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 (7)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與此同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讓德-諾布瓦先生請福格希親王坐下後,三人之間開始了一場愉快的談話,他們談論政治,親王宣稱他對內閣的命運問題並不關心,並說他在威尼斯還要待一個多星期。他希望等他回去時內閣危機已經避免。福格希親王起初以為德-諾布瓦先生對這些政治問題不感興趣,因為這位在此之前曾如此激烈地表明自己的政見的先生,突然沉默得幾乎像天使,倘若他重新發出聲音,那沉默似乎只可能化為門德爾松1或塞扎爾-弗朗克2的純潔而憂傷的樂曲。親王還以為這種沉默是出於一個法國人不願在意大利人面前談論意大利的事的審慎態度。親王的猜想完全錯了。在德-諾布瓦先生身上,沉默和冷漠的神情不是審慎的標誌而通常是他對重大事件進行干預的前奏。我們已經看到,侯爵覬覦的正是君士坦丁堡的職位,條件是德國問題必須先行解決,為此他打算對羅馬內閣施加壓力。侯爵認為,只有一個出自於他的具有國際影響的行動才不愧為他的外交生涯的圓滿結束,甚至可能是新的榮譽和他從不想放棄的艱難職務的開始。因為衰老首先從我們身上奪走的是行動的能力而不是慾望。只是到了第三階段,那些活到很老的人才不得不像放棄了行動一樣放棄了慾望。他們甚至不再參加無聊的競選,比如競選共和國總統,而早先他們卻曾不止一次地力圖取勝。如今他們只滿足於外出、吃飯、看報,他們人還活著,但原來的自我已經死了——
1門德爾松(1809—1847),德國作曲家。
2塞扎爾-弗朗克(1822—1890),法國作曲家和管風琴演奏家。
為了讓侯爵不感到拘束,並表明自己把他視為同胞,親王跟他談起現時內閣會議主席的幾個可能的接班人,這些接班人的任務將是艱巨的。福格希親王舉了20多個在他看來可以當部長的人名,而那位往日的大使則一動不動地聽著,眼皮半耷拉在藍色的眼珠上,最後他突然打破沉默說出一句話,這句話將成為20年裡所有大使館的談資,乃至後來當人們已經把它忘了的時候,還被某個署名為「一個知情人」或「見證人」或「馬基雅維裡」1的人物在某個報紙上舊事重提,而且正因為原來已被遺忘,才有重新引起轟動的效果。話說福格希親王剛剛在這位象聾子一般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的大使面前提了20多個名字,突然德-諾布瓦先生微微抬起頭,用他以往那些最有影響的外交談話的形式,只是這次更大膽,也不像以往那麼簡短,他狡黠地問:「難道沒有一個人提喬利蒂2的名嗎?」一聽這話福格希親王頓時明白自己原來的判斷錯了;他聽見了來自天堂的低語。隨後德-諾布瓦先生便天南海北地談起來,也不怕吵了別人,正像當巴赫的一首美妙絕倫的詠歎調最後一個音符一奏完,聽眾就開始毫無顧忌地高聲說話,或去存衣間取出自己的衣服。使他這種前後判若兩人的表現更為突出的是,他還請求親王如有機會謁見國王和王后陛下,一定要代他恭致敬意,這是人們動身前說的一句話,相當於一場音樂會結束時有人大聲喊「貝盧瓦路的馬車伕奧古斯特」。我們不清楚福格希親王當時的確切感想是什麼。他聽到「喬利蒂呢,沒有一個人提他的名嗎?」這句名言後一定無比高興。因為德-諾布瓦先生身上最閃光的優點雖然因年邁而變得黯淡和紊亂,但他的「大無畏氣概」卻隨著年齡而日臻完美,一如某些老年音樂家,其他方面都走下坡路,但到生命結束時卻在室內音樂的演奏技巧上達到前所未有的爐火純青的地步——
1馬基雅維裡(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後泛指一切為達到政治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
2喬利蒂(1842—1928),意大利政治家,1908—1914年曾連續擔任內閣會議主席。
總之,本來打算在威尼斯呆半個月的福格希親王當天就回了羅馬,並且幾天後為產業的事受到國王的接見,我想前面已經說過,就是親王在西西里擁有的產業。內閣苟延的時間比人們想像的要長些。內閣倒台後,皇上就為給新內閣物色一個合適的首腦多方徵求了國務活動家們的意見。然後他召來喬利蒂先生,後者同意出任內閣總理。三個月後,一家報紙記敘了福格希親王和德-諾布瓦先生的會晤。報上轉述的兩人之間的談話與我們轉述的一樣,不同之處在於報上寫的是「他帶著人們熟悉的那種狡黠而優雅的微笑說」,而不是「德-諾布瓦先生狡黠地問」。德-諾布瓦先生認為對一個外交家來說「狡黠地」這個詞已經夠有爆炸力的了,而這種添油加醋的做法起碼是不合時宜。他曾請求法國外交部予以正式否認,然而外交部也窮於應付。因為自從那次會晤被披露報端以後,巴雷爾先生每小時向巴黎打好幾次電報,抱怨在奎裡納萊1有一個非官方的法國大使,並報告此事在整個歐洲引起的不滿。這種不滿情緒其實並不存在,但各國大使出於禮貌不便在巴雷爾先生聲稱大家對此事反感時否定他的說法。一向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巴雷爾先生把這種禮節性的緘默當成了同意。於是他立即打電報給巴黎:「本人與維斯孔蒂一韋諾斯塔晤談了一小時,云云。」他的秘書們忙得不可開交——
1奎裡納萊:最早是羅馬教皇夏天的居所,1870年開始成為意大利國王的王宮。
不過德-諾布瓦先生有一家歷史悠久的法國報紙為他效忠,早在,1870年,當他在某個德語國家任法國公使時,這家報紙就曾為他幫過大忙。該報的文章(尤其是頭版頭篇不署名的文章)寫得非常精彩。可是當這頭版頭篇文章(在遙遠的過去被稱為「巴黎開篇」,現在不知為什麼稱為「社論」)寫得拙劣了,老是沒完沒了重複同一些字眼時,人們對它的興趣反倒比以前增強了百倍。當時每個人都激動地感到那篇文章是「受啟發」而寫的,也許是受德-諾布瓦先生的啟發,也許是另一位當代偉人。為了使讀者對意大利發生的事件預先有個概念,讓我們看看德-諾布瓦先生在1870年是如何利用這家報紙來為他服務的吧,大家也許會覺得他此舉徒勞無益,因為戰爭終究還是爆發了;德-諾布瓦先生自己卻認為此舉卓有成效,因為他認為萬事首先要作好輿論準備乃是一條公理。他那些字斟句酌的文章頗像對一個病人的樂觀的估計,而緊接著病人卻一命嗚呼了。舉例說吧,1870年宣戰前夕,當戰爭總動員已接近完成時,德-諾布瓦先生(自然是躲在暗處)認為有必要給那家有名的報紙寄去下面這篇社論:
「在權威人士中間,佔上風的意見似乎認為,自昨天下午三四點鐘以來,局勢可以被看作是嚴重的,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危急的,當然,還未到令人驚慌的程度。德-諾布瓦侯爵先生可能已與普魯士公使進行了多次晤談,以便本著堅定而和解的精神,極其具體地研究現存摩擦——倘若可以這麼講——的種種原因。遺憾的是在本文付印時,我們尚未得到兩位公使就尋求一個可作為外交文本基礎的形式達成協議的消息。」
最新消息:「消息靈通人士滿意地獲悉,普法關係似乎稍有緩和,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在『菩提樹下』1會見了英國公使,並與之晤談了20分鐘左右,人們對此事會予以特別重視,並認為這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消息。」(在「令人滿意的」一詞後面加了個括號,括號中是相應的德語詞:befriedigend。)然而次日社論寫道:「儘管德-諾布瓦先生行事靈活,而且公眾一致讚譽他善於巧妙而有力地維護法國不受時效約束的權利,但兩國關係的破裂可以說已不能避免。」——
1東柏林市區的一條林蔭大道。
在這樣一篇社論後面報紙不能不附幾則評論,不用說,這些評論也是德-諾布瓦先生寄去的。大家可能已經從前面幾頁裡注意到,「條件式」1是這位大使在外交文字裡特別喜歡使用的語法形式。(不寫「據說人們特別重視」而寫「人們可能特別重視」。)但他也同樣喜歡用直陳式現在時,但不是用這一語法形式通常的意義,而是用它在古法語中的祈願式意義。社論下面的評論是這樣寫的:——
1法語動詞的一種語式,表達不肯定或婉轉語氣。
「公眾從未表現出如此令人感佩的鎮靜。(德-諾布瓦先生很希望這是真的,但又怕事實正好與此相反。)公眾厭倦了徒勞無益的騷動,而且滿意地得知皇上的政府將根據可能發生的多種情況擔負起自己的責任。公眾別無他求(祈願式)。這種崇高的鎮靜本身已經是一種勝利的徵象。除此以外,我們還想補充一條消息,它可以,如果有此必要的話,進一步安定人心。此間肯定,由於健康原因早已準備回巴黎接受一次短期治療的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已離開柏林,他認為自己留在那裡已失去意義。
最新消息,「皇帝陛下今晨離開貢比涅回巴黎,以便與德-諾布瓦侯爵、國防部長以及深得公眾信任的巴澤納元帥共商國家大事,皇帝陛下取消了為款待其嫂德-阿爾貝公爵夫人而準備舉行的晚宴。這一措施一經為公眾獲悉立即普遍產生極為良好的反響。皇上檢閱了部隊,部隊熱情之高筆墨難以形容。皇上到巴黎後即發出動員令,有幾支部隊接到動負令後準備一有情況便向萊茵河方向開拔。」有幾次黃昏時分在返回旅館的路上,我感到過去的阿爾貝蒂娜,雖然我自己看不見,卻給關在我心靈的深處,就像關在威尼斯內城的「污水槽」裡,有時一件小事使水槽的變得牢固的蓋子滑開,給我打開一個通向過去的洞口。
比如一天晚上,我的場外證券經紀人的一封來信在一瞬間重新為我打開了關著阿爾貝蒂娜的牢籠的大門,在我心中的這個牢籠裡她是活生生的,然而離我又是那麼遠,那麼深,因此還是無法接近。早先為了能有更多的錢花在她身上我曾經做過金融投機,她死後我就不再管那些事了。然而時代變了;上幾個世紀的一些至理名言被這個世紀否定了,梯也爾先生就遇到過這種情況,他曾說鐵路永遠不會成功;德-諾布瓦先生談到公債時曾對我們說:「公債的收益也許不很高,但至少本金永遠不會貶值。」但這些公債往往正是跌價跌得最慘的。這樣,僅僅在英國長期公債和塞依1制糖廠這兩項上,我就必須付給場外證券經紀人幾筆數目極為可觀的差額,同時還要付利息和延期交割貼費,以至我一氣之下決定把這些債券全賣了,這一來我從外祖母那兒繼承來的財產頓時就只剩下不到1F5,而阿爾貝蒂娜活看時這筆遺產還全數在我手中呢。我們家留在貢佈雷的親戚朋友知道了這件事,由於他們還知道我和聖盧侯爵及蓋爾芒特一家交往甚密,於是就有人說:「這就是想幹一番大事的結果。」如果貢佈雷的人們得知我搞投機是為阿爾貝蒂娜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姑娘,一個可以說是受我外祖母以往的鋼琴教師保護的姑娘,他們一定會驚奇得非同小可。在貢佈雷,人們按他們瞭解的各個人的收入情況把他永遠地歸入一個等級,就像歸入一個印度的種姓一樣,在這樣的生活環境裡,人們無法想像蓋爾芒特們的天地裡的充分自由,這裡,人們對財產毫不重視,人們可能也認為貧窮是一種不愉快的處境,但卻認為它並不能降低一個人的人格,不能影響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正像胃病不能影響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一樣。貢佈雷的人興許反而以為聖盧和德-蓋爾芒特先生是些破落貴族,他們的莊園被抵押,是我借了錢給他們,其實,如果我真的破產了,他們會是首先主動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不過我不會接受罷了。至於我的相對破產,這事確實使我煩惱,因為我對威尼斯女人的興趣近來集中在一個年輕的賣玻璃製品的姑娘身上,這姑娘花朵般鮮艷嬌嫩的皮膚透出由淺入深韻致萬千的橙色,令人看了心往神迷,我每天都想再見到她,但我知道母親和我不久即將離開威尼斯,因此我下決心設法在巴黎為她謀個事兒,好讓我們倆不分離。她妙齡17的青春美色是那麼高雅脫俗,光彩照人,不啻是一幅提香的真跡,我在走之前無論如何要弄到手。然而,我僅存的那點財產對她是否有足夠的吸引力,能讓她離鄉背井為我一個人來巴黎生活呢?——
1塞依(1774—1840),法國經濟學家,在南特領導一家制糖廠,著有《各國財富研究》等。
我正要讀完場外債券經紀人的信,信中有句話:「我將照管您的延期交割貼費」突然使我憶起另一句同樣虛偽的職業性套語,就是巴爾貝克的海濱浴場女侍對埃梅談起阿爾貝蒂娜時用的那句話:「當時是我照管她的,」她說。以前從未在我腦海中再現的這幾個字此時有如「芝麻開門」,突然令囚室的門開啟了。但不一會兒牢門重又在被囚禁者面前關上——我不想去和她團聚,這不是我的過錯,因為我再也看不見她,再也想不起她的樣子了,而對我們來說,人們是通過我們對他們的看法才存在的——但她的被遺棄一時卻使我覺得她分外楚楚動人,只是她自己卻不知道她已被遺棄:我在一閃念之間竟羨慕起那段已經很遙遠的時光來,那時我日日夜夜被對她的回憶所縈繞而痛苦。還有一次,那是在斯基亞沃尼的聖喬治教堂,12使徒之一的旁邊有一隻用單線勾勒的鷹,使我驀地想起了那兩隻戒指,並且幾乎重新勾起了它們給我帶來的痛苦,弗朗索瓦絲曾發現這兩隻戒指一模一樣,而我一直沒弄清這兩隻戒指是誰送給阿爾貝蒂娜的。
然而有一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它似乎本應該使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死灰復燃。當我們的遊船在旅館門前的石級下停住時,看門人交給我一封電報,為了這封電報,電報局職員已經來過三回了,因為收報人的姓名寫得不準確(我還是能從意大利報務員譯走了樣的名字上認出是我的名字),要我給一個收據,證明這份電報確是拍給我的。一回到房間,我立即拆開電報,掃了一眼電文,電文有很多傳送錯誤,不過我還是能讀出如下的話:「我的朋友,您以為我死了,請原諒我,我好端端地活著,我想見您,跟您談結婚的事,您何時返回?溫柔地愛著您。阿爾貝蒂娜。」於是發生了與外祖母相同的情況,只是過程相反:我得知外祖母去世時,起初未感到絲毫的悲傷。只是在對她的不自覺的回憶使她變得栩栩如生後我才真正為她的死而難過。現在阿爾貝蒂娜在我思想中已經死去。因此她還活著的消息並沒給我帶來預想的快樂。對於我,阿爾貝蒂娜只是一束思念,只要這些思念還活在我心中,她便能肉體雖死精神猶生;但是現在這些思念已經消逝,因而她不能隨著肉體的復活而在我心中復活。當我發現,她還活著這個消息並不使我快樂,當我發現我已不再愛她,我本應為此感到震驚,而且震驚的程度應該甚過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外出旅行幾個月或病了幾個月以後,照照鏡子,發現自己有了不少白頭髮,和一副成年人或老年人的陌生面容。這確實使人震驚,因為這意味著:過去的「我」,那個金髮青年已不存在,「我」變成了另一個人。然而與白髮下這張佈滿皺紋的臉代替了原來的臉孔相比,我的變化不是同樣深刻,舊我不是消逝得同樣無影無蹤,同樣徹底地被新我替代了嗎?但是人們既不因自己隨著時光的流逝、按照日月更替的次序變成了另一個人而苦惱,也不因自己在同一時期竟會是每天性格互相矛盾的人——今天凶狠明天心軟,今天體貼明天粗野,今天公正無私明天野心勃勃——而苦惱。不苦惱的原因是相同的,那就是舊我已經消隱——在後一種情況下是暫時的、性格方面的消隱,在前一種情況下是永久的、情慾方面的消隱——不可能悲歎另一個我,而這另一個我在當時當刻,或從此以後,則是整個兒我;粗野者為其粗野而得意因為他是粗野者,健忘者不為其缺乏記憶力而傷心正因為他已經遺忘。
我是沒有能力使阿爾貝蒂娜復活的,因為我沒有能力復活我自己,復活當年的我。生活的規律就是這樣,它通過極其細微而又從不間斷的工程改變著世界的面貌,按照這一規律,生活並沒有在阿爾貝蒂娜死去的第二天對我說:「變成另一個人吧。」然而,通過無數微小得使我難以覺察的變化,生活幾乎把我整個兒更新了,因此當我的思想發現它的主人變了時,它已經適應這個新主人——我的新「我」;它依附的是這個新主人。大家已經看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溫情,我的妒忌,來自於某些甜蜜的或痛苦的核心印象通過聯想向四面八方的輻射,來自於對蒙舒凡的凡德伊小姐的回憶,來自於阿爾貝蒂娜晚間在我頸脖上印下的溫柔的吻。但是隨著這些印象的逐漸淡化,被它們染上令人憂慮的或令人愉快的色調的廣闊印象場便恢復了中性色彩。一旦遺忘佔領了痛苦或歡樂的幾個主要據點,我的愛情的抗爭便被擊敗了,我便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了。我試圖想起她。早在她出走後兩天,我就曾經為自己居然能離開她生活48小時而驚恐萬分,那時我就有個預感,看來這個預感是正確的。正像從前我給希爾貝特的信中所說以及我對自己所說的:如果這種局面持續兩年,我就不再愛她了。當斯萬要我再去看希爾貝特時,我覺得這就像要我接待一個死去的人一樣不合適。死亡——或者我以為的死亡——在阿爾貝蒂娜身上所做的工作與長期的關係破裂在希爾貝特身上所做的工作是相同的。死亡只不過起了分離的作用罷了。我的愛情一想到它的出現便不寒而慄的那個惡魔——遺忘,終於真如我所料把我的愛情吞食了。阿爾貝蒂娜還活著的消息不僅沒有喚起我的愛情,不僅使我看到我返回到漠然狀態的旅程已即將走完,而且還在一瞬間促使這種返回加快速度,加快得如此之猛以至我事後不禁自問,過去那個相反的消息,即阿爾貝蒂娜死亡的消息,是否在完成她的出走所做的工作的同時,反過來激勵了我的愛情,推遲了愛情的衰退。是的,現在知道她還活著,知道我可以和她重新聚首,反倒頓然使她在我心中失去了價值,我因此不禁自問是否是弗朗索瓦絲的暗示,是阿爾貝蒂娜的出走本身,乃至她的死(假想的,卻信以為真)延長了我的愛情,因為當第三者甚至命運力圖把我們和一個女人分開時,他們的阻撓只能使我們更依戀那個女人。眼下發生的事恰恰相反。我試著回想阿爾貝蒂娜的音容笑貌,然而也許因為我只需對她作出表示便能得到她,在我回憶中出現的是一個已經相當肥胖、有點男性化的姑娘,她那張憔悴的臉上,如同種子就要破土發芽一樣,已經凸現出邦當太太的側影。她與安德烈或其他姑娘可能幹的事已不再使我感興趣。我在很長時期裡以為無法治癒的苦惱已不再使我痛苦,而這一切說到底我本來應該能預見到。誠然,對情婦的懷戀,尚未熄滅的爐火也和結核或白血病一樣是肉體的疾病。不過,在肉體的痛苦中間,有必要區別由純粹肉體上的因素引起的痛苦和以心智為媒介作用於肉體的痛苦。尤其當作為傳送紐帶的這一部分心智是記憶的時候——也就是說如果引起痛苦的原因已經被消除或者已經很遙遠——,那麼不管痛苦有多麼殘酷,不管給機體帶來的混亂有多麼深廣,由於思想有一種自我更新的能力,或者更確切地說,它缺乏機體組織具有的自我保存的能力,因而預後不好的情況是極少的。一個患癌症的病人過一段時間以後可能會死,而一個遭到無法慰藉的不幸的鰥夫或父親,經過同樣長的時間以後,卻很少有心靈的創傷得不到癒合的。我的創傷也已癒合。此刻我在想像中看到的阿爾貝蒂娜是那麼虛胖,她必定像她愛過的那些姑娘一樣已經人老珠黃,難道為了她我必須放棄那個明麗照人的威尼斯少女,我昨日的回憶,明日的希望嗎(如果我娶阿爾貝蒂娜,我將再也不可能給那位姑娘以及其他任何姑娘一文錢了)?難道為了她我必須放棄這位「新的阿爾貝蒂娜」,「不是那個到過烏七八糟的地方的阿爾貝蒂娜,而是忠貞的、高傲的、甚至有點野性的阿爾貝蒂娜?」現在這位威尼斯少女就是從前的阿爾貝蒂娜: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不過是我崇慕青春的一種短暫的形式。我們以為自己愛一個姑娘,其實,唉,我們愛的是曙光,因為她們的臉龐曇花一現地映出曙光的緋色。一夜過去,第二天早晨,我把那份電報還給看門人,說是搞錯了,電報不是發給我的。看門人說電報已經拆開,他很難處理,還是由我保存為好;我把電報放回口袋但決定不去管它就像沒收到過似的。我已經徹底地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了。因此這段愛情在遠遠背離了我以與希爾貝特的愛情史為依據對它所作的預測以後,在讓我繞了一個又長又痛苦的大圈子以後,最終(雖然一度曾是例外)也像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一樣,歸入了被遺忘這一普遍規律。
於是我想:過去我依戀阿爾貝蒂娜甚於依戀我自己;我現在不再依戀她是因為在相當長一段時期裡我已沒有看到她。我不想讓死亡把我和自己分開,我希望死後能復生,這一願望和我想與阿爾貝蒂娜永不分離的願望不一樣,它還在延續。這是因為我把自己看得比她更珍貴嗎?是因為我在愛著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更深地愛著自己嗎?不是,而是因為我看不見她了也就不再愛她了,而我一直還愛著自己因為我與自己的日常聯繫沒有中斷過,我與阿爾貝蒂娜的聯繫卻已經斷了。那麼如果我和我的軀體,和我自己的聯繫也斷了呢?情況肯定是同樣的。我們對生命的眷戀只不過像一種年深日久的擺脫不掉的愛情關係。它的力量在於它的持續不斷。一旦死亡來割斷這種關係,我們想長生不死的願望也將消除。
午飯後,倘若我不獨自在威尼斯城裡遊蕩,我便準備和母親一道外出,為了做點我正在進行的有關拉斯金1的研究札記,我到樓上房間去拿本子。牆壁突兀的拐彎使房間的牆角凹進去,從這裡我感到海給威尼斯帶來的限制和人們在土地利用方面的精打細算。我下樓和等著我的母親會合時,正是在貢佈雷人們關上百葉窗在幽暗中愜意地享受身邊的陽光的時刻,而在這裡,從大理石樓梯走下來時(這樓梯就像在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畫裡一樣,你看不出它是建在一座宮殿裡還是建在一條雙槳戰船上),人們可以領略到同樣的清涼和戶外的燦爛陽光,這得歸功於那些頂篷,它們在永遠開著的窗戶前面晃動著,通過這些窗戶,暖烘烘的陰影和藍綠色的陽光隨著源源不斷的氣流流動,就像流動在一個飄浮的平面上,使人聯想到鄰近動盪不息的波濤和那閃爍著變幻不定的色彩的粼粼波光。我最經常去的地方是聖馬可教堂,而且每次都興趣盎然,因為要去那兒先得乘遊艇,因為對我來說這座教堂不只是一處古跡,而且是在春天的海上所作的一段旅程的終點,教堂與海水在我眼裡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生氣勃勃的整體。母親和我走進聖洗堂,我們腳下是大理石和彩色玻璃鑲嵌的拼花地面,眼前是寬大的拱廊,拱廊的喇叭口形的粉紅色壁面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彎傾,這樣,在沒有因年代悠久而失去其鮮艷色澤的地方,教堂看上去像是用類似巨大蜂房裡的蜂蠟那樣一種柔軟而有韌性的物質造成的;相反,在歲月的侵蝕使材料發硬的地方,以及被藝術家雕空或用金色烘托的地方,教堂就像用科爾都2出產的皮革製作的精裝本封面,而威尼斯則像一本其大無比的聖經。母親見我要在幾幅表現耶穌浸禮的鑲嵌畫前呆很久,而且她感到了聖洗堂沁人肌膚的涼氣,便將一條披肩搭在我肩上。我和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時,她對我談到如果能和我一道觀賞某幅畫會有怎樣的樂趣——在我看來她想像的這種樂趣毫無根據——當時我認為她的話揭示了一種虛無縹緲的幻想,不少思想混亂的人頭腦裡往往裝滿了這類幻想。今天我至少可以肯定,和某人一起觀賞或至少一起看過一件美麗的東西的樂趣是確實存在的。我有過這樣的時刻,即當我回想起聖洗堂,回想起我面對著聖約翰將耶穌浸入其中的約旦河的波濤,而遊艇正在小廣場前等候我們,這時我便不能不動情地想到,在涼爽的半明半暗中,在我身旁,有一位身著孝服的婦人,她臉上帶著卡帕契奧的《聖於絮爾》中那位老婦人的畢恭畢敬而又熱情洋溢的虔誠表情,而這位臉頰紅潤、眼神憂傷、罩著黑面網的婦人就是我的母親,對我來說,從此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她和聖馬可教堂那光線柔和的殿堂分開,我確信總能在殿堂裡再找到她,因為她在那兒就像在一幅拼花圖案中一樣佔有一個專門的、固定不變的位置——
1拉斯金(1839—1900),英國藝術評論家和社會學家。著有六卷全集闡述其美學觀點,認為藝術與人類在其他領域的活動是互相依存的,普魯斯特深受其思想影響。
2科爾都,西班牙西南部城市,以出產皮革著稱。
我剛剛提到卡帕契奧,在我不去聖馬可教堂進行我的研究時,他便是我們最喜歡「拜訪」的畫家,有一天他幾乎重新燃起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慈悲族長為中魔者驅邪》那幅畫。我欣賞著那美妙的肉紅色和淡紫色天空,天幕上襯托出高高的鑲嵌式煙囪,煙囪的喇叭口形狀和它的紅色象朵朵盛開的都金香,使人想到惠斯勒1筆下千姿百態的威尼斯。接著我的目光從古老的裡亞托木橋移向15世紀的維契奧橋,移向那一座座裝飾著鍍金柱頭的大理石宮殿,隨後又回到大運河,在河上划船的是一些身穿粉紅色上衣,頭戴飾有羽毛的窄邊軟帽的少年,他們酷似塞爾、凱斯勒和斯特勞斯那幅光彩奪目的《約瑟夫的傳說》中那個使人想起卡帕契奧的人。最後,在離開那幅畫之前,我的目光又回到河岸,這裡密密麻麻地呈現出當時威尼斯的生活場景。我看到理髮師在擦拭剃鬚刀,黑人扛著木桶,伊斯蘭教徒在聊天,還有身穿錦緞和花緞寬大長袍,頭戴櫻桃紅絲絨窄邊軟帽的威尼斯貴族老爺。突然我的心好像被蜇了一下。我認出,一個編織行會會員(這可以從他們的領口和袖口上用珍珠和金線繡成的他們所屬的這個快樂行會的會徽識別出來,)身上披的斗篷就是阿爾貝蒂娜和我乘敞篷車去凡爾賽那天穿的那種斗篷,那天晚上我無論如何沒想到僅僅15個小時以後阿爾貝蒂娜將離開我家。那個淒涼的日子,她在最後一封信裡把它稱為「格外晦暗的日子,因為當時已暮色蒼茫,而我們又即將離別」,當我叫她出發時,隨時準備應付各種情況的她,披上了一件福迪尼設計的斗篷,第二天就帶著這件斗篷走了,自那以後我在回憶中再也沒看到過這件斗篷。然而福迪尼,威尼斯的天才兒子,正是從卡帕契奧的這幅畫裡吸取了斗篷的式樣,把它從編織行會會員的肩上取下來披到了眾多巴黎女子的肩上,當然她們像我在此以前一樣不知道這種斗篷的式樣古已有之,人們能在威尼斯藝術學院的一間大廳裡,在那幅題為《慈悲族長》的畫上,在處於畫的近景的一群貴族老爺們身上看到它的原型。我認出了所有這一切,而且那件被忘卻的斗篷為了讓我更好地審視它,把那晚和阿爾貝蒂娜出發去凡爾賽的人的眼睛和心靈還給了我,於是在片刻間,我感到一種無法表述的慾望和憂傷湧上心頭,但很快就消散了——
1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
還有些日子我和母親不滿足於參觀威尼斯博物館和教堂,於是趁有一次天氣特別晴朗,我們一直推進到帕多瓦1,為的是再一次欣賞那幾幅《善》《惡》圖,斯萬先生曾送給我這些畫的複製品,至今可能仍掛在貢佈雷老宅的自修室裡;我在驕陽下穿過阿雷娜花園,走進由喬托的畫裝飾的小教堂,只見教堂的整個拱彎以及巨幅壁畫的底色一片碧藍,彷彿燦爛的白日也同遊客一起跨進了門檻,把它那萬里無雲的藍天帶到蔭涼處小憩,純淨的藍天卸去了金燦燦的陽光的服飾,那藍色只稍微加深了一點,就像最晴朗的天也會有短暫的間斷,這時天空並無一絲雲,但太陽似乎把它的明眸轉向別處一小會兒,於是天空的湛藍就變暗了一些,但也更加柔和了——
1帕多瓦:意大利北部城市,有名的聖安東尼方形大教堂內有聖安東尼之墓,市內阿雷娜廣場上的小教堂飾有13世紀意大利畫家喬托繪的巨幅壁畫。
現在藍幽幽的青石壁象移進來的藍天,天空飛著幾個小天使,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小天使,因為斯萬先生送我的僅是《善》《惡》圖的複製品,而不是描繪聖母和聖子的故事的整幅壁畫。天使的飛翔動作與《慈悲》或《貪慾》的動作一樣都給我一種維妙維肖栩栩如生的感覺。天使們把小手合攏,顯出對天國的萬分虔誠,或者至少是孩子的認真和乖巧,阿雷娜壁畫上的這些小天使讓人覺得世界上真存在過這類特別的有翅膀的生物,聖經和福音時代的博物學大概會提到它們。聖徒們散步時少不了會有這些小人兒在他們前面飛來飛去;也總會有幾個降臨在他們的頭頂上方,由於這是些真正存在而且確實會飛的造物,我們可以看到它們向上升騰時畫出各種弧線,極其輕鬆自如地在空中「翻觔斗」,或是頭朝下向地面俯衝,一面還起勁地撲騰翅膀,以便使自己保持從重力法則來看是完全不可能的姿態,它們更像某種業已絕跡的鳥類,或者像在練習滑翔的加羅1的青年學生,而不像文藝復興時期以及後來的各個時期的繪畫藝術中表現的那些天使,那些天使的翅膀只不過是天使的標誌,它們的姿態通常和不長翅膀的天國人物毫無二致——
1加羅(1888—1918),法國飛行員,是第一個飛越地中海的人。
回到旅館時我看見一群年輕女子,她們大部分是從奧地利來威尼斯享受這明媚的、花兒尚未開放的早春時光的。她們中間有一位使我產生了好感,她的五官雖然不像阿爾貝蒂娜,但卻有著同樣嬌艷的臉色,同樣笑盈盈的輕佻目光。不久我便覺察到我已開始對她說一些我在初期對阿爾貝蒂娜講過的話,當她告訴我第二天我將見不到她因為她要去維羅納1時,我對她掩飾同樣的痛苦,並且立刻也想去維羅納。然而好景不長,她就要回奧地利,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但是我已經隱隱約約感到妒忌,就像剛墮入情網的人那樣,我望著她可愛的謎一般的臉龐不禁自問她是否也喜歡女人,她和阿爾貝蒂娜的相同之處,那鮮亮的臉色和明亮的目光,那令所有人傾倒的和藹而坦率的神情,(她有這付神情主要是由於她不想去瞭解與她無關的人們的所作所為,而不是由於她能向別人公開自己的所作所為,恰恰相反,她用幼稚可笑的謊言來掩蓋自己的行為),這一切是否正是喜歡女人的女人固有的體貌特徵。我自問,但理性上又弄不明白,是否正是她身上的這一點對我具有吸引力,是否正是這一點在引起我的不安(這也許是我容易被叫人痛苦的東西所吸引的更深刻的原因),而且當我看見她時,是否正是這一點給我帶來那麼大的快樂和憂傷,就像那些磁性物質,我們的眼睛看不見,但它們存在於某個地區的空氣中時便能使我們感到種種不適。可惜這個問題我永遠也弄不清——
1維羅納,意大利東北部城市,其風光僅次於威尼斯。
有時我試圖從她臉上瞭解她的內心世界,我真想對她說:「您應當告訴我,我對這事感興趣,它也許能幫助我認識人類博物學的一條規律。」然而她永遠也不會告訴我;她聲稱對這一類惡習深惡痛絕,而且她和女友們保持一種冷漠的關係。也許這恰恰證明她有不可告人的事要隱瞞,也許她正是為這種事在被人笑話和羞辱,也許她為避免別人以為她有這類惡習才裝出這種表情,就像動物對打過它的人保持一種不言自明的疏遠。至於要打聽她的生活,那是辦不到的事;即使對阿爾貝蒂娜,我也是花了多少時間才瞭解到她一星半點的情況呵!她的行動是那麼小心謹慎,和這位年輕女人一個樣,以至等她死後人們才敢談起她!何況,即使是關於阿爾貝蒂娜,難道我能肯定我瞭解什麼情況嗎?此外,正如我們所愛的某個女人會使我們不自覺地追求某種生活條件,因為有了這種物質條件我們就能生活在她身邊,就能最大限度地取得她的歡心,而一旦我們不再愛這個女人,我們原先夢寐以求的生活條件對於我們就變得無所謂了,精神上的某些興趣也一樣。我想知道在那花瓣似的粉頰下面,在那雙宛如日出前的晨曦似的淡灰色明眸裡,在那些從未講給人聽過的時日裡,究竟隱藏著一種什麼樣的慾望,我賦予我的好奇心一種科學意義,然而當我一點也不愛阿爾貝蒂娜了,或者當我一點也不愛這位年輕女人了,這種科學意義大概也會消失。
傍晚我獨個兒步出旅館,在這座迷人的城市裡徜徉,有時置身於一些我未到過的街區,好像《一千零一夜》中的某個人物。在我信步漫遊的路上,常常會發現一個我不知其名的寬闊廣場,沒有一個遊客也沒有一本旅遊指南向我提到過它。我進入縱橫交錯的小街織成的網絡。高高的喇叭口形的煙突被夕陽抹上了無比鮮艷的玫瑰色和明亮奪目的紅色,於是屋頂上成了一個百花盛開的花園,花的顏色是那麼富於層次,你會以為是代爾夫特或哈勒姆1的某個鬱金香花迷的花園搬到了威尼斯城的上空。此外,這裡的房屋挨得十分近,因而每個窗口都好像一個畫框,框中是一個廚娘在胡思亂想,眼睛從窗口向外望著,或是一個少女坐著,正讓一個老婦梳理頭髮,老婦的臉隱在暗處,但可以依稀辨出那是一張巫婆的臉,——一座座簡陋而靜寂的房舍在狹窄的街道旁緊挨著,一眼望去如同一百幅荷蘭油畫並排陳列在那兒展覽。那些街道一條擠一條,像齒槽似地將環礁湖與運河之間的那塊威尼斯橫七豎八切成無數塊,彷彿這塊城區已在這些數不清的纖細而精微的模子裡凝結了。突然,在一條小街的盡頭,凝固的物質裡有一處彷彿發生了膨脹。原來是一個寬闊華美的廣場伸展在我面前,廣場四周聳立著賞心悅目的宮殿,月光在廣場上撒下一片蒼白的清輝,我真沒想到在這樣稠密的街道網裡,還能有地方擺下那麼大一個廣場。這是一個建築群,若是在別的城市,各條街道往往都通向這樣的建築群,好把人們引向那裡,或向人們指明它的所在。但是在威尼斯,它好像故意藏在小街縱橫交織的網裡,猶如東方童話裡的宮殿,某個人物夜裡被人領到宮殿裡,天亮前又被送回來,他後來再也找不到這個神奇的處所,最後還以為這不過是他夢中去過的地方——
1代爾夫特和哈勒姆,荷蘭的兩個城市,荷蘭是鬱金香之國。
第二天我去尋找我夜間發現的美麗廣場,我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它們都很相似,但沒有一條能給我提供一點有關那個廣場的情況,只有使我更加暈頭轉向。有幾次我以為認出了一個什麼標記,便估計那個美麗而偏遠的廣場,那個被幽禁的、孤寂的廣場很快就會出現在我眼前。這時某個鬼精靈變成的一條我從未走過的小街,引得我身不由己地往回走。不久我突然發現自己重新被帶回到了大運河。而由於對現實的回憶與對夢境的回憶之間沒有多大的區別,到後來我不禁自問,是否在我的睡夢中,在一塊幽暗的威尼斯的凝固體裡產生了一個奇異的浮動面,它給久久沉思的月光奉獻上一個寬闊的、被迷人的宮殿所環繞的廣場。
但是在威尼斯,不願永遠失去某些女人比不願永遠失去某些廣場更能使我的心情始終處於騷動不安的狀態,到了我母親決定離開威尼斯的那天傍晚,那時我們的行裝已經由小船運往車站,我突然在旅館準備接待的外國旅客登記簿上看到:「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及其隨從」,這時我的騷動不安達到了狂躁的程度。一想到我和母親這一走我將錯過多少享受肉體歡愉的佳辰良宵,我體內處於慢性病狀態的慾望立即上升為一種情感,慾望被一種憂鬱和迷惘的心情所淹沒;我向母親提出推遲幾天再走;母親好像一分鐘也不願意考慮我的請求,甚至根本不把它當回事,我的神經已被威尼斯的春天刺激得很興奮,因而母親的神情一下子喚醒了在我神經裡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抵制我臆想中父母策劃來對付我的陰謀,他們總以為我最終不得不服從,過去正是這種抗爭的決心驅使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強加給我最愛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們讓步以後我仍舊按他們的意願行事。於是我對母親說我不走了,而她呢,以為做出不把我的話當真的樣子是巧妙的辦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我說她馬上就會看到這是不是真的。這時看門人拿來三封信,兩封是母親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進皮夾,和其它信混在一起,連信封都沒看一眼。待到母親動身去車站,後面跟著我所有的物件時,我則命人拿了一杯飲料到平台上去,我在平台上坐定,面對著運河,看著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館對面的一條船上一位樂師正彈唱著「Solemio1」——
1意大利文:「我的太陽」。
太陽繼續落下去。母親現在離車站大概不會很遠了。她很快就會不在這兒了,而我將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為惹得母親傷心而難過,卻沒有她在身旁撫慰我。開車的時刻越來越近,我的無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將來臨,我甚至覺得我已經開始嘗味這徹底的孤寂了。確實我感到孤獨,周圍的事物變得陌生了,我已沒有足夠的平靜去擺脫心臟的猛烈跳動,去給周圍的事物注入一點安定。我面前的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的特點,它的名字對於我如同騙人的虛構,我再沒有勇氣把這些虛構刻印在石頭上了。宮殿在我眼裡只不過是一個個建築物和一大堆與其它石頭沒有什麼不同的大理石,水也只不過是氮氫化合物1,一種永恆的、沒有靈性的物質,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總督和透納2為何人。然而這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像這樣一種地方,你剛到那兒,它還不認識你,你走了它也已經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托自己的任何思想與情愫,它使我收縮成一團,我現在只不過是一顆還在跳動的心,是一種正憂慮地關注著「Solemio」如何展開的注意力。我徒然拚命把我的思想放在裡亞托橋那獨特的優美曲線上,然而在我眼裡它仍是如此明顯地平庸,不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與我從前對它的評價毫無關係,就像一個演員,雖然戴著金色假髮,穿著黑色衣服,但我們知道他實質上不是哈姆雷特。與宮殿的情況一樣,大運河,裡亞托橋一旦剝去了構成它們個性特徵的那層思想外衣,就化為一堆普通的物質材料。但同時這極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並不那麼遙遠。比如在軍艦修造廠的錨地,由於緯度這一科學因素,事物就有一種特別之處,它們即使表面上與我們國家的東西一模一樣,但總讓人覺得陌生,終歸是流落在異域的東西;那水天相接之處離我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時船就能到達,但我感到這段地平線的弧度與法國的完全不一樣,它本來很遙遠,只是通過旅行的妙法才突然離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體會到我是遠在他鄉;因而看著那既微不足道又遙遠的軍艦修造廠錨地,我心中充滿了一種厭惡而又驚恐的複雜感情,我第一次體驗這種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那一天我陪媽媽去德裡尼溫泉浴場,這是個怪誕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見天空和陽光,四周是一個個小房間,在這兒你感到自己與看不見的擠滿人體的深水相通,我曾納悶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不讓人從街上看到的深水處是否就是由此處開始的並把極地包括在內的冰洋的入口,這狹窄的空間是否是極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顯得寥寂,不真實、冷漠,我對它已沒有好感,這兒即將剩下我孤單一人,「Solemio」的歌聲悠悠升起,彷彿在哀歎我原先認識的威尼斯,又彷彿在以我的不幸證明那個威尼斯已不存在。毫無疑問,如果我還想趕上母親,和她一起乘火車,我就應該停止聽下去;我就應該立即下決心動身,一秒鐘也不再耽擱。然而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舊一動不動地呆著,不僅站不起身來,而且連下決心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為了避免考慮下這個決心,我的思想整個兒在關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開,並且跟著歌者默唱,預料下一句即將高昂起來,並跟著它高上去,再跟著它低下來。毫無疑問,我對這支聽過上百遍的無關緊要的歌根本不感興趣。我這樣認真地象完成一項義務似地把它從頭聽到尾並不使任何人高興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興。再說,我預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詞裡,沒有一句能給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個決定;不僅如此,每個歌句,在輪到唱它的時候,還成了我有效地作出這一決定的障礙,或者更確切地說,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決定,亦即留下不走的決定,因為它使我讓時間分分秒秒地溜過去,因此我此時聽唱Solemio這件事本身不僅毫無樂趣可言,而且還包含著一種深沉的甚至是絕望的悲傷。我清楚地感到,由於我呆在那兒不動,實際上我作出的決定是留下不走;對自己說「我不走了」這種直截了當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一種形式:「我再聽一句Solemio」卻是可能的,然而這另一種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為這一轉義語的實際意義我並非不知道,我在對自己說「歸根到底我不過是再多聽一句罷了」的同時,我知道這就意味著:「我將一個人留在威尼斯。」也許正是這種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樣的悲傷構成了這支歌的魅力,那種絕望而又懾服人的魅力。歌者的聲音用幾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擲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對我的當胸一擊。當一個句子在低音處唱完,樂曲似乎已經結束時,唱歌的人還不滿足,又由高音處重新開始,好像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獨和絕望。而我出於關注他的歌這一愚蠢的禮貌,對自己說:「我現在還下不了決心;先要把高音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這個歌句卻在擴大我的孤獨,它在我的孤獨中落下並使我的孤獨隨著分分秒秒的過去而愈來愈完整,不久將無可挽回——
1應該是氫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筆誤。
2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和木刻家。
母親離車站大概已經不遠。很快她就不在這兒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經是我孤零零留在那裡沒有母親相伴的威尼斯。這座城市不僅已不再包含我母親,而且由於我再沒有足夠的寧靜讓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這些景物實際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們已不再是威尼斯;就彷彿是我一個人給宮殿的石頭和運河的水注入了靈魂似的。
我就這樣木然呆坐著,意志渙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從;其實這時我們的決心無疑業已下定:我們的朋友往往能預料到這個決定。但我們自己看不到,否則我們可以免受多少痛苦呵。
終於,從比人們預言彗星升起的地方還更難以捉摸的神秘深處,——幸虧根深蒂固的習慣有一種想像不到的自衛力量,幸虧人體內蘊藏著儲備的能量,在突然衝動下習慣會在最後時刻把它們投入激戰,——突然湧出了我的行動:我拔腿飛跑,到達車站時火車門都已關閉,不過我還來得及找到母親,她正急得滿臉通紅,克制著自己不要哭出來,她以為我不會來了。「你知道,」她說,「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說:『真奇怪,這孩子,沒有比他更讓人受不了也沒有比他更討喜的人了。』」在火車行進的路線上,我們看到帕多瓦然後是維羅內迎著火車撲過來,幾乎是一己的山丘,因為它們不走,它們將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母親並不急著看那兩封僅僅拆開的信,並且盡力讓我也不馬上抽出皮夾,從裡面拿門房交給我的那封信。她總怕我覺得旅途太長、太累人,所以盡量晚一點打開裝著煮雞蛋的盒子,盡量晚一點遞給我報紙和拆開她沒告訴我她買了的那包書,好讓我在旅途的最後幾個小時裡有事可幹。我先看看母親,她正帶著驚奇的表情讀那封信,爾後她抬起頭,目光像是輪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而她無法使它們接近。與此同時,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認出了希爾貝特的筆跡,我拆開信。希爾貝特向我宣佈她將和羅貝爾-德-聖盧結婚。她說有關此事她曾往威尼斯給我發了個電報,但沒收到回電。我記起有人對我說過威尼斯電報局的服務如何之差。我從未收到過她的電報。她也許會不相信。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憶的形式存放在我頭腦裡的一件事實離開了它的位置,並讓另一件事實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為是阿爾貝蒂娜發來的電報,原來是希爾貝特發來的。希爾貝特的筆跡有一個相當做作的特點,就是當她寫一行字時,喜歡把字母t的一橫寫到上一行去,好像給上一行的字畫上加重線,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點寫到上一行去,好像把上一行的句子斷開,同時又把上一行字母的下伸筆劃和曲線插到下一行字中間,因此電報局職員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彎加在Gilberte的末尾讀成ine是很自然是事。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點升到上一行成了省略號。至於G則像哥特字體的A。除此以外再有兩三個字沒看清,一些字攪在另一些字裡(我也曾覺得某些字費解),這就足夠說明我的謬誤的細節了,甚至無需這麼多因素。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個先入為主的人,在認定一封信是某個人寫來的以後能讀一個詞裡的幾個字母,一個句子裡的幾個詞呢?他一面讀一面猜,外加創造;一切都始於最初的錯誤,其後的錯誤(不僅在讀信和電報時,不僅在作任何閱讀時)不管在持不同出發點的人看來顯得多麼荒誕不經,其實都是合乎情理的。我們固執而誠心誠意相信的事,乃至最終的結論,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開始就把前提弄錯了。
「噢!真是聞所未聞,」母親對我說,「您瞧,人到我這把年紀已經沒什麼可驚訝的了,可是我還是要向你肯定,沒有什麼比這封信向我宣佈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你聽好,」我回答說,「我不知道你要說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麼令人吃驚,也及不上這封信告訴我的消息。這是件婚事。羅貝爾-德-聖盧娶希爾貝特-斯萬。」——「哦!」母親說,「那麼另一封信,我還沒拆開的那一封要告訴我的大概就是這件事,我認出你朋友的筆跡了。」於是母親略帶激動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喪母以後,不管是多麼細小的事,只要關係到也有痛苦、也有回憶、也失去過親人的人,對她來說都具有一點使人激動的意味。因此母親對我微笑並柔聲說話,好似深怕輕描淡寫地談論這件婚事就會看不出它在斯萬的女兒和遺孀心裡,在準備與兒子分開生活的羅貝爾的母親心裡所能引起的憂傷感覺,而且由於這些人待我好,母親還出於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的那份感觸加在這憂傷裡。「我說對了吧,你不會遇到比這更令人吃驚的事了。」我說。——「嗯,不對!」她輕聲回答說,「我手裡的消息才是最離奇的,我不說是最偉大的、最渺小的,因為塞維尼夫人的這句話被所有只知道她這句話的人引用過,讓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像『美哉,花的凋零』一樣。我們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濫的這句話呢。這封信告訴我小康布爾梅結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說,「跟誰?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經使這樁婚事無任何轟動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為轟動事件。」——「未婚妻是誰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訴你就沒價值了,來,猜猜看,」母親說,她見我們還沒到都靈,便想留點事給我做做,像俗話所說,留個梨到口渴時吃。「我怎麼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個門第顯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滿意,那準保是門體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滿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佈這個消息的人說康布爾梅夫人滿心歡喜。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把這稱為體面的婚姻。我呢,我覺得這有點像國王娶牧羊女那個時代的事,何況這個牧羊女還夠不上牧羊女,話說回來,人倒是挺可愛的。要是你外祖母還活著,這樁婚事會叫她大吃一驚,但不會使她不高興。」——「未婚妻到底是誰呢?」——「是德-奧洛龍小姐。」——「依我看,夠氣派的,一點不是什麼牧羊女,不過我不明白是哪個奧洛龍,奧洛龍是蓋爾芒特家族過去的一個封號。」——「正是,但是德-夏呂斯先生在收養絮比安的侄女時把這個封號給了她。就是她嫁給小康布爾梅。」——「絮比安的侄女!這不可能!」——「這是對好品德的報償,是喬治-桑夫人的小說結局式的婚姻。」母親說。而我卻想:「這是對道德敗壞的懲罰,是巴爾扎克小說結局式的婚姻。」「說到底,」我對母親說,「仔細想想,這是挺自然的事。從此康布爾梅一家就在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裡扎根了,以前他們可不敢奢望能擠進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說,姑娘被德-夏呂斯先生收為養女後就會有很多錢,這對已經傾家蕩產的康布爾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終究是一個被他們視為王親的人的養女,而且據康布爾梅家的人說,她很可能是他的親生女兒,也就是說,私生女。和一個可以說是王室的私生子結婚,這在法國和外國的貴族眼裡一直是一種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離我們很遠的呂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記得嗎,羅貝爾的朋友和那個姑娘結婚的事,這門親事唯一的社會原因就是人們猜測,不知有根據沒根據,那姑娘是某位國君的私生女。」我的母親儘管保持著貢佈雷社會等級觀念,按照這種觀念,外祖母本應對這門親事感到氣憤,但由於她特別想顯示她母親了不起的判斷力,所以她補充說:「何況姑娘人品極好,你親愛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麼善良,那麼寬容,也不會批評小康布爾梅所作的選擇。你還記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進裁縫鋪讓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縫一下,後來她是如何盛讚這位姑娘高雅脫俗的嗎?當時這位姑娘還是個孩子。現在她雖然大大超過了結婚年齡,是個老姑娘,但她長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時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早就認為裁縫的侄子比德-蓋爾芒特公爵更『貴族』。」但稱頌外祖母還不夠,我母親還必須感到,為外祖母著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這樣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後的痛苦似的,而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無上的目標。「不過,你想,」我母親對我說,「畢竟斯萬老先生——你沒見過他,這倒是真的——怎麼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孫或曾外孫女的血管裡,那個把『您好,先生』說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媽的血和德-吉斯公爵的血會流在一起呢!」——「可是,媽媽,這事遠比你說的更令人吃驚。斯萬老先生一家是很體面的人,憑他們的兒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兒希爾貝特本來可以結一門很好的親事。可是現在一切得從頭開始,因為他娶了個名聲不好的女人。」——「噢,名聲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嗎,我們以前可能太狠了點,我始終沒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當然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點……家庭情況。」母親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說:「一個你父親絕對不允許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兒,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兒結婚!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你父親開始也不允許我去看她,因為覺得她所屬的階層對於我來說太顯赫。」接著又說:「勒格朗丹過去那麼怕把我們引薦給康布爾梅夫人,因為他覺得我們不夠氣派,而現在這位夫人的兒子要娶一個只敢從後樓梯進我們家門的人的侄女!……畢竟你外祖母是對的,你記得嗎,她在世時常說豪門貴族做的事有的會讓小市民看不慣,還說瑪麗—阿梅麗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給破壞了,因為王后主動接近孔代親王的情婦,為的是讓她叫親王立一份有利於奧馬爾公爵的遺囑。再有,幾百年來,格拉蒙家族的小姐們,這些真正的聖女,為了紀念一位先祖與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裡桑德這個姓,你外祖母對此也很反感,你記得嗎?這類事情在資產階級家庭也可能發生,不過他們隱病得更嚴密。你以為你去世的外祖母會覺得這事有趣嗎!」母親憂鬱地說,因為,外祖母被令人遺憾地排除在外再也體驗不到的那些快樂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樂,諸如一則消息、一齣戲,甚至哪怕是一種「模仿」,都會使她覺得津津有味。「你以為她會為此大吃一驚嗎!我敢肯定這類婚事會使她反感,會使她不好受,我認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親又說。因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愛這麼想:外祖母對此會有完全獨特的感受,這種感受來自她那美好而又與眾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遇到任何過去預料不到的傷心事,比如我們家的世交中有誰倒霉或破產,或是發生了什麼公共災難、流行病、戰爭、革命,母親便對自己說外祖母沒看到這些事也許倒好些,否則她會太難過,也許會受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談到的這類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壞心眼的人會喜孜孜地猜想,他們不喜歡的人所受的箇中之苦比人們想像的還要深,而我母親的心理活動卻與這些人相反,她出於對外祖母的親情,不能容許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臨到她頭上。她把外祖母想像成不受任何不該發生的壞事傷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歸根結蒂也許是件好事,免得這個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現代社會的醜惡現象。樂觀主義是往昔的哲學。在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裡,我們只瞭解已經發生的事,因而我們把這些事造成的惡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們不得不同時帶來的微小好處歸功於這些事件,以為沒有這些事件也就不會有這些好處。與此同時母親還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這些消息會有什麼樣的感受,而同時又認為我們這些不如外祖母有頭腦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你想!」母親先對我說,「你外祖母要是還活著會多麼吃驚!」我感覺到母親為不能把這事告訴她而傷心,為外祖母不能知道這件事而遺憾,此外,她覺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給當今帶來了一些外祖母想像不到的事情,結果回過頭來看,外祖母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對人和對社會的認識成了錯誤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結婚的事,其性質足以改變外祖母所有的總體觀念,還有,人們已能解決航空和無線電問題——要是我母親能讓外祖母知道這事就好了——而這問題過去外祖母認為是解決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將看到,要讓外祖母分享當今科學帶給人類的好處這一願望不久在我母親看來還顯得太自私了。1他們倆的訂婚在社會各界引起了熱烈的評論——
1我得悉的是——我當時在威尼斯沒有能目睹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維爾小姐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羅公爵和德-錫利斯特拉親王,而聖盧則千方百計想娶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由於德-福什維爾小姐有一億財產,德-馬桑特夫人便認為這對她的兒子倒是門理想的親事。然而她不該說姑娘討人喜歡,說她壓根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窮還是富,還說即便姑娘沒有嫁妝,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輕男子要是能娶上這樣一個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運。對一個僅僅覬覦這一財產而閉眼不看其它東西的女人來說,講這種話是很冒險的。人們立刻明白她在為她兒子考慮這門親事了。於是德-錫利斯特拉王妃四處張揚表示反對,大談聖盧的高貴,並大呼如果聖盧娶奧黛特和一個猶太人生的女兒,聖日耳曼區就不成其為聖日耳曼區了。這一來,不管德-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只能在德-錫利斯特拉王妃的呼聲前打退堂鼓,德-錫利斯特拉王妃隨即讓人替她自己的兒子提親。原來她大喊大叫只是為了把希爾貝特留給自己的兒子,德-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敗,立刻把目標轉向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這位小姐只有2000萬財產,當然不那麼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說聖盧這樣的人不能娶斯萬小姐這樣的姑娘(甚至連德-福什維爾這個姓也不提了)。過不多久,不知什麼人冒冒失失說德-夏特勒羅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於是比誰都講究等級的德-馬桑特夫人擺出高姿態,改弦易轍,回過來請人替聖盧向希爾貝特求婚,訂婚儀式很快就舉行了。——作者注。
母親的好幾位女友曾在我們家見到過聖盧,她們在母親的「接待日」紛紛來打聽未婚夫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關於另一樁婚事,有些人竟至於認為不是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家的事。這消息來源可靠,因為出身於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兩家發佈訂婚消息的前一天還否認這門親事。我卻納悶為什麼德-夏呂斯先生和聖盧兩人對我都隻字不提訂婚的事,他們不久前都曾有機會給我寫過信,還如此親切地談到一起旅遊的計劃,而實現旅遊計劃就不可能舉行訂婚儀式。我因此得出結論,我與他們的朋友關係並不如我以為的那麼親密,這一點就聖盧而言尤其使我傷心,我沒想一想人們對這類事總是保密到底的。其實既然我早已注意到貴族階級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過是做戲,那麼,我又何必為自己被排除在此事之外而大驚小怪呢?在德-夏呂斯先生撞見莫雷爾的那家妓院裡——這兒越來越多地提供男人——女監管,一個《高盧人》報的熱心讀者和社交新聞的評論家,在和一位胖先生(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輕人來這兒沒完沒了地喝香檳酒,因為已經大腹便便的他想變得更肥胖臃腫,這樣萬一發生戰爭他就肯定不會被「抓」走)聊天時宣稱:「據說小聖盧是『那號人』,小康布爾梅也是。他們的妻子真可憐!不管怎樣,如果你認識這兩位未婚夫,一定要讓他們到我們這兒來,在這兒他們要的應有盡有,我還能從他們身上撈很多錢。」胖先生自己雖然也是「那號人」,聽了這話卻憤憤然,這位頗愛趕時髦的人反駁說,他在阿爾東維葉的表兄弟處常遇到康布爾梅和聖盧,他們是女人的熱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號人」。「是這樣!」女監管最後說,聲音裡透著懷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證據,何況她也深信當今世上飛短流長惡言中傷的荒唐程度不下於道德的腐敗程度。某些我並未謀面的人給我來信,問我對這兩樁婚事「有何見解」,完全像在對劇場裡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對心理小說開展調查。我可沒有勇氣回復這些信件。對這兩門婚姻我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兩大部分原先繫在你身邊,你也許漸漸在它們身上懶懶的寄托了某種秘而不宣的希望,當這兩部分生活,像兩艘戰艦,帶著火苗的歡快劈啪聲,向著陌生的目的地永遠離你而去,你就會感到這種悲哀。至於當事者本人,他們對自己的婚姻大事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因為這是他們的事而不是別人的事。為了這兩門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缺陷上的「偉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熱諷他們也在所不顧。就連出身於那麼古老的貴族世家而要求並不高的康布爾梅一家,本來也會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僅僅記住奧洛龍門庭的聞所未聞的榮耀,只是這一家出了個例外,就是那個本應為這門親事額首稱慶的人,康布爾梅—勒格朗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惡毒,竟把侮辱親人的樂趣看得比為這門親事自豪的樂趣還重要。她不愛自己的兒子,對未來的兒媳自然也一看就厭惡,因此她說康布爾梅家的人娶一個不知到底是誰生的而且牙齒長得如此參差不齊的姑娘真是家門之不幸。至於小康布爾梅,他向來喜歡和貝戈特乃至布洛克這樣的文人來往,人們認為這門給他添光增彩的親事並沒有使他變得更附庸風雅,不過他現在意識到自己是奧洛龍爵位,報上稱為「王侯」的繼承人,他對自己的高貴地位有足夠的自信,可以和任何人交往。在不去奉承那些親王殿下的時日,他便丟下小貴族去找聰明的資產階級。報上這些評語,尤其是有關聖盧的評語,以及對他的王室祖先的一一列舉,給我的朋友增添了另一種氣派,然後這種氣派只能使我傷心,彷彿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成了大力士羅貝爾的後裔,而不是從前為了讓我在車子後排坐得更舒服自己便極少坐折疊座席的那位朋友;我預先沒料到他會和希爾貝特結婚,他們結婚的消息那麼突然地出現在給我的信裡,與我前一天對他們倆的看法又如此大相逕庭,就像化學沉澱一樣出人意外,因而使我感到痛苦,其實我應該想到他當時有很多事要辦,再說上流社會的婚姻常常是突如其來,以便代替另一種沒有成功的組合。由於這兩樁婚事定得突然,而且偏巧又撞在一起,它們給我帶來的悲哀,那種象遷居一樣沮喪,像妒忌一樣苦澀的悲哀是極其深沉的,以至後來人們在和我舊事重提時,竟荒唐地認為這是一種我可以引以為榮的感情,其實那完全不是我當時體驗的那種感情,也就是說一種雙重的,甚至三重或四重的預感。
社交界過去對希爾貝特不屑一顧的人士此時紛紛做出煞有介事的關心神情對我說:「啊!原來是她嫁給聖盧侯爵。」並向她投去關注的目光,那些不僅貪婪地收羅巴黎生活中發生的事件,而且千方百計四處打聽,並相信自己的目光很深邃的好事者常用這種目光看人。另一方面原先只認識希爾貝特的人則以極大的注意力打量聖盧,他們(往往是和我不太熟識的人)要我把他們介紹給未婚夫,介紹過後他們臉上掛著過節似的快活表情回來對我說:「他真是一表人材。」希爾貝特深信德-聖盧侯爵的姓氏比奧爾良公爵的姓氏還要高貴千百倍,然而她畢竟首先屬於有才情的一代,她不願意在幽默感方面顯得比別人遜色,因此津津樂道matersemita1,而且為了顯得非常之風趣她還補充說:「對我來說是我的pater」2——
1拉丁文:母親的門路。
2拉丁文:父親。
「聽說小康布爾梅的婚姻是帕爾馬公主促成的。」媽媽對我說。這倒不假。帕爾馬公主早就通過勒格朗丹的作品認識了他,並認為他是一個高雅的人,另一方面她也認識德-康布爾梅夫人,這位夫人,當公主問她是不是勒格朗丹的妹妹時就改換話題。公主知道德-康布爾梅夫人遺憾自己始終未能跨進上層貴族社會的大門,因為上層貴族社會裡誰也不接待她。有一次,自告奮勇為德-奧洛龍小姐物色對象的帕爾馬公主問德-夏呂斯是否知道一個和藹可親而又很有見識,名叫勒格朗丹-德-梅塞格裡絲的人是誰(現在人們就是這樣稱呼勒格朗丹的),男爵先回答不知道,接著猛然想起一天夜裡他在車廂裡認識的一位旅客,這位旅客曾給他留下自己的名片。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心想:「也許是同一個人。」當他得知說的是勒格朗丹妹妹的兒子時,他說:「咦,這真奇了!」如果他像舅父,那倒沒什麼可叫我害怕的,我一直說他們是最理想的丈夫。「他們是誰?」帕爾馬公主問。「呵!夫人,如果我們見面的次數更多些我一定給您解釋。跟您是有話可談的。公主殿下那麼聰明。」夏呂斯說,他突然感到一種推心置腹的需要,但那一次並未談得很深。他對康布爾梅這個姓頗有好感,雖然他不喜歡這家的二老,但他知道他們擁有布列塔尼的四大男爵領地之一,也是他能為他的養女找到的最好歸宿;康布爾梅是個古老的、受人尊敬的家族,在布列塔尼省有牢固的聯姻關係網。為養女找一個親王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並不令人嚮往。小康布爾梅再合適不過。隨後公主請來勒格朗丹。近來勒格朗丹在外貌上起了相當大的對他頗為有利的變化。正像婦女們為了保持身材的輕盈苗條寧可咬咬牙犧牲面容,並且為此長年不肯離開瑪裡亞1溫泉市,勒格朗丹變得像騎兵軍官那樣瀟灑。就在德-夏呂斯先生身體日漸笨重,舉止日漸遲緩的時候,他卻比以前頎長和靈敏。這是同一個原因產生的相反效果。他的輕捷還有心理上的緣故。他習慣去某些不光彩的地方卻又不願意別人看見他出入於那種場所,因此總是一陣風似地衝進去。帕爾馬公主和他談起蓋爾芒特們,談起聖盧,他聲稱早就認識他們,他把聽說過蓋爾芒特莊園主的名字與在我姨媽家會見過斯萬,未來的德-聖盧夫人的父親本人混為一談了,就是這位斯萬,想當初在貢佈雷,勒倍朗丹既不願和他的妻子也不願和他的女兒來往。
「不久前我甚至還和德-蓋爾芒特公爵的兄弟,德-夏呂斯先生一道旅行過哩。他主動和我攀談,這總是好兆頭,說明他即不是愚蠢的假正經一類的人,也不是妄自尊大之輩。嗯,我知道人家都說他些什麼。可我從來不相信有這等事。再說別人的私生活與我無關。他給我的印象是富有感情,很有才智。」於是帕爾馬公主講到德-奧洛龍小姐。蓋爾芒特圈子裡的人都被德-夏呂斯的高尚心地所感動,他一向心眼好,現在正為一個貧寒但很可愛的姑娘謀幸福,為弟弟名聲不好而難堪的德-蓋爾芒特公爵暗示,這事不管做得多漂亮,卻是極自然的。「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說清楚沒有,這件事裡一切都是順乎自然的。」他說,殊不知反而弄巧成拙。但他的目的在於表明姑娘是他兄弟的孩子,而且也得到他的承認。這一來連帶開脫了絮比安。帕爾馬公主引入這番解釋是為了向勒格朗丹指出,歸根結蒂小康布爾梅將娶一位類似德-南特小姐那樣的姑娘,德-南特小姐是路易14的幾個私生女之一,這些私生女既未被奧爾良公爵鄙棄,也未被孔蒂親王鄙棄——
1瑪裡亞溫泉市在捷克-斯洛伐克。
我和母親在回巴黎的火車上談論的這兩件婚姻,對到目前為止在這個故事裡出現的人物中的某些人產生了引人注目的影響。首先是對勒格朗丹;不用說他像颶風一樣衝進德-夏呂斯先生的府邸,好像他是走進一個聲名狼藉的、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這樣做既為了表現他的大膽也為了遮蓋他的年齡,——我們的習慣總是伴隨著我們,即使在我們不再需要它的地方——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德-夏呂斯先生在向他問好時露出一個難以覺察更難以理解其含意的微笑;這個微笑表面上象——實質上完全相反——兩個經常在上流社會見面的男人一天偶然在一個藏污納垢的場所相遇時交換的那種微笑(譬如弗羅貝維爾將軍過去常在愛麗捨遇到斯萬,當他瞥見斯萬時就投去心照不宣的嘲弄目光,就像洛姆公主家的兩位常客又在格雷維先生家沆瀣一氣時一樣)。但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本質上確實變好了。很久以來(從我很小的時候去貢佈雷度假開始),勒格朗丹便在暗暗培養他與貴族人士之間的交情,不過以前這種交情充其量只能使他得到一次去某個度假勝地的單獨邀請,沒有其他收穫。現在他外甥的婚姻突然把這一段段相隔甚遠的關係連接起來了。勒格朗丹在社交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他和從前只與他私下裡親密來往的那些人的老關係又回過來在某種程度上鞏固了他在社交界的地位。當某人自以為在把勒格朗丹介紹給一些貴婦人時,這些夫人卻說20年來他不時去她們的鄉下別墅住半個月,還說家裡小客廳的那只精緻的晴雨表就是他送的。他也曾偶然被安排在有幾位公爵成員的「組」裡,現在這些公爵竟和他成了親戚。然而他一旦在上流社會站住腳以後,倒反而不再利用這種地位了。這不僅是因為他被上流社會接納既已人所共知,因而受到邀請對他已無多大樂趣,還因為長期來爭相佔據他的身心的那兩種毛病中,最不順乎自然的那一種,也就是附庸風雅的毛病,正讓位給另一位比較不做作的毛病,因為後者至少標誌著回歸本性。即使是以迂迴的方式。當然這兩種毛病並不是互不相容的。在離開一位公爵夫人的交際晚會以後還可以接著去郊區尋花問柳。但年齡的增長起了降溫的作用,他不再同時兼享那麼多的樂趣,不再無節制地外出,飲食男女上也偏向柏拉圖式,著重於友誼、交談,這些活動要花時間,因而他的全部時間幾乎都用於和一般人交往,只把很少一部分留給社交生活。德-康布爾梅夫人現在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友善相待也看得無所謂了。公爵夫人出於禮儀常去侯爵夫人家,正像我們跟別人相處的時間一長就遲早會發現他們的優點,習慣他們的缺點一樣,她發覺德-康布爾梅夫人是個智力和文化素養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但鄙人並不十分賞識)。她於是常在向晚時分去拜訪德-康布爾梅夫人,而且一坐就是很久。可是這位太太一看到公爵夫人常來找她,原先心目中想像的公爵夫人的神奇魅力便煙消雲散了。從此她接待她只是出於禮貌而並不感到樂趣。
希爾貝特身上出現的變化更加令人震驚,她的變化與斯萬結婚後的變化完全不同而又恰成對應。誠然,最初幾個月希爾貝特很高興接待那些上層社會的精萃。她也請她母親離不開的幾個知己朋友,那多半只是出於對財產繼承的考慮,而且只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邀請,光請他們不請別人,讓他們自成一統,遠離那些高貴的人,彷彿邦當夫人或是戈達爾夫人與德-蓋爾芒特公爵或德-帕爾馬公主一接觸,就會像兩種不穩定的化學粉末相接觸一樣,會發生無法彌補的災難似的,戈達爾夫婦、邦當夫婦以及其他人看到總是他們這幫人在一起晚宴雖然不免失望,但還是感到臉上有光,因為能對別人說:「我們在德-聖盧侯爵夫人家吃晚飯來著。」何況希爾貝特為有利於將來繼承遺產,有時還斗膽把德-馬桑特夫人也一起請來,這位夫人手執一把玳瑁骨子的羽扇,確實有一副貴婦人的氣派。只是希爾貝特有意不時稱讚一番那些只在向他們表示邀請時才來的識趣者,這稱讚既是一種提醒,也是對戈達爾、邦當這樣的明白人表示最高雅而又最傲慢的問候的一種方式。我倒寧願與這批人為伍,這也許是因為「我的巴爾貝克女友」和她的姨媽的緣故,我希望她姨媽看見我置身於他們中問。可是在希爾貝特看來,我現在主要是她丈夫和蓋爾芒特家的朋友(很可能早在貢佈雷,當我的父母親不和她母親交往時——在那個年齡我們不僅給事物憑添這種或那種優越性而且還將它們分門別類——她就已經賦予我一種地位,這地位後來一直伴隨著我),故而她認為那些晚會與我的身份不相稱,她在辭別時對我說:「我很高興見到您,不過您最好後天來,您會見到蓋爾芒特伯母和德-普瓦夫人;今天請的是我媽媽的朋友,為了讓她高興。」然而,這種情況只持續了幾個月,很快一切都徹底變了樣。是不是因為希爾貝特和她父親的社交生活注定會表現出同樣的反差呢?總之,雖然希爾貝特成為聖盧侯爵夫人還只是前不久的事(人們會看到,她很快將成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但她已實現了最光輝、最難以到達的目標,她認為從此蓋爾芒特的姓氏附著在她身上就像一層金褐色的釉一樣牢固,不管她和誰來往,她在眾人眼裡永遠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此念大謬不然,因為貴族封號與股票一樣,人家向你要時價值就上升,你主動提供時價值則下跌)1,簡而言之她的觀點與某個輕歌劇中的人物相同,那個人大言不慚地說:「我想,我的名字已足以說明問題,不用我多費口舌。」因此她開始對她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表示公然的蔑視,宣稱聖日耳曼郊區的人都是愚蠢之輩,結交不得,後來更將此話付諸行動,乾脆停止與他們來往。那些在這段時期以後才認識她,並且借助她而步入社交界的人,聽到這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她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晤面的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竭盡嘲笑挖苦之能事,看到她拒不接待這個社會的任何人,而且倘若有誰,即便是最顯赫的人,冒險去她府上,她便公然衝著來訪者打呵欠,他們回想以前自己竟然覺得上流社會頗有魅力,都不禁為之臉紅,而且可能永遠不敢向那個女人吐露自己過去的弱點中這一丟臉的秘密,因為他們以為這個女人天性高貴永遠不能理解他們的這些弱點。他們聽到她如此淋漓盡致地譏諷那些公爵,更意味深長的是,還看到她的實際行動與口頭上的嘲笑如此完全一致!他們無疑並未想到去探究使她由斯萬小姐一躍而成德-福什維爾小姐,又由德-福什維爾小姐一躍而成德-聖盧侯爵夫人,爾後又成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偶然事件的原因。他們可能也未想到這偶然事件的原因和結果同樣都能用來解釋希爾貝特後來的態度:平民對人際交往的理解與斯萬小姐不盡相同,也與一位被大家稱為「公爵夫人」,被令她討厭的公爵夫人們稱為「我的表妹」的貴婦不盡相同。人們通常輕視一個沒有能達到或已經最終達到的目的。當這種輕視表現在我們還不瞭解的人身上時,我們以為這是他們的品格固有的一部分,而如果我們能追溯到早年,也許我們會發現他們曾比任何人都更狂躁地為這些同樣的缺點所苦惱,只不過他們已經完全掩蓋或徹底克服了這些缺點,以至我們以為他們不僅自身從來不可能染上這些缺點,而且也不能原諒別人有這些缺點,因為這些缺點在他們是無法理解的。榮升不久的德-聖盧侯爵夫人的沙龍很快便定了型(至少在社交方面,因為大家會看到在其他方面她的沙龍是多麼曖昧不清)。然而這個沙龍的面貌頗令人驚訝。人們還記得,巴黎排場最大、格調最高、可與德-蓋爾芒特的招待會相媲美的要數聖盧的母親德-馬桑特夫人舉辦的招待會。此外,還有後期奧黛特的沙龍,雖然檔次要低得多,但其豪華與風雅也同樣令人讚歎。然而現在聖盧依靠妻子的豐厚財產可以得到他希冀的一切物質享受,他已心滿意足,便只想在用過一頓精美的、有樂師為他演奏優美音樂的晚餐後,安安頓頓呆在家裡。而且這位一度顯得那麼自命不凡、那麼野心勃勃的年輕人現在竟邀請一些他母親絕不肯接待的夥伴來分享他的榮華富貴。希爾貝特則實施斯萬身前的妙論:「我不在乎質量,就怕數量多。」聖盧對妻子是百依百順,他愛她,又全虧了她才能有這等窮奢極侈,故而不想違拗她的喜好,何況她的喜好與自己的又如此相同。這樣一來,德-馬桑特夫人和德-福什維爾夫人多年來,尤其是為了子女能體面地成家而舉辦的盛大招待會到了德-聖盧夫婦這一代便沒有下文了。他們擁有世上最漂亮的馬供他們一起乘騎,有世上最漂亮的遊艇供他們游弋,然而他們往往只帶上兩位客人。在巴黎他們每晚請來共進晚餐的朋友從來不超過三四位;這樣,雙方母親原先象寬敞熱鬧的大鳥欄似的沙龍便意想不到地、但又自然而然地逐漸衰退,最後被一個安靜的小鳥窩所代替——
1一切在我們看來是不朽的東西終將毀滅,一個人在交際場的地位也和其他事物一樣,並不是一經造成便能一勞永逸的,而是像一個帝國的威勢,必須每時每刻通過永遠不斷的創造進行重建,這就說明了半個世紀中政治和社交歷史上一些明顯的不正常現象的原因。世界的創造不是在人類之初已經完成,而是每天每日都在進行著。德-聖盧侯爵夫人想:「我是德-聖盧侯爵夫人。」她知道她前一天已經拒絕了公爵夫人們的三個晚宴邀請。然而如果說她的姓氏在某種程度上抬高了受到她接待的那個沒有半點貴族氣味的階層的身價,那麼通過一種逆向運動,受到侯爵夫人接待的那個階層卻降低了她的姓氏的身價。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擋這種運動,連最高貴的豪門貴族也會因此而最終垮掉。斯萬認識的一位法國王室的公主不是因為什麼人都接待,她的沙龍名聲便一落千丈了嗎?一天洛姆公主出於禮節去那位公主殿下府上逗留了片刻,她在那兒遇到的儘是些社會地位低下的人,接著她又去勒魯瓦夫人家,一進門她就對斯萬和德-莫代納侯爵說:「我終於回到了朋友們中間。我從德-×伯爵夫人家來,在那兒我沒見到三張熟人面孔。」——作者注。
在這兩門聯姻中得利最少的要算德-奧洛龍小姐,她在宗教婚禮那天已經得了傷寒,艱難地拖著病體去了教堂,幾個星期後便溘然長逝。人們在她死後不久的訃告上看到絮比安這等人的姓名與歐洲幾乎所有最高貴的姓名,如德-蒙莫朗西子爵與子爵夫人,德-波旁-斯瓦松伯爵殿下夫人,德-莫代納-埃斯特親王,德-埃迪梅子爵夫人,埃塞克斯夫人等赫然並列。當然,即使那些知道死者就是絮比安的女兒的人,見這麼多名門望族與她有姻親關係也不會驚訝。的確,一切都在於攀一門好親。再加上casnsfoederis1的作用,於是這個平民小女子的死竟讓歐洲所有的侯門爵府都戴了孝。可是不少新一代的年輕人不瞭解真實情況,他們讀了訃告不僅會把瑪曲-安托萬內特-德-奧洛龍,即德-康布爾梅侯爵夫人當成一位出身極為高貴的貴婦,而且還會犯很多其他的錯。比如他們通過周遊法國對貢佈雷這個地方稍有瞭解,又看到勒-德-梅塞格裡絲夫人和德-梅塞格裡絲伯爵的名字排在發訃告者名單的前列,並且緊挨著德-蓋爾芒特公爵,他們可能毫不感到奇怪:梅塞格裡絲一邊與蓋爾芒特一邊原就互相毗連。他們會想:「他們都是同一個地區的古老的貴族之家,也許世代有聯姻關係。誰知道呢?也許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旁支用了梅塞格裡絲伯爵的姓。」其實德-梅塞格裡絲伯爵與蓋爾芒特家族毫無關係,他甚至不是以蓋爾芒特這邊的身份,而是以康布爾梅那邊的身份發訃告的,因為德-梅塞格裡絲伯爵就是我們的老朋友勒格朗丹,他升得快,當上勒格朗丹-德-梅塞格裡絲才兩年。假封號倒也罷了,但也許很少有像這個假封號那樣使蓋爾芒特家族不快的。他們過去曾與名副其實的德-梅塞格裡絲伯爵家族有姻親關係,然而這個家族現在只剩下一個女人,是默默無聞、家境敗落的人的女兒,她本人又嫁給了我姨母的一個發了跡的大佃戶,這個佃戶買下了我姨母在米魯格蘭一處的田莊,他原姓梅納謝,現在便自稱梅納謝-德-米魯格蘭,因此當人家說他妻子出身於梅塞格裡絲家族時,這些人心裡卻在想,不如說她是生在梅塞格裡絲這個地方,她的德-梅塞格裡絲封號與她丈夫的德-米魯格蘭封號來源如出一轍——
1拉丁文,此處意為「姻親」。
任何其它假封號都不會使蓋爾芒特家族如此煩惱。不過既然關係到一門不管從何種角度來看都是有益的親事,那麼貴族階級便能承受這些煩惱,以及其它種種煩惱。在德-蓋爾芒特公爵的掩護下,在這一代的部分人眼裡(到下一代將是在所有人眼裡)勒格朗丹是真正的德-梅塞格裡絲伯爵。
任何不太瞭解情況的年輕讀者會犯的另一個錯誤是可能以為德-福什維爾男爵和夫人是作為德-聖盧侯爵的親戚和岳父母,亦即作為蓋爾芒特這邊的人來發訃告的。其實他們不能被列在蓋爾芒特這一邊,因為羅貝爾是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戚,希爾貝特卻不是。不,那只是表面現象,事實上德-福什維爾男爵和男爵夫人是新娘那邊的人,而不是康布爾梅這邊的人,而且他們發訃告不是由於蓋爾芒特家族的關係,而是由於絮比安的關係,因為,瞭解點底細的讀者會知道,奧黛特是絮比安的嫡親表妹。
養女結婚後,德-夏呂斯先生把他全部的厚愛都轉到了年輕的德-康布爾梅侯爵身上;這位年輕人有和男爵相同的愛好,既然這種愛好沒有妨礙男爵選他作為德-奧洛龍小姐的丈夫,那麼在他成了鰥夫後,這種愛好當然只能使男爵格外賞識他。這並不是因為侯爵先生沒有其他長處可以讓他成為德-夏呂斯先生的一位可愛夥伴。但是一個把他作為親密知己的人,即使此人是位優秀人物,是不會忽視他的這一優點的,加之他又會玩惠斯特牌,這就使男爵更覺得他可心合意。年輕的侯爵聰慧過人,而且完全是他「祖母那邊的人」,他像祖母一樣熱情,一樣有音樂天賦,這一點,費代納的人們早就說過,當時他還是個孩子。他身上還表現了祖母的其它一些獨特之處,但那主要是模仿的結果,和全家人一樣,而不是由於隔代遺傳。比如在他妻子死後不久,我接到一封署名萊奧諾爾的信,我並不記得這是他的名字,但是當我讀到結尾的套語:「請相信我真誠的同情」時,我才明白這信是誰寫的。這「恰到好處」的真誠一詞彷彿給萊奧諾爾這個名字加上了康布爾梅這個姓。
火車已進巴黎車站,我和母親還在談論這兩則消息,為了使旅途不顯得太長,母親本想把它們留到行程的第二階段,所以待火車過了米蘭她才讓我知道這些消息。母親很快回到在她看來是唯一正確的觀點,亦即外祖母的觀點上。起先她想外祖母會非常驚訝,然後又想她會難過,其實這不過是認為外祖母會很高興知道如此驚人的消息的一種說法,但母親不能容許外祖母被剝奪掉這一樂趣,所以她寧願認為一切都再好不過,因為這消息只能使外祖母傷心。可是我們剛剛回到家,母親又覺得僅僅為不能讓外祖母參加到生活帶來的種種意料之外的事件中去而遺憾,這還太自私。她更願意猜想它們對外祖母來說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只是對她的預見的一種認可。母親愛把這些事件看成是對外祖母的預言性的見解的一種證實,一個證據,證明外祖母的思想比我們認為的還更深邃、更敏銳、更正確。因此母親為了最終歸結到她對外祖母毫無保留的欽佩,緊接著便補充說:「不過,誰能說你逝去的外祖母會不贊成呢?她是那麼寬厚。而且你知道,對於她,社會地位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天性高貴。你回想一下,回想一下,很奇怪,兩位姑娘都得到她的讚賞。你還記得嗎?她第一次去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回來後對我們說她覺得德-蓋爾芒特先生是何等平庸,相反她又是何等稱讚絮比安一家人啊。我可憐的母親,你記得嗎?談到絮比安先生時她說:如果我還有一個女兒,我就把她許配給他,而他女兒比他更勝一籌。還有斯萬小姐!她說:『我認為她非常可愛,你們瞧著吧,她將來準能嫁個好人家。』可憐的母親,她要是能看到這一切就好了,她預見得多麼準確呵!直到最後,甚至當她已經不在人世,她還在教導我們如何明察事理,如何為人善良,如何正確評價事物。」而由於我們難受地看到外祖母被剝奪的樂趣都是生活中平凡而微小的樂趣,諸如一個演員饒有趣味的語調,她愛吃的一個菜,她最喜歡的作家新出的一本小說等,所以媽媽說:「她會多麼驚訝,她會覺得多麼有趣啊!她會寫一封多麼妙不可言的回信啊!」母親又說:「你想,可憐的斯萬生前那麼盼望希爾貝特受到蓋爾芒特家族的接待,要是他能看到他女兒成了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他會多麼幸福!」——「不姓他的姓,而姓另一個人的姓,以德-福什維爾小姐的身份被領到神壇前?你以為他為此會感到很幸福嗎?」——「嗯!這倒是真的,我沒想到這一層。」——「正因為這個緣故,我不能為這匹『駑馬』高興;想想看,她竟然狠心地拋棄了待她那麼好的生身父親的姓。」——「是的,你說得對,歸根結底,也許他還是不知道這件事為好。」唉,對死人對活人都一樣,我們真不知道一件事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多還是歡樂多!「據說聖盧夫婦將來住在當松維爾。以前斯萬老爹那麼想讓你外祖父看看他的池塘,他怎麼能想到今後德-蓋爾芒特公爵會常常看到這個池塘呢,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他兒子結了那門丟臉的親?你以前常和聖盧談到當松維爾的刺玫瑰,丁香和藍蝴蝶花,他對你的話將體會得更深。因為這一切將歸他所有。」就這樣我和母親在餐室的燈光下侃侃而談,這類談話總有燈光相伴,在這種燈下漫話中,家族的而不是民族的睿智往往抓住死亡、訂婚、繼承、破產等某個事件,將它置於回憶這面放大鏡下,使它更突出,然後將在未經歷過這個事件的人看來是混雜在同一個平面上的東西——亡故者的姓名,先後居住過的地址,家財的來源和變遷,產業所有權的轉移——一一分解,與它們拉開距離,將它們遠遠地放在時空的各個點上進行評述。這種睿智來源於繆斯,人們如果想保持一點新鮮感受和創造功能,那麼他們最好盡量推遲認識這位繆斯,然而即使是一直不知道它的人,到了生命的暮年也會在外省古老教堂的大殿裡和它相遇,當他們突然感到觸動他們心靈的並不完全是神壇上雕刻所表現的永恆美,而主要是想到那些雕刻經歷過的種種遭際——它們起初列在某個著名的個人收藏品中,放在小教堂裡,然後進了博物館,最後又回到教堂;或者當他們走路時感到踩在腳下的地面幾乎是有思想的,是用阿爾諾1或帕斯卡爾2的遺灰鋪成的;或者僅僅是當他們在木製跪凳的銅片上辨讀鄉紳或顯貴的女兒們的名字,一面還可能想像著一位純真的外省姑娘的容貌,這種時刻他們便與這位繆斯相遇了,這位繆斯搜集一切被藝術和哲學的更高一級繆斯們擯棄的東西,一切並不確實有根據的東西,一切僅僅是偶然的但卻能揭示另一些規律的東西,這位繆斯就是歷史。
母親過去的一些朋友,一些多少和貢佈雷有關係的朋友,這時都來看望她,和她談論希爾貝特的婚姻,她們絲毫不讚賞這樁婚姻。「您知道德-福什維爾小姐是何許人,就是斯萬小姐。證婚人呢,是德-夏呂斯『男爵』,他讓別人這麼稱呼他,就是這個老頭子從前供養過希爾貝特的母親,而且斯萬不是不知道,但他從中得到好處。」——「您這是什麼話?」母親反駁道,「首先,斯萬是極有錢的。」——「他既然需要別人的錢,說明他自己並不那麼有錢。您說說看,這女人究竟存的什麼心,要把她以前的情夫們這麼牢牢抓在手裡?她有本事先讓第一個情夫娶了她,後來又讓第三個情夫娶了她,她還把半截子已經入土的第二個情夫拉出來給她和第一個情夫生的女兒當證婚人,也可能是她和另一個人生的,她的相好那麼多,怎麼弄得清楚?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我說第三個情夫,其實應該說第300個。況且您知道,如果說希爾貝特和您我一樣不姓福什維爾,這與她丈夫的身份倒很般配,因為他當然也不是什麼貴族子弟。您也知道,只有冒險家才會娶這個姑娘。據說他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無名之輩。要不是貢佈雷由一個見了神甫都不打招呼的激進派市長掌了權,我準能知道事情的底細。因為,您也清楚,發佈結婚預告的時候總是報真名實姓吧。是啊,對報紙或代發喜帖的文具商自稱德-聖盧侯爵是很神氣的。這對任何人都沒壞處,如果那些人高興這麼幹,也無須我來橫挑鼻子豎挑眼,這礙我什麼事?反正我以後不會和那個被人說三道四的女人的閨女來往,她盡可以在僕人面前神氣活現地擺侯爵夫人的架子。可是在身份證件上就不是一碼事了。哼!假如我的表兄薩士拉還是第一副市長,我就會給他寫信,他準能告訴我讓她在結婚公告上用的什麼姓。」——
1阿爾諾(1612—1694),法國17世紀神學家,亦是研究語言的邏輯至哲學的理論家。
2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17世紀著名學者、思想家及作家。
那段時期我常見到希爾貝特,我們倆重又恢復了來往:我們生命的長短不是按我們與別人的友誼的長短來計算的。過了一段時間,同一些人之間中斷了好多年的友誼關係又會恢復,而且雙方都很樂意恢復(就像在政界被取消的部重又組建,劇院裡被打入冷宮的戲重又上演)。原先一方為何過分執著地愛,而另一方為何不能忍受那過分苛求的專橫,那些理由10年後都不復存在了。唯有社會禮儀依然有效。希爾貝特過去可能拒絕給我的東西,現在她會輕易應允,無疑因為我已不再想要了。她總是隨時準備到我身邊來,從來不急著離開我,這在過去對她來說是不能容忍也無法做到的事,但我們之間從未挑明這一變化的原因;其實這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障礙已經消除,這障礙就是我對她的愛情。
此後不久我去當松維爾小住了幾日1,因為我得知希爾貝特很不幸,羅貝爾對她不忠實,並不是用大家以為的、也許希爾貝特自己至少仍認為的、至少是她說的那種方式。然而由於自尊心,由於想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還由於對背棄行為的瞭解不全面(凡是被欺騙的人都不能全面瞭解那些欺騙行為),尤其因為羅貝爾不愧是德-夏呂斯先生的外甥,他和被他敗壞了名聲的女人招搖過市,大家都認為,反正希爾貝特認為,這些女人是他的情婦……上流社會甚至認為他不夠檢點,公然在一些社交晚會上與某個女人寸步不離,然後伴送她回家,讓聖盧夫人自己想辦法回府。誰要是說被他這樣連累的女人實際上並非他的情婦,這個人便會被視為頭腦簡單、在事實面前說瞎話。然而不幸的是,從絮比安嘴裡漏出來的幾句話引導我瞭解了事實真相,那令我萬分痛心的事實真相。我動身去當松維爾的前幾個月,一天我去探問德-夏呂斯先生的健康情況,他的心臟功能出現了障礙,不能不令人擔憂。我看到絮比安一個人在,便和他說起一封署名波貝特的寄給羅貝爾的情書,這封情書被聖盧夫人截獲,我從男爵原先的管家那裡得知,那個署名波貝特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曾經談論過的那個小提琴手兼專欄編輯!此人在德-夏呂斯先生的生活中起過相當大的作用。絮比安一說起這事便氣憤填膺:「這小子當然可以想怎麼幹就怎麼幹,這是他的自由。但是如果說還有什麼人他不該在他身上打主意,那就是男爵的外甥。尤其因為男爵疼這個外甥就像疼自己的兒子一樣;這小子千方百計拆散人家夫妻,真可恥。而且為此不惜採取陰險毒辣的手段,因為誰也不像德-聖盧侯爵那樣天性反對這種事。他過去為自己的情婦揮霍得還少嗎!從前這個該死的樂師那麼卑鄙地離開了男爵,人家可以說這是他的事。可是他竟然轉過來引誘男爵的外甥!不,有些事是幹不得的。」絮比安的憤怒是發自內心的;所謂不道德的人們在道德問題上有著與別人同樣強烈的義憤,只是針對的目標稍有不同。此外,沒有被直接捲入感情糾葛的人總是評論哪些男女私情應該避免,哪些是不合適的婚姻,好像人可以自由選擇戀愛對像似的,他們沒有考慮到愛情能產生海市蜃樓般的美妙幻景,把我們所愛的人單獨地、整個兒地籠罩起來,以至一個男人會幹出和廚娘或與摯友的情婦結婚這等「傻事」,然而這「傻事」卻往往是他一生中完成的唯一富有詩意的舉動——
1這次離家外出使我相當為難,因為我在巴黎有一個姑娘,她住在我租的單一臨時寓所裡。有些人需要森林的芳香或湖水的低語,我晚上需要這個姑娘睡在我身旁,白天坐車時也需要有她在身旁。一次戀愛可能被遺忘,但它能決定下一次戀愛的形式。在前一次愛情中某些平日的習慣已經存在,只是我們自己也記不起這些習慣從何而來;正是第一天的焦慮使我們熱切希望每次用車把我們所愛的人一直送回她的住所,或者要求她住在我們家裡,希望她每次外出都有我們自己或我們信任的人陪伴在她左右,後來這些做法被我們採用並固定下來,如同人們已經忘記其意義的一些風俗習慣:所有這些習慣都像一條條千篇一律的通衢大道,我們的愛情每天打那裡經過,而從前它們被溶化在火山烈焰般的火熱衝動裡。這些習慣在我們所愛的女人死後,甚至在對她的懷念已經消失後仍然存在。它們變成我們的愛情的形式,即使不是所有的至少是某些互相交替的愛情形式。比如作為對已被遺忘的阿爾貝蒂娜的回憶,我需要我現在的情婦呆在我的住所裡,我把她藏著不讓來訪者看到,但她像過去的阿爾貝蒂娜一樣充實了我的生活。為了去當松維爾,我不得不求她答應讓我的一個不好女色的朋友代我守護她幾天。——作者注。
我得知羅貝爾和妻子險些分居(而希爾貝特尚未完全清楚事情的真相),多虧德-馬桑特夫人這位愛子之心拳拳、巴望兒子出人頭地的明智冷靜的母親從中調解,強使他們言歸於好。她屬於那種階層,在這種階層裡不同血統的不斷交叉混合,祖傳家產的日漸貧乏使得情慾和物質利益方面的世代惡習與因循苟且有隨時抬頭的可能。她曾經強有力地支持過斯萬夫人,支持過絮比安的婚姻,後來又以同樣的勁頭一手安排了兒子和希爾貝特的親事,就這樣她懷著痛苦的忍讓精神不僅為自己運用祖傳的睿智,而且讓整個聖日耳曼郊區從中得益匪淺。也許當初她之所以草草決定羅貝爾和希爾貝特的婚事(當然這件事讓她耗費的心血和眼淚比過去叫羅貝爾和拉謝爾斷絕關係而費的心血和眼淚要少),只是因為害怕他又和另一個壞女人姘居,——或者就和原來那個女人,因為羅貝爾對拉謝爾久久不能忘情——殊不知若是那樣他也許倒得救了。現在我明白羅貝爾在德-蓋爾芒特王妃家對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他說:「真遺憾,您那位巴爾貝克的女朋友沒有我母親要求的那筆財產,否則我想我和她會很投契。」他的意思是說她是戈摩爾人正如他是索多姆人1,或者,如果他尚未成為索多姆人,他也只喜歡那些他能夠以某種方式去愛而且和別的女人一起去愛的女人。看來希爾貝特也可以向我提供阿爾貝蒂娜的情況。若不是我已經失掉想知道有關我女朋友的事的好奇心,除了偶爾故態復萌。我本可以不僅向希爾貝特而且向羅貝爾去打聽。說到底,使羅貝爾和我產生娶阿爾貝蒂娜的慾望的是同樣一個事實,即她愛戀女人。不過兩人的慾望原因完全不同,目的也完全相反。我是出於得知這一事實後的絕望,羅貝爾則是出於滿意;我是為了通過每時每刻的監視阻止她沉湎於這種喜好,羅貝爾則為了培養她的這一喜好,而且給她充分自由好讓她為他帶來女朋友——
1據《聖經》創世紀記載,戈摩爾與索多姆是兩個位於死海南部的城市,因其居民道德敗壞,搞同性戀,在硫磺與火中毀滅。
這樣,絮比安把羅貝爾在肉慾興趣方面出現的與原先截然不同的新動向看成是不久以前發生的事,然而我從和埃梅的一次使我十分傷心的談話中得知,這位巴爾貝克旅館侍應部前領班把羅貝爾性慾上的這種偏離和倒錯回溯得更遠。
我因去巴爾貝克小住了幾天,才有機會和埃梅作了那次談話,那幾天,正在享受一次較長休假的聖盧本人也偕妻子來到巴爾貝克,在這新婚燕爾的階段,羅貝爾陪伴夫人是寸步不離。當時我注意到在羅貝爾身上仍能感到拉謝爾對他的深刻影響,並對這種影響頗為讚賞。只有和情婦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年輕丈夫才會在走進餐廳之前幫妻子脫掉大衣,才會對妻子表現出應有的關心體貼。他在和情婦生活期間受到了一個好丈夫應受的訓練。離他不遠並與我相鄰的一張桌子上坐著布洛克,他在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輕的大學士中間,做出一副虛假的輕鬆自如的樣子,他一面炫耀地將菜單遞給一位朋友,動作誇張得打翻了桌上兩瓶水,一面對他喊道:「不,不,我親愛的朋友,還是您點菜吧!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會制定一份菜單,從來不會點菜!」他帶著不太真誠的高傲重複道,同時立即同意要一瓶香檳酒,說是喜歡在聊天時有香檳作「象徵意味十足」的點綴,這給口腹之慾塗上一點文學色彩。聖盧是很會點菜的。他坐在已經懷孕的希爾貝特旁邊(後來他不停地讓她生孩子),正如夜裡在旅館的雙人床上睡在她身邊一樣。他只跟妻子講話,好像旅館裡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然而當一名侍應生來取點菜單,站在他近旁時,他突然迅速抬起明亮的眼睛,向侍應生投去一瞥,這一瞥的時間不超過兩秒鐘,但那清澈而敏銳的目光裡卻表露了一種好奇和探究,其性質與任何一位在顧客注視(哪怕是長時間地注視)一名旅館服務員或夥計以便得出一些幽默的感想並把它告訴自己的朋友時目光中包含的好奇和探究完全不同。這倏忽即逝的、看似無意的一瞥表明侍應生本人引起了他的興趣,此時誰若是觀察羅貝爾,就可從這一瞥裡看出,這位好丈夫,昔日拉謝爾的狂熱的情人,他的生活裡有另一面,這一面遠遠比他出於義務而行動的那一面更使他感興趣。然而人們看到的是前一個羅貝爾。他的目光已經回到了希爾貝特身上,這位妻子什麼也沒覺察到。羅貝爾順便向她介紹了一位朋友,就陪她出去散步了。不過埃梅當時對我說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即我通過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結識聖盧的那個時候,也是在巴爾貝克。
「一點不假,先生,」埃梅說,「這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是早就知道的。先生第一年去巴爾貝克時,侯爵把自己和我手下的電梯司機關在房間裡,藉口為先生的外祖母放大照片。年輕人想告他,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情暗暗了結。喏,先生大概還記得侯爵和他的情婦來餐廳用午餐那一天吧,侯爵是拿他情婦當屏障呢。先生大概還記得侯爵借發脾氣走開了。當然我並不是說那位太太有理。她讓他吃夠了苦頭。可是那天我總覺得侯爵的怒氣是假裝的,他需要支開先生和這位太太,誰也無法讓我消除這種看法。」關於那天的事,我倒知道埃梅若不是有意瞎編,就是完完全全看錯了。羅貝爾當時的情狀以及他給記者的那記耳光我記得太清楚了。巴爾貝克的事也一樣:要麼電梯司機撒了謊,要麼是埃梅在撒謊。至少我這麼認為;是否確實,我不能肯定:人們永遠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對我來說,電梯司機去聖盧那裡跑一趟是替我給他送信並取他的回信的方便辦法,而對聖盧來說則是認識某個他喜歡的人的好機會,若不是這件事使我如此痛苦,我會覺得其中有某種美妙之處。確實,世上的事物起碼是雙重性的。別人可能在我們的一個最微不足道的行為上添枝加葉地安上一連串完全不相干的行為。毫無疑問,在我看來聖盧和電梯司機之間如果真發生過什麼風流韻事,那麼它與為我送信這件平常小事沒有關係,正如只聽過瓦格納的《洛亨格林》1二重唱的人不可能預見《特裡斯丹和綺瑟》2的前奏曲。誠然,由於人的感覺官能的貧乏,他們只能在事物的無數屬性中認識有限的幾種。物體是有色彩的因為我們長著眼睛去看;如果我們有幾百種官能,那麼該有多少形容語去修飾事物呢?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哪怕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你只瞭解其中一部分卻以為那就是全部,另一個人則從另一方面看待這件事,就像從開在房屋另一面的窗口望出去看到另一個景觀一樣,由這一點去想,事物會呈現不同的方面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如果埃梅沒有看錯,那麼羅貝爾在布洛克對他說起電梯司機時臉上突然緋紅,其原因可能就不僅僅在於布洛克把「電梯」說成「預梯」。不過我深信聖盧生理上的演變不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他當時還只愛女人。回想起來,在巴爾貝克他對我的友誼便是明辨此事的最好跡象。只有他愛女人的時候他才真正能對男人產生友誼。此後,至少在一段時期裡,他對與他無直接關係的男人一律表現出冷漠,我想這種冷漠一部分是由衷的,因為他態度變得很生硬,但也有誇張的成份,為的是讓別人相信他只注意女人。不過我總還記得有一天在東錫埃爾,我正要去維爾迪蘭家吃飯,他對夏裡注視良久後對我說:「真奇怪,這小伙子,他有些地方象拉謝爾。你不感到吃驚嗎?我覺得他們有不少相同之處。不過反正這與我無關。」然而接著他的眼睛卻久久迷惘地看著遠方,好似一個人在重新開始一局牌或在出外吃飯之前想到一次遙遠的旅行,想到今後永遠不會作這種旅行,便感到一瞬間的懷戀。羅貝爾在夏裡身上看到拉謝爾的影子,希爾貝特呢,則竭力倣傚拉謝爾以取悅丈夫,她像拉謝爾一樣頭髮上戴著朱紅,粉紅或黃色絲綢結,也梳一樣的髮型,因為她相信丈夫仍然愛著拉謝爾,她妒忌她。羅貝爾的愛情有時介乎男人對女人的愛和男人對男人的愛之間,這是可能的。總之他對拉謝爾的懷念在這方面只起一種審美作用。它甚至也不可能起別的作用。曾經有一天,羅貝爾叫她打扮成男子,要她讓一綹頭髮垂下來,不過他只是看看她,好像不太滿意。他對她卻仍然很依戀,準時按數——雖然不是心甘情願——付給她那筆他許諾的年金,但這並不妨礙拉謝爾後來對他施展卑劣的手段。如果希爾貝特知道他對拉謝爾的這種慷慨只不過是不得已地實踐一個諾言而並不牽涉到任何愛情,那麼她最不會為此而痛苦的。然而羅貝爾偏偏裝作對拉謝爾舊情依依。同性戀男子倘若不裝模作樣鍾情於女人,他們倒可能是最理想的丈夫。再說希爾貝特也毫無怨言。當初正由於她以為羅貝爾被拉謝爾所愛,而且愛得那麼長久,她才想得到羅貝爾,並且為他拒絕了不少更合適的擇偶對像;他娶她似乎對她作了某種讓步。確實,一開始,在這兩個女人之間作一番比較(雖然她們在魅力和容貌方面是如此懸殊)對甜美的希爾貝特是頗為不利的。但後來希爾貝特愈來愈得到她丈夫的敬重,而拉謝爾的地位卻日見降低——
1《洛亨格林》是瓦格納根據德國古代民間傳說創作的一部歌劇。
2《特裡斯丹和綺瑟》是瓦格納根據中世紀凱爾特民間故事《特裡斯丹和綺瑟》改編的一部歌劇。
另一個前後不一致的人物是斯萬夫人。如果說在希爾貝特眼裡,婚前的羅貝爾頭上已環繞著雙圈光輪,一圈是從德-馬桑特夫人的哀歎裡不斷透露出來的他和拉謝爾的同居生活造成的,另一圈是蓋爾芒特家族在她父親心目中始終享有的並在她心中得到延續的威望造成的;那麼德-福什維爾夫人則不同,她原企望女兒能攀一門更光彩的婚姻,也許嫁一位王子或親王什麼的(有些王室親戚不富裕,他們會接受這筆嫁資——已經遠遠低於原先許諾的8000萬——何況福什維爾這個姓氏已經使這筆錢脫盡了俗氣),她企望她的女兒不像聖盧那樣因遠離社交界生活而降低了地位,然而她終究拗不過希爾貝特,於是她逢人便抱怨,痛斥她的女婿,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女婿成了天使,她即便挖苦他也是偷偷地。原來,隨著年歲的增長,斯萬夫人(現在成了德-福什維爾夫人)雖然仍舊保留著讓男人供養的習慣,卻失掉了讓他們供養的手段,她的崇拜者都一一棄她而去。她每天都想得到一串新項鏈,一件綴著鑽石的新裙子,一輛更豪華的小轎車,然而她的財產有限,福什維爾幾乎把家產都吃光了;她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但女兒吝嗇得可怕——猶太人的哪一種影響在駕馭著希爾貝特?——她對丈夫尚且錙銖必較,對母親當然更加如此。可是奧黛特突然預感到羅貝爾可以做她的供養人,而且後來他果真成了她的供養人。她已經不很年輕,但在一個不愛女色的女婿眼裡這無關緊要。他只要求岳母平息他和希爾貝特之間發生的這樣或那樣爭執,能讓希爾貝特同意他和莫雷爾一道作一次旅行。奧黛特全力以赴完成了使命後,就立即得到一顆精美的紅寶石作為酬謝。然而為此必須讓希爾貝特對丈夫更慷慨些。奧黛特規勸女兒要如此行事,而且規勸得極其熱心,因為從希爾貝特的慷慨中得到好處的將是她本人。這樣,多虧羅貝爾,年屆50的奧黛特(有人說是60)每次赴晚宴或參加晚會時,仍能以華麗得出奇的打扮令舉座驚歎,卻又不必像過去那樣需要一位「男友」,再說即便有「男友」,他現在也不會出錢,甚至不會上鉤。因此她雖進入了而且似乎永遠進入了最後的貞潔時期,她的穿著打扮卻從未如此漂亮。
夏裡不僅僅是出於壞心眼,出於原先的窮人對讓他發了財但又始終讓他感到(這一點表現在德-夏呂斯先生的性格裡,而尤其表現在他的語彙裡)兩人地位差異的主人的懷恨,才轉向聖盧以便叫男爵加倍痛苦的。他可能也為了貪利。我的印象是羅貝爾大概給他很多錢。我動身去貢佈雷之前在一個晚會上遇見羅貝爾,他堂而皇之地伴著一位雍榮華貴的女人,人們都以為這女人是他的情婦,他寸步不離她的左右,與她兩位一體,彷彿當眾裹在她的裙裾裡,那種情狀令我想到那是他家祖傳動作的一種不自覺的重複,不過帶著某種更神經質、更驚悸的意味,我曾經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觀察到同樣的動作,那時他好像裹在莫勒夫人的裙子裡,莫勒夫人是他表現親近女人的一面旗幟,其實親近女人不是他的目的,但是他喜歡打著這面旗幟,雖然他沒有權利這樣做,也許他覺得它能起保護作用,或者是認為它有審美價值。回家的路上我發現羅貝爾遠不如現在富有時曾是那麼慷慨。而現在卻變得如此節儉,這使我非常吃驚。人們只珍惜自己擁有的東西,或者一個人錢不多時能揮金如土,而富足後卻守財如命,這都是相當普遍的現象,但我覺得這現象在羅貝爾身上表現得有點特別。聖盧不肯乘馬車,而且我看見他保留了一張有軌電車轉車票。在理財方面他無疑發揮了他與拉謝爾同居期間獲得的才能,不過為著不同的目的。一個已與女人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年輕人不似結婚前從未有過別人的女人的童男那樣缺乏經驗。羅貝爾不常常帶妻子上餐館,但每次只要看他如何靈活而又畢恭畢敬地取下她的衣物,如何熟練地點菜和差遣侍應生,如何在希爾貝特穿上緊腰上衣之前細心地理平她的衣袖,就能知道他在成為這個女人的丈夫之前長期當過另一個女人的情夫。同樣,過去他曾不得不照料拉謝爾的家,直至細枝末節,一則因為拉謝爾於此一竅不通,二則因為他受妒忌心的驅使想自己指揮僕役。因此後來在管理希爾貝特的財產和料理家政時,他才能繼續發揮巧妙而內行的本領,也許連希爾貝特也望塵莫及,於是樂得把擔子丟給他。不過聖盧這樣做無疑主要是為了讓夏裡從他的銖積寸累中得益,要做到既能闊綽地供養他又不讓希爾貝特覺察,也不讓她的生活受影響。也許他以為這位小提琴手也像「所有的藝術家」一樣愛亂花錢(夏裡不太自信也不太自豪地自命為藝術家,以此為自己不回信以及其他一大堆缺點辯解,他認為這些缺點是公認的藝術家心理特徵的一部分)。我個人認為從道德觀點來說,從男人那裡抑或從女人那裡得到樂趣,這無關緊要,人們到能獲得樂趣的地方尋找樂趣是再理所當然、合乎人情不過的事。假如羅貝爾沒有結婚,那麼他和夏裡之間的關係就不應該引起我絲毫的悲傷。然而我又清楚地意識到如果羅貝爾仍然是單身漢,我的悲傷會同樣強烈。這種事若是出在別人身上,我會漠然置之。但是想到我過去對另一個聖盧,一個與現在的他判若兩人的聖盧曾懷有那麼深厚的情誼,而且我從他那冷漠的、支支吾吾的態度感覺到,自從男人有可能激起他的情慾以後,他與男人之間已不可能存在友誼,因而他也不可能回報我以友誼,想到這些我禁不住流淚了。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這個小伙子身上?他曾經那麼鍾愛女人,當「大氣派的拉謝爾」要離開他時,我看見他那麼絕望以至害怕他會自殺。難道夏裡與拉謝爾之間的相像——我並未覺察出——是羅貝爾從他父親的愛好過渡到他舅舅的愛好以便完成生理上的演變的跳板嗎?其實即使在他舅舅身上,這一演變也開始得相當晚。有時埃梅的話又來困擾我;我回憶起那年在巴爾貝克的羅貝爾;他對電梯司機講話時著意不看他,那樣子很使我想起德-夏呂斯先生對某些男人講話時的神情。這一點,羅貝爾很可能得之於德-夏呂斯先生,不過是得之於蓋爾芒特家族的某種高傲的氣質和體態,而不是得之於男爵特有的癖好。比如德-蓋爾芒特公爵,他完全沒有這種癖好,但他轉動起手腕來和德-夏呂斯先生一樣有力,彷彿是在繞著手腕抽緊一條花邊袖口,還有嗓音裡那種尖銳和做作的調子,以及其他種種舉止,這些舉止若是出自於德-夏呂斯先生,人們就會賦予它們另一種含意,而他自己賦予的則是另一種,因為個人總是借助一些非個人的和返祖的特徵來表達自身的獨特之處,而且它們也許只不過是古遠的特點固定在動作和聲音裡罷了。這一假設已涉及博物學了,按這一假設推論,應該被稱為有缺陷,並部分借助蓋爾芒特家族的特點來表現這一缺陷的蓋爾芒特成員就不是德-夏呂斯先生,而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因為公爵在這個生理反常的家族裡是個例外,他絲毫沒有沾染上祖傳的毛病,而它在他身上留下的外部烙印也就失掉了任何意義。我還記得第一天在巴爾貝克看到聖盧,金黃的頭髮,整個人彷彿是用稀有的珍貴材料做成的,手拿著單片眼鏡在面前揮動,我總覺得他有點女人氣,這當然不是我現在得知的他的癖好產生的結果。而是蓋爾芒特家族特有的溫文爾雅給人的感覺,宛若精緻的薩克斯瓷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是用這種質地的材料塑就的。我也記得他對我的情誼以及他表達這種情誼的溫柔而多愁善感的方式,這也許會使別人得出錯誤的想法,可我心裡思量,這同樣不意味著我現在得知的事情,在當時這意味著別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東西。那麼他的癖好始於何時呢?如果始於我重返巴爾貝克的那一年,那麼他為何一次也沒來看過電梯司機,而且從未和我談起過他呢?至於第一年,他當時是那麼狂熱地迷戀著拉謝爾,怎麼可能注意電梯司機呢?那年我覺得聖盧像所有道地的蓋爾芒特那樣與眾不同。不料他比我以為的還要特別。然而我們未能直接感覺到的東西,我們僅僅從別人那兒獲悉的東西,我們再也無法讓我們的心靈接受,因為時機已經過去,心靈與現實的通道已經關閉;因而我們也不可能享受我們的發現,因為為時已經太晚。何況,上述的發現太使我痛苦,我精神上無論如何不可能享受它。自從聽了德-夏呂斯先生在巴黎維爾迪蘭家對我講的那番話以後,我也許已經不再懷疑羅貝爾的情況是很多正派的人甚至是最聰明、最善良的人中的一例,無論從誰那兒得知他的情況對於我都一樣,無論從誰那兒,除了從羅貝爾那兒。埃梅的話給我留下的疑雲使我和羅貝爾在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結下的友誼變得晦黯無光,而我雖然並不相信友誼,而且對羅貝爾從未真正產生過友誼,但是回想起電梯司機的事,回想起我與羅貝爾及拉謝爾在餐館用午餐時發生的事,我就不得不克制自己,以免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