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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女逃亡者 (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阿爾貝蒂娜出走之後,我以為別人似乎不可能看見過我哭泣,所以我老是拉鈴叫來弗朗索瓦絲而且告訴她:「得看看阿爾貝蒂娜小姐有沒有忘了什麼東西。別忘了打掃她的房間,以便她回來時房裡整整齊齊的。」或者乾脆說:「正好,就是那天,阿爾貝蒂娜小姐還對我說,噢,就在她動身的前一天。……」我是想讓弗朗索瓦絲隱約預感到阿爾貝蒂娜出走的時間是短暫的,使她為這次出走而幸災樂禍的心情收斂收斂;我還想讓弗朗索瓦絲明白我並不害怕談起這次出走,我要讓這次出走顯得像是我樂意的——就像某些將領把被迫退卻稱作符合預定計劃的戰略撤退一樣——彷彿只是我暫時隱瞞了真實意義的一個插曲,而絕不是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友誼的結束。我不停地提起她的名字,是想讓她身上的某種東西象少許的空氣一樣回到這間人去樓空的房裡,我在這裡真透不過氣了。此外,人在設法減輕自己痛苦的程度時總是在吩咐送衣服或命人開飯時象口頭禪一樣老提起這種痛苦。

    在整理阿爾貝蒂娜的房間時,好奇的弗朗索瓦絲把那張香木小桌的抽屜打開了,我的女友過去在睡覺時總愛把一些私人小物件放在這個抽屜裡。「噢,先生,阿爾貝蒂娜小姐忘了戴她的戒指,戒指都留在抽屜裡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說:「得給她寄回去。」然而這樣一說便顯得我對她的回歸缺乏信心。「好吧,」我沉默一會後又回答說,「她出門時間不長,不用麻煩了。給我吧,我瞧著辦。」弗朗索瓦絲遞給我戒指時顯出不怎麼相信的神氣。她厭惡阿爾貝蒂娜,然而她以她之心度我之腹,便以為阿爾貝蒂娜所寫的每一封信只要交到我手裡怕都會被我拆看。我把戒指取過來。「先生小心點,可別丟了,」弗朗索瓦絲又說,「這些戒指可算得上漂亮了!不知是誰送給她的,是先生送的呢,還是另外的男人送的,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送戒指的人准有錢,而且有鑒賞力!」「不是我送的,」我回答弗朗索瓦絲,「再說這兩隻戒指並不是同一個人送的。一隻是她姨母給的,另一隻是她自己買的。」「不是同一個人送的!」弗朗索瓦絲嚷道,「先生是在開玩笑吧,兩隻戒指一模一樣,只不過有一隻上面加了一粒紅寶石,兩隻上面都刻了鷹,戒指裡邊都有同樣的姓名開頭字母……」我不知道弗朗索瓦絲是否感覺到了她的話給我帶來的痛苦,她此刻竟露出了笑意,而且這微笑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嘴唇。

    「怎麼,同樣的鷹?您瘋了。沒有紅寶石的這只的確有鷹,可是另外那只上面刻的卻是人頭一類的東西。」「人頭?先生在哪兒看見人頭啦?我拿長柄眼鏡一看便看出這是鷹的翅膀;先生用放大鏡看就會看見另一個翅膀在另一邊,頭和嘴在中間。每根羽毛都看得見呢。哦!做工可真漂亮。」我憂心如焚地想弄明白阿爾貝蒂娜是否欺騙了我,這種需求竟使我忘記了我應該在弗朗索瓦絲面前保持尊嚴,忘了我應該把她那邪惡的快活勁兒碰回去,這種快活即使不為折磨我,起碼也是為了損害我的女友。弗朗索瓦絲去取我的放大鏡時我激動得直喘粗氣,我拿過放大鏡,要她把紅寶石戒指上的鷹指給我看,她毫不費力地讓我認出了鷹的翅膀,勾勒翅膀的裝飾性線條和另一隻戒指上的完全一樣,我還看出了立體感很強的每一根羽毛和鷹的頭部。她還提醒我注意相同的題詞,真的,紅寶石戒指上的題詞和這一隻的題詞正相搭配。兩隻戒指內邊都有阿爾貝蒂娜姓名第一個字母組成的圖案。「先生非得看了這一切才認出戒指是一模一樣的,這真使我吃驚,」弗朗索瓦絲對我說,「即使不去仔細察看也能感覺出金子折彎的方式方法全一個樣,形狀也相同。瞥一眼我就敢起誓兩隻戒指出於同一個地方。這就像優秀女廚師做的菜一般一目瞭然。」果然,她那僕人特有的好奇心,那由仇恨激起的習慣於以令人膽寒的精確性注意細節的好奇心和她的鑒賞力相得益彰,的確有助於她所作的鑒定,她也確曾在烹調裡顯示過同樣的鑒賞力,這種鑒賞力也許由於她的善於賣弄更顯得旺盛了,我去巴爾貝克時從她穿著的方式裡也已注意到了這點,原來她也是曾經標緻過,曾經見識過別人的首飾和穿著打扮的女人呢。即使在某一天我取錯了藥,我感到喝茶太多需要服巴比妥卻取了同樣的數量的咖啡因片,我那時心跳的程度也不會像此刻這樣劇烈。我要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我真想立即見到阿爾貝蒂娜。我對她撒謊的憎恨,對不認識的男人的忌妒同我眼見她如此這般接受別人的禮物而感到的痛楚交織起來了。不錯,我本人送給她的禮物更多,然而只要我們不知道我們供養的女人也被別人供養著,這女人在我們眼裡就不是情夫養活的女人。既然我一直不停地為她大量破費,我便不去管她道德如何低下只一味地抓住她不放,是我使這種低下道德在她身上持續存在下來的,也許是我使它發展下去,也許就是我使她道德低下的。而且就像人生來善於編造神話故事以撫慰自己的痛苦,就像我們在餓得要死時總能讓自己相信一個陌生人即將給我們留下一億巨款一樣,我竟胡亂想像阿爾貝蒂娜正在我的懷裡向我作解釋,說是她自己因為看見兩隻戒指做工一樣才買下第二隻的,也是她自己命人刻上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的。不過這種解釋完全可能不攻自破,也還沒有來得及使它的恩澤在我心裡紮下根,因此我的痛苦也就不可能很迅速地平靜下來。我琢磨許多男人在對別人說他的情婦很體貼時也在忍受著我受到的這種折磨。這說明他們是在對別人撒謊同時也在對自己撒謊。他們也不完全是在說謊;他們和情婦確曾享受過美好的時光;然而這些女人在情夫的朋友面前表現出來的使情夫為之自豪的親切體貼,她們單獨與情夫相處時使情夫對她們讚不絕口的親切體貼,這一切都掩蓋了某些無人知曉的時辰,在這些時刻情夫忍受過痛苦,懷疑過,也曾勞而無功地到處探尋過實情!正是這樣的痛苦交織著戀愛的樂趣,交織著為女人的毫無意義的話而心醉神迷的樂趣,明知那些話毫無意義,但仍然要加進她的氣味使它們香氣撲鼻。不過此時此刻我卻再也無法透過回憶而沉醉在阿爾貝蒂娜的香味裡了。我手上拿著這兩隻戒指,兩眼呆呆地注視著戒指上這只無情的鷹,鷹的嘴喙象烙鐵一般折磨著我的心,那一對羽毛突出的翅膀帶走了我對女友保持的信任,在鷹爪下,我那受到傷害的心靈一刻也不能迴避對這個陌生男人的情況提出的一連串的疑問,這只鷹無疑是此人姓名的象徵,只不過我無法認出來罷了,她從前一定愛過此人而且不久前一定見過他,因為我初次見到這第二隻戒指正是我們在森林裡一起散步的那一天,那是多麼甜蜜多麼富有家庭情趣的一天呀,這只戒指上的鷹看上去彷彿正在把它的嘴喙浸進紅寶石裡那一大片清澈的血水裡。

    此外,我從早到晚不停地為阿爾貝蒂娜的出走而苦惱也並不意味著我只想念她一個人。一方面,她的魅力早就越來越接近某些東西了,這些東西最終會遠遠拋棄她的魅力,但是她在我身上引起過的那種激情還會照樣使這些東西衝動起來,如果有什麼事物使我想到安加維爾,想到維爾迪蘭一家或想到萊婭扮演的什麼新角色,痛苦仍會像潮湧一般前來襲擊我。另一方面,我自己所謂的想念阿爾貝蒂娜,是指想辦法讓她回來,和她重聚,是指設法知道她在做些什麼。因此,在這段我無休無止地備受煎熬的時間裡,如果有什麼圖表能夠描繪出我的痛苦的圖像,人們也許會看見奧爾賽火車站,看見送給邦當夫人的鈔票,看見聖盧俯身在電報局斜面小桌上擬寫發給我的電報的情景,卻永遠也不會看到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圖像。在我們生命的長河裡,由於自私自利我們每時每刻都只看得見眼前的對我們這個「我」十分珍貴的目標,卻從不去看那不停地注視著這些目標的「我」自己,正如指引著我們行動的願望總是屈尊趨附於行動,卻不再回升到願望本身,或因為這願望過分注重功利,便迫不及待地投入行動而蔑視認識,或因這願望正在尋求未來以糾正令人失望的當前,或因思想的懶惰促使這願望順著想像的輕鬆自在的斜坡往下滑行而不肯沿著內省1的崎嶇陡坡往上攀登。事實上,在我們置生命於不顧的危急時刻,隨著這生命所繫的人兒愈益顯示她在我們生活中所佔的廣闊位置和她震憾一切的力量,這個人兒的形象便相應地逐漸縮小直到再也無法察覺。由於我們的感情作用我們在萬事萬物裡都能發現這個人兒存在時留下的影響;而這人兒本身,這影響的來源,卻哪兒也找不到了。在這些日子裡我怎麼也回憶不起阿爾貝蒂娜的形象,我簡直以為我再也不愛她了,這就像我母親,她在絕望的時刻無法回憶我外祖母的形象時(她在夢中和外祖母邂逅那一次例外。她當時感到那樣的重逢多麼難得,儘管她是在睡夢中,她仍然豁出全部力氣使那次重逢延續下去),便可能而且也的確譴責過自己不為母親的死而感到惋惜,她母親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憶裡卻總是捕捉不到她母親的輪廓——

    1我準備在汽車的同時也買下迄今最漂亮的那艘遊艇。有人要賣這艘船,但要價太高沒有找到買主。而且一旦買了船,就算我們只作四個月的水上旅行,每年的遊艇保養費也得花20萬法朗。這就要求我們在年收入超過50萬法朗的基礎上生活。這樣的基礎我能支撐7年或8年嗎?不過那又何妨?一旦我每年只有5萬法朗的年金收入,我可以把這筆錢留給何爾貝蒂娜然後去自殺。這就是我作出的決定。這決定倒使我想起了「我」。而這個「我」在生活中卻不停息地想著一大堆事情,他無非是琢磨這些事情的思想活動,當他偶然間失去了這些事情的思路而突然想到了自己時,他卻只找到了一架空空如也的儀器,一種他並不熟悉的東西,為了使這些東西具備一定的現實感,他又加進了在鏡中瞥見的對某個面龐的回憶。那滑稽的微笑,那不整齊的鬍鬚,就是這些東西即將在地面上消失。5年以後我一自殺便不可能再琢磨這些事情了,而這些事情目前卻不停地展現在我的腦際。我將從地面上消失而且永遠不返回,我的思想也將永遠停止活動。看見「我」彷彿已經成了不存在的東西,我便感到這個「我」似乎更加虛無縹緲了。為我們朝思暮想的女人(我們所愛的女人)而犧牲我們從來不想的人:我們自己,這難道會有什麼困難嗎?為此我彷彿覺得我死亡的念頭就像關於我本人的概念一樣古怪;不過這念頭卻並不使我反感。猛然間我又感到這死亡的念頭可悲得無以復加了;因為在我琢磨到我之所以不能掌握更多的錢財是由於我的雙親還在世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而一想到我死後母親的痛苦我便受不了。——作者注。

    我怎麼會相信阿爾貝蒂娜不喜愛女人?是因為她說過,尤其是前不久說過她不喜愛女人;然而我們的生活難道不是建立在永恆的謊言之上的嗎?她沒有一次問過我:「我為什麼不能隨便出門?您為什麼問別人我幹了些什麼?」可是生活實在太奇特,所以她自己果真不明白其原因時一定會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她對自己恆久不衰的情慾,對自己數不勝數的回憶,對自己不勝枚舉的慾望和願望永遠保持沉默正好與我對她被幽禁的原因保持沉默不謀而合的,這不是可以理解的嗎?在聽見我暗示說阿爾貝蒂娜即將回歸時弗朗索瓦絲看上去是知道我在說謊的。她這種看法的依據似乎稍強於指導僕人行為的通常道理,即主人不喜歡在僕人面前受到屈辱,主人要僕人知道的真實情況只限於適合保持尊嚴的,離美化了的虛構情節不太遠的東西。弗朗索瓦絲這一次作如是看法似乎還另有依據,彷彿倒是她自己在阿爾貝蒂娜的心裡引起了猜疑並使這種猜疑持續下去,而且激起了她的憤怒,總之是她促使阿爾貝蒂娜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以至她弗朗索瓦絲原本就可以預言這次出走是不可避免的。果真如此,我那些所謂我的女友是暫時出走,我知道而且同意她出走之類的說法也就只能遭到弗朗索瓦絲的不信任了。然而她關於阿爾貝蒂娜在本質上謀求私利的想法,以及她出於仇恨認為阿爾貝蒂娜從我這裡大獲「好處」的誇張說法又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挫敗她自己肯定我在說謊的自信。因此當我在她面前象提一件最自然不過的事那樣暗示阿爾貝蒂娜即將回來時,她注視著我的臉(膳食總管為了惹她不快,在替她念報念到某些時政消息如關閉教堂放逐神甫之類的事情時總愛偷換幾個字眼,這使她大犯嘀咕;於是,儘管她站在廚房盡裡頭而且大字不識,她也會本能而貪婪地盯著報紙看,她此刻注視我的姿勢和她看報的姿勢一模一樣),彷彿她看得出我所說的是否在我臉上真有所顯露,我是否正在胡編亂造。

    不過她一見我寫了一封長信之後又在尋找邦當夫人的確切地址,她那至今還很模糊的唯恐阿爾貝蒂娜返回的害怕之情便又重在她心裡滋生起來了。這種害怕之情在翌日清晨竟發展成了真正的又驚又怕,原來她從準備交給我的一封書信的信封上認出了阿爾貝蒂娜的字跡。她在嘀咕阿爾貝蒂娜的出走是否只是一出喜劇,這個假設使她倍感傷心,似乎這已經最終確定了阿爾貝蒂娜將來要在這個家裡生活下去,似乎這已經構成了我的屈辱,我被阿爾貝蒂娜耍弄的屈辱,而對我的侮辱就是對她本人的侮辱,因為我是她的主人。無論我多麼急於閱讀阿爾貝蒂娜的來信,我仍舊禁不住觀察了一會弗朗索瓦絲的眼睛,她的全部希望都從這雙眼睛裡消失了,我從這個徵兆裡得出了阿爾貝蒂娜會立即回來的結論,正如冬季運動的愛好者看見燕子遠走高飛便高興地推斷出寒冷季節即將來臨一樣。弗朗索瓦絲此刻總算離開了房間,在肯定她已關上了房門之後,為了不顯得憂心如焚,我不聲不響地拆開了來信:

    「我的朋友,謝謝您對我講過的那些令人愉快的

    事,我一定遵命去退掉羅爾斯牌汽車,如果您認為

    我能在這方面做點什麼的話,而對此我也並不懷疑。

    您只要把中間人的姓名寫給我就行了。您恐怕會受

    這些人的欺騙,他們求之不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

    是賣貨;您從來不出門,要一輛汽車做什麼呢?您

    對我們最後一次散步還保留著美好的回憶,我很感

    動。請相信,我也不會忘記那次格外黯然神傷的散

    步(因為當時已暮色蒼茫而我們又即將離別),那次散步只有在我滿目漆黑時才會從我腦海裡消失。」

    我清楚感到最後一句話無非是一句話而已,阿爾貝蒂娜根本不可能對那次散步保持如此的甜蜜的回憶,更不可能保持到她離開人世的時候,她當時肯定感到散步索然寡味因為她那時正急不可耐地盼望著離開我。不過我也很欣賞巴爾貝克那個騎自行車打高爾夫球的姑娘,儘管她在認識我之前只讀過《愛絲苔爾》,她卻天生聰慧而且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認為她在我家又培養了新的素質,這些素質使她與眾不同而且更為完美。我在巴爾貝克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認為我的友誼對您是寶貴的,我正是能夠給您帶來您缺少的東西的人。」——我在一張照片上寫下了這樣的題詞:「自信天生保護人」——這句話,我雖然說了卻並沒有相信,而當時說這話的唯一目的只是讓她感到來看望我大有好處,同時使她克服她可能會感覺到的厭倦情緒,這句話事實上卻是千真萬確的;這就像我告訴她我不願意見到她是因為我害怕我會愛上她一樣。我之所以說這話是因為我明白,她來得勤時我對她的愛情反而會逐漸減弱,而分離倒可能激勵這份愛情;然而事實上她勤來看我倒使我產生了比在巴爾貝克初期的愛情強烈得多的對她的渴求,這一來我那句話又變成真實的了。

    不過總的來說阿爾貝蒂娜的信並沒有使事情有所進展。她只對我說了準備給中間人寫信。必須使目前的局面有所突破,必須趕緊了結這一切,於是我有了下面這個主意。我立即命人給安德烈送去一封書信,我在信中說阿爾貝蒂娜住在她姨母家,我感到很孤獨,如果她能來我這裡小住幾天我會感到無比快樂,而且我一點不想使這件事神秘化,所以我請她將此事通知阿爾貝蒂娜。與此同時我又裝作沒有收到阿爾貝蒂娜的信而給她寫了下面這封信:

    「我的朋友,請原諒您一定會十分理解的這件

    事,我非常憎惡把事情神秘化所以我願意她和我一

    道來通知您。您在我身邊時生活那麼甜蜜,因此我

    養成了無法獨自生活的壞習慣。既然我倆已商定您

    不回來了,我便考慮了代替您的最合適的人,而最

    能使我少作改變也最能引起我對您的回憶的人非安

    德烈莫屬,所以我已請求她到我這裡來。為了使一

    切不顯得那麼突然,我對她說只小住幾天,但就我

    們私下說吧,我相信這次是永久性的。您不認為我

    說得有理嗎?她知道你們巴爾貝克那一夥姑娘永遠

    是對我最具誘惑力的小小的社會團體,我曾最幸運

    地取得了這個團體的認可證。這個團體的誘惑力無

    疑還在我身上起著作用。既然我倆的性格和生活的

    厄運注定了小阿爾貝蒂娜不可能成為我的妻子,我

    想我無論如何總該在安德烈身上得到一個妻子——

    不如您迷人,但性格的更大共同點也許能使她和我

    在一起時感到更幸福。」

    然而信一發出,我心裡又突然升起了疑雲,阿爾貝蒂娜曾寫信告訴我說:「如果您直接寫信給我,我會很高興回來。」她對我這麼說無非是因為我並沒有直接給她寫信,如果我真給她寫了信,她恐怕還是不會回來的,在得知安德烈來我家而且隨後會成為我的妻子時她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只要她阿爾貝蒂娜獲得自由就成,她出走一周以來這下可以毫無顧忌地墮落下去,我半年來在巴黎每時每刻精心採取的預防措施也就付諸東流了,因為在這一周裡她可能已經幹下了我分分秒秒刻意阻止她做的事,那些預防措施已經毫無用處。我琢磨她在那邊一定胡亂享用了她的自由,當然,我自己構想出來的這個念頭似乎使我感到傷心,但這種傷心也只是一般性的,沒有什麼特別,而且這念頭雖然促使我設想她可能有無數的女性情人,我卻不能肯定其中的任何一個,因此這念頭雖然使我的思想進入了一種不無痛苦的永恆的運動,但由於缺乏具體人的形象,這種痛苦倒還可以忍受。然而聖盧一到這種痛苦就不再是可以忍受的了,它變成了難以忍受的苦難。

    在說明為什麼聖盧對我說的話使我如此難受之前,我應該敘述一件他臨來訪時發生的事,後來想起這件事我的心情竟紛亂到雖不說沖淡了與他談話使我產生的痛苦印象,起碼也降低了這次談話的實際重要性。這件事是這樣的:由於我急不可耐地想見到聖盧,我便在樓梯上等他(如果我母親在家我一定不會這麼做,因為她除了討厭「傳話」外,最厭惡的就是這種舉動),這時我聽到了這樣一段對話:「怎麼!您不會讓人打發掉您不喜歡的人?這可不難。您只要,比如說,把他應該送的東西藏起來;他的東家急著要東西時一叫他,他什麼也找不到便會急得團團轉,我舅母准氣沖沖地背著他對您說:『他在幹什麼呀?』他只要一遲到,所有的人都會氣沖牛斗,這一來他再也得不到需要的東西了。這樣干它四、五次,您就可以十拿九穩瞧著他被辭退。您如果故意悄悄把他該送的乾淨東西弄髒,加上諸如此類的事情您就更有把握了。」我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這些毫無信義冷酷無情的話語竟會出自聖盧之口!而我原來卻一直把他看成一個多麼善良,對不幸的人多麼富於同情心的人,他這一席話簡直使我相信他是在朗誦撒旦的台詞;這不可能是以他自己的名義說的話。「可是誰都需要掙錢養活自己呢,」和他對話的人說道,我這時才看見說話人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一個聽差。「那又關您什麼事呢?您自己舒服就成了,」聖盧惡狠狠地回答他,「而且您還多了一個出氣筒,這豈不快活。您完全可以趁他給盛大晚宴上菜時把墨水瓶打翻在他的制服上,總之,弄得他一刻兒也不安生,讓他最後自願離開。再說,我還可以幫您一把,我要告訴我的舅母說我讚賞您竟有耐心和這樣一個呆頭呆腦而且穿得很糟的傢伙一起幹活。」我露面了,聖盧朝我走了過來,可是我在聽見他說了那些與我瞭解的他如此不相稱的話之後我對他的信任已經動搖了。而且我在考慮,一個對不幸者能夠如此冷酷無情的人是否可能在去邦當夫人處替我辦事時對我背信棄義。等他一走這個考慮便格外有力地促使我不把他此行的失敗看成是我不能成功的依據,不過當他還在我身邊時,我想到的仍舊是過去的聖盧,而且是剛離開邦當夫人的朋友。他首先對我說:「你認為我本來應該多給你打幾次電話,可是這邊老說你沒有空。」不過我的痛苦變得無法忍受是在我聽到他說下面這些話的時候:「我就從我給你發來最後一份電報以後說起吧,我穿過一間庫房一類的房子後便進了她家的大門,等我又走了一個長廊他們才讓我進了客廳。」一聽見庫房,走廊,客廳,甚至這些詞還沒有說完,我的心便比觸了電更急速地翻騰起來,因為在一秒鐘之內繞地球次數最多的力量並不是電,而是痛苦。聖盧走後我重複說了多少遍庫房,走廊,客廳這幾個詞呀!我這是在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衝擊自己。在庫房裡,阿爾貝蒂娜完全可能和某個女友躲藏起來。而在客廳裡,又有誰知道她姨母不在時她在幹些什麼?怎麼?我這不是在想像阿爾貝蒂娜住的房子既不能有庫房也不能有客廳嗎?不,我一點也沒有這麼想,或者說我過去只把房子想成了一個並不確切的地方。當她呆的地方成了一個特定的具體地理名詞時,當我得知她不是在兩三個可能的地方而是在土蘭時,我第一次感到了痛苦;她的門房說的話在我心裡也在地圖上終於標明了使我難過的地方。然而在我適應了「她在土蘭的某個住宅裡」這個想法時,我並沒有見過這個住宅;關於客廳,庫房,走廊的可怕概念也就從來沒有進入過我的想像;如今,這幾個處所卻彷彿正在我的對面,在看見過它們的聖盧的視網膜裡,阿爾貝蒂娜在那裡走來走去,在那裡生活,這些處所是特定的而不是不著邊際互相推翻的可能的地方。庫房、走廊、客廳這些字眼使我清楚意識到我讓阿爾貝蒂娜在這個可詛咒的地方呆一星期實在是發瘋了,這地方的「存在」(而並不只是可能存在)已在我面前是暴露無遺了。唉!聖盧還談到他在客廳裡聽見隔壁房間裡有人在扯開喉嚨唱歌而且那唱歌的正是阿爾貝蒂娜,聽到這裡我終於在絕望中明白了,阿爾貝蒂娜擺脫我之後竟生活得很幸福!她已重新贏得了自由。而我卻在想她會即刻回來取代安德烈!我由痛苦轉而沖聖盧大發雷霆了。「我對你的唯一要求是避免她知道你去了那裡。」「你以為這很容易嗎!都對我保證說她不在那裡。噢!我明白你對我不滿意,我從你那些電報裡已經感覺到了。可能你並不公正,能做的我都做了。」她重新掙脫了羈絆,離開了我家這個牢籠,而在這個牢籠裡我過去又成天價不叫她到我房裡來,對我來說,她這是恢復了她全部的價值,她又變成了眾星捧月式的人物,變成了從前那只妙不可言的小鳥。「長話短說吧。錢的問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對一位看上去那麼敏感的女人說錢的事我還怕冒犯她呢。不過聽我談及此事時她倒沒有哼一聲。過不多久她甚至對我說她見我和她互相那麼理解她十分感動。可是她後來談的話又那麼正派,那麼高雅,我簡直就無法想像她說『我們互相那麼理解』是在談我送錢給她的事,其實我的所作所為是很沒有教養的。」「也許她並沒有理解,也許她並沒有聽清楚,你當時應該重複說幾遍,因為只有這樣才有把握使事情成功。」「可是她怎麼可能沒聽清楚呢?我就像剛才跟你說的那樣對她說的,她既不是聾子,也不是瘋子。」「而她卻一點也沒有考慮?」「一點沒有。」「你該對她再說一遍。」「你怎麼能讓我再說一遍呢?我一進門就看見了她的神色,我當時心想,你弄錯了,你這是在讓我做一件蠢而又蠢的事,如此這般給她送錢真是難於登天。不過,為了服從你的命令我還是干了,我還以為她會命人把我趕出門去呢。」「但她並沒有如此行事。這說明,或許她並沒有聽清楚,所以應該聲說一遍,或許你們還可以就這個問題繼續談下去。」「你說『她沒聽清楚』是因為你在這裡,可是我對你再說一遍,你要是參加了我們的談話你就會明白,當時那裡鴉雀無聲,我是粗聲粗氣對她說話的,她不可能沒有聽懂。」

    「可她是否相信我始終希望娶她的外甥女呢?」「不,這個嘛,如果您願意聽我的意見,她根本不相信你打算娶親。她對我說,你親口告訴她的外甥女你想離開她。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你想娶親。」

    這些話使我稍微放心了些,這說明我還不算太愛侮辱,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我還在被愛著,這說明我還有採取決定性措施的更大餘地。不過我仍舊十分苦惱。「看見你不滿意我很煩惱。」「不對,我很感動,我感謝你對我的盛情,不過我覺得你好像能夠……」「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換另外的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多,甚至還做不到我做過的那些事呢,你找別人試試。」「這明擺著不可能,早知如此我就不派你去了,不過你這一招流產可妨礙了我採取另外的步驟。」我責備了他:他確曾設法為我效勞,但沒有成功。聖盧在離開那裡時曾和幾個正在進門的少女交錯而過。我早就不止一次猜想到阿爾貝蒂娜在當地認識一些姑娘,我這是第一次為此感到難過。確實應該相信,大自然在讓我們的頭腦分泌天然的解毒劑以消除我們不停頓而且毫無危險地作出的各種假想;然而什麼藥物也不可能免除聖盧遇到的這些姑娘對我產生的毒害。可是他講過的這些細節中每一個有關阿爾貝蒂娜的不都是我曾設法打聽過的嗎?不正是為了更確切地瞭解這些情況我才讓當時被上校召回的聖盧不惜一切代價前來我家的嗎?不正是我,是我自個兒企求得到這些細節,或者不如說,不是我的痛苦在飢不擇食地渴求增長,在貪婪地盼望得到這些細節作為養料的嗎?聖盧最後告訴我他在那幢住宅的附近喜出望外地遇到了唯一的一個熟人,而這個人又使他想起了過去,他邂逅的是拉謝爾過去的一個女友,一個漂亮的女演員,她正在附近度假。一聽到這個女演員的名字我就琢磨起來:「也許就是和這個女人。」光想到這點我就彷彿看見阿爾貝蒂娜在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的懷裡微笑,快活得臉蛋發紅。而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自我認識阿爾貝蒂娜以來我想女人還想得少嗎?

    我第一次去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拜訪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想聖盧談到的那個常去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太太的女僕不是比我想德-蓋爾芒特夫人還勤得多嗎?不正是為了這個普特布斯太太的女僕我才又返回巴爾貝克的嗎?說近一點,我不也曾經渴望去威尼斯嗎,那為什麼阿爾貝蒂娜就不能有去土蘭的願望呢?其實我到現在才意識到,我當時本來就不會離開她,也不會去威尼斯,即使我打心底想:「我很快就要離開她了,」我也明白我再也不會離開她,這就像我明知我再也不會工作,也不會去過一種有益於健康的生活,總之什麼都不會去幹,而我卻每日都要給明天許下這些宏願。不過,無論我內心深處怎麼想,我當時的確認為比較聰明的辦法是讓她在生活中感到無限期的分離在威脅著她。而出於我那可憎的聰明,我無疑讓她過分相信這點了。如今,這一切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不能聽任她在土蘭和這些女孩子呆在一起,不能聽任她和這個女演員呆在一起;一想到她避開我過的這種生活我就無法忍受。我要等她的回信:如果她是在幹壞事,唉!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麼要緊呢(我這樣說也許是因為,我既然已經不再像習慣的那樣讓她向我報告她如何度過她的每一分鐘,而且也不再為她有一分鐘的自由而恐懼萬狀,我的忌妒心也就不再像過去那樣以分秒來計算時間了)。不過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後,一旦知道她不準備回來我還會立即跑去找她;不管她願不願意我都會硬把她從她的女友們身邊拉走。再說既然我已發現在此之前我從未懷疑過的聖盧的惡劣行為,我親自去一趟不是更好些嗎?誰知道他是否有意謀劃讓我和阿爾貝蒂娜分手呢?

    是否由於我自己已經起了變化,是否由於當時我不可能設想某些自然的原因也可能在某一天導致這種不尋常的分手局面呢,總之,如果我現在給她寫信,像在巴黎對她說的那樣希望她別出什麼事故,我是怎樣地在撒謊啊!噢!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故,我的生活不但永遠也不會再被我那無休無止的忌妒心毒化,我還會很快找到即使不是幸福,起碼也是免除痛苦之後的寧靜。

    免除痛苦?我難道真相信過,相信過死亡只消除存在的東西卻讓其餘的東西保持原狀?我難道真相信過死亡能夠免除認為死者的存在是他痛苦的源泉的人內心的痛苦,而且死亡只解除痛苦卻不用別的東西去代替痛苦?免除痛苦!我讀遍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可惜卻沒有勇氣去構想斯萬懷抱的那種願望。如果阿爾貝蒂娜真的遭到了什麼事故,她如活著,我可以藉故追隨她左右;她如死了,我也可以像斯萬說的那樣重新獲得生活的自由。我是這樣看的嗎?他的確這樣看過,這自以為瞭解自己的機靈人。人們對自己的內心實在是知之甚少!如果斯萬還活著,稍晚些時候我真該去告訴他,他那無異於犯罪的希望是荒謬的,他所愛之人的死絕不會使他得到任何的解脫!

    我在阿爾貝蒂娜面前丟掉了一切傲氣,我給她拍了一份充滿絕望之情的電報請求她回來,無論提什麼條件都可以,她可以做她願意做的一切,我只要求在她睡前擁抱她一分鐘,一個禮拜三次。她即使說:只擁抱一次,我也會同意就一次。

    她再也沒有回來。我給她的電報剛發出就收到了一份電報。是邦當夫人拍來的。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世界都並不是一勞永逸地創造出來的。在生活的流程裡還會有我們無法猜測的事加入其中。唉!這份電報的頭兩行並沒有在我身上產生免除痛苦的效果:「可憐的朋友,我們的小阿爾貝蒂娜去世了,原諒我向您,向那麼愛她的您通報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遊時,她的馬把她甩下來撞到一棵樹上。我們竭盡全力也未能使她甦醒過來。我怎麼沒有替她去死呀!」不,不是免除痛苦,而是一種從未領略過的痛苦,是明白她再也回不來了的痛苦。我不是多次對自己說過她也許不會回來了嗎?我的確說過,然而此刻我才發現我沒有一刻相信過這點。由於我需要她呆在我這裡,需要她用親吻來支持我忍受由我的猜忌引起的苦惱,我從巴爾貝克起就已習慣時時刻刻和她形影相隨。甚至在她出門留下我一人獨處時,我仍舊在擁抱她。她去土蘭以後我還在繼續這麼做。和她的忠實相比我更需要的是她的回歸。如果說我的理智有時任意懷疑這一點,我的想像力卻自始至終再現著她回歸的情景。我本能地用手摸摸我的脖頸,我的嘴唇,自她走後,我的頸項和嘴唇似乎還在接受她的親吻,可是從今以後它們再也得不到這種親吻了;我又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儼如外祖母離開人世時媽媽撫摸著我說:「我可憐的孩子,那麼愛你的外祖母再也不能親吻你了。」我未來的全部生活都從我心靈裡給挖出去了。我未來的生活?我難道沒有偶爾想到過缺了阿爾貝蒂娜未來該怎樣生活?沒有!這麼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把我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奉獻給她直到我死去為止羅?那當然!這種與她分不開的未來,我往日從沒有去注意過,可如今這未來卻拆開來了,我意識到了它在我裂開的心靈上佔據的位置。一無所知的弗朗索瓦絲走進了我的房間;我怒氣沖沖地對她吼道:「怎麼啦?」(有時幾個字就會使我們身邊的現實被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現實所替代,這幾個字能像眩暈一般使人神智不清)她這才說:「先生不必顯得那麼不快,恰恰相反,他馬上就會感到滿意了。這是阿爾貝蒂娜小姐寄來的兩封信。」

    我隨即意識到我的眼睛大約象精神失去平衡的人的眼睛。我竟既不感到幸福也不表示懷疑。我好像一個看見自己的房間裡同一個位置上又是長沙發又是洞穴的人。他眼前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是真實的了,他倒在地上了。這兩封信大概是阿爾貝蒂娜在置她於死地的溜躂之前不久寫下的。第一封信上說:

    「我的朋友,我感激您信任地把您想讓安德烈去

    您那裡的意圖告訴我。我確信她會高興地接受邀請

    而且我相信這於她是件很幸運的事。她天資聰穎,一定會很好地利用同您這樣的人作伴的機會去接受您

    擅長髮揮的令人欽佩的影響。我認為您這個主意對

    她對您都會有好處。因此,如果她對此有絲毫的異

    議(我不相信她會這樣做),拍個電報給我,我負責敦促她接受。」

    第二封信的日期晚一天。實際上她在寫了第一封信之後可能很快又寫了第二封,也許是同時寫好再倒填上第一封的日期的。我時時刻刻都在胡亂猜測她的意圖,其實她的意圖無非是想回到我的身邊,對她的意圖,任何一個與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一個毫無想像力的人,一個和平條約的談判者或正在考慮交易事宜的生意人恐怕都會比我判斷得更正確。這封信只有這些話:

    「我回到您的身邊是否為時已經太晚?如果您還

    沒有寫信給安德烈,您會同意再要我嗎?我一定服

    從您的決定,我懇求您不要遲遲不告訴我,您知道

    我多麼急切地在等待您的決定呀。假如您決定讓我

    回來,我立即去乘火車。全心全意屬於您,阿爾貝

    蒂娜。」

    要想阿爾貝蒂娜之死解除我的痛苦,恐怕得讓這次碰撞不僅在土蘭置她於死地,而且在我心上也把她置於死地。而她在我心上卻顯得從未有過地生龍活虎。一個活人想進入我們的心靈必須有形,必須受時間框架的制約;由於他只是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我們面前接連出現,他永遠只能給我們同時提供他本人的一個方面,提供一張單一的像片。一個人只是簡單的時間積累,這無疑是很大的弱點,但也是強大力量的體現;他屬於記憶,一小會兒的記憶對此後發生的事並非全都瞭如指掌;而記憶記錄下來的那一小會兒卻會持續下去,它會長存著,在這一小會兒裡出現的那個人的輪廓也會和這一小會兒共同長存。這種零碎的記憶不僅會使死者長存,而且會使她越變越多。我若想使自己得到安慰,我應該忘卻的就不只是一個阿爾貝蒂娜,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在我終於能夠忍受失去這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時,我還得去忍受失去另外一個,另外100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

    於是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過去使我感到生活的溫馨的,並不是阿爾貝蒂娜本身,而是當我獨處時,在想到她的同時,那些與過去相類似的時刻勾起的對過去的時刻無休無止的回顧。雨聲使我憶起貢佈雷丁香花的香味;陽台上變幻不定的陽光使我想起香榭麗捨大街的鴿子;炎熱的清晨震耳欲聾的喧嘩勾起我對新鮮櫻桃的回憶,風聲和復活節的到來喚起我對布列塔尼或威尼斯的渴望。夏季到來時,白晝漫長,氣候炎熱。正是師生一大早去公園樹蔭下為期末考試做準備的時候,他們在那裡採擷自天而降的些微涼爽,這時的天空雖不像熾熱的中午那麼燃燒一般烤人,卻已同樣地萬里無雲了。在黑暗的房間裡,我那和過去相比毫不遜色的聯想力如今只能給我帶來痛苦,正是這種聯想力使我感覺到外面的空氣重濁,西沉的夕陽給一幢幢垂直的樓房和教堂抹上了一層黃褐色。弗朗索瓦絲進來時無意間擾動了大窗簾的褶子,看見陽光在我身上碎成一片一片,我強忍著才沒有叫出聲來,這陽光過去曾使修葺一新的「傲女布利克維爾」的門面顯得格外美觀,當時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它已重修過了。」我不知如何向弗朗索瓦絲解釋我歎氣的原因,便對她說:「噢!我渴了。」她走出去,又走回來,可是我猛地轉過身去,因為一件事突然向我襲來使我痛苦不堪,成千上萬的這類看不見的往事每時每刻都會在我周圍的暗處冷不防呈現出來;我看見她給我拿來的是蘋果酒和櫻桃,在巴爾貝克時,一個農傢伙計送到我們車上的正是這種蘋果酒和櫻桃,過去,在這兩樣東西的作用下,在大熱天我也能完全適應黑暗的餐廳裡五顏六色的光線。於是我第一次想到了埃戈爾農莊,我對自己說,在巴爾貝克時,有些天阿爾貝蒂娜老對我說她沒有空,她必須同她姨母一道出門,她當時也許是要和她的某個女友去一個她知道我不常去的農莊吧,當我偶爾在瑪麗-安托瓦內特滯留而那裡又有人對我說:「我們今天沒有看見她」時,她也許正在那個農莊對她的女友說我倆相偕出遊時她也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不會想到來這裡找我們,因此咱們不會受干擾。」我要弗朗索瓦絲把窗簾拉上,我再也不願看那一片陽光了。然而陽光仍舊那麼火辣辣地滲進了我的記憶。「我不喜歡這家飯店,雖然它修復了,後天我們還是去聖馬丁,在……」明天,後來,這意味共同生活的前景,也許是永恆的,它已經開始了,我的心已朝這樣一個前景撲過去,然而,它不復存在了,阿爾貝蒂娜死了。

    我問弗朗索瓦絲幾點了。6點。謝天謝地,悶熱總算快過去了,我和阿爾貝蒂娜以往也曾一起抱怨過這樣悶熱的天氣,但我們又很喜歡這種悶熱。白晝正在結束。可是我在這一天得到了什麼呢?傍晚的涼爽逐漸升騰起來,太陽正在西沉;還記得在我和她一同回家取道的那條路的盡頭,我遠遠瞥見最後一個村莊後面彷彿有一座孤零零的車站,當天晚上我們準備一道在巴爾貝克停留,所以不可能到達那個車站。那時我們在一道,此刻卻必須在這同一個黑黑的無底洞前嘎然停下,因為她已經死去了。拉上窗簾已經不夠了,我竭力蒙住自己記憶的眼睛和耳朵,使我再也看不見那一縷菊黃色的夕陽,再也聽不見在我四周的樹枝上互相呼應的看不見的鳥兒們的啁啾,當時帶著那樣的柔情擁抱著我的她如今卻已溘然長逝了。在夜間,我竭力避開潮濕的樹葉以及騎上驢背在公路上走來走去時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覺。然而這些感覺已經拉住了我,將我從當前的時刻帶向遙遠,讓「阿爾貝蒂娜已長眠」這樣的概念象潮落潮湧一般週而復始地衝擊著我。啊!我永遠也不進森林了,我再也不去林間散步了。可是難道一馬平川就不那麼令我難受嗎?有多少次,為了尋找阿爾貝蒂娜,我穿過了克利克維爾平原,有多少次我和她一道走回來時又再一次取道那裡,如遇大霧天,溟蒙的霧靄使我倆產生身臨浩瀚水泊的幻覺;如遇天清氣爽的夜晚,皓月當空,大地變成虛無縹緲的幻境,咫尺之間恍如天上;白晝間大地卻僅僅呈現出遙遠的身影,它把已被日光融入蒼穹的田野和森林揉進多麼純淨透明的瑪瑙般的蔚藍!

    弗朗索瓦絲想必在為阿爾貝蒂娜之死感到高興,不過也應該對她進行正確的評價,出於某種禮貌和分寸感她並沒有裝出悲哀的樣子。然而她的古老法典的不成文的律法和中世紀農婦特有的手舞足蹈唱著哭喪的傳統畢竟比她對阿爾貝蒂娜,甚至比她對歐拉莉的仇恨更為古老。因此近幾天裡的一個傍晚,由於我沒有來得及掩蓋我的痛苦,她瞥見了我的眼淚,這又勾起了她那小農的本能,這種本能曾使她抓獲並折磨過牲畜,使她在掐死母雞活煎螯蝦時只感到無比快活,在我生病時她也曾帶著同樣的快活勁觀察我糟糕的臉色,那神氣同她觀察傷在她手下的貓頭鷹一模一樣,緊接著她便像預言大禍似的陰鬱地宣告我臉色不好。不過她在貢佈雷養成的《習慣法規》使她從不輕易灑淚或傷感,她認為這類感情象拿走她的法蘭絨衣服或勉強吃東西一樣是令人沮喪的。「啊!不,先生,不能這麼哭,這樣哭對您可不好!」瞧她想阻止我流淚時那副焦慮的樣子,儼然是把流淚當成血流如注了。可惜我表情冷淡,這就扼制了她想抒發感情的願望而她想抒發的感情倒很可能是誠摯的。阿爾貝蒂娜於她也許和歐拉莉於她沒有什麼兩樣,既然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從我這裡獲取好處了,她弗朗索瓦絲也就不再怨恨她了。不過她仍然執意向我表明她非常清楚我是在哭泣,而且我正在步家裡人極為有害的後塵,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沒有必要哭,先生,」她這次對我說話的口氣平靜了些,而且與其說她是在向我表示憐憫不如說她是想顯示她的洞察力。她補充說:「也是該得如此,她福氣過了頭,可憐的人兒,她根本不瞭解自己的幸福。」

    在這漫長得無以復加的夏日黃昏裡陽光消逝得多麼緩慢啊!對面的房舍象慘白的幽靈一般繼續在天幕上無休無止地塗抹著它經久不變的白色。黑夜總算在我這個套間裡降臨了,我碰了前廳的傢俱,然而在我認為已經一片漆黑的樓道上,樓梯門鑲了玻璃的部分還透看藍光,那是花一般的藍色,昆蟲翅膀一般的藍色,倘若我不曾感到這是最後一線反光,是陽光以不知疲倦的殘酷勁兒象利刃一般對準我的最後一刺,我或許會認為這藍色十分絢麗。

    漆黑的夜幕終於降下來了,然而一看到斜掛在院子裡樹梢上的一顆星我便憶起了我倆晚餐後驅車漫遊月光如水的商特比森林的情景。甚至在街頭,我有時也會在巴黎的非天然的萬家燈火中分辨並採擷那游移在長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輝,在我的想像裡,這月光使巴黎須臾之間回到了大自然,四周是無限靜謐的田野,這時整個巴黎似乎都充滿著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漫步的令我痛心的往事。啊!長夜何時有盡頭呢?黎明前的涼意使我簌簌地顫抖起來,因為這涼意使我憶起了一個甜密的夏天,那時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別,從巴爾貝克送到安加維爾,再從安加維爾送到巴爾貝克,直到破曉。我此刻對未來只抱著一個希望——一個比恐懼更令人心碎的希望,——那就是忘掉阿爾貝蒂娜。我明白我總有一天會忘掉她的,我確曾忘掉過希爾貝特,忘掉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我也確曾忘掉過我的外祖母。忘卻得如此徹底,忘卻得如此平靜,就像把墓地忘得一乾二淨一樣,通過這樣的忘卻我們擺脫了我們已經不愛的人,而且隱約意識到這樣的忘卻對我們還在愛戀的人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這樣的忘卻正是對我們最公正最殘酷的懲罰。老實說,我很清楚這種忘卻是一種毫不痛苦的狀態,一種無動於衷的狀態。然而我不能同時想我現在和我未來是什麼樣子,我便絕望地追憶著我們撫愛、親吻和友愛地共枕這一系列我用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永遠失掉的表面現象。這滿含柔情的回憶的衝動與「她已逝去」的概念互相衝撞起來碎成一片一片,這兩股互相對立的思緒的互相衝擊竟使我氣悶到再也無法呆著不動了;我站起身,可是我又驀地停住發起愣來;我離開阿爾貝蒂娜,滿心喜悅地帶著她的熱吻走出來時看見的正是這樣的曙光,眼下這縷曙光正在窗簾的上端抽出它那已變得不祥的利刃,利刃上發白的,厚密而無情的寒光彷彿正朝著我一刀刺了過來。

    街上很快就會喧鬧起來,從鬧聲的聲質表上可以看出在鬧聲迴盪中不斷提高的炎熱程度。幾小時之後,炎熱的空氣將浸潤著櫻桃的香味,然而就在這樣炎熱的氛圍裡我尋找到的(有如在一劑藥裡換了其中的一味就會使這劑藥由安舒和興奮劑變成使人消沉的藥)已經不再是對女人的渴求而是對阿爾貝蒂娜逝去的極度的憂慮。而且我回憶中的每次性的欲求都和性的滿足一樣滲透著她也滲透著痛苦。我當時以為阿爾貝蒂娜去威尼斯可能會使我感到膩煩(無疑是因為我模糊感到我在那裡也需要她),現在她去世了。我倒寧可不去那裡了。往日我似乎把阿爾貝蒂娜看成插在我和一切物品之間的障礙物,因為對我來說她就是容納這些物品的器皿,通過她,就像通過一隻花瓶一樣,我才能接受這些物品。現在這只花瓶既已毀壞,我感到再也沒有勇氣去抓住這些物品了,而且已沒有一件東西不使我頹喪地背過身去,我真寧願不去品嚐這些東西。由此可見我與她的分離並沒有給我開闢一個可能享樂的新天地,而我過去卻一直認為是她的存在使這個天地向我關閉了大門。她的存在也許的確是我出門旅行和享受生活的障礙,但是這個障礙卻像經常發生的那樣掩蓋了別的障礙,這些障礙在她這個障礙消失之後便完好無缺地再現出來了。過去的情況也是如此,某個可愛的人兒來訪妨礙了我的工作,可是第二天即使我獨自在家我也並沒有做更多的事。如果疾病、決鬥、烈馬使我們看到死亡在逼近我們,我們也許會闊綽地去享受生活,去盡情快活,去觀賞陌生的國家,因為我們即將被剝奪享受這些東西的可能。一旦危險過去,我們再得到的仍是那千篇一律的毫無生氣的生活,而且在這樣的生活裡那一切享受都不復存在了。

    如此短促的夜無疑不能持久。冬日會重新降臨,到那時我便再也不怕回憶同她徹夜散步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這類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儲藏在它冰層下的我曾經萌發過的最初的慾念帶回給我嗎?我最初的慾念是在子夜時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門鈴之前我又深感長夜難熬之時萌發的,從今以後我可以永遠徒勞地等待她按門鈴了。那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我因兩次以為她不來而萌生的最初的憂慮帶回給我叫?在那段時間我很少看見她,她總是隔幾周來訪一次,她每次來訪都使她從一種我並不試圖瞭解的陌生的生活裡突現出來,她來訪之間的間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斷的輕如游絲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從而確保我的寧靜。這些間隙在當時可能使我安寧,而此刻回想起來,它們卻充滿了痛苦,因為到後來我再也不認為她在這些間隙裡幹了些什麼我不瞭解的事都與我無關了,尤其在她永遠也不會再來訪問我的今天;因此她常來訪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來訪而變得那麼甜蜜的晚上,此刻卻可能藉著凜冽的北風向我吹來我當時並沒有感受過的憂慮,而且給我帶來保存在霜凍下面的我的愛情的胚芽,不過這胚芽已變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節又要開始了,自從希爾貝特和我在香榭麗捨大道玩了那幾場遊戲之後,我感到寒冷的氣候老顯得那麼悲涼;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將來臨我便憶起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等待阿爾貝蒂娜直到深夜,這麼一想,正如一個病人從身體的角度考慮自己的胸肺,我,從精神的角度,從我的感傷,從我的心考慮,我認為最使我不寒而慄的還是嚴寒天氣的重新來臨,一想及此我便對自己說,最難苦熬的恐怕還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節都有所聯繫,因此要想從我的記憶裡抹去阿爾貝蒂娜,我也許應該忘掉所有的季節,甚至不惜在今後像患過偏癱的老人重新學習閱讀那樣再從頭開始去熟悉這些季節;我也許應該和整個宇宙都斷絕聯繫。我想,也許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沒有這種可能性)使我不再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並不認為一個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異常的,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覺造成的,有時甚至會出乎人的意願,而且每天都可能發生。我恐怕會對日子千差萬別卻週而復始這點感到苦惱,不僅大自然,連人為的環境甚至某種更為因襲保守的秩序都可能把這些日子引進某一個季節。我夏天前往巴爾貝克的週年日即將來臨,我那還沒有同忌妒心結下不解之緣的愛情,那尚未為阿爾貝蒂娜成天做些什麼而憂心忡忡的愛情在後來經歷了那麼大的變化,最後終於變成了與初期迥然不同的愛情,致使阿爾貝蒂娜的命運始而變化終而結束的最後這一年顯得既充實,多樣化,又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接著便是對後來那些日子的回憶了,不過還是前些年的事,禮拜天天氣不好大家照舊出門,午後百無聊賴時,風聲雨聲也會促使我冒充一番「屋簷下的哲學家」;我後來怎樣焦灼地眼巴巴瞧著阿爾貝蒂娜來看我的時刻越來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撫愛了我,不過被送燈進來的弗朗索瓦絲打斷了,在那樣死氣沉沉的時節,是阿爾貝蒂娜表現了對我的興趣,因此我當時對她的愛情本來是大有希望的!在某個提前來臨的季節,在那些不尋常的夜晚,像小教堂一般半開著大門的講經堂和寄宿學校籠罩在金黃色的塵埃裡,從那裡出來的仙女般的姑娘使街道也為之生輝,她們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和她們的女伴聊著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們那神話般的生活的熱望,就是這樣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爾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邊就能阻止我接近這些姑娘。

    此外,即使回憶到那些極其平常的時刻也一定會有內心世界的圖景加入其間從而使這些時刻變為獨一無二的東西。後來,在天氣轉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空一般晴朗,我聽見牧羊人的牛角獵號聲,就是這樣的日子也把它的陽光一會兒同我的憂慮聯繫在一起,我的憂慮是因為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可能和萊婭以及那兩個少女在一起;一會兒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聯繫起來,那種甜蜜儼然來自使使我感到難堪的妻子,而弗朗索瓦絲很快就會把這個妻子給我帶回來。弗朗索瓦絲在打給我電話裡轉達了和她一道回來的阿爾貝蒂娜畢恭畢敬的致意,我原以為她的電話轉達會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錯了。我之所以自我陶醉,是因為這個電話使我感到我愛的人已的的確確屬於我,她只為我而生活,即使遠離在外,我也沒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她就會回到我的身邊。這樣,這來自遠方的電話傳言便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街區的一滴幸福的甘霖,那裡有我的幸福之源,緩解痛苦慰藉心靈的因素會從那裡源源不斷地移向我這裡,最後把無比甘美的精神自由還給我,從此以後我只須——在毫無牽掛地習研瓦格納的音樂的同時——放心等候阿爾貝蒂娜到來,不需要過分激動,更不必帶著毫無幸福滋味可言的急不可耐的心情。而這種「她回來,她對我畢恭畢敬,她屬於我」的幸福感來自愛情卻並非來自驕傲。此刻即使有50個女人對我唯命是從一召即來,只要她們不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而是來自印度,我也會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當我獨自一人在房裡彈奏樂曲時,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溫順地朝我走來,我呼吸到了一種象陽光下的浮塵一般分散的物質,正如別的物質有益於身體健康,這類物質對心靈大有裨益。過了半小時,阿爾貝蒂娜果真來到了,我隨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為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厭倦的,因為對我來說伴隨這兩件事的是一種可靠感,哪知正因為這種可靠感,從弗朗索瓦絲用電話通知我說她已把阿爾貝蒂娜帶來那一刻起,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便給後來的鐘點注進了金子般可貴的寧靜,使這一天變成了與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為這另一種日子已具有與眾不同的精神基礎,這種精神基礎使這樣的日子變得十分獨特,這種獨特性剛好和我一向度過的日子的多樣性結合起來,不過這種獨特的日子是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猶如我們想像不出如何在夏日裡休息一天,倘若這樣的休息日從來不曾在我們以往的生活裡存在過的話;我還不能絕對肯定說我已想起了這樣的一天;因為我此刻在寧靜中感到一種我當時未曾感受過的痛苦。然而,很久以後,當我逐漸回溯到我熱愛阿爾貝蒂娜之前度過的那段時間,當我內心的創傷業已癒合從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脫離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時,當我終於能夠毫不難過地回憶起阿爾貝蒂娜不留在特羅卡德羅而和弗朗索瓦絲上街買東西的那個日子時,我便很樂意地回顧了屬於我以往從未經歷過的精神時期的這一天;我終於準確地憶起了這一天,不僅沒有增加痛苦,而且相反,我回憶它就像人們想起過了之後才感到十分炎熱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樣,就像人們僅僅在事後才在沒有合金的條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純金和牢固的天藍石的成色一樣。

    因此這幾個年頭儘管因為我老想到阿爾貝蒂娜而變得痛苦不堪,卻不僅給我對她的回憶增添了連續不斷的繽紛色彩,各異其趣的行為方式,增添了每個季節每個時辰留下的痕跡,從仲夏六月的黃昏到冬日的夜晚,從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時黎明的曙光,從巴黎的雪到聖克魯的枯葉,而且還加進了我對阿爾貝蒂娜不間斷地作出的特殊分析,每時每刻在我腦海裡再現的她的外形,我在那個時期見到她的次數的多少,間隔的長短,為等她而引起的焦慮,某個時刻我對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隨之而來的失望;以上這一切都改變了我回顧過去時傷感的性質,也改變了我對與她緊密相聯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實了我生活過的每一個太陽年,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於與她的往事無從分割已經夠淒涼的了,何況它們同時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鐘點並不由太陽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會的情況確定;一天的長短或氣溫的增加與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發,我們親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來衡量,由她的臉龐的逐漸變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時給我寫信的多寡和書信的風格,她見我回家時撲過來的動作緩急來衡量。總之,如果說這些變化著的時間,這些千差萬別的日子每一個都把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奉還給了我,這可不僅僅是因為我追憶了與這些時日大同小異的時刻。記得每次在我戀愛之前對方就已使我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之所以懷著不同的願望,是因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頭一天還盡幻想著海上風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陽光在反射到我半睡半醒中關得並不嚴實的柵欄時悄悄帶進了玫瑰的香味,我醒來後卻啟程去了意大利。甚至在我戀愛的當中,我的精神大氣的多變狀態,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斷改變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愛情的能見度縮小明天又把這種能見度無限地擴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把它冷縮成一場風暴的嗎?人們僅僅憑自己佔有的東西而存在,人們又只佔有確實存在於眼前的東西,而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情緒,我們的思想卻又如此大量地遠離我們自身出外遨遊,使我們的視線捕捉不到它們的蹤影!這一來我們便再也無法把它們包括在我們自身這一整體裡了。不過它們仍然可以通過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們身上。於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時幾乎已不再想念阿爾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夠憶起來的東西——醒來時我卻找回來了一長串往事,它們來到我最清醒的意識裡游弋,使我把它們看得一清二楚。於是我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東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還是子虛烏有呢。阿爾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變了意義;她的背叛也突然變得嚴重起來了。

    我現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現的仍舊是她活著時我經常看見的她的這個或那個倩影,我又怎能認為她已經長眠了呢?她一會兒風馳電掣,一會兒斜倚在她的自行車上,有如騎著神車在雨天飛跑。有幾次,我們在晚間帶上點香檳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聲音忽然起了變化,帶著挑逗的意味,熱烈的情緒使她臉色發白,兩頰卻抹上了一層紅暈,車內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讓她把臉靠近月光,此時此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試圖追憶她那發紅的顴頰卻枉費力氣,我再也看不見了。由此可見我應該在我心裡消除的並不是一個,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每一個阿爾貝蒂娜都附著於某一天的某一個時辰,我在重見那個阿爾貝蒂娜時我便重新置身於那個日子了。而過去的那些時刻也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在我們的記憶裡它們總是朝未來運動著,——朝那本身也變成了過去的未來,——而且把我們自己也帶進這個未來。下雨天,阿爾貝蒂娜披上橡膠雨衣時我從不撫愛她,我真想請她脫掉這副鎧甲,否則這就成了與她共同體驗軍營之愛和旅伴友情了。然而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經死了。有些晚上她彷彿自我獻身請我做愛,由於害怕她變壞我一直裝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沒有我的響應,她恐怕也就不會去要求別人了,而此刻這個要求卻激起了我瘋狂的性慾。在別的女人身上我也許根本不可能體驗到同樣的做愛的快活,然而能貢獻給我這種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難以邂逅了,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辭世了。我似乎應該在兩種情況之間進行抉擇,決定哪一種是真實的,因為阿爾貝蒂娜之死——這個情況來自我並不瞭解的現實,也就是她在土蘭的生活——和我對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動情,我的迷戀與忌妒是那樣地互相矛盾。那些從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極其豐富的往事,那些能夠說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極為充沛的感情似乎難以令人相信她已經離開人世了。我說她的感情充沛是因為保留在我記憶裡的我對她的柔情襯托出了她感情的豐富多彩。不光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只是一連串的時間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對她的愛情並不簡單: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夾雜著肉慾,類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與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瘋狂的忌妒。我不是一個單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熱戀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組成的大軍——這些忌妒者中沒有一個只為同一個女人而忌妒。無疑正由於此,我雖不情願,總有一天我的心會痊癒的。在一個群體裡,各個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覺地一個被一個代替,代替者還會被淘汰,因此到最後會發生變化,但如果不是群體而是單一體,這種變化是難以設想的。我的愛情和我本身的複雜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長而且變得五花八門。不過這些痛苦總還是可以是排成兩組,兩組之間的交替便構成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全部的愛情史,我對她的愛情不是耽於自信就是流於猜忌。

    如果說我很難想像阿爾貝蒂娜,在我心裡那麼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我背負著當前和往昔的雙重馬鞍)已經死了,那麼下面這種現象恐怕也同樣互相矛盾:我對阿爾貝蒂娜過失的懷疑——當然,她曾在這些過失裡得到過享受的肉體和她曾嚮往過這種過失的心靈如今都已不復存在了,所以她已不可能再犯這些過失,也不再對這些過失承擔責任——在我身上激起了巨大的痛楚,但我如果能在痛苦裡見到這個物質上已不復存在的人的實際精神狀態的證據,而非她以往留給我的印象的注定要消失的反光,我又會感謝這痛苦的恩德。只要我這份愛情能夠了結,那再也不能和別的人共享歡樂的女人應該說已激不起我的忌妒之情了。然而這恰恰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的忌妒只能在往事裡,在對栩栩如生的阿爾貝蒂娜的往事的回憶裡找到它的對象即阿爾貝蒂娜本人。既然我一想到她就會使她復活,她的背叛便永遠不可能是死人的背叛,因為她背叛的時刻不僅於她,而且於倏忽之間從眾多的「我」中引出來的我,於正在注視她的我也變成了當前的時刻。因此任何年月的差異都永遠不會把這不可分的一對分開,這一對中有一個人新犯了過失便立即會有一個可憐巴巴的而且是現時現刻的忌妒者前來與他配對。最近這幾個月我曾把阿爾貝蒂娜關在我的寓所裡。然而現在想起來,她當時還是自由的;她胡亂使用了這種自由,她不是和這幾個女人淫亂就是和那幾個女人淫亂。以往我總是不停地考慮展現在我面前的毫無把握的未來,我曾試圖看出個究竟。如今展現在我面前的象複製品一樣的未來(與真正的未來同樣使人憂慮,因為它同樣地毫無把握,同樣難於瞭解,同樣神秘,但更為無情,因為我不可能或不幻想去影響它,像對真正的未來一樣去影響它;也因為它一伸展開來便與我的生命本身共久長,可是我的女伴又不可能前來撫慰它所引起的痛苦)再也不是阿爾貝蒂娜的「未來」,而是她的「過去」。她的「過去」?這話說得不確切,因為忌妒心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忌妒心想像的事永遠屬於「當前」。

    氣候環境的變化會引起人們內心的變化,會喚醒業已忘懷的那些「我」,也會阻撓麻木不仁的習慣,給某些回憶,某種苦痛注入新的力量。如果此刻的天氣使我憶起了在巴爾貝克時某一天的天氣,上述的情況就更明顯了,比如那天,大雨將臨,天知道為什麼阿爾貝蒂娜竟準備穿上那條貼在身上的橡膠防雨褲去遠足!如果她還活著,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她在土蘭無疑會去作同樣的郊遊。她既然已不可能這樣做了,我就不應該再為這個念頭去苦惱;然而,好比截去肢體的人,任何氣候的變化都會使截肢的地方格外疼痛。

    一件我長期沒有去想過的往事猛然間在我的記憶裡凝結起來,在此之前它一直呆在我那捉摸不定而又隱蔽的記憶長河之下。幾年以前,有人當著阿爾貝蒂娜的面談到她的淋浴衣,她的臉當即紅了起來。那年月我對她還沒有產生忌妒心。此後我曾想問她是否還記得那次談話,要她告訴我為什麼她當時臉紅了。這件事之所以使我格外掛心不只是因為有人告訴我萊婭的兩個女朋友常去旅館的海水浴場,而且,據說她們不光是為淋浴才去的。不知是害怕惹惱阿爾貝蒂娜呢,還是想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時機,我總是一味地推遲談及此事,後來也就不再想它了。可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後不久我突然又想起了這件往事而且察覺了此事既令人生氣又十分莊嚴的特色,這些特色是那些因解謎人已死而永遠解不開的謎所獨具的。我難道不能哪怕只設法瞭解一下在海水浴場阿爾貝蒂娜是否從未做過任何壞事,或者只是有做壞事的嫌疑?我如果派一個人去巴爾貝克也許能弄個明白。她如活著,我無疑是什麼也打聽不出來的。然而當人們再也不怕犯過失的人記仇時,他們的舌頭便奇異地鬆開了。他們會毫不困難地敘說此人的過失,由於人的想像力的結構尚處於初級的過分簡單的階段(它們還沒有經過大量的改造,而這種改造可以使人類發明的雛型臻於完善,無論是氣壓計,是氣球,還是電話等等,得到改善後再與雛型相比便面目全非了),這樣一種結構的想像力僅僅容許我們同時看見極少的事情,因此關於海水浴場的回憶就佔據了我內心裡全部的視野。

    在睡眠的一條條黑暗的長街上,我有時會碰上一個惡夢,這類惡夢倒並不十分嚴重,首先因為它們引起的悲哀只能在睡醒以後繼續一個小時,有如不自然的睡眠方式引起的不適;其次還因為人們很少遇上這樣的惡夢,兩三年一次而已。而且是否真遇上了還不能肯定——也不能肯定錯覺和對惡夢的一再分割(有沒有使這些惡夢顯出一種似曾見過的樣子說一分為二是不夠的)。我既然對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和死亡有所懷疑,我當然早就應該進行調查了。然而阿爾貝蒂娜在世時使我屈服於她的那種疲勞和軟弱又不允許我在見不到她時著手進行此事。不過,有時從長年累月的軟弱裡可能會猛然冒出閃電般的強大力量。我決定進行調查,起碼是部分的調查。

    可以說阿爾貝蒂娜一生中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別的事。不過我還是在考慮我能派誰去巴爾貝克作一次實地調查。埃梅似乎是合適的人選。他不僅對當地瞭如指掌,他還屬於那種十分操心自己的利益,對主人又很忠心,而且對無論哪種道德都漠不關心的普通百姓(如果我們給他們報酬豐厚,他們在按我們的意志辦事方面會表現得謹言慎行,不怠惰不貪贓枉法國時又不擇手段),我們談到這類人時總是說:「是些好樣的人。」我們對這類人是可以絕對信賴的。埃梅一動身,我便琢磨我現在如能問阿爾貝蒂娜本人關於埃梅準備去那邊打聽的事,那不知會強多少。於是我寧願親自問她而且似乎已準備親自問她的念頭立即把阿爾貝蒂娜帶到了我的身邊,這倒不是依靠起死回生的努力而似乎是靠了某次偶然的邂逅,如同不「擺姿勢」的照像,快鏡頭照出的人像總是更生動,我在想像我們的交談時,我同時又意識到這交談根本不可能;我剛從新的角度去重新考慮阿爾貝蒂娜已經死了這件事,這阿爾貝蒂娜便引起了我對業已消失的人的一片柔情,看不見她們當然也無從修改她們被美化了的形象;這阿爾貝蒂娜同時也引起了我的哀傷,她永遠消失了,那可憐的小傢伙永遠被剝奪了生活的樂趣。於是倏忽之間,我從忌妒心對我的折磨裡驟然轉移到離別的絕望中去了。

    此刻充溢著我心靈的並不是充滿仇恨的猜疑,而是對和妹妹共同度過的洋溢看愛和信任的時刻的使我感動的回憶,死神的確已經使我失去了這樣一個妹妹,因為我的悲傷並非與阿爾貝蒂娜曾經是我的什麼人有關,而是與我的心逐漸使我相信她是什麼人有關,因為我的心總渴望著領略最一般的愛的激動;於是我明白了那使我如此厭倦的生活(至少我認為如此)其實是趣味無窮的;我如今才感到,甚至就一些無關宏旨的話題同她閒聊的那些時刻也曾使我精神得到極大的滿足,我在當時的確沒有覺察到這種精神上的滿足,但如今它已促能我始終不懈地去追憶這樣的時刻而且排除其它的時刻了;我能追憶的最微不足道的事,在汽車裡,她坐在我身邊做出的某個動作,或在她房間裡她在我對面坐到飯桌上的動作,都在我心裡激起了甜蜜而悲哀的波浪,這波浪越湧越近最後便淹沒了我整個的心靈。

    我從來沒有認為我們用餐的這個房間很美觀,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它美觀是為了讓她生活在其中感到滿意。如今,這裡的窗簾,椅子,書籍都不再是我漠不關心的東西了。並非只有藝術才能給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抹上一層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藝術固有的這種使魅力和神秘性與人們水乳交融的能力也會轉換給痛苦。當時我從不去注意我和她從森林回來到我去維爾迪蘭家之間這段時間共同享用的晚餐,而如今我的淚眼卻在尋找晚餐時刻的美妙而莊嚴的溫馨。愛情的感受和生活中的其它感受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但也並非只有沉迷於生活的感受才能體會愛情。在塵世,在市街的喧囂和周圍鱗次櫛比的房舍的雜亂中,你不可能估量一座教堂的獨一無二又經久不變的正確的高度,只有遠離塵囂,從鄰近的山坡遙望過去,城市失去了蹤影或只在地平線上呈現出模糊的一團,只有這時你才可能在黃昏的寂靜裡沉思默想從而估量出教堂的高度。我竭力用我的淚眼鳥瞰阿爾貝蒂娜的全貌,同時回想著那晚她所說的全部嚴肅而正確的話語。

    一天清晨,我彷彿在霧靄裡看見一座小山的橢圓形身影,感覺到一杯巧克力的溫熱,與此同時一件往事的回憶卻使我的心難受得緊縮起來。阿爾貝蒂娜在一個下午來我家看望我,我第一次擁抱了她,原來我突然聽見了剛點燃的熱水暖氣發出的格格響聲。我氣沖沖地把弗朗索瓦絲交給我的維爾迪蘭夫人的邀請信仍到地上。阿爾貝蒂娜既然這麼年輕就死了;而布裡肖又繼續去維爾迪蘭家赴宴,維爾迪蘭夫人家也繼續高朋滿座而且也許還會高朋滿座若干年,我初次去拉普利埃晚餐時的感受便以更大的力量逼我相信死神並不襲擊同一歲數的所有的人!布裡肖的名字立即勾起了一件往事,在一次晚會結束時布裡肖把我送了出來,我當時在樓下看見了阿爾貝蒂娜房間裡的燈光。我後來曾反覆回想過她房間裡的那一縷燈光,但卻從來沒有從現在這樣的角度去回憶過。因為我們的回憶雖然的確屬於我們自己,我們擁有這些回憶卻好比我們擁有花園式住宅,住宅的一些小小的暗門往往為我們所不知,可能會是鄰近的某個人前來替我們打開這些暗門,因此在這之前我們雖然回到了家裡,但起碼有一個方面我們還不大清楚。一想到我回家時人去樓空的景象,一想到我在樓下再也看不見阿爾貝蒂娜的房間而那間房裡的燈光也永遠熄滅,我才明白那天晚上離開布裡肖時我以為自己因不能出去散步也不能去別處做愛而感到煩躁、懊惱,那是怎樣的錯覺。只因為我自以為很有把握全部佔有那個寶貝,那個把光芒從上至下反射到我身上的寶貝,因而對估量它的價值便毫不在意,這樣一來我便必然認為這寶貝還比不上尋歡作樂,這種尋歡作樂無論多麼微不足道,我在竭力想像它們時起碼對它們作了估價。我明白了,在巴黎時我在我家也就是在她家過的那種生活正好使我實現了一種深沉的寧靜,而在巴爾貝克大廈,那天晚上我同她睡在同一屋簷下時,我夢想過這種寧靜但以為那是不可能得到的。

    在去參加維爾迪蘭家最後一次晚會之前——即使這次晚會沒有舉行我也不會為此感到寬慰——我們從森林回來時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進行過一次談話,那次談話使阿爾貝蒂娜和我的精神生活有所融合,而且在某些領域使我們互相同化了。因為如果說我帶著柔情回味她的聰慧和她對我的體貼,這無疑不是由於她的聰慧和她對我的體貼超過了我認識的其他人;在巴爾貝克時德-康布爾梅夫人不是對我說過:「怎麼!您完全可以和埃爾斯蒂爾這樣一個天才一道度過這些日子,而您卻和您的表妹在一起!」我之所以喜歡阿爾貝蒂娜的聰慧,是因為她的聰慧使我聯想到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我把這種東西叫做甜美,正如我們把僅僅是上顎的某種感覺叫做水果的甜味一樣。事實上,我在想到阿爾貝蒂娜的聰慧時,我的嘴唇會本能地伸出去進行回味,我真寧願我回味的東西實際存在於我之外,寧願它是一個人客觀的優越之處。我當然認識一些比她更聰明的人。然而愛情的毫無止境,或者說愛情的自私自利使我們對我們所愛的人的精神和道德面貌最難做出客觀的判斷,我們總是隨著我們的願望和畏懼不斷地修飾我們之所愛,我們總不把所愛的人和我們自己分別開來,她們僅僅是一個廣闊無垠的處所,是我們表露愛情的處所。總有數不勝數的苦和樂永不停息地彙集到我們的身體裡,因此我們對自己的身體總不能像對一棵樹,一幢房舍,一個行人一樣具有清晰的概略看法。我沒有千方百計從阿爾貝蒂娜本身更多地去瞭解她,這也許是我的錯誤。同她相處這麼長的時間我只不過認識到就她的魅力而論她在我的記憶裡所佔的地位隨著年代而有所不同,所以在看到她自發地起了許多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又絕不僅僅因為她的前途已可能有所不同時我還感到吃驚呢,同樣,我本應該像瞭解任何一個人的個性一樣去設法瞭解她的個性,這樣做我也許可以弄明白為什麼她一味堅持對我隱瞞她的秘密,從而避免使這種奇怪的頑固態度與我從不變通的預感之間的衝突延續下去,而這種衝突卻導致了阿爾貝蒂娜的死亡。這樣一望,我在深切憐憫她的同時便感到在她死後繼續生活下去乃是一種恥辱。的確,在我的痛苦達到最緩和的程度時,我甚至感到我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正在享受她死亡的好處,因為如果一個女人在我們的生活裡並不是幸福的因素而是悲傷的工具,這個女人對我們的生活便大有用處,佔有任何女人本身都不如佔有她使我們痛苦時為我們揭示出的真理那麼寶貴。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把我外祖母之死和阿爾貝蒂娜之死聯繫起來,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雙重謀殺罪玷污了,只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會原諒我。我曾夢想被她理解,夢想別讓她低估我,我以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實更能理解我和估價我的人又何其多也。希望被理解是因為希望被愛,希望被愛是因為正在愛。其他人的理解是無關緊要的,而且這些人的愛是令人厭惡的。我在獲得阿爾貝蒂娜一丁點理解和愛情時感到的歡樂並非來自她的理解和愛情本身固有的價值,而是由於這種獲得,我又往全部佔有阿爾貝蒂娜的目標邁出了一步,這種全面佔有是我在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就已確定的目標和抱定的幻想。我們在談到女人的「可愛」時,我們也許只是在讓我們見到她們時感到的快樂從我們身上迸發出來,就像兒童說「我親愛的床,親愛的枕頭,我親愛的山楂樹」一樣。這就從另一方面說明,男人從來不這樣談論並不欺騙他們的女人:「她真可愛」,他們說這句話時往往是在談欺騙過他們的女人。

    德-康布爾梅夫人有理由認為埃爾斯蒂爾的精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們並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去判斷一個和別人一樣在我們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們思想的邊緣著了色的人的精神魅力以及另外一種人的精神魅力,這種人在某些事故之後定錯了位置,最後竟頑強地固定在我們自己的體內,致使我們自問此人在過去的某一天是否在某個海邊小火車的走廊裡注視過一個女人,而且在這樣自問時我們體會到的痛苦與外科醫生在我們心臟裡取子彈時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轍。一個普通的羊角麵包,只要我們吃它,它就比路易十五吃的雪-、小兔和山鶉更使我們感到快活,我們躺在山上時,離我們幾厘米遠的眼前的一根簌簌顫動的小草的草尖可以遮住幾里以外的山峰的令人暈眩的尖頂。

    此外我們的錯誤並不在於我們高度評價我們所愛的女人的聰慧和可愛,無論這種聰慧和可愛是多麼微不足道。我們的錯誤在於我們對別人的聰慧和可愛無動於衷。謊言只有在來自我們所愛的女人時才會引起它永遠應當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憤怒,善心只有在來自我們所愛的女人時才會引起它永遠應當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感激之情,肉慾具有恢復智慧和為精神生活打下牢固基礎的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再也找不到這種神奇的東西了:一個我能使我與之無話不談的人,一個我能夠信賴的人。信賴?別的人不是比阿爾貝蒂娜更信賴我嗎?我同別的人談話的話題不是更廣泛?問題在於,信賴或談話這些極平常的事只要融進了愛情,那獨一無二的神聖的愛情,它們是否很理想這又有什麼相干呢?我又看見阿爾貝蒂娜坐到她的自動牌鋼琴前面去了,她頭髮漆黑,雙頰微紅:儘管她想推開我的雙唇,我的嘴唇卻似乎感覺到了她的舌頭,她那母性的,滋補而又不能食用的聖潔的舌頭,阿爾貝蒂娜即使只讓她的舌頭輕輕拂過我的脖頸,我的胸腹,她舌頭上神秘的火焰和露珠也會使我認為這種表面的撫愛出自她肌膚的深層,這深層顯露出來有如一塊布料翻出它的底面,因此這種撫愛哪怕是最表層的觸摸,也彷彿具有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溫馨。

    我還不能說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復返的甜蜜時刻時所感受到的是絕望。絕望意味著還必須維持這萬劫不復的生活。在巴爾貝克時我一見旭日東昇便意識到我再也不會過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時我已經絕望了。從那時起一直堅持我的利己主義,然而這個我如今十分依戀的「我」,這個調動自衛本能的生機盎然的「我」,這個「我」在生活中已不復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強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擁有的最美好的東西時,我想起了我已經佔有過的一個寶貝(只有我一個人佔有過它,因為其他人並不確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隱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誰也奪不去這個寶貝了,因為我已不再佔有它。說真的,我過去佔有它只是因為我願意想像我佔有了它。不過我在用嘴唇注視阿爾貝蒂娜時,我在把這寶貝放進我的心間時,我不僅犯下了讓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層生活的不謹慎的錯誤,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情和肌膚之愛交融起來的另一種不謹慎的錯誤。我也曾願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關係是愛情關係,我們互相都在實行那叫做戀愛的關係,因為她順從地吻我而且我也吻她。由於習慣於相信這點,我不僅失去了我摯愛的女人,也失掉了愛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溫柔的情婦。總之,我的幸福我的不幸都是斯萬沒有經歷過的,因為恰巧在他愛戀奧黛特並為她妒性大發的時候他幾乎見不到她,而且每當她在某個約會的最後時刻取消約會時,他去她家又那麼困難。可是這之後他卻得到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離開人世。而我卻相反,我在為阿爾貝蒂娜而妒火中燒時,我比斯萬幸福,因為她當時住在我家,我已經得到了她。我已經在事實上實現了斯萬當時夢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實實地實現自己的願望時他對此已經無所謂了。不過,我究竟沒有像他留住奧黛特那樣留住阿爾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變地重複出現,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於性格的接近和環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們選作和諧典範的生活方式在許多方面仍舊是互相對立的。當然,最主要的對立(藝術)尚未顯現出來。

    丟了命我也算不得損失嚴重;我無非丟了一個空無所有的外殼,一部傑作的毫無內容的框架。我今後究竟還能把什麼東西引進這個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這框架業已包涵的內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賴以生存的正是對那些甜蜜時刻的回憶,這個精神支柱傳遞給我的祥福恐怕連死之將至也難以摧毀吧。在巴爾貝克時每當她為了討我喜歡在頭髮上灑香水因而耽誤了時間,我總命人去尋她,她當時是怎樣飛跑過來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厭的巴爾貝克和巴黎的圖景正是她短暫的一生中翻得那麼迅速而歷歷在目的篇章。這一切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回憶而已,對她來說卻曾經是她的行動,是她像悲劇情節發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動。人的成長一方面表現在我們自身,另一方面卻表現在我們自身之外(我對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當時我注意到了阿爾貝蒂娜身上不斷增長的優點,而這種增長又並不完全取決於我本人的記憶力),這兩方面的成長又不免互相影響。我在千方百計瞭解阿爾貝蒂娜並試圖全部佔有她時,我只顧憑經驗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奧秘都簡單化成全部和我們本身的素質貌似的東西,其實想像力總是使這些人和地方在我們面前顯得千差萬別,我只顧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樂都推向快樂本身的毀滅:因為我要做到這些不影響阿爾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許我的財產和我倆喜結良緣的光輝前景曾經吸引過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過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聰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計謀的靈活性也曾使她接受過囚禁般的生活,並促使我越來越把這種囚禁強化到難以忍受的地步,這種純粹由我的內心活動發展造成的囚禁又反過來衝擊著阿爾貝蒂娜的生活,這種衝擊本身又反過來提出一些使我內心越來越感到痛苦的新問題,因為她已從我的牢獄裡逃走並且在馬背上夭亡,而沒有我,她又根本不可能擁有這匹馬,她甚至在死了之後也給我留下了不少疑團,如果我去核實這些疑竇,這種核實本身就會比我在巴爾貝克發現她認識凡德伊小姐更為殘酷,因為她如今已不可能在我身邊安慰我了。由此可見一個自認為過著封閉式生活的人心靈裡的長吁短歎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現為獨白,因為現實的回聲會使這種抱怨偏離正道,而且這種封閉式的生活好比自發進行的主觀心理實驗,這種實驗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給另一種生活構成的純現實主義的小說提供它的「情節」,而小說跌巖起伏的情節又會反過來使心理實驗的曲線彎曲而且改變心理實驗的方向。情節是多麼複雜而緊湊,愛情的發展又多麼迅猛,好比巴爾扎克的短篇小說或舒曼的敘事曲,儘管開端有些許遲緩,間斷和猶豫,那結局又是多麼神速!應該把我們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滿生活擺在最後一個年頭,對我來說這個年頭真好比一個世紀——因為在我思想上,從巴爾貝克到她離開巴黎,阿爾貝蒂娜的地位已經發生了變化,同時她本身也在獨立於我之外的情況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覺間起了很大的變化——這柔情似水的美滿生活雖然並不持久卻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實,幾乎無所不包,這種生活永遠也不可能再出現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許它本身並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過是某種帶必然性的東西,因為如果我沒有在一篇考古論文裡讀到描寫巴爾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萬在對我談到這座教堂堪稱波斯式的教堂時沒有把我的興趣引向拜占庭時期的諾曼底方言;如果一家豪華旅館建築公司在巴爾貝克修建的那家舒適衛生的賓館沒有促使我的父母下決心滿足我的願望讓我去巴爾貝克,我根本就不可能認識阿爾貝蒂娜。誠然,在我嚮往已久的巴爾貝克,我既沒有發現我夢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沒有找到那永恆的霧靄。那行程一個鐘頭35分的漂亮的火車本身也並不符合我的想像。然而,為了補償我們為之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尋覓卻未得到的東西,生活往往會給予我們某種我們完全沒有想像過的東西。在貢佈雷,每當我愁苦萬狀地等待母親向我道晚安時,誰又會對我說我那時的憂慮可以消除,隨後在某一天又會復甦,不過不是為我的母親而是為一個少女復甦呢?這個少女開始無非是海天連接處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著去觀賞的花,一朵有思維能力的花,我多麼孩子氣地熱望在這朵花的心靈裡佔據一個顯要的位置,當她不知道我認識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時,我又是多麼痛苦。是的,幾年以後正是為一個陌生姑娘的一聲晚安,一個吻,我像孩提時等不到母親前來看望我那樣痛苦不堪。我那麼需要這個阿爾貝蒂娜,如今她的愛幾乎成了我心靈的獨一無二的存在依據,可是倘若斯萬不曾對我談到巴爾貝克,我也許永遠也不會認識她。她也許會活得更長,我也不至於終身為她的死而備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於十足利己主義的愛而聽任阿爾貝蒂娜長辭了人世,這似乎和我謀殺我的外祖母並沒有什麼兩樣。就算我後來在巴爾貝克認識了她,我也完全可以不去愛她,而我後來卻愛上了她。我在放棄希爾貝特而且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愛上另一個女人的當兒我還差點沒敢懷疑我是否至少在過去只可能愛希爾貝特一個人。然而對阿爾貝蒂娜我竟沒有任何懷疑而且完全相信我愛的人不一定是她,很可能是另外一個女人。只要那天晚上斯代馬裡亞夫人不取消我和她在森林島上共進晚餐的約會就可以做到這點。當時還正是時候,也許我的想像力就是為斯代馬裡亞夫人而活躍起來的,這種想像力可以讓我們從某一個女人身上得出一種個別的概念,似乎她本人是獨一無二的而且對我們來說她又是命中注定必不可少的。從生理學的觀點出發,我最多可以說我可能專一地愛另外一個女人,但並不是愛任何一個另外的女人。身材肥胖的阿爾貝蒂娜頭髮是棕褐色的,她不像紅棕頭髮身材苗條的希爾貝特,然而她倆的體質都一樣,她倆都有肉感的雙頰,雙頰上都長著一對難以捉摸的眼睛。這樣的女人是有些男人不屑一顧的,而這些男人又可能瘋狂地愛上別的我「毫無興趣」的女人。我幾乎可以相信希爾貝特那喜好淫樂的倔強的個性已經移植到阿爾貝蒂娜體內,她倆的形體確實有所不同,然而我事後琢磨起來又覺得它們都呈現出了根深蒂固的相似之處。男人幾乎永遠以相同的方式感冒,生病,也就是說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有情況的巧合;當他墜入情網時,那戀愛對像自然是某種類型的女人,而且類型還十分廣泛。阿爾貝蒂娜最初引起我浮想連翩的眼神和希爾貝特最初的眼神並沒有絕對的不同。我幾乎可以相信希爾貝特那令人難以捉摸的為人,她的喜好淫樂和她那倔強而詭詐的天性這次又回來通過阿爾貝蒂娜的形體重新誘惑我了,她倆的形體當然各不相同,但也並非沒有相似之處。就阿爾貝蒂娜而言,由於我們在一起而又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裡我們整個的思想活動又自始至終都有一種令人痛苦的憂患感維持著經久不衰的內聚力,這樣的生活也就不可能產生自我消遣和遺忘的裂縫,因此她在世時的形體就沒有一天象希爾貝特的形體一樣失去我在事後才意識到的(別人也許不會意識到)女性的魅力。然而她卻去世了。我很可能會把她遺忘。誰知道某一天是否會有一個氣質同樣多姿多彩躁動不安而又富於幻想的人前來打破我的寧靜呢?不過我並不能預見這些氣質又會以什麼樣的女性形式體現出來。就憑希爾貝特我很難想像出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會愛上她,猶如對凡德伊奏鳴曲的回憶並無助於我想像她的七重唱一樣。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幾次看見阿爾貝蒂娜時,我也認為我即將愛戀的會是別的姑娘。再說,如果我早一年認識她,我很可能會感到她像黎明前灰濛濛的天空那麼毫無生氣。如果說我對她的態度有了變化,那是因為她自己也起了變化,我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寫信那天,走近我床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那個姑娘了,這或許只是性成熟期婦女的突變現象,或許是我永遠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況造成的。無論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會愛上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與她相似,即是說萬一我不能完全自由地選擇妻子,我那種也許是必然性的選擇,在比選一個具體的人更廣闊的範圍,在選擇某一類型的女人方面,應該說還是自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一切必然性時,那種並非完全自由的選擇也符合我的願望。一個女人的臉龐比光線本身更經常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因為我們即使雙眼緊閉也沒有一刻不在珍愛她美麗的眼睛,動人的鼻子,也沒有一刻不在想方設法看到它們,這樣的女人的確是天下無雙的,然而我們都明白,如果我們生活在曾經遇見過她的那個城市以外的某個城市,如果我們在別的街區漫步,如果我們經常光顧的是別的沙龍,對我們來說就不會是她而可能是另一個女人天下無雙。天下無雙,我們難道真相信?像她這樣的人是數不勝數的。然而在我們那熱愛她的眼睛裡,她是結實而不可摧毀的,多長的時間也無法為別人所代替。因為這女人通過各種神奇的召喚一味地調動著存在於我們身上的千百個愛情的零碎基因並把這些基因結合起來,統一起來,消除它們之間的空隙,我們自己則為勾畫所愛之人的面寵而提供全部翔實可靠的材料。這樣一來,即使我們在她眼裡僅僅是芸芸眾生之一員,也許還是最差的一員,她在我們眼裡卻是天下無雙的,而且我們終身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確,我甚至已經非常清楚地感到這種愛情並不是必然的,不僅因為這種愛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和我之間形成,而且也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我也對這種愛情本身有了認識,發現了它和我過去對別的女人的愛情有著過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這種愛情遠比阿爾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瞭解她卻又包圍了她,宛若海潮包圍了一片小小的浪花。然而,由於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生活,漸漸地,我再也無法掙脫我給自己鑄造的鎖鏈了;而把阿爾貝蒂娜本人和並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聯繫起來的習慣又使我相信這種感情非她莫屬,正如某個哲學流派所認為的,習慣總是把因果律的虛幻的力量和必然性強加給兩種現象之間的簡單聯想。我曾以為我的社會關係和我的財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這也許非常奏效,因為這些社會關係和財富已經使我失去了感覺、愛戀和想像的能力;我很羨慕可憐的鄉下姑娘,由於沒有與人交往,甚至沒有電報,她在不可能人為地緩解自己的傷感時可以進行長時間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說我已看清德-蓋爾芒特夫人擁有的一切雖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變得無限之大,但這種距離已突然被下面這種主張消除了;社會地位的優越並沒有什麼積極的意義而且它是可以變動的;那麼,在相反的意義上以此類推,我的社會關係,我的財富,我的地位與當今的文明提供給我享用的全部物質手段也只不過推遲了我和阿爾貝蒂娜倔強的逆反意志之間的肉搏時間而已,阿爾貝蒂娜是不受任何壓力影響的,正如在現代戰爭裡準備齊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過推遲了士兵之間肉搏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佔上風的乃是意志力最堅強的人。我無疑是可以同聖盧保持電報和電話聯繫的,也可以和圖爾的辦公室保持聯繫,然而他們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且毫無結果嗎?毫無社會優越地位,毫無社會關係的鄉下姑娘或文明趨於完善之前的人類由於欲求較小,由於不像我們那樣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現實的東西而惋惜,他們不是更少受痛苦嗎?一個人總是對即將委身於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佔有之前總抱著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拒絕去森林的島上晚餐,她的拒絕促使我愛上了她之外的另一個人。這種拒絕同樣也可能促使我愛上她,如果我後來又及時見到了她的話,我剛得知她不來時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設——而這個假設卻兌了現——,我以為有人為她而妒性大發因而老把她從別人那裡支開,我也許永遠見不到她了,於是我苦惱不堪,真願意為見到她而付出一切,這件事簡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聖盧到來總算使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來。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他的愛情,他的情婦都會成為憂慮的副產品,我們的過去和記錄著這過去的體內的損傷又決定著我們的未來。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尤其如此,我愛的人不一定必須是她這一點,即使不存在類似的愛情也已記錄在我對她的愛情史裡了,即是說已記錄在我對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愛情史裡。因為這種愛情與我對希爾貝特的愛並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幾個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礎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們相處甚篇,可能是因為有了她,也可能因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處。總而言之,長期以來我完全可能是在她們當中猶豫不決,我從這位選到那位,當我自以為偏愛這一位時,只要那一位讓我在約會中久候,拒絕和我見面,我必定會對那一位產生愛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安德烈要去巴爾貝克看望我,如果說為了不顯得我依戀她我事前已準備好對她撒謊說:「唉!您如果早幾天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了另一個姑娘,不過這不要緊,您還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那是因為在安德烈來看我之前,阿爾貝蒂娜已經對我失了信,我的心跳個不停,我以為我永遠也不會看見她了,這說明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安德烈來到時,我確實對她說了這些(在得知阿爾貝蒂娜認識凡德伊小姐時,我在巴黎也對她說過),她可能以為這是故意說出來的毫不真誠的話,如果我前一天和阿爾貝蒂娜過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確可能用她所說的那種不真誠的口氣對她說:「唉!您早點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另一個姑娘了。」當我得知阿爾貝蒂娜認識凡德伊小姐時,阿爾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這時的位置。愛情總是交替發生的,因此,在同一時間裡無論如何也只能愛一個人。不過以往也曾經發生過我幾乎同時和那些少女中的兩位鬧翻的情況。首先採取主動的姑娘會使我恢復平靜,而另一位如果繼續與我不和,我愛的倒可能是她,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最終與之結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採取主動的姑娘,因為她能夠撫慰我——儘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後面這位姑娘的無情對待,這無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邊,我最終是會把她遺忘的。然而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我滿以為她倆起碼有一位會回到我的身邊,可是在一段時間裡卻沒有一個人回來。我為此倍受憂慮的煎熬,我的愛也成倍地增長了,我準備一有機會便終止對可能回到我身邊的姑娘的愛,可是我又同時為這兩個少女而痛苦萬分。到了一定年紀的人就是這種命,而且這種命運很可能早期降臨,那時比起你被拋棄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減少癡情,因為在你被遺棄時,對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靈魂也已不存在了,到頭來關於此人你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對他的莫名其妙的偏愛: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讓你說:「你接待我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彷彿成了我那麼多次和別人分離的淡化了的象徵。因為往往必須在分離的日子到來時我們才可能發現我們是在相愛,甚至才可能真變得在相愛。

    在一次白白的等待或一聲拒絕便可以決定選擇的情況下,被苦痛激發起來的想像力發揮得如此神速,它以極為迅猛的速度促成那剛產生而尚未成形的愛情,這愛情幾個月來一直處在萌芽狀態,因此趕不上心靈活動的智力便不時出來驚呼:「你真是瘋了,什麼樣的新念頭能讓你生活得這麼痛苦呢?這一切都並不是真正的生活呀。」的確,此刻那不忠實的姑娘如果沒有重新去糾纏你,某些使你身心平靜的消遣就完全可能使這份愛情流產。無論如何,和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儘管本質上並非必然,它對我卻已變得不可或缺了。我在愛上德-蓋爾芒特夫人時曾害怕得發抖,因為我心裡明白她那不僅是姿色而且是地位和財富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她有太多的自由去屬於別的太多的人,因此我對他的影響力實在太微不足道了。阿爾貝蒂娜卻家境貧窮,地位卑微,她一定非常希望嫁給我。然而我卻並沒有做到獨自佔有她。無論你社會地位如何,你的預見如何明智,事實上你是不可能去左右另一個人的生活的。

    為什麼她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也許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我讀過的一本小說裡有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無論怎樣要求都無法使她開口說話。我讀小說時認為這種局面是荒唐的;我想,換了我,我一定會先強迫這個女人說話,這之後我們之間便會互相理解。何必去尋那許多毫無意義的煩惱呢?到如今我才看出來我們並不能隨心所欲地想不尋煩惱就不尋煩惱,我們個人的意志再堅強也屬枉然,別人並不去服從我們的意志。

    而那些支配著我們又使我們盲目相信的實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無法逃避的實情,我們感情的真相,命運的真相,有多少次我們不知不覺而又不情願地用我們自以為是謊言的話語將它們說了出來,然而事變的結局又在事後證明了這些話具有預言的價值。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倆說過的一些話,當時我們並不清楚它們內涵的真實性,我們在說話時甚至相信自己在演戲,與話語所包容的我們並不清楚的內涵相比,話語的虛假性並不重要,也引不起人們的興趣,它僅僅局限在我們那可憐的不真誠的範圍之內。謊言、謬誤都存在於我們看不見的深刻的現實之下,而真相卻在其上,有我們情格中的真相,這種我們無法把握其本質規律的真相需要「時間」方能得到揭示,我們命運的真相也是如此。在巴爾貝克,我對她說:「我看見您次數越多,我就愛您(而正是時刻耳鬢廝磨的親密感以忌妒的形式促使我如此依戀於她的),我覺得我可能對您的頭腦有所裨益」;我在巴黎說:「盡量小心些。您想想,萬一您出了事故,我會受不了的(而她卻說:『我可能會出事』)」,我說這些話時滿以為自己在說謊;在巴黎時,一天晚上我裝出想離開她的樣子對她說:「讓我再看看您,因為要不了多久我再也看不見您了,而且永遠也看不見了」;她呢,就在這天晚上她看看自己的周圍說:「真難想像我再也看不見這個房間了,還有這些書,這架自動牌鋼琴,這住宅裡的一切,我真無法相信,但這卻是事實」;末了是她最近寫的那幾封信,她寫道(也許一邊寫一邊自言自語「我這是在裝假」):「我給您留下我個人最美好的」,(如今她的聰慧,她的善良和美貌不是果然交給了我忠實有力的可惜又是不牢靠的記憶了嗎?)還有:「這一刻,這歷暮色蒼茫和我們那將離別而顯得格外黯然神傷的一刻,只有在我的腦海已被深深的夜色籠罩時才會從我的腦海裡消失」(這句話寫在她的腦海果然被深深的夜色籠罩的前夕,那天,在她腦海裡倏忽即逝但又被憂慮分割到無限小的閃光裡,她也許清楚地看到我們最後那次散步,人在一切都拋棄了他時會給自己建立一種信念,有如無神論者在戰場上變成了基督徒,她當時也許在向那位她經常詛咒而又十分尊敬的朋友求救,這位朋友自己——因為所有的宗教都大同小異——也殘酷地盼望她有認識自己的一天,盼望她臨終時向他敞開胸懷,向他懺悔,在他心上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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