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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女逃亡者 (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即使她當時來得及認識自己,我倆也只能在幸福已不可能實現或者正因為幸福已不可能實現時才會雙雙明白我們幸福之所在,明白我們應當做些什麼,而且明白這一切我們都做不到了,之所以做不到,或因為我們在可能做這些事情時把事情延誤了,或由於這些事情只有被投進想像中的空泛理想而且從有生命的環境的淹沒中掙脫出來,從那使一切變得累贅而醜陋的淹沒中掙脫出來時才可能獲得強大的魅力並且顯得容易實現,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為之呢?人會死的想法比死更為殘酷,但這種想法又不如知道另一個人已死的想法那麼殘酷,人會死的想法也不如這樣的事實殘酷: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現實吞沒之後,現實的一切復歸於平靜,甚至在吞沒處見不到一絲波動,而那被吞沒的人卻已被排除在這現實之外了,在這樣的現實裡希望已不復存在,知覺也已溟滅,而且很難從這個現實再加溯到「被吞沒的人曾經生活過」這樣的概念,而在回顧他生前歷歷在目的往事時,也同樣難於想像這樣的人竟會和毫無實感的形象相聯繫,會和人們讀過的小說人物的往事相聯繫。

    她在去世前給我寫的信,尤其是她發來的最後一份電報向我證實了如果她還活著她完全可能已回到了我的身邊,我至少可以為此而感到高興。我覺得這不僅顯得更柔和,而且顯得更美好,沒有這份電報事情會不那麼完善,會缺乏藝術和命運的象徵意味。事實上,這個事件即使以別的方式發生也會具有那樣的象徵意味;因為任何事件都像一個特殊形態的模子,無論是什麼樣的事件,只要它們的發生中斷了一連串的行為同時似乎為這些行為作出了結論,它們就一定會給這些行為勾畫出輪廓,而且我們還會認為這是唯一可能的輪廓,因為我們並不知道還會有什麼別的輪廓可能代替這樣的輪廓。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而且此刻我還會擁抱她。不得不去回顧她離開我的前三天還賭咒發誓地對我撒謊說她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沒有那種關係而她臉上的紅暈卻在對這種關係進行懺悔,這多麼令我傷感!可憐的小傢伙,她不願起誓說她那天想去維爾迪蘭家的願望與重見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的樂趣無關這一點起碼還是誠實的。她為什麼又不徹底承認呢?她這樣無視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而矢口否認,根本不願對我說「我有這種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錯誤。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錯誤,是因為在巴爾貝克時,有一無從德-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回來,我首次要求阿爾貝蒂娜作出解釋,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很難相信除了她與安德烈過分熱烈的友情之外她怎麼可能還有別的什麼,我當時過分粗暴地表示了我對這類不良習慣的厭惡,我譴責的方式也過於斬釘截鐵。我現在已想不起來在我天真她宣稱我對這類事深惡痛絕時阿爾貝蒂娜的臉是否發紅了,我之所以想不起來,是因為往往在事後很久我們才會想到去探究某個人在我們一點不注意他的時候採取了什麼態度,當我們後來又想起這次談話時,也許正是他當時的態度可能澄清某個使人心碎的難題。然而我們的記憶卻總有空白,我們便因此而尋不到事情的蛛絲馬跡。甚至有些在當時已經顯露出重要性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們足夠的重視,我們沒有認真聽某一句話,沒有去注意某一個手勢,或者把它們拋在了腦後。過些時候,當我們如饑似渴地希望發現什麼真相時,我們回顧推斷,推斷回顧,像翻閱回憶錄似的去翻閱我們的記憶,即使翻到了這句話這個手勢的地方也還是想不起來,於是我們便重起爐灶,沿著同一個軌跡再翻它20遍,可是徒勞,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她當時臉紅了嗎?我不知道她是否臉紅了,但她不可能沒有聽見我的話,後來在她正準備向我坦白的當兒,也許正是因為回想起了我說過的那些斬釘截鐵的話她才裹足不前的。現在她已經蹤跡全無,我即使從地球的南極走到北極也不可能再遇見她了;已在她身上鎖閉起來的現實又已變得平淡無奇,使沉沒了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只剩下了一個名字,就像那位德-夏呂斯夫人一樣,認識她的人談到她時也只不過不疼不癢地說說「她真是妙不可言」而已。然而我卻一刻也不能設想會存在阿爾貝蒂娜意識不到的現實,因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關。倘若她瞭解這一點,她看見男友對她如此不能忘懷也許會受到感動,因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結,她也許倒會對她昔日漠不關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然而正如人們由於害怕所愛之人不忠實而自願摒棄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舉一樣,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處猶存,我外祖母瞭解我對她的遺忘與阿爾貝蒂娜瞭解我對她的追憶一定會同樣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慄。總的說來,甚至就同一個死者而言,難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瞭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歡樂足以抵銷以為她什麼「全」知道的恐懼嗎?某些時候,無論我們可能作出多麼殘酷的犧牲,我們也會在我們的摯友死後放棄把他們繼續作為朋友來紀念,原因是我們害怕他們死後也同樣對我們加以評判,不是嗎?

    我那想探究阿爾貝蒂娜做過些什麼的妒性十足的好奇心是無邊無際的。我收買過好多女人,她們卻沒有向我提供任何消息。這種好奇心之所以如此恆久不衰,是因為對我們來說人並不可能倏忽死去,他仍舊沐浴在某種生命的光暈裡,這和真正的永生毫不相干,但這種光暈卻會使死者繼續佔據我們的思想,就像他在世時一樣。他彷彿出門旅行了。這是一種無神論式的生命不滅。與此相反,愛情如果已經停止了。在引起好奇心的人離開人世之前這種好奇心就會泯滅。因此我從沒有設法去打聽某個晚上希爾貝特究竟和誰在香榭麗捨大道散步。不過我清楚感到這類好奇心都是一個模式,它們本身並沒有什麼價值,也不可能維持很久。然而我仍舊甘願犧牲一切以令我痛苦的方式去滿足這些曇花一現的好奇心,儘管我事先已經明白,阿爾貝蒂娜之死逼使我與她分離同我和希爾貝特甘心情願分離一樣最終會使我把她淡忘。正是這些考慮促使我派埃梅去了巴爾貝克,因為我感覺到他可以實地調查出許多事情來。

    倘若阿爾貝蒂娜知道隨後發生的事,她也許會留在我的身邊。不過這就等於說一旦她能看見她自己離開人世,她一定更願意留在我的身邊繼續活下去。就憑這種假設所包涵的矛盾本身,提出這種假設就是荒謬的。而且這種假設也並非毫無害處,因為一想像阿爾貝蒂娜如果知道這一切,如果在她反思時她明白了這一切她會多麼高興回到我的身邊,我就彷彿看見了她,我就想擁抱她,可惜這已不可能了,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死了。

    我在想像裡前往天上去尋覓阿爾貝蒂娜,像這樣的夜晚我從前也和她共同遙望過同樣的天空;我竭力使我的愛升騰到她喜愛的月光那邊,升騰到她的身邊,給不能繼續生存下去的她帶去安慰,向如此遙遠的人兒奉獻的愛就好比宗教,我的相思也像祈禱一般朝她飛昇而去。人的願望是非常強烈的,願望又會產生信仰,我曾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出走,因為這是我的願望;我希望她不死,便相信她沒有死;我閱讀起轉桌上的書籍來,我開始相信靈魂不滅是可能的。然而光靈魂不滅並不能使我滿足。我還必須在我死後尋找到有形有靈的她,就好像永恆已變成了和生命相似的東西似的。我說「和生命相似」是什麼意思?我的要求更高。我希望死神永遠也別剝奪我的歡樂,然而並不只是死神在剝奪我們的歡樂。沒有死神這些歡樂也會逐漸減弱,在往日的習慣和新的好奇心作用下,這些歡樂已在開始減弱了。而且在生活中,阿爾貝蒂娜即使在身體方面也可能會逐漸發生變化,我也會日復一日地去適應這些變化。然而我現在還只能回憶起她的某些瞬間,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在回憶中重新看見她即使在世也不可能復得的樣子;我希望在回憶中看見的其實是一種奇跡,因為這奇跡能夠補償記憶力的天然而專橫的局限,這種奇跡是不可能來自過去的。不過我是以古代神學家的天真去想像這栩栩如生的女人的,我想像她對我作出了解釋,不是她可能作出的解釋,而是新近的矛盾使她在生前總是拒絕對我作出的解釋。這樣,她的死既然是某種夢幻一般的東西,我對她的愛也就彷彿成了她意想不到的幸福;對她的死亡我只考慮那是合適而理想的結局,這結局可以使一切變得簡單而且得到妥善的解決。

    有時我想像我們聚會的地點並不很遠,並不是在另一個世界。當年我認識希爾貝特只為了和她去香榭麗捨遊玩,晚上在家時我曾想像我即將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會向我表白愛情,我還曾想像她即將走進我的家,如今一種同樣強烈的願望也和那次一樣不顧妨礙它的物質規律(那次是和希爾貝特,我的願望歸根結底還是沒有錯,因為最後還是它勝利了)又使我想像我即將收到阿爾貝蒂娜的短簡,她在短簡裡會告訴我她騎馬時的確出過一次事故,不過出於某些浪漫的原因(總之,一些被認為早已死了的人也曾遇到過這類情況),她不願意讓我知道她已康復,如今她後悔了,要求回來同我一起生活而且同我白頭偕老。我還——我同時在讓自己明白一些似乎很通情達理的人也會幹出些什麼樣甜蜜蜜的蠢事——感到對她死亡的深信不疑和對看見她走進來所抱的從未泯滅的希望同時在我身上並存著。

    我還沒有得到埃梅的消息,他恐怕已經到達巴爾貝克了。我的調查內容無疑是次要的而且內容的選擇也有很大的隨意性。如果阿爾貝蒂娜過去的生活的確應該受到譴責,這樣的生活一定會有格外重要的內容,只不過出於偶然的原因我沒有能像那次抓住有關晨衣的談話和阿爾貝蒂娜臉紅的跡像一樣去琢磨這些內容罷了。準確地說這些事於我並不存在,因為我並沒有親眼看見過。我特別強調那一天而且幾年以後又竭力回顧那一天,這純粹是隨心所欲的做法。如果說阿爾貝蒂娜喜好女人,那麼她一生中這天以外的好幾千個日子如何度過我既然都不知道,對我來說瞭解這些日子也應該是饒有興趣的;我就應該打發埃梅去巴爾貝克別的許多地方,去巴爾貝克以外的許多城市。然而正因為我並不清楚她如何度過了這些日子,這些日子也就不曾在我的想像裡再現過,它們在我的想像裡根本就不存在。對我來說所有的人和事只有個別存在於我的想像裡才算存在。如果還有千萬個相同的人和事,在我眼裡這個別存在的就變成很有代表性的了。如果說在對阿爾貝蒂娜的懷疑方面我早就想知道淋浴是怎麼回事,同樣在她對女人的性慾方面,儘管我知道有大量的少女和女僕與她們大同小異而且我也完全可能無意間聽到別人議論她們,我還是願意瞭解曾個別存在於我想像中的那兩個——因為聖盧向我談到的是她們——即去過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僕。正如聖盧所說,我的健康情況,我的猶豫不決,我的拖拉作風使我難於實現任何該作的事,使我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推遲澄清某些疑慮而且推遲實現某些願望。不過這些事情仍舊存留在我的記憶裡,我給自己許願一定要瞭解其中的真相,因為只有這些事縈繞在我的心間(其它的事在我印象裡是無形的,不存在的),還因為我從現實中偶然選中這些事情,這本身就構成一種保證,即正是通過這些事情我可以接觸到一點事實,接觸到一點令人垂涎三尺的真實生活情景。再說,只要有一個精心挑選的事實不就可以使實驗者得出一條普遍性的規律以揭示千百個類似事實的真相了嗎?阿爾貝蒂娜儘管還留在我的記憶裡,由於她在世時只是一次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她在我記憶裡便只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時間概念,但這絲毫不妨礙我恢復她的統一的形象,使她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希望作出總的判斷的正是對這活生生的人,我想知道她是否對我說過謊,她是否愛好女色,是否為了更自由地和她們會面她才離開了我。那淋浴場女侍說的話也許會使我一勞永逸地了結對阿爾貝蒂娜不良習慣的懷疑。

    我的懷疑!唉,我原以為看不見阿爾貝蒂娜於我是一件無所謂乃至愜意的事,直到她出走時我才發現自己的錯誤。直到她去世時我才明白我以為自己有時盼望她死而且設想她的死會使我得到解脫那是怎樣的錯覺。同樣,我在收到埃梅的信時才明白,我之所以一直沒有為懷疑阿爾貝蒂娜的德行而痛苦萬分,是因為實際上那根本算不上是懷疑。我的幸福,我的生活要求阿爾貝蒂娜貞潔嫻淑,於是我就說一不二地肯定她是貞潔嫻淑的。帶著這種預防性的信念,我就可以毫無危險地聽任我的思想去和各種假設瞎折騰了,在我的思想裡這些假設有鼻子有眼但我並不相信它們。我對自己說:「她也許愛好女色」,就像人們說「我今晚可能會死去」一樣;他們說是說了,但自己都不相信,他們還在為明天盤算呢。我錯誤地認為自己對阿爾貝蒂娜是否愛好女色毫無把握,因此算在她賬上的錯誤事實除了我自己經常預料到的都不可能帶給我別的什麼,這說明為什麼在看到埃梅的信裡提到的那些畫面、那些對別人來說毫無意義的畫面時,我感到一種始料未及的痛苦,一種我迄今未曾感受過的最酷烈的痛苦,這種痛苦結合那些畫面,結合,唉!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形成了一種化學裡叫作沉澱的現象,其中一切都是不可分的,我用純屬習慣的方式從其中分離出來的埃梅的信卻又不能使我得到任何概念,因為信中的每一個字一出現便立即被它引起的苦痛改變了,永遠染上了信件引起的苦痛的色彩。

    「先生,

    「我沒有早一些給先生寫信請先生原諒。先生委

    托我看望的人有兩天不在,我希望回報先生對我的

    信任,所以不願意空手而歸,我剛才終於和這個人

    交談了,她還清楚記得(阿小姐)1——

    1埃梅初通文墨,他想把阿小姐寫成斜體或加上引號。然而他想寫引號時卻畫了個括號,他想加括號時又畫上了引號。弗朗索瓦絲也是這樣把某人在我們那條街住下來說成停下來,又把停一會說成呆下來,老百姓的錯誤在於經常把一些說法互換——法語也是這樣——這些說法在幾個世紀以來早已互相調換過位置了。——作者注。

    「據她說先生猜想的事完全是確實的。首先每次

    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浴池時都是這個女侍照顧的。阿

    小姐經常和一個比她年紀大的高個兒女人一起去淋

    浴,這高個兒女人總是穿一身灰色衣服,淋浴場女

    侍並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因常見她去那裡找一些少

    女所以認識她。不過自從她認識(阿小姐)後她再

    也不去注意其他的姑娘了。這個女人和阿小姐總是

    把洗澡間的門關上,在裡面呆很久,而且穿灰衣服

    的女人起碼給和我說話的這個女人10法郎小費。就

    像這個女人對我說的,您想如果她們只是隨便瞎浪

    費時間準不會給她10法郎小費。阿小姐有時還和一

    個黑皮膚的女人一道來,這個女人有一副長柄眼鏡。

    不過和(阿小姐)一道來得最多的是一些比她年輕

    的姑娘,尤其是一個有一頭紅棕色頭髮的姑娘。除

    了穿灰衣服的太太,阿小姐慣常帶來的人並不是來

    自巴爾貝克,恐怕常常是從遠方來的。她們從不一

    道走進來,不過阿小姐進來時總叫我把淋浴室的門

    開著,說她在等一個朋友,可是和我說話的這個人

    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這個人無法對我說得更詳細了,

    因為她已記不大清楚,「過了這麼長時間這很容易理

    解。」再說這人也沒有設法去瞭解,因為她很謹慎,

    而且那樣對她有利,因為阿小姐讓她賺了很多錢。得

    知她死了時這人打心眼裡受到了觸動。這麼年輕就

    夭亡的確對她和她的親屬都是很大的不幸。我等著

    先生的命令,不知我是否能離開巴爾貝克,我想我

    在那裡也得不到更多的東西了。我還要感謝先生讓

    我作這樣一次旅行,這次短促的旅行遇上的天氣再

    好不過了所以格外愉快。今年海水浴季節可能很不

    錯。大家都希望先生在今年夏天來這裡小住。

    「我再也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奉告了」,云云。

    要想明白這些話使我震動到什麼程度,就必須回過頭想想我提出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問題並非次要的,無所謂的問題,並非雞毛蒜皮的問題,並非我們實際上經常互相詢問的有關我們以外的所有的問題,像這樣互相詢問我們可以在思想不受影響的情況下去痛苦、謊言、罪惡和死亡當中漫步。不,那是有關阿爾貝蒂娜的最本質的問題:她究竟是什麼人?她想了些什麼?她愛好什麼?她對我撒過謊嗎?我和她的共同生活是否和斯萬與奧黛特的共同生活同樣可悲?埃梅的回答儘管不是一般性的而是對個別問題的回答——正因為如此——這回答所觸及的才真正是阿爾貝蒂娜和我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透過出現在我眼前的阿爾貝蒂娜偕灰衣女人經過小巷去淋浴場的情景,我終於對她過去這段經歷有了一鱗半爪的瞭解,這段經歷比起我在我記憶裡或在阿爾貝蒂娜的眼神裡看到的令我觳觫的經歷,其神秘和可怕的程度似乎毫不遜色。換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恐怕都會認為這些零碎的情節毫無意義,阿爾貝蒂娜既然死了,我也就不可能讓她親自駁回這些情節而這種無能為力幾乎就等於某種可能性了。不過這些情節即使確鑿無誤,即使她自己也已供認不諱,阿爾貝蒂娜的錯誤(無論她出於良知認為那些事無辜抑或應當受到譴責,也無論她出於淫慾認為那些事趣味無窮抑或平淡乏味)恐怕很可能不會使她像我一樣感到無法表達的極度憎惡。我自己呢,借助我和女人的戀愛經歷,儘管這些女人對阿爾貝蒂娜來說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也能夠多少猜出一些她的感受。的確,一想到她像我過去那樣慾壑難填,像我過去對她說謊那樣對我謊話連篇,一想到她為這個或那個少女憂心忡忡,像我為斯代馬裡亞小姐破費,為另外許多人破費,為我在郊野遇到的農家女破費一樣為那些少女破費,一想到這些我已開始感到苦惱了。是的,我以往的慾念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我理解她的慾念;這種慾念越強烈,它們引發的苦痛便越酷烈,想到這點已經是一種巨大的痛楚了;就好比這些慾念以相同的係數在感覺的代數式裡重新出現,不過不是加號而是減號。然而就阿爾貝蒂娜而言,根據我本人所能作出的判斷,她無論以多大的毅力對我隱瞞她的錯誤——我以此猜測她一定自以為有過失或者害怕使我難受——由於她是在閃爍著慾念的想像力的亮光裡任意鑄成她的錯誤的,這些錯誤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和生活裡其它的東西同樣性質的東西了,成了她沒有勇氣拒絕的樂趣,成了她竭力隱瞞以避免在我這裡引起的苦痛,然而樂趣也好、苦痛也好,它們都可以列入生活裡其它的樂趣和苦痛之中。不過對我來說,阿爾貝蒂娜去淋浴場而且準備給小費1的畫面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在我自己無法構思這樣的畫面的情況下自外而來的,我是從埃梅的信裡得知的——

    1如今我畢竟更愛她了,她是那麼遙遠;一個人在場時總是把我們和唯一的現實,和我們在思考的現實分開,所以我們的痛苦可以得到緩解;而他不在場時,我們的痛苦又會因為愛而死灰復燃。——作者注。

    阿爾貝蒂娜和灰衣女人有意地悄悄去淋浴場這件事無疑使我看出了她們定下的約會以及她們去淋浴場某個單間裡做愛的習慣,這種經歷意味著墮落,意味著一種巧加掩蓋妥為安排的雙重生活,這些畫面給我帶來了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可怕消息因此立即引起了我肉體上的痛苦,而且從此以後這些畫面與我的痛苦再也分不開了。然而我的苦痛又會立即反過來影響這些畫面;一個客觀事實,一個圖景總是根據接觸它的人的內心狀態而有所不同。苦痛可以像酩酊大醉一樣強有力地改變現實。灰衣女人,小費,淋浴,阿爾貝蒂娜與灰衣女人有意前去的那條小巷,這些畫面一經與苦痛結合便立即被苦痛改變成與它們可能給別的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東西:管窺某種充滿謊言和過失的生活的手段,而我過去卻從來未想到會有這樣的生活;我的痛苦立即使這些畫面變質了,我在普照人間景象的亮光裡是看不見這些畫面的,這是另一個世界的畫面片段,它們屬於一個陌生而可詛咒的世界,它們是「地獄」的景觀。「地獄」就是整個巴爾貝克,整個鄰近巴爾貝克的地方,埃梅的信上說,阿爾貝蒂娜常從那些地方把比她年幼的小姑娘帶到淋浴場。從前我曾想像巴爾貝克有一個謎,等我去那裡生活時這個謎便消失了,在我認識了阿爾貝蒂娜之後,我又曾希望重新把握這個謎,因為當我看見她走過海灘時,當我發瘋似的唯願她不是一個貞潔的少女時,我想她也許能夠體現這個謎,如今這個謎又怎樣令人憎惡地滲透了與巴爾貝克有關的一切啊!車站的名字,阿波隆維爾……當年我在晚間從維爾迪蘭家回去時,一聽見這些名字我就感到它們是那麼親切,那麼使人安心;如今一想到阿爾貝蒂娜曾停留在某個車站,曾從一個站漫步到另一個站,而且可能常常騎車到第三個站,這些站名便使我產生極大的憂慮,這種憂慮比我第一次看見這些車站時感到的憂慮更為強烈,那次我同外祖母在到達我還沒有去過的巴爾貝克之前,我看見這些車站就像地方投資的小鐵路那樣亂作一團。

    發現外界的現實和內心的感情都是怎樣一種能引起萬千猜測的陌生事物,這是忌妒心的能耐之一。我們總以為我們對事物和對人的思想都瞭如指掌,唯一的理由是我們並不關心這些事。然而當我們像那些好忌妒的人一樣產生瞭解它們的願望時,便會發現一個什麼都無法看清的令人暈眩的萬花筒,阿爾貝蒂娜是否欺騙了我,和誰,在哪幢住宅,在哪一天,哪天她對我說了什麼事,哪天我記起來我日間說了這件事或那件事,這一切我都一無所知。她對我的感情如何,這些感情是出自對物質利益的考慮抑或出自愛,對此我更是不甚了了。我會猛然憶起某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比如,阿爾貝蒂娜想去聖馬丁,說她對這個地名感興趣,也許無非是因為她認識那裡的某個農家女。不過埃梅把淋浴場女侍告訴他的這件事通報我也無妨,因為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通報了我,在我對她的愛情裡,我什麼都想知道的需求總是被我想向她顯示我什麼都知道的需求所壓倒;這雖然消除了我倆不同的幻覺之間的分界線,卻從沒有取得她更愛我的結果,倒是恰恰相反。然而自她去世以後,第二種需求和第一種需求所取得的結果合二而一了:我以同樣快的速度想像出一場我希望向她通報我所瞭解之事的談話和一場我想向她打聽我不瞭解之事的談話;即是說我看見她呆在我身邊,聽見她親切地回答我,看見她的雙頰又變得豐滿了,眼睛也失去了狡黠的光而變得哀傷了,也就是說我還愛著她而且在孤獨和絕望中我已忘記了我瘋狂的忌妒之情。永遠也不可能告訴她我所瞭解的事而且永遠不可能把我們的關係建立在我剛發現的真相的基礎之上(我之所以能發現恐怕只是因為她已經死了),這令人痛心的不可能之謎以它的哀傷取代了阿爾貝蒂娜的行為的更令人痛心的謎。怎麼?我那麼希望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已瞭解淋浴場的故事,這時阿爾貝蒂娜卻不復存在了!我們需要思考死時,卻除了生以外什麼也不可能去考慮,這又是我們面臨的不可能性的結果之一。阿爾貝蒂娜沒了;然而對我來說,她仍舊是向我隱瞞她在巴爾貝克和一些女人幽會的人,仍舊是自以為已成功地讓我對那些事一無所知的人。當我們在思考我們死後發生的事情時,我們此時的錯覺不是仍然會使我們想到活著的我們自己嗎?說來說去為一個去世的女人不知道我們已瞭解她六年前的所做所為而遺憾這是不是比我們希望一個世紀以後我們死了還受到公眾好評滑稽得多呢?即使第二種假設比第一種有更多的實際依據,我這馬後炮式的忌妒心引起的遺憾卻仍然和那些熱衷於身後榮耀的人的看法錯誤如出一轍。不過如果從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中得出的莊嚴的最後印象暫時取代了我對她那些錯誤的考慮,這印象也只能賦予這些錯誤以無法挽回的性質從而使它們變得更加嚴重。我看見自己在生活中那樣不知所措就好像我獨自站在無邊無際的海灘上,無論我走向何方都永遠不能與她相遇。

    幸好我及時在我的記憶裡找到了——因為在一片雜亂無章裡事物總是五花八門的,這幾樣危險,那幾樣有益,其中連回憶也只能一個一個地現出清晰的輪廓——發現了我外祖母的一句話,有如工人發現了有助於他要做的活計的物件。在談到淋浴場女侍告訴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一個不太可能的故事時,外祖母對我說:「這個女人恐怕得了撒謊症。」這件往事大大幫助了我。淋浴場女侍告訴埃梅的事有什麼意義呢?更重要的是她當時根本什麼也沒有看見。誰都可能和一些女友一道去淋浴卻什麼壞念頭都沒有。那個女侍把小費說多些也許是為了吹牛。有一次我就親耳聽見弗朗索瓦絲認定我萊奧妮姨媽當著她弗朗索瓦絲的面說她「每月可以吃上100萬」那樣的瘋話;還有一次她說看見我萊奧妮姨媽給了歐拉莉四張1000法郎的鈔票,而我認為一張折成西迭的50法郎的鈔票都不大可能是真的。我就如此這般地探索下去,而且逐漸擺脫了我經過那麼多周折獲取到的令我痛苦萬分的確切消息,因為我總是處在渴望瞭解而又懼怕痛苦的矛盾之中。這一來我的愛應該可以復甦了,然後隨著我的愛情的復甦,與阿爾貝蒂娜離別的憂傷也緊接著復甦了,處在這憂傷的時刻我也許比前不久備受忌妒心折磨時更為不幸。可是每當我想到巴爾貝克這種忌妒心又會突然出現,原因是我彷彿突然重見了巴爾貝克飯廳的圖景(在此之前這圖景從來沒有使我難受過,我甚至認為這是我記憶中最不使我痛心的畫面之一),每天晚上,玻璃窗外總有一大群人擠在陰影裡,就像擠在水族館裡明亮的玻璃隔板前似的,他們瞧著裡面稀奇古怪的人們在亮光裡走來走去,可是擁擠又使漁婦和平民姑娘摩肩接踵地碰撞著(我從未想到過這點)小有產者的小姐們,這些小姐對裡面的豪華十分忌羨,那種在巴爾貝克還很新奇的奢侈,即使不是家境起碼也是吝嗇的習慣和舊的傳統使她們的父母未敢傚法,在這些小有產者小姐裡幾乎每天晚上都肯定有阿爾貝蒂娜,當時我還不認識的她恐怕已經在那裡搜羅小女孩了,也許過一會便會找到一個女孩而且同她一起乘夜色去到沙灘或峭壁下某個荒廢的浴場更衣室。憂傷又緊接著攫住了我,我像聽見判決我流放似的聽見了電梯的響聲,電梯沒有在我這一層停下,直開到樓上去了。我望穿秋水卻永遠也見不到我那唯一的客人來訪了,她已經死了。儘管如此,每逢電梯停在我這一層時我的心仍然會狂跳起來,有一陣我曾想:這一切果然是夢該多好!這也許是她,她快按鈴了,她回來了,弗朗索瓦絲就要來通報我:「先生恐怕一輩子也猜不出誰來了。」說她怒髮衝冠不如說她膽戰心驚,因為她的迷信超過了她的報復心,她害怕活的阿爾貝蒂娜也許遠不如她害怕她所謂的阿爾貝蒂娜的鬼魂。我試著什麼也不去想,便拿起一張報紙。然而閱讀那些沒有感受過真正痛苦的人寫的文章簡直讓我受不了。一個人在談到一首不值一提的歌子時說:「真是催人淚下」,可是如果阿爾貝蒂娜還活在人世我倒會興高采烈地聽這首歌子。另一個人,還是個大作家呢,在下火車時受到歡呼便宣稱這樣的表示是「令人難忘的」,換了我,倘若我此刻也看見這種表示,我恐怕一刻也不會想到是「令人難忘的」。第三個人保證說,如果政局不那麼糟糕,巴黎的生活會「美妙無比」,然而我完全清楚,即使沒有政治這兒的生活也只能使我感到難於忍受,如果我找回了阿爾貝蒂娜,即使政局糟糕,生活於我也是美滋滋的。狩獵專欄的編輯說(時值五月):「這段時間對真正的獵人來說實在令人頭疼,說得更確切些,真是災難性的,沒有什麼,絕對沒有什麼可獵。」

    「展覽」欄的編輯宣稱:「這樣組織展覽會使人感到萬分掃興,令人愁煞苦煞……」如果說由於我自己感覺敏銳,那些從未經歷真正幸福或不幸的人說的話便顯得既虛假又蒼白無力,與此相反,那些最無關緊要的一行一行,無論多麼風馬牛不相及,只要能和諾曼第或尼斯掛上鉤,只要能和溫泉浴場或伯爾瑪,和德-蓋爾芒特公主或愛情,或失蹤,或不忠實這些概念沾上邊,都會在我來不及轉過頭去的瞬間突然使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於是我又會潸然淚下。而且我通常是無法去閱讀這些報紙的,因為翻開報紙這個簡單的動作本身就會使我同時想起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的類似的動作,而且想起她已離開人世;我根本沒有力量把這份報級全部翻完便又把它扔下了。每一個印象都會引起同樣的然而又是傷痕纍纍的印象,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從這些印象裡消失了,因此我永遠沒有勇氣堅持度過這些支離破碎的令我傷心的分分秒秒。甚至在她的身影逐漸停止出現在我的腦際卻又強有力地縈繞在我的心間時,如果我需要像她在世時一樣走進她的房間裡去點燈,去坐在自動牌鋼琴前面,我也會突然心酸難忍。她彷彿分成了若干小小的家神,久久停留在蠟燭的火焰裡、門的執手上、椅背上以及別的更無形的領域,這就像我在不眠之夜的感覺,或我喜歡的女人初次來訪時引起的躁動不安。儘管如此,我在一天裡過目的或尚能憶起的寥寥幾句讀過的話仍然常常引起我強烈的忌妒。這寥寥幾句勿須對我提供女人傷風敗俗的充分論據,只要重新喚起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密切相聯的我舊有的印象便能達到目的。阿爾貝蒂娜的過失一旦移運到某些早已遺忘的時刻,由於我回顧她還活著的時刻的習慣並沒有衰退,她的過失便增添了某種更貼近、更揪心、更殘酷的意味。於是我再一次問自己那海濱浴場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會是假的。要想知道實情,最好打發埃梅去一趟尼斯,讓她去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住上幾天。倘若阿爾貝蒂娜熱衷於女色,倘若她離開我是因為不願意更長久地被剝奪這種樂趣,她一旦得到自由,便一定會立即去那裡設法重演故伎而且會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認為去她熟悉的那個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會選擇那裡去躲避起來。阿爾貝蒂娜之死使我憂慮的心境改變如此之微小這無疑是不足為怪的。一個人在他的情婦健在時,構成他所謂的愛情的相思大多來源於她不在身邊的時刻。因此人們老習慣於以不在身邊的人作為遐想的對象,儘管這個人只有幾小時不在,這不在場的人在這幾小時裡也只屬於回憶。由此可見死亡並不會使事物有什麼大的改變。埃梅一回來,我就請他動身去了尼斯,這一來不僅根據我的思想活動、我的悲哀、我因聯想到某個遠而又遠的人的名字而產生的躁動不安,而且根據我全部的行動,我進行的調查,我為瞭解阿爾貝蒂娜的行動而花費的錢財,我可以說這一年裡我的整個生活都充溢著愛,充溢著我和她之間實際存在的戀情。而這一切活動的對象卻是一個死人。人們有時說,倘若某個人是一位藝術家而且往作品裡注入了一部分自己,這個人身上的某些東西便可以在他死後猶存。從一種生物體內抽取出來又嫁接到另一種生物體內部的東西還能繼續維持生命,儘管被抽取生物的母體業已死亡,這也許出於同一個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他認識了一個女僕和一個阿爾貝蒂娜常去租一整天汽車的汽車租賃人。這些人什麼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裡,埃梅告訴我他已從一個城裡的洗衣女那裡打聽到在她給阿爾貝蒂娜送衣服時阿爾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別。「不過,」信上說,「這位小姐並沒有對她做別的事。」我把埃梅的旅費寄去,這筆錢也算付了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費用,與此同時我卻在竭盡努力醫治我的苦惱,我對自己說那個動作不過是一種親熱的表示,並不能證明有什麼邪惡的慾念,這時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電報:「打聽到最值得注意的情況。給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顫抖起來;我認出那是埃梅的信,因為每個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轄著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們是活生生的但又彷彿發僵地躺在紙上,那就是每個人特有的字體。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麼也不願對我說,她保證說

    阿爾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沒幹過別的。為了

    讓她說出來我帶她去吃晚飯,請她喝了酒。於是她

    對我講了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時常在海邊碰

    見她的事;阿爾貝蒂娜小姐習慣一大早起床就去洗

    澡,而且照慣例總在海邊的一個去處把她找到,那

    裡樹木茂密誰也瞧不見誰,再說在這樣的時刻誰也

    不會去看誰。後來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們也帶到

    那裡去洗澡,後來,那裡天氣已經變得很熱了,甚至在樹蔭下太陽也很烤人,她們便去草叢裡互相擦

    干身子,互相撫摸,挑逗,玩耍。洗衣小姑娘承認

    她很喜歡和她的年輕女友們逗樂,她見阿爾貝蒂娜

    小姐貼著她的身體搓揉時還穿著浴衣便要她把浴衣

    脫了,洗衣女便用舌頭沿著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爾貝蒂娜小姐伸過去的腳掌。洗衣女

    也把衣服脫了,她們還在水裡追逐嬉戲;這天晚上

    她就對我講了這些。不過為了忠實執行您的命令,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興,我還把小洗衣女帶回去和我

    睡了覺。她問我想不想讓她再做一遍阿爾貝蒂娜小

    姐脫了浴衣後她做過的事。她還對我說:『您真該看看她怎樣地動來動去,這位千金小姐,她對我說:

    (啊!您簡直讓我快活瘋了!)她渾身酥軟,禁不住啃起我來。』我還看見了這洗衣姑娘手臂上的痕跡。

    我也能體會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為這小傢伙

    實在太乖巧了。」

    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告訴我她對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時我確曾苦惱不堪。然而那時還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後來由於我過於渴求瞭解阿爾貝蒂娜的行為,我達到了讓她離開我家的目的,當弗朗索瓦絲通報我她已離去而只剩下我自己獨處時,我卻經受了更劇烈的痛苦。不過,當時我熱愛的阿爾貝蒂娜起碼還留在我的心裡。如今,我在她身上——這是對我過分好奇的懲罰,出乎我的預料,連她的死也未能使這種好奇心泯滅——看到的已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個阿爾貝蒂娜是那樣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並向我保證說她從未領略過這種快樂,這一個阿爾貝蒂娜卻謊話連篇百般欺瞞,在她重新獲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嚐這種快樂甚至達到癡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時去盧瓦爾河邊與那洗衣女幽會而且啃著她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的確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截然不同這個詞不僅指我們所理解的關係到別人的那種含義1。如果別人與我們原來認為的截然不同,由於這種不同沒有深深觸動我們,而且直覺的鐘擺所能造成的外向振蕩又僅僅與它的內向振蕩相等,因此我們看到的這種截然不同只是這些人的表面現象。從前我在得知一個女人喜好女色時,我並沒有感覺她因此就成了另一個女人,成了特殊類型的女人。然而在這件事牽涉到你所愛的女人時,為了擺脫一想及此種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會千方百計去瞭解她的所做所為,而且想知道她幹這些事情時有什麼感覺,她對這些行為有什麼想法;於是,你會越跌越深,痛苦至深時你便會觸到事情的神秘之處,觸到問題的實質。我為我的好奇心已苦惱到至深之處,已痛苦到五內俱焚的程度,這痛苦已大大超過了由懼怕喪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惱,而我這種好奇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無意識的力量來支撐的;因此我如今將我打聽到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全部情況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靈深處去了。而她有邪惡行為這個事實帶給我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痛苦又在後來為我做了最後一件好事。與我使外祖母受到的傷害一樣,阿爾貝蒂娜對我的傷害也成了我與她之間最後的聯繫,這種聯繫甚至在我對她的記憶消失之後還存在,因為有有物質的東西所具有的那種能量守恆規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記憶的忠告:比如一個人已經忘記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過的美好夜晚,卻還在為月夜裡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難受——

    1在德-夏呂斯先生也跟我一樣悲傷的時候,我們說著同樣的話。然而儘管我們的精神狀態相同,我們卻無法互相安慰。因為傷心是自私的,它不能從與它無關的事物裡得到解脫;即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痛苦也由女人引起,他的痛苦與我的痛苦卻仍然相距甚遠,除非我的痛苦不是由阿爾貝蒂娜所造成。——作者注。

    被她否認但她又確實有過的這種嗜好,我並非通過冷靜的推理發現的,而是在讀到「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這句話時感到的火一般灼人的苦痛中發現的,而這火一般灼人的痛苦又使這句話顯出了某種特質,這種嗜好豐富了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有如拖在身後的新貝殼給寄居蟹添色一般,不僅如此,這種嗜好還像一粒鹽接觸另一粒鹽一樣改變了另一粒鹽的顏色,而且還通過某種沉澱作用改變了這另一粒鹽的性質。那年輕的洗衣女一定對她的女友們說過:「你們想想,我真無法相信,唉,那位小姐也和咱們一樣呢。」對我來說這不僅僅是她們始料未及卻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的邪惡,而且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新發現,我發現她原來是另一個人,一個和這些洗衣女一樣的人,和她們說一樣的話,這一切使她變成了別人的同類,卻使我感到她更加陌生,這說明我所佔有的,我捧在心上的,只是她身上很小的一部分,而其餘的部分卻在盡量擴展,一直擴展到不僅成了異常神秘而重要的東西,即個人的慾念,而且成了她和其他人共有的東西,這一部分她卻總對我隱瞞起來,使我沾不了邊,有如一個女人向我隱瞞她屬於敵對的國度而且她是間諜,甚至比間諜包藏更大的禍心,因為間諜無非謊報國籍,而阿爾貝蒂娜卻在最深刻的人性上進行欺騙,她隱瞞了她不屬於一般人的範疇,她屬於混雜於人類的一個奇異的人種,這人種隱藏在人類之中卻又從不與之融合。我正好在埃爾斯蒂爾的兩幅畫裡看見過萬木叢中的幾個裸體女人。在其中的一幅畫裡,一個姑娘抬起一隻腳就像阿爾貝蒂娜將一隻腳伸給洗衣女時的動作一樣。在另一幅畫裡這姑娘將另一個年輕女子往水裡推而被推的姑娘又快活地反抗著,她抬起大腿,她的腳剛剛浸進藍色的水裡。我現在回憶起來這姑娘抬起大腿從膝部往下彎曲而形成的天鵝脖頸一般的曲線和阿爾貝蒂娜睡在我身邊時大腿下部彎成的曲線一模一樣,我當時常常想告訴她,她使我想起了這兩幅畫,然而為了避免使她想起裸體女人的形象我並沒有告訴她。這時我又彷彿看見她呆在洗衣女和她那些女朋友身邊,再一次組成了我在巴爾貝克坐在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當中時百看不厭的那幅女兒圖。倘若我是專門喜好此種美色的人,我會承認阿爾貝蒂娜組成的畫面比前述那一幅畫動人千百倍,因為組成那幅畫的是些裸體的女仙塑像,它們就像雕塑大師們分散在凡爾賽宮的樹林或水池裡的雕塑,任憑水波撫摸洗滌磨光。這時,我看見她還是一個在海邊坐在洗衣女身邊的少女,這形象遠比她在巴爾貝克給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她們象大理石雕像般光著身子,在一團團的熱氣裡,在草木叢中像水上淺浮雕一般浸泡在水裡。在回想她躺在我床上的姿態時,我覺得我看見了她那彎曲的大腿,我看見這大腿了,那儼然是一隻天鵝的脖子,它在尋找旁邊那個少女的嘴唇。這時我連大腿也看不見了,眼前只有那只天鵝放肆的脖子,酷似一幅使人震撼的習作裡的天鵝,它正在尋找一個處於女性歡樂的特殊激奮狀態中的勒達1的嘴,因為畫上只有一隻天鵝,她顯得更孤單了,這就像人們在電話裡發現對方的聲音有變化但又聽不清楚,因為不能從聲音分辨出他的臉孔,而人的臉孔是可以體現感情的。在這幅習作裡,歡樂並沒有體現在引起畫家靈感卻沒有在畫上出現的女人的身上,這女人已被一隻一動不動的天鵝代替了,歡樂集中在感到歡樂的那一個女人身上。有時我的心會和我的記憶中斷聯繫。阿爾貝蒂娜和洗衣女的所做所為幾乎以代數的方式在我心裡縮減到再也沒有什麼意義的程度;然而這切斷的記憶之流又會以每小時成百次的速度重新恢復起來,於是我的心又被地獄之火毫不憐惜地燒灼開了,這時我便看見我的忌妒心使阿爾貝蒂娜復活了,重又變得栩栩如生的她在洗衣少女的愛撫下顯得不大自然,她對小姑娘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

    1勒達,一譯麗達,系希臘宗教故事中斯巴達王廷達瑞俄斯之妻,美人海倫的母親。據神話傳說,在她少女時期,一次在河裡洗澡,宙斯化作一隻天鵝與之交配,生下二卵,其中一卵孵出海倫。

    她在犯過失的當兒還活在人世,也就是說我自己當時也還在,因此我光瞭解她犯了什麼過失就很不夠了,我還想讓她知道我已瞭解了一切。由此可見,我在為今生無從再見到她而感到遺憾的時刻,這種遺憾也帶著我的忌妒的痕跡,當然這種遺憾和我熱愛她時的撕心裂肺的遺憾完全不同,現在感到的無非是意識到再也不可能對她說這幾句話的遺憾:「你以為我永遠不會知道你離開我以後的所做所為,瞧,我全知道了,在盧瓦爾河邊你對洗衣女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我當然也對自己這麼說:「何必自尋煩惱?和洗衣女尋歡作樂的人已經沒了,她的行為再也沒有任何價值。她不會想到我瞭解那些事。可是她也不會想到我不瞭解,因為她什麼也不想了。」然而對我來說這種推理遠不如那尋歡作樂的畫面更有說服力,因為這畫面總把我引到她樂在其中的時刻。對我們來說只有感覺到的東西才存在,因此我們可以把它置於過去或未來,並不受死亡這虛構的壁壘所阻攔。我那時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遺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響而且表現得如此奇特,這種影響自然會波及我對神秘術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過這些幻想是為千方百計實現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時我能像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樣一轉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靈,抑或象某某教士設想的那樣在來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見她也不過是為了對她說:「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當時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

    前來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還是——當然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這形象本身,因為我們真正認識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們感到變化突兀令人震驚的事物,是習慣還沒有以它毫無生氣的複製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過阿爾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許多部分,分割成無數的阿爾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聰慧,或嚴肅,甚至連愛好也只有體育運動的時刻便重現出來了。這樣的分割使我內心深處得以平靜,這不是很有道理嗎?因為就算這種分割本身並沒有什麼真實性,就算這種分割僅僅來源於她在我面前出現過的那些時刻的接二連三的形態,也就是留在我記憶裡的形態,就像我的神燈的弧形投影來源於彩色玻璃的彎曲部分一樣,這種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體現了這樣一個真理,一個客觀真理嗎:我們每個人都並非一個人,每個人都包涵了道德價值各異的許多人,有邪惡的阿爾貝蒂娜存在,這並不妨礙存在別樣的阿爾貝蒂娜,比如喜歡在她房裡同我議論聖西蒙的阿爾貝蒂娜;我在晚上告訴她我們必須分手時,悲傷地說出這一席話的阿爾貝蒂娜:「這自動牌鋼琴,這間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見不到這一切了」,還有,在看見我最終被自己的謊言所激動時,帶著真誠的憐憫驚呼:「啊!不,什麼都比您難受強,說定了,我一定不去設法再見您,」的阿爾貝蒂娜。於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開我們的隔板消失了。這善良的阿爾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記憶裡,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劑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劑是為了消除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當然仍舊想對她談洗衣女的事,但這已不再是以得勝者的殘酷姿態去向她惡狠狠地顯示我已瞭解此事。我要像她在世時那樣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語氣問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屬實。她會對我發誓說並沒有此事,埃梅不大誠實,為了顯示他夠格賺下我給他的那筆錢,他不願空手而歸便讓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說出了那些話。阿爾貝蒂娜無疑是在繼續對我說謊。然而在她話語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現了某種進步,而這進步又歸功於我。她起初是否對我吐露過真情(的確,也許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話裡說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記不清了。再說她稱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麼奇特,可以意味這個也可以不意味這個。不過她對我的妒性的感受後來又促使她厭惡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認的事。再說阿爾貝蒂娜甚至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話。我只要一擁抱她就滿可以相信她無罪了,如今分開我們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這點了,那隔板就像戀人發生齟齬之後豎起來的既摸不著又很堅實的隔板,戀人的熱吻碰到它也會粉碎的。不,她沒有必要對我說什麼。她願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可憐的小傢伙,有些感情存在於分離我們的東西之上,我們完全可以靠這種感情結合起來。如果這件事的確存在,阿爾貝蒂娜向我隱瞞嗜好也是為了不讓我傷心。聽見我自己對這個阿爾貝蒂娜說出這番話我心裡甜滋滋的。再說,我難道還認識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嗎?一個人在同另一個人的關係中出錯的兩個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愛上了這另一個人。一莞爾,一顧盼,一撫肩,就這樣愛上的。這就足夠了;就這樣,在長時間的希冀或憂傷中你可以塑造一個人,構想一個人的性格。當你後來再與你所愛的女人交往時,無論你遇到多麼殘酷的現實,你也不可能排除與你顧盼撫肩的人兒那善良的性格和熱愛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質,正如你再見到你在她年輕時認識而現在變得老態龍鍾的人時,你無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質。我追憶著這個阿爾貝蒂娜那美麗善良而又楚楚動人的眼神,她那豐腴的面龐,她那皮膚粗糙的脖頸。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這死人還活著,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邊時我肯定會做的事(倘若我在來世能找到她我也會這麼做),我原諒了她。

    我在這個阿爾貝蒂娜身邊度過的時光於我是這樣寶貴,我真願意一刻也不放過。有時,就像人們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錢財一樣,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經失去了的時光:我把圍脖結打在脖子後面而不打在前面時,我憶起了一次從不曾回想過的散步,為了冷空氣不迎面吹進我的喉嚨,阿爾貝蒂娜擁抱我之後便以那樣的方式為我理好了圍脖。通過如此微不足道的動作而在我記憶裡復原的這次簡單的散步給與我的樂趣就像我們見到老女僕送來的屬於親愛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對我們來說這些東西是太寶貴了;我的悲傷因此而增添了內容,尤其是這條圍脖,因為我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就像憧憬未來一樣,我們不是一勞永逸地而是一點一滴地品味我們的過去。

    而且我的悲傷有時會五花八門到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我盼望偉大的愛情,我願意找一個人來我身邊生活,我原以為這是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的徵兆,其實這跡象正說明我一直愛著她;因為我對體味偉大愛情的需要和我想親阿爾貝蒂娜豐腴的雙頰的願望一樣,只是我思念之情的一個部分。實際上我卻很慶幸沒有愛上另一個女人;我明白我對阿爾貝蒂娜持續的熱戀就好比我過去對她的感情的影子,它再現著這種感情的各個部分,而且照樣服從於主宰真實感情的法則,而真實感情又由這種持續的熱戀超越死亡而反映出來。因為我充分感到,如果我能把某種間隔加進我對阿爾貝蒂娜的相思裡,這間隔過大我就不會再愛她了;這間隔會使她變成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就像我外祖母如今與我毫不相干一樣。太長的時間不思念她我記憶的連續性便會中斷而這種連續性正是生活的原則,只不過這種連續性在一定的時間間隙之後又可能重新恢復罷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不就是這樣的嗎?我不是在好長時間不想她之後又和她重歸於好的嗎?然而我的記憶也必須服從同樣的法則,也不可能容忍更長時期的間隔,因為這記憶好比一縷北極光,只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後才反映出我過去對她的愛,我的記憶真像我愛情的影子。恐怕只有在我已將她遺忘時我才可能體會到沒有愛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為幸福。因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產生了對妹妹似的某個姑娘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變得難以饜足。我對妹妹的需要無非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一種無意識的思念形式,隨著我對她的思念的逐漸減弱,這種需要也就變得不那麼迫切了。不過我的愛情的這兩種尾聲並不是以同樣的速度減弱的。有些時候我對她的思念暫時全面隱去,而我對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卻保持了強大的力量,這時我便決定結婚。相反,這之後我對她珍貴的記憶雖然已經減弱了,我對她的柔情有時卻又會突然闖進我的心田,這時,一想到我對別的女人的愛,我就對自己說她一定會理解這種愛,贊同這種愛,於是她的惡癖倒似乎成了我現在的愛情的起因了。有時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爾貝蒂娜的當兒復甦,儘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這段時間有人對我講起安德烈不尋常的愛情故事,我竟以為我為她也產生了忌妒心。不過安德烈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預替人,一條起銜接作用的道路,一個使我和阿爾貝蒂娜間接聯在一起的電源插座。人就像這樣在夢裡總給一個他熟知其真正身份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個姓氏。總之,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儘管普遍的法則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衝擊,阿爾貝蒂娜給我留下的感情卻仍舊比我對這些感情來源的回憶更加難於消亡。不光感情,甚至感覺也如此。我和斯萬不一樣,他一開始不愛奧黛特便連重新去感覺過去的愛情也做不到,而我卻總感到自己還生活在過去而這過去也無非是另一個過去的歷史而已;這個「我」可以說只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經變硬變冷了,每當一點火星使昔日的電流重新經過「我」的底部時「我」又會從底部燃燒起來,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爾貝蒂娜時也是如此。等到我劇烈的心跳已並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淚也只是由象巴爾貝克那些已經變得粉紅的蘋果樹間沙沙吹過的冷風刺激出來的時,我才想到應該考慮我的痛苦復甦是否出於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臟病當成往事的再現和最晚期的愛情了。

    病人過分傾向於把某些情感領域裡發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這些偶發事故一停止他才吃驚地發現自己離痊癒更近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關於淋浴場和洗衣女的來信引起的痛苦——帶來的「併發症」——就屬於這種情況。不過如果某個心病醫生前來給我看病他準會發現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傷本身已經好轉了。由於我是男人,屬於同時沉緬於過去又熱衷於當今現實的雙重性類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會始終存在著明知阿爾貝蒂娜已死卻又保留著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過這個矛盾如今可以說又和它的過去背道而馳了。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厲的氣勢衝擊我認為她還活著的想法,使我不得不像兒童逃避浪濤一樣去躲避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又不斷向我發起衝鋒,最後終於奪得了適才還被她活著的想法佔據的位置。我也弄不清為什麼,如今是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而不再是對她活著時的回憶——占壓倒優勢地構成了我無意識的遐想的基調,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斷這些遐想而將我自己考慮一番,使我吃驚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認為在我心裡如此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怎麼可能離開人世,怎麼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已經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怎麼可能在我心裡還如此生氣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裡冥想的時間太長所以再也不對它加以提防,如今這黑色隧道已被一個緊接一個的回憶堵塞,而滲進來的一縷陽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斷了,於是遠遠地隱約映出一個笑盈盈的藍色天地,而阿爾貝蒂娜在那裡也只是一抹充滿魅力的淡淡的回憶。我問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長期包圍我的黑暗中漂泊時視為唯一現實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還是個活著只為了永遠等待阿爾貝蒂娜回來道晚安回來熱吻的人;我個人的某種分身現象使我顯得像這樣一個人物,他似乎是我個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剝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像一朵半開的花似的領略到了剝落過程的使人煥發青春的清新。而且這短暫的感悟也許只會使我進一步意識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正如一切特別確切的想法必須在對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樣。比如,在1870年的戰爭時期生活過的人說戰爭意識之所以終於使他們覺得似乎合情合理,並不是因為他們考慮戰爭還不夠,而是因為他們老想著戰爭。為了使他們明瞭戰爭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須有什麼東西使這些人擺脫始終困擾著他們的念頭,從而使他們暫時忘記正在進行的戰爭,使他們又回到和平時期的樣子,直到這殘酷的現實驟然間又從那短暫的空白裡清晰地突現出來,而過去他們除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看不到別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視它了。

    必須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各種回憶不是逐步而是同時在我心上消退時,必須在我對她的背叛的回憶同對她的柔情的回憶一古腦兒從我的記憶裡同時全線撤退時,遺忘也許才能給我帶來寧靜。而情況卻並非如此。好比我身在海灘而海水的退潮又極不正常,當我突然受到某種猜疑的襲擊和傷害時,她的柔美形象已經退得太遠無法前來補救了。

    我對她的背叛是痛心疾首的,因為無論它們發生在怎樣遙遠的年代,對我來說它們都並非過去;它們果真成為過去時,即是說當我不那麼激動地追憶它們時,我就不會那麼痛苦了,因為與逝去的日子實際的距離相比,一件事情的遠近更容易同視覺記憶的強度相適應,正如人們在回憶昨日的夢境時,由於夢想什麼都模糊不清,夢景便顯得比幾年前發生的事更為遙遠。不過,儘管對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想法在我心裡已有了進展,認為她還活著的感覺卻仍然會回潮,這種回潮即使不阻擋那些進展,也會抵制它而且妨礙它成為有規律的進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個時期(無疑因為忘記了她被禁閉在我家的時日,這些時日消除了我為她的過失而感到的痛苦,因為我知道她沒有犯這些錯誤,所以這些錯誤便似乎與我不大相干了,於是這些時日就變成了她清白無辜的證據),我老受到一個新想法的折磨,這想法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時我思想的出發點都是她還活著)同樣新奇,我原以為我恐怕同樣不可能接受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覺間這想法倒逐漸構成了我意識的基本內容,從而代替了認為阿爾貝蒂娜清白無辜的考慮,這新的想法便是:阿爾貝蒂娜有過失。我自以為我在懷疑她時,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樣我想像我在對她的罪過抱懷疑態度時,我其它思想的出發點全都是相信她有罪,這種信念和與之相反的思想一樣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時間我無疑是非常苦惱的,不過我現在已明白事情原本應該如此。只有充分體驗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當時禁止阿爾貝蒂娜接觸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無辜,和我後來又以她還活看作為推理的基礎,這一切都只能延緩解除痛苦的時間,因為我這是在推遲早就應該忍受的必要而漫長的痛苦時日。然而習慣會起作用的,它會根據已經在我生活過程中受到過檢驗的規律讓我適應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正如德-蓋爾芒特的姓氏已經不再意味道旁睡蓮盛開的公路和魔鬼希爾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爾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藍色大海的魅力,斯萬的姓氏,拉球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許多事情對我來說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和魅力,這種意義和魅力只給我留下了一個既簡單而又被它們認為大到足以獨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個人到來是為了鼓動僕人幹活,等僕人知道這點之後過幾個禮拜他又抽身走了;與上述情況相同,習慣也會把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從我心裡驅除出去。而且從現在到那時,好比從兩翼同時進行的打擊,在「習慣」的行動過程中兩支同盟軍一定會互相支持。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會變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習慣,因此也會變得不那麼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為它可能變得不那麼令我痛心,對她有過失的信念提出的異議就可能一個接一個她被推倒,這些異議在我思想裡產生也是受了我不過多受痛苦的願望的啟發;一個行動加速另一個行動,我相當迅速地從相信阿爾貝蒂娜無辜過渡到了相信她有過失。我只有在生活裡接受阿爾貝蒂娜已死,阿爾貝蒂都有過失的概念,這些概念才可能成為習以為常的事,即是說我才可能忘記這些概念而且最終忘記阿爾貝蒂娜本人。

    我還沒有達到這一步。有時我的記憶受到心智活動的刺激變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閱讀時——從而勾起了我的傷心事;有些時候反而又是我的傷感受到擔心暴風雨天氣這類心態的引發,使我愛情史裡的某些往事變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對死去的阿爾貝蒂娜的愛也可能在某段時間的間隙之後重新恢復,在這段間隙時間裡我由於注意力的它屬而變得對她漠不關心,比如在巴爾貝克她拒絕親吻之後就有過這樣一段空隙,在這段時間我更關心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馬裡亞小姐,不過在我重又經常看見她時我對她的愛便恢復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對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導致分離——這次是同一個死人分離——在這樣分離時她變得與我更加無關痛癢了。發生這一切只有一個緣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當作活人。即使在後來的日子裡我不那麼愛她了,這一點仍舊是我的一個願望,這類願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厭倦,但拋開它一段時間之後它們又會重新找上門來。我追逐一個有生命的女人,接著是另一個,這之後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邊了。我在失去了對阿爾貝蒂娜明確的概念之後,某個姓名經常會不期然地闖進我內心裡最模糊的區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應,我原來還以為這種反應不可能出現了呢,這就像你往一個頭腦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進一根針去時他的某個肢體還會痙攣一樣。長期以來,這種刺激是那麼吝於光顧我以至在我無意中竟主動去尋找機會使自己悲傷,使自己妒性發作,借此重新和往昔發生聯繫以便更清晰地追憶她。原因是,對一個女人的相思其實就是復甦了的愛情,而這種復甦的愛情又同樣受到愛情法則的制約,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強的原因也就和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轍了,而忌妒和苦惱又列在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經常發生的是這些情況——因為一種疾病或一場戰爭延續的時間可能比最聰明最有遠見的人估算的要長得多——總在我不知不覺間產生而且它們對我的衝擊如此之劇烈使我只能考慮如何保護自己不致過分悲痛反倒無暇顧及從中討得某件可以回憶的往事了。

    此外一個字甚至不必象「朔蒙」這個字一樣和某種猜測1發生聯繫就能引起猜測,就會成為口令,成為打開通嚮往昔的大門的神奇「芝麻」,由於看夠了這個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慮它,因此嚴格說來你也就不再佔有它了;你個人已去除了往昔這個部分,由於這種切除你以為你個人的人格也改變了原樣,正如一個圖形,失去了一角就等於失去了一邊;比如有些句子裡出現了某條街某條公路的名字而阿爾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這些句子就足以體現一種潛在的但並不存在的猜疑心,讓它去尋覓實體,尋覓處所,尋覓某種具體的固定辦法某種特定的實現方式——

    1(甚至兩個不同名詞共有的相同音節就足以使我的記憶——就像電工只需要最少的優質導體一樣——重新建立阿爾貝蒂娜和我的內心之間的聯繫。)——作者注

    有時這種「重新恢復」,這種夢景的「重新演奏」乾脆趁我睡覺時到記憶這本書裡一舉翻過許多頁,於是一頁一頁的日曆將我帶到,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遠的印象裡去,這些早就讓位給別種印象的印象又變得歷歷在目了。這印象通常總是和一切笨拙而激動人心的演出同時出現,這演出給我以假象,使我耳聞目睹從此以這一夜為起點的一切。而且在愛情史裡,在愛情與遺忘作鬥爭的歷程裡,夢所佔的位置比醒著更為重要,夢從不考慮時間上的極細微的劃分,它取消所有的過渡狀態,使巨大的反差變成對立,它在剎那間打亂我們在白天緩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裡安排我們和那一不見面就可能忘懷的人兒幽會,不是嗎?因為,無論怎麼說,我們在夢裡總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從我們白天的感受裡找出的原因才能說明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這種感受在做夢時又是我們看不到的。因此這種不可能的生活在我們眼裡似乎就成了真實的。但有時由於使演出歸於失敗的內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台的回憶便使我產生了真實生活的幻覺,我真以為我曾經約過阿爾貝蒂娜幽會,以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覺到不可能向她走過去,不能出聲地把我準備向她說的話說出來,也不能為看清她而重新點燃那已經熄滅的小火把:這種不可能性在我的夢裡無非是睡眠者的動彈不得,說不出話,看不見物,就像你猛然看見幻燈裡出現了大片的陰影把舞台人物抹去,這陰影本來是應該被遮住的,這片陰影就是幻燈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員的影子。有時,阿爾貝蒂娜出現在我的夢裡,她又想離開我,這次她的決心卻沒有能觸動我的心。原因是一縷令人警覺的光可能已從我的記憶裡透進了黑暗的睡夢裡,這種光一經停留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來的行動,使她宣佈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這光就是她已經死了的概念。然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記憶往往在更清晰的情況下甚至也會和她還活著的感覺相結合而並不推翻這種感覺。我同她談話,在我談話時外祖母在房間緊裡頭走來走去。她的下頦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儼如一尊已經毀損的雕像,而我卻絲毫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異常之處。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有問題要問她,是關於巴爾貝克淋浴場和土蘭的某個洗衣女的事,不過我把這事放在以後再談,因為我們有的是時間,沒有必要著急。她保證說她沒有幹壞事,只不過昨天吻過凡德伊小姐的嘴唇。「怎麼?她在這裡?」「是的,而且這會兒我就該離開您了,因為我一會兒就得去看她。」阿爾貝蒂娜死後我一直沒有像她在世的最後一段時間那樣把她禁閉在我家裡,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擔心。我又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擔心。她告訴我她只不過吻過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許又在撒謊,就像她過去對一切都矢口否認一樣。過一會她恐怕就不會只滿足於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當然,按照某種觀點我如此煩惱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據說死人什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不能做。大家儘管這麼說,我的外祖母死後卻還是繼續生活了好幾年,而且此刻還正在房裡走來走去。當然,我一旦醒來,這死人繼續活著的想法會變得讓我既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然而我這種想法在做夢的荒唐的短暫時刻卻出現了那麼多次,我終於和它熟悉了!如果夢境反覆出現,對夢境的記憶就可能變得持久。我想,一個瘋人今天即使已經痊癒而且恢復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別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個已過去的時期想說的話,他當時想對參觀精神病院的人解釋說,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個人並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狀態和每個精神病人的瘋狂的異想天開加以對比,結論說:「因此,瞧這人的神氣和大家一樣,你們一定以為他不是瘋子,好!他就是瘋子,他以為自己是耶穌基督,這不可能,因為我才是耶穌基督!」我的夢結束很久以後,我還在為阿爾貝蒂娜談到的給凡德伊小姐的吻而苦惱,她的話彷彿還在我的耳際迴響。這些話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際迴響過,因為這些話是從我自己口裡說出來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爾貝蒂娜交談,我詢問她,諒解她,我向她談那些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對她說的事以彌補我對這些事情的遺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憶中提到過的人,我與之說了那一席話的人再也沒有任何現實感了,那張面孔的各個不同的部分都毀滅了,原來也只是不斷迸發的生的意志使這個面孔和人的臉孔相一致,如今這生的意志已經無影無蹤了。

    還有幾次,我並沒有做夢,一醒來我就感覺到我心中的風轉向了,刮個不停的冷風是從另一個方向,從往昔的深處吹來的,它向我傳來了遙遠時刻的鐘聲,傳來了我不常聽見的啟程的汽笛聲。我試著抓起一本書。我再翻開我特別喜愛的貝戈特的小說。我覺得書裡的人物挺討人喜歡,我很快就入迷了,我開始象企盼自己的樂事似的盼望書中那個壞女人受到懲罰;當那一對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時我的眼睛都濕了。「那麼,」我絕望地大聲說道,「我那麼重視阿爾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卻不能從中得出結論說她個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實存在,說我總有一天會在天上再看到與她在世時一樣的她,而我卻帶著那麼多的祝願呼喚,那樣急切地等待,而且帶著眼淚歡迎一個只在貝戈特的想像裡存在的人的成功,一個我並沒有見過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像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說裡也還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書,有寂靜無人的供人幽會的花園小徑,這一切都在提醒我說人是可以秘密談情說愛的,於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喚醒了,就好像阿爾貝蒂娜還可能去幽徑散步似的。書中還描寫了一個男人在50年後重見了他在青年時代愛過的女人,他認不出她了,他在她身邊感到厭倦。這又提醒我愛情是不可能天長地久的,這使我感到震驚,彷彿我命中注定必須和阿爾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見她時又必然會冷漠無情似的。倘若我瞥見一幅法國地圖,我驚恐的眼睛一定會設法避開土蘭以免生出忌妒心,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會躲開起碼有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標誌的諾曼第,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走過好多次的道路就在這兩地之間。其它的法國城市名稱無非是可以看見可以聽見的一些地名,在這些地名當中,比如說,圖爾這個名字的構成似乎就和別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質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質構成的,而這些物質又直接對我的心臟起著作用,加快它的跳動並且使這種跳動十分痛苦。如果說這種作用力可以擴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這些名字因而變得與別的名字有所不同,那麼在我進一步考慮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於考慮阿爾貝蒂娜本人時,這作用於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產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夢境、慾念、習慣、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歡樂的必然干擾之後又互相接觸互相揉合的結果,對這一點我怎能感到吃驚呢?這一切繼續處於死亡狀態,因為光記憶就足夠支撐實際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爾貝蒂娜從火車車廂下來時曾說她想去聖馬丁,這之前我還看見她把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臉頰;我又有了獲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這種可能性衝過去,嘴裡說:「我們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貝萊,直走到阿方橋。」沒有一個靠近巴爾貝克的車站不讓我重新看見她,因此這片土地就好像保存下來的神話之鄉,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動人而且被我後來的愛情消除得最徹底的神話變得又生動又令我感到痛楚。啊!如果將來某一天我還得睡到巴爾貝克的那張床上,那該是怎樣難受的事,我的生活就像圍繞一根不動的支軸,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樣圍繞著銅床架轉動、演變,接連不斷地給這張床嵌上諸如和外祖母歡快的交談,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爾貝蒂娜柔情似水的撫愛,對她惡癖的發現等情節,如今又嵌上了一種新的生活,看見書櫃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走進這新的生活裡來了。巴爾貝克的公館不是很像省劇院獨特的住宅佈景嗎?多年來在這佈景裡演出過各種截然不同的戲劇,這佈景曾為喜劇所用,為第一出悲劇所用,為第二出悲劇,為純詩劇所用,巴爾貝克的這座公館在我過去的生活裡已有相當長的歷史了,我生命中一個一個的新時期又總是在它的牆壁之間更迭著。牆壁、書櫃、鏡子這些僅存的部分還保持著原樣,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總的說來,是這些東西以外的,是我自己發生了變化,這一點使我得出一種印象,而那些自以為悲觀的樂觀主義的兒女們是不會有這種印象的:生活,愛情,死亡的秘密很謹慎,這些秘密並不去參與生活,愛情和死亡,人們會既驕傲而又苦痛地發現,年復一年他們本身已和他們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了。

    我試著拿起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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