來。我在
跟他走之前更衣的時候,他講起了故事,有時象受
驚時在作懺悔,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說他在和
弗羅芒丹的『馬德萊娜』結婚之後立刻放棄寫作,放
棄寫作的原因是有服用嗎啡的習慣,據維爾迪蘭說,
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妻子的沙龍裡的大多數常客都
不知道女主人的丈夫曾經進行寫作,所以在談論夏
爾-布朗、聖維克多、聖伯夫和比蒂時,認為這些
人肯定比他高明。『哦,您龔古爾,您十分清楚,戈
蒂耶以前也知道,我的《沙龍》和那本蹩腳的《昔
日的大師》2不可同日而語,但在我妻子的娘家,那
本書卻被捧為傑作。』然後,在一個傍晚,在特羅卡
德羅宮的那些塔樓附近,彷彿有一個微光在最後一
次發亮,使塔樓變得像過去糕點鋪裡塗上醋栗凍的
塔形蛋糕。那天傍晚,談話在馬車裡繼續進行,馬
車將把我們送到孔蒂河濱路,即他們公館的所在地,
主人認為這座公館就是威尼斯大使過去的公館,裡
面據說有一個吸煙室,維爾迪蘭對我說,吸煙室是
按照《一千零一夜》的方式,從一座我忘了名字的
著名palazzo3里原封不動地搬來的,這座宮殿裡有
一個石井欄,表示聖母瑪利亞的花冠,維爾迪蘭確
信這必定是桑索維諾4最美的作品,據說是給他們
的客人們彈煙灰用的。確實,當我們到達的時候,漫
射的月光呈海藍色,真像是威尼斯傳統中牆粉的顏
色,在這種底色之上,法蘭西研究院圓屋頂的輪廓,
使我想起瓜爾第的繪畫中的保健女神像,此情此景,
不由使我產生一點幻覺,彷彿自己是在大運河之畔。
這種幻覺得以保存下來,是因為這座從二樓看不到
河濱路的公館的結構,也是因為公館主人那番能喚
起回憶的話,他肯定地說,渡輪街的街名——見鬼,
我從未想到過這點——來自過去的修女乘坐的渡
輪,米拉米翁修會5的那些修女是去做聖母彌撒的。
我在姑媽古蒙夫人居住的街區閒散地度過了童年時
代,現在重又看到幾乎與維爾迪蘭公館毗連的『小
敦刻爾克』的招牌,開始重新喜愛6這個街區,『小
敦刻爾克』是倖存的少數幾家店舖之一,這些店舖
用加布裡埃爾-德-聖多班7的鉛筆畫和水彩畫作
為裝飾,這些十八世紀的珍品把當時的無所事事固
定下來,畫中討價還價的是法國和外國的漂亮物品,
以及『藝術創造的一切最新的東西』,就像這家小敦
刻爾克的一張發票上所寫的那樣,依我看,唯有維
爾迪蘭和我擁有這種可稱為散頁裝飾紙傑作的發
票,發票上有一個象徵路易十五統治的人在記帳,箋
頭上印有載著幾條大船的波濤洶湧的海洋,猶如包
稅人版本中『牡蠣和訴訟者』8的插圖。公館的女主
人請我坐在她的身邊,她親切地對我說,她裝飾自
己的桌子只用日本菊花,但插菊花的花瓶是罕見的
珍品,其中一隻用青銅製成,花瓶上淡紅色的銅花
瓣彷彿剛從花上摘下來——
1即《兩世界雜誌》。
2《昔日的大師》(1876)是歐仁-弗羅芒丹的著作,對荷蘭的繪畫大師進行評述。
3意大利語,意思是「宮殿」。
4桑索維諾(1486—1570),意大利雕刻家及建築師。他把文藝復興盛期的風格引進威尼斯。
5米拉米翁修會於1665年由米拉米翁夫人(1626—1696)創立,主要從事教育工作,救濟病人和窮人。
6原文為raimer,系作者自創的新詞。
7聖多班(1724—1780),法國畫家、雕刻家。
8「牡蠣和訴訟者」是拉封丹的寓言詩。
在那裡作客的有戈達爾大夫及妻子、波蘭雕刻
家維拉多貝茨基、收藏家斯萬、一位俄國貴夫
人和一位我只記得姓名中有of的王妃。戈達爾
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他這個人會用槍口頂著古
奧地利大公羅道爾夫射擊,又說在她看來,我
會在加利西亞1和波蘭的整個北部處於極為有利的
地位,因為一個姑娘如果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否
是《拉福斯坦》2的欣賞者,就決不會同意嫁給他。
『你們這些西歐人是不會理解這點的,』王妃最後說,
她給我的印象是具有十分高超的才智,『即一位作家
對女人內心的洞察力。』有一個男人下巴和嘴唇下的
鬍子剃得精光,但蓄著司廚長般的頰髯,他講話滔
滔不絕,以一種屈尊俯就的語調開著玩笑,就像在
聖查理節3和班裡的優秀生一起談笑風生的二年
級4教師,此人就是大學教師布裡肖。他雖然聽到
維爾迪蘭說出我的名字,但他說的話中沒有一句表
明他知道我們寫的書,這使我產生一種帶有憤怒的
失望,其起因是巴黎大學策劃這種反對我們的陰謀,
它用故意的沉默,把矛盾和敵意一直帶到這所我受
到款待的可愛住宅——
1加利西亞是東歐的一個地區,原屬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蘇聯將東加利西亞併入烏克蘭共和國,西加利西亞則歸波蘭。
2《拉福斯坦》(1882)是法國作家埃德蒙-德-龔古爾的小說,描寫一位女演員為情人而犧牲自己的職業。
3聖查理節是法國過去中小學的節日,每年1月28日慶祝,內容為表彰優秀生。
4相當於我國高中一年級。
我們入席就餐,於是,盤子就不同凡響地來往不絕,
這些盤子確實是瓷器藝術的傑作,在品嚐精美菜餚
的過程中,一位藝術品收藏家感到舒服時的注意力,
會極其樂意地用來傾聽這種藝術高超的喋喋不休;
盤子中有雍正時代的瓷盤,盤的邊緣呈金黃色,盤
體為青色,盤邊如鼓起的花瓣,像黃蝴蝶花,盤底
為裝飾畫,畫的是翠鳥和鶴在晨曦中飛翔,那晨曦
的色彩,和我每天早晨醒來時在蒙莫朗西大街上隱
約看到的完全一樣;有薩克森瓷盤,風格優雅但比
較嬌弱,盤上變成紫色的玫瑰呈沉睡狀態,毫無生
氣,有缺刻的邊緣為鬱金香般的紫紅色,猶如石竹
或勿忘草那樣的洛可可風格;還有塞夫勒瓷盤,盤
的邊緣是精美的格狀飾紋,凹槽為白色,突齒為金
色,或者在奶油色的底色上優雅地繫上一條凸出的
金帶;最後是一套銀餐具,上面散佈著盧夫西恩1
的香桃木,迪巴裡夫人2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而
同樣罕見的,也許還有盤中佳餚的質量,這是一頓
精心烹調的飯菜,做得十分講究,可以毫無愧色地
說,巴黎人在最盛大的晚宴中也從未品嚐過這種菜
餚,這使我想起讓-德-厄爾城堡的某些手藝高超
的女廚師。甚至連肥鵝肝也同平時稱之為鵝肝被端
上飯桌的那種淡而無味的鵝肝醬判若二物——
1盧夫西恩位於伊夫林省,迪巴裡夫人於1793年被捕時在此地居住。
2迪巴裡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最後一個情婦。
據我所知,簡單的土豆冷盤做得這樣好的地方不多,
土豆象日本的象牙鈕扣那樣結實,像中國漁婦用來
在剛捕到的魚上澆水的小象牙勺那樣油光。在我面
前的威尼斯玻璃杯中,紅葡萄酒的珠光寶氣,是蒙
達利維先生那兒買來的一種出色的萊奧維爾酒1所
賦予的;平時端到最豪華的餐桌上的菱鲆並不新鮮,
魚背上的骨頭因長途運輸而突出,現在看到端上一
條與此毫無相像之處的菱鲆,這對於眼睛的想像來
說是一種樂趣,我敢說,對於過去稱為嘴巴的想像
來說也是一種樂趣;這種菱鲆不是象名門望族的許
多廚師長那樣用稱為白沙司的澱粉糊來燒的,而是
用五法郎一斤的黃油製成的真正的白沙司燒的;這
條菱鲆盛在一隻成化時代的美妙盤子裡,盤子中間
有一條條紫紅色的橫線穿過,猶如海上日落時有一
群龍蝦滑稽可笑地游過,龍蝦的硬殼凹凸不平,畫
得極為出色,彷彿龍蝦長在活的甲殼之中,盤子的
邊口上畫著一個中國小孩釣上一條魚,銀灰色的魚
肚使珠色變得神奇迷人。我對維爾迪蘭說,用這套
餐具吃這種精美的菜餚,對他來說想必是一種高尚
的樂趣,因為現在任何親王的餐具櫥裡都沒有這種
餐具——
1萊奧維爾酒是波爾多產的一種名葡萄酒。
女主人聽到後憂鬱地對我說:『看來您對他並不了
解。』於是她對我談起自己的丈夫,說他是個怪人,
對所有這些美好的事物都無動於衷,『一個怪人,』
她重複道,『是的,正是如此,這個怪人寧願去喝
一個諾曼底農莊新釀製的一瓶大眾化的蘋果酒。』
這個可愛的女人所說的話,表明她對一個地區的特
色確實喜愛,她以無限的深情和我們談論他們曾經
居住過的諾曼底,說諾曼底將成為英國式
的大花園,有勞倫斯1式的高大樹木的芳香,有草
如柳杉葉、象天鵝絨般柔軟的天然草坪,草坪的四
周是玫瑰紅的繡球花,猶如瓷器的邊緣,還有揉皺
的黃玫瑰花,玫瑰花散落在農民的門口,門前兩棵
梨樹的枝葉互相纏繞,鑲嵌在門上,如同一塊裝飾
華麗的招牌,那落花使人想起古基埃爾的青銅鑲飾
上一個花枝的自由掉落。她還說諾曼底將使去度假
的巴黎人感到十分意外,它受到每個園地的柵欄保
護,維爾迪蘭夫婦對我說,他們可以進入所有的柵
欄。在一天結束時,所有的色彩都在睡意中消失,唯
一的亮光來自幾乎是凝結的大海,帶有脫脂牛奶的
藍色(『不,同您所知道的大海毫無相同之處,』我
鄰座的夫人激烈反對道,以作為對我的回答,我當
時說,福樓拜曾把我們兄弟倆帶到特魯維爾,『毫無
相同之處,應該和我一起去,否則您就永遠不會知
道。』),這時他們才回家去,穿過象玫瑰紅絹花一般
的杜鵑花的真正樹林,完全被罐裝沙丁魚加工廠的
氣味所陶醉,這種氣味會使丈夫的哮喘發得十分厲
害。——『是的,』她強調說,『就是這樣,真正的
哮喘發作。』接著,到第二年的夏天,他們又回來了,
把一大群藝術家安頓在一幢美妙的中世紀住宅裡,
那住宅過去是隱修院,是他們租來的,價錢十分便
宜。這個女人在如此多真正高雅的環境中生活過,說
話時卻保存著一點平民婦女說話的粗俗,這種話能
用您在想像中看到的色彩來展現事物——
1勞倫斯(1769—1830),英國肖像畫家,作品筆觸流利,色彩絢麗。
說真的,聽到這個女人說話,聽到她向我敘述她在那
裡過的生活,我簡直垂涎三尺。在那裡,每個人在自
己的修士小室裡工作,午飯前,所有的人都到寬敞的
裝有兩個壁爐的客廳裡來進行十分高超的談話,談話
中夾雜著智力遊戲,這使我想起狄德羅在其名著《致
伏朗小姐的書簡》中所提到的談話。然後,在午飯
後,大家都來到戶外,即使暴雨、烈日也是如此,那
陣雨的亮光,即它過濾的亮光,在一排壯麗的百年
山毛櫸的結節上劃出道道直線,它們把十八世紀鍾
愛的漂亮的植物置於柵欄之前,還有那些小灌木,雨
水懸掛在灌木的枝椏上,猶如鮮花盛開的花蕾。人
們止步傾聽一隻喜歡涼快的灰雀輕柔的撲水聲,灰
雀在一朵白玫瑰的花冠中沐浴,猶如在尼姆芬堡府
邸1嬌小可愛的浴缸裡洗澡。我對維爾迪蘭夫人說,
埃爾斯蒂爾曾將那裡的景色和花卉細膩地表現在彩
色粉畫上,她聽了氣憤地抬起頭來說:『所有這一切,
是我使他知道的,一切,您要聽清楚,是一切,有
墅,位於慕尼黑城外,為後期巴羅克式建築。
趣的地方,粉畫的所有主題,當他離開我們時,我
就是當面對他這樣說的,是不是,奧古斯特?他畫
的粉畫的所有主題。這些東西,他過去也知道,對
此說話要公正,應該承認這點,但是那些花卉,他
從未見到過,他不能把蜀葵和一丈紅2區分開來。是
我教會他辨認,您一定不相信我的話,辨認茉莉花
的。』這就是說,被今天的藝術愛好者們視作首屈一
指、甚至超過方丹一拉都3的花卉畫家,如果沒有
眼前的這位夫人,也許就永遠無法畫出茉莉花。應
該承認,這種想法有點奇特。『是的,我發誓,是茉
莉花;他畫所有的玫瑰,是在我的家裡,或者是我
把那些玫瑰帶給他的。在我們家裡,人們稱他為迪
施先生;請您問戈達爾、布裡肖和所有其他的人,在
這兒人們是否把他當作大人物看待。他本人也會對
此感到好笑的。我當時教他插花;開始時,他插不
好。他老是不能把花束好。他沒有天賦的鑒賞力,不
能作出選擇,我必須對他說:「不,別畫那個,那個
不值得畫,要畫這個。」「啊!要是他在安排生活時
也像在安排花卉時那樣聽我們的話,要是他不結這
個討厭的婚,那就好了!」突然,她因全神貫注地思
念過去而兩眼激動,手指節和短上衣袖子的纓子也
狂熱地伸長,顯出神經質的不安,她那痛苦姿勢的
輪廓,在我看來猶如一幅從未有過的美妙的畫,從
中可以看出被壓抑的全部憤慨,在這個輪廓中,包
含著女人的情感和羞恥心上受到侮辱的一位女友的
全部狂怒——
1尼姆芬堡府邸是原巴伐利亞統治家族——維特爾斯巴赫家族的夏季別
2一丈紅(passe—rose)是蜀葵(althaea)的俗稱。
3方丹一拉都(1836—1904),法國油畫家、版畫家、插圖家,以畫靜物、花卉和法國知名文藝家肖像而著名。
接著,她對我們談起埃爾斯蒂爾為她所作的
一幅美妙的肖像畫,即戈達爾家的肖像畫,她和畫
家鬧翻後把這幅畫送給了盧森堡公爵,她說,是
她使畫家決定讓男的穿上禮服,使衣服上顯出波濤
般的美麗皺紋,又給女的選擇了天鵝絨的裙子,裙
子成為畫中央的支點,使地毯上象蝴蝶般飄動的片
片薄雲、花卉、水果以及女孩們穿的象舞蹈女演員
短裙一般的薄紗裙顯得四平八穩。據說,使畫家產
生把女人畫成在梳頭的想法也是她,但隨後又把這
個想法歸功於畫家,簡單地說,這種想法在於不把
女人畫成擺好架子的樣子,而是畫她在日常生活中
不為人知的一個姿勢。我對他說:女人在梳頭、擦
臉、暖腳時,如果認為自己沒有被別人看到,就會
有許多有趣的動作,這些動作完全是達-芬奇畫中
的優雅!』但在這時,維爾迪蘭用一個示意動作指出,
這種憤怒的重新產生對他妻子這樣神經過敏的女人
來說是有害於健康的,斯萬見了就讓我去欣賞女主
人佩戴的黑珍珠項鏈,那珍珠項鏈是德-拉法耶特
夫人的一個後裔賣掉的,據說是英格蘭的亨利埃特
送給德-拉法耶特夫人的,在她買下的時候珍珠是
雪白的,後來因一場火災而燒黑了,火災燒燬了維
爾迪蘭一家居住的部分房屋,當時他們住在一條街
上,街名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在那場火災後找到了
放置這些珍珠的首飾匣,但珍珠已變得烏黑。『我見
過德-拉法耶特夫人佩戴這些珍珠的肖像,是的,確
實是它們的肖像,』斯萬強調地說,他面前的賓客們
驚訝得叫出聲來,『它們真正的肖像,是蓋爾芒特公
爵收藏的。』據斯萬宣稱,這是舉世無雙的藏品,我
應該去看看,這個藏品是著名的公爵從他姑母德-
博澤讓夫人那裡繼承的遺產,因為公爵是德-博澤
讓夫人最喜歡的侄子,德-博澤讓夫人則是從德-
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和漢諾威親王夫人的妹妹德-
阿絲費爾德夫人那裡得到這件藏品的,過去我弟
弟和我在德-阿絲費爾德夫人家裡很喜歡名叫巴贊
的可愛孩子的面龐,而巴贊正是公爵的名字。這時,
戈達爾大夫機靈地重談珍珠的故事,這種機靈表明
他是高雅之士,他告訴我們,這種災禍會使人腦變
質,同人們在無生命物質中看到的變質完全相同,並
以一種比許多醫生更富有哲理的方式,列舉了維爾
迪蘭夫人的隨身男僕,男僕在這場可怕的火災中險
些喪生,火災後他判若兩人,連筆跡也完全變了,他
寫信給當時在諾曼底的主人,向他們稟報這件事,主
人收到他寫的第一封信,還以為是愛開玩笑的人設
下的圈套。不僅是筆跡完全變了,據戈達爾說,男
僕過去很少喝酒,現在卻喝得爛醉,令人厭惡,所
以維爾迪蘭夫人只得把他辭退。在女主人優雅的示
意下,這種有啟發性的論述從餐廳轉入威尼斯式的
吸煙室,在吸煙室裡,戈達爾對我們說,他曾經親
眼看到真正的雙重人格,並對我們例舉了他的一個
病人的病例,他友好地表示願把這個病人帶到我的
家裡,並說他只要觸及病人的太陽穴,就可以喚起
病人的第二種生活,病人在第二種生活中記不起第
一種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他在第二種生活中是一個
十分正派的人,在第一種生活中卻多次因偷竊而被
捕,完全是一個令人厭惡的壞蛋。這時,維爾迪蘭
夫人敏銳地指出,醫學可以為戲劇提供更為真實的
題材,戲劇中複雜情節的滑稽可笑,可以建立在病
理學方面誤解的基礎上,這樣談來談去,就引出了
戈達爾夫人的話,她說,有一個完全相同的題材,曾
被一個故事員所利用,這個故事員是他的孩子們在
夜晚最喜歡的人,就是蘇格蘭人斯蒂文森,這個姓
使斯萬的嘴裡作出不容置辯的肯定:『斯蒂文森可是
個十足的大作家,我敢向您擔保,德-龔古爾先生,
一位十分偉大的作家,可以和那些最偉大的作家相
提並論。』在我們抽煙的大廳裡,我對來自貝爾尼
尼1建造的老宮殿的用盾形紋章裝飾的藻井平頂贊
歎不已,但同時又對有一個淺口盆被我們的哈瓦那
雪茄煙煙灰逐漸燻黑感到遺憾,斯萬聽後說,那些
曾屬於拿破侖一世的書籍上也有類似的污跡,雖說
公爵持反波拿巴主義的觀點。這時,戈達爾顯示出
他對任何事物都有真知灼見,他說,這些污跡完全
不是來自這個——『這個,完全不是,』他權威般地
強調道——,而是來自他手裡總是拿著甘草片的習
慣,即使在戰場上也是如此,他吃甘草片是為了止
住肝痛。『因為他有肝病,他就是因肝病而去世的,』
醫生總結道。」——
1貝爾尼尼(1598—1680),十七世紀意大利雕刻家、建築設計家、畫家,創立巴羅克雕刻藝術風格並加以充分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